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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战纪念仪式中的记忆传承与价值构建*

2021-11-27

日本侵华南京大屠杀研究 2021年4期
关键词:纪念日纪念仪式

李 昕

无论对于某一群体,还是整个社会而言,共同的价值认同都至关重要。只有在价值认同的前提下,才能形成真正意义上的群体意识,实现群体利益最大化。在人类社会发展的进程中,仪式一直都是社会构建价值认同的重要途径。仪式的产生不仅源于生物和自然的现象,还源于人类对于内在同一性的追求,以及对未来自身发展可预见性的渴望。仪式不仅承载着人们对于世界的看法及行为准则,还包含着人们希望将这种信念传承下去的强烈愿望。

仪式是在社会发展过程中形成的一系列具有表达功能的象征性符号的集合,是一种极具渗透性,且受特定社会规范制约的象征性、重复性的社会实践。与宗教仪式、过渡仪式(1)过渡仪式由法国人类学家阿诺尔德·范热内普在其著作《过渡礼仪》中提出,主要是指出生、结婚、怀孕、死亡、季节转换等地位变化的事件,往往会以过渡礼仪来加以标识。等常见仪式形式不同,纪念仪式“明确涉指原型人物和事件”(2)[美]保罗·康纳顿著,纳日碧力戈译:《社会如何记忆》,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82页。,且这种“原型人物和事件”多为对国家、民族乃至全人类的发展产生过重大影响的历史人物及事件,因此,象征性地“再现”历史是纪念仪式的独特属性,这就决定了纪念仪式在记忆传承和价值构建中具有不同于其他仪式形式的独特作用。

二十世纪,人类经历了两次大规模世界性战争,工具理性的肆意泛滥不仅使战争的破坏力空前,也使人类自私、偏狭、残忍的本性暴露无遗。二战以来,许多国家定期举行纪念仪式。这些纪念仪式按照其所指涉的“原型”大致可分为三类。一类是纪念国家、民族的胜利日,如新加坡的全面防卫日(2月15日)、欧洲胜利日(5月8日)、俄罗斯卫国战争胜利日(5月9日)、朝鲜半岛的民族解放纪念日(8月15日,朝鲜称“祖国解放日”、韩国称“光复节”)、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纪念日(9月3日);另一类是哀悼死难者,如“缅怀大屠杀受难者国际纪念日”(1月27日)、以色列大屠杀纪念日(犹太历尼桑月27日)、德国的纳粹受害者纪念日(1月27日)、“1994年卢旺达境内灭绝种族罪行国际反思日”(4月7日)、法国的“集中营受害者国家纪念日”(4月最后一个星期日)、“法兰西国家种族主义和反犹行动受害者及社会公正纪念日”(7月16日)、中国的南京大屠杀死难者国家公祭日(12月13日)等;还有一类是纪念重要的历史事件,如中国的七七卢沟桥事变纪念日(7月7日)、波兰的华沙起义纪念日(8月1日)、日本的原子弹爆炸纪念日(8月6日)、美国的珍珠港事件纪念日(12月7日)等。

“仪式是一种操演语言……如果没有操演,就没有仪式。”(3)[美]保罗·康纳顿著,纳日碧力戈译:《社会如何记忆》,第66页。这些纪念仪式借助仪式象征符号象征性“再现”历史,在仪式操演中,通过将其编码成为一系列高度程式化的姿势、手势、动作,不仅规制了记忆和表达,也以一种抽象的方式界定了个体的存在方式,并在不断地重复中完成了记忆的传承和对人类行为的塑造,从而完成了价值体系的构建。

一、记忆传承:二战纪念仪式中的认知记忆与习惯记忆

纪念仪式是记忆传承的重要形式。与追求真实性、完整性的文字记忆形式不同,纪念仪式不是文献记载式的备忘录,而是对原型人物或事件的象征性“再现”。通过仪式化“再现” 原始事件,纪念仪式不断地将历史“闪回”到现实生活,“通过描绘和展现过去的事件来使人记忆过去。它们重演过去,以具象的外观,常常包括重新体验和模拟当时的情景或境遇,重演过去之回归”。(4)[美]保罗·康纳顿著,纳日碧力戈译:《社会如何记忆》,第90页。这些“模拟”“重演”过去的情景,令参与者重新体验当时的情境,产生情感共鸣,并通过身体的参与成为记忆的承载者,这本身就是社会记忆的过程。

构建情感连接,形成情感共鸣是纪念仪式的一项重要功能。就本质而言,仪式操演是群体成员思维、情感、身体互动的过程。“互动仪式的核心是一个过程,在该过程中参与者发展出共同的关注焦点,并彼此相应感受到对方身体的微观节奏与情感。”(5)[美]兰德尔·科林斯著,林聚任、王鹏、宋丽君译:《互动仪式链》,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47页。纪念仪式的“焦点”是其所指涉的“原型人物或事件”,在纪念过程中所形成的情感连接不仅是记忆传承的基础,也是形成仪式象征符号的前提。仪式象征符号是可以“代替直接表达的、高度浓缩的形式,它使情感紧张以有意识的或潜意识的形式得以迅速释放”。(6)[英]维克多·特纳著,赵玉燕、欧阳敏、徐洪峰译:《象征之林》,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36页。没有情感基础的仪式象征符号是无法实现其仪式功能的,只有借助仪式象征符号记忆和情感连接的功能,仪式才得以长期保存在人类的文化结构中,成为记忆传承的重要途径。

仪式象征符号是“高度浓缩”的,其象征意义极其丰富,如俄罗斯卫国战争胜利纪念仪式中普遍使用的“圣乔治丝带”,由3条黑色和2条黄色条纹丝带组成,原为凯瑟琳二世沙皇时期俄罗斯帝国颁发的最高军事荣誉“圣乔治军事勋章”的绶带,象征着勇敢和胜利。获得圣乔治勋章的部队,可以将其绣在军旗上以彰显其荣誉。2005年,在俄罗斯政府的支持下,俄罗斯的青年组织“纳希”积极推动,“圣乔治丝带” 被广泛运用到参加胜利日阅兵的各种旗帜、武器装备车和阅兵队伍的军服上,普通人也会戴上“圣乔治丝带”,以表示对国家、民族的崇敬之情。与以往相比,今天的“圣乔治丝带”已经发展成为一种浓缩的仪式象征符号,其内涵与外延均发生了拓展,兼具记忆和情感连接的仪式功能,不仅让人们再次回忆起俄罗斯人民在争取卫国战争胜利的过程中所表现出的英勇精神,还让人们在缅怀过去的过程中产生强烈的民族自豪感和国家向心力。

又如“英联邦国家停战纪念日”(11月11日)仪式中普遍使用的“红罂粟花”,出席纪念活动的人们每人都会佩戴,以此向阵亡将士表达敬意。“红罂粟花”成为仪式象征符号,源于加拿大军医麦克雷发表于1915年的诗歌《在弗兰德斯田野上》(In Flanders Field),诗中描绘了战场上遍野的尸体和被鲜血染红的红罂粟花,表达了诗人对那些长眠于顽强的罂粟花下的阵亡士兵们的哀悼与敬仰。这首诗是纪念战争最著名的文学作品之一,后来被广泛运用到纪念仪式上,诗歌中的意象——“红罂粟花”也逐渐成为一种仪式象征符号。1920年,“美国全国退伍军人协会”正式将“红罂粟花”定为官方纪念符号,“红罂粟花”从此成为许多国家纪念阵亡将士的重要仪式符号,为构建广泛的情感连接奠定了基础。

仪式象征符号不仅可以是“圣乔治丝带”“红罂粟花”这种具体的标识,也可以是仪式操演时整体的空间构建。象征性“再现”历史的特性决定了纪念仪式的操演空间往往与特定的地点相连。纪念之地对于纪念仪式而言不仅仅是一个客观的物质场所,也是饱含象征意义的仪式象征符号,如莫斯科红场。红场作为俄罗斯卫国战争胜利纪念仪式举行的场所,不仅因为它是莫斯科的中央广场,有足够的空间可以举行阅兵仪式,更重要的是红场周围环绕着的克里姆林宫、圣瓦西里大教堂、列宁和斯大林等人的墓碑,以及俄罗斯国家历史博物馆,朱可夫元帅雕像、无名烈士墓等,这些历史与人文印记共同营造出极具象征意味的历史与文化空间,使其成为极具历史感和自豪感的“纪念之地”。作为俄罗斯辉煌历史的缩影,红场上的纪念仪式,不仅将这些英雄人物及他们所代表的时代拉进现实生活,还会在仪式操演中激发人们潜意识中的民族自豪感和认同感。

任何一个具有仪式象征符号属性的纪念地,无论是否建造于遗址之上,都以其明确的历史指向性而与现在周围的环境及其所代表的现代生活“格格不入”。“纪念地的特点是由非连续性,也就是通过一个过去和现在之间的显著差别来标明的。在纪念地那里某段历史恰恰不是继续下去了,而是或多或少地被强力中断了。”(7)[德]扬·阿斯曼著,金寿福、黄晓晨译:《文化记忆:早期高级文化中的文字、回忆和政治身份》,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89页。通过纪念地的非连续性,既构建起现在与过去之间的联系,也明确将过去与现在区分开来。作为美国举行“国家珍珠港荣军纪念日”纪念仪式的重要场所,美国为纪念珍珠港事件而建造的海军“亚利桑那”号战列舰纪念馆,其白色主馆呈“十”字型建造于被击沉的“亚利桑那”号战列舰残骸上,白色十字架的形状与周围蓝色的海面形成鲜明对比,异常醒目,让人们在受到视觉震撼的同时,也自然地想起长眠于“亚利桑那”号残骸中的1177名阵亡将士,这既是对死难者的哀悼,也是对侵略者的控诉。纪念馆与周围环境的强烈对比,为体现仪式的历史感和象征性发挥了重要作用,这种时空的断裂感不但有利于人们将记忆与现实分开,也有利于人们从发展的角度审视历史。

纪念之地,作为纪念仪式重要的象征符号,其意义构建的方法和途径更加复杂。为纪念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而建造的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建造于南京大屠杀江东门集体屠杀遗址和遇难者丛葬地,馆中的砾石、枯树、雕塑和“万人坑”遗址处处令人体会到当时的惨痛与绝望。纪念馆后经扩建,设计为“和平之舟”,正面像是一座船头,表达了中国人民对于和平的向往;侧面像一把折断的日本军刀,象征着侵华日军在中国犯下的滔天罪行,空中俯瞰则是“铸剑为犁”的立面,表达了中国人民祈求和平的良好愿望。几种寓意的结合构成了这座纪念馆作为仪式象征符号的完整意象。

符号的象征性决定记忆之地必须与周围环境形成对比,只有保持其在视觉上和意蕴上的独特性和丰富性,才能在记忆唤醒和传承的过程中发挥作用。纪念之地也是纪念仪式操演的重要场所。纪念仪式的核心要素是操演,“操演者回忆起某种带有认知内容的东西。但是,在每个个案中,他们同样是通过操演活动想起它的。作为文化特有种类的身体实践,需要把认知记忆和习惯记忆结合起来。操演包括在群体全套活动中的动作,不仅让操演者回忆起该群体认为重要的分类系统;它也要求产生习惯记忆。在操演当中,明确的分类和行为准则,倾向于被视为自然,以至它们被记忆成习惯。确实,恰恰因为被操演对象是操演者习以为常的对象,所以,群体成员共同记忆的认知内容,才具有如此的说服力和持久力”。(8)[美]保罗·康纳顿著,纳日碧力戈译:《社会如何记忆》,第108页。“明确的分类和行为准则”是仪式操演必须遵守的,正是这些行为准则借助被编码的整套行为,并通过不断的重复操演,最终成为个体的身体记忆和习惯记忆。

鄱阳湖区重点圩堤加固整治取得了一些成效,比如:由于实施了多项加固整治措施,圩堤的险工险段明显减少,相应河段河道的行洪能力明显增强,极大地减轻了城镇、农田及重要设施的防洪压力及受洪水威胁的程度。加固整治后也存在着一些问题,比如:随着湖区经济社会发展、城镇化进程以及基础设施建设加快,部分圩堤保护对象发生了较大变化,从原来保护耕地为主转变为保护城镇、重要基础设施、重要企业为主,防洪标准和防护范围已不能满足要求。

习惯记忆的产生有赖于身体实践。很多二战纪念仪式,都有集体默哀的环节,这是通过身体参与加强记忆的重要程序。以色列犹太人大屠杀纪念日设在犹太历尼桑月27日,每年的这一天,以色列停止一切娱乐活动,上午10时,汽笛声响彻全国,车辆禁行,所有人停止工作、肃立默哀,纪念在二战中被残害的犹太人。

南京大屠杀死难者国家公祭仪式于每年的12月13日举行,这是南京沦陷纪念日,近万名各界代表胸戴白花在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广场举行仪式。上午10时,全场向南京大屠杀死难者默哀,同时,公祭现场和南京全城拉响防空警报,汽车、火车、轮船汽笛齐鸣,行人就地默哀。(9)对于南京大屠杀死难者的大规模纪念活动,最早可追溯至1994年12月13日举行的“南京各界人士悼念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仪式”。2014年2月27日,第十二届全国人大常委会第七次会议通过决定,将每年的12月13日设立为南京大屠杀死难者国家公祭日。身体实践在纪念仪式中的程式化体现,对于形成长久而深刻的习惯记忆具有重要意义。只有在认知记忆与习惯记忆的共同作用下,记忆的传承才能具有持久力和穿透力。

二、行为规训:二战纪念仪式中的行为塑造与角色扮演

纪念仪式对于人类社会的意义不仅在于记忆的传承,还在于对于人类行为的塑造。与其他记忆形式相比,仪式的优势在于其操演性和实践性。“在纪念仪式中被记忆的,是个人和认知记忆的集体式变体以外的东西。因为,要想让这些仪式对参加者起作用,要想通过这些仪式来说服他们,那么,这些参加者就不能仅仅在认知上有能力完成这样的操演;他们必须习惯于这些操演。这种习惯要表现在操演的身体基础上。”(10)[美]保罗·康纳顿著,纳日碧力戈译:《社会如何记忆》,第81页。这种身体实践借助纪念仪式不断强化,逐渐融入个体行为。事实上,以身体实践为基础的习惯记忆本身就是社会对个体行为的塑造。

社会生活中,每个个体都被社会赋予了某种特定的社会角色,每个角色都有其特定的行为规范,接受这种角色设置并进行角色扮演是参与者主动接受规训、实现自我归类的过程。“仪式不是日记,也不是备忘录。它的支配性话语并不仅仅是讲故事和加以回味;它是对崇拜对象的扮演。”(11)[美]保罗·康纳顿著,纳日碧力戈译:《社会如何记忆》,第81页。纪念仪式赋予人们的社会角色是“对崇拜对象的扮演”。仪式操演作为一种高度程式化、极具象征性的实践活动,其“表演”的性质不言而喻。以纪念国家、民族胜利为目的的二战纪念仪式,是典型的“对崇拜对象的扮演”。这里的“扮演”并非具象化的复制,而是通过“舞台”化的仪式再现,让参与者在仪式中缅怀那些为保卫国家和民族抛头颅、洒热血的先烈,呼吁后人在国家、民族危亡之时能够像他们一样勇敢地担负起保卫国家的重任。

2020年5月8日,为纪念第二次世界大战“欧洲胜利日”75周年,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作为曾亲身经历过二战的国家元首,发表题为《永不言弃,永不绝望》的电视演讲,鼓励英国民众面对新冠疫情要互相关爱,永不放弃。演讲中,女王一再提到她的父亲乔治六世,还将父亲的照片摆在手边,她说:“我今天的讲话时间与我父亲75年前向全国发表讲话的时间完全一样。”这是女王对父亲行为的“扮演”,女王指出,“他们奋勇战斗,所以国内外的我们才能过上和平的生活。他们的牺牲,让我们得以成为在自由国度里生活的自由之人。他们赌上一切,换来了我们家人和邻里的安全。我们应该也将会永远记住他们”。(12)“英女王发表欧洲胜利日演讲:永不言弃 永不绝望 这是胜利日的意义”https://haokan.baidu.com/v?pd=bjh&type=video&vid=7259738479539894314。缅怀先烈,是要记住他们的英勇无畏、自我牺牲及强烈的社会责任感,这既是“仪式”对于今天每个人的角色定位,也是仪式赋予现在与未来的希望,我们需要从历史中汲取经验与教训,规范自己的言行,当危难来临时,像他们一样担负起时代的使命。

仪式空间是一个相对封闭的舞台,每个参与者都依据长期形成的固定不变的程序被分配了相应的角色,并进行角色扮演,只有每个人按照既定的“剧本”扮演好其角色,才能保证仪式操演的顺利举行。相当封闭的空间、角色定位及空间的再生性都使仪式成为“纪律”养成的重要途径。“当一个人在扮演一种角色时,他必定期待着他的观众们认真对待自己在他们面前所建立起来的表演印象。他想要他们相信,他们眼前的这个角色确实具有他要扮演的那个角色本身具有的品性,他的表演不言而喻也将是圆满的,总之,要使他们相信,事情就是它所呈现的那样。”(13)[美]欧文·戈夫曼著,冯钢译:《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现》,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5页。角色扮演的关键在于建立让别人相信的“表演印象”,实现这一目标,就必须按照角色设定行事,从语言、姿势等一切细节处做出符合社会规范的行为。

社会对人的行为规训不仅在于发明并教授一系列特殊的语言、姿势,还在于在这些特定姿势与身体之间构建起密切而稳定的一一对应关系,让这些细节成为身体体认的重要依据。在日复一日的“扮演”训练中,个体逐渐将各种细节内化成为身体记忆、肌肉记忆,从而形成与社会规范“完美”契合的角色呈现。外在的行为规范转化为个体内在的行为惯习,这是社会对个体进行行为规训,也是个体为获取身份认同而进行的主动的社会化过程。

社会层面的纪念仪式操演是一种高度程式化的群体行为。以色列大屠杀纪念仪式的第一项议程是由6名奥斯威辛集中营的幸存者为600万犹太死难者点燃象征遇难者亡灵的长明火,紧接着是领导人讲话、集体默哀等纪念活动。仪式中因哀痛而形成的情感与行为的一致性使人们本能地与受害者产生了共情,人们会自然地觉察到气氛的变化,感觉到相互的情感波动,在这种不断强化的作用下产生一种集体意识(或集体“兴奋”,涂尔干语)。共情“是那种让我们能基于自己的经历做出适应和改变的内驱力。如果没有共情,我们根本无法建立任何有意义的连接,也不会有彼此关系的渴望和意愿”。(17)[美]亚瑟·乔拉米卡利、凯瑟琳·柯茜著,王春光译:《共情的力量》,中国致公出版社2019年版,第26页。人类具有一种向其他人或物种寻求情感共鸣并建立友好关系的遗传倾向和内在愿望。正是这种愿望,使人们愿意与具有相似情感的人倾吐心声,产生依赖关系,并在行为上保持一致。这是仪式中角色扮演的重要前提和基础。“集体关注提高共有情感的表达;而共有情感反过来会进一步增强集体活动和互为主体性的感受。”(18)[美]兰德尔·科林斯著,林聚任、王鹏、宋丽君译:《互动仪式链》,第62—63页。集体活动是互为主体性形成的标志。行为的一致性带来了情感的沟通与连接,每个人都感受到了他人的哀痛,在对死难者的哀悼中构建起了强烈的情感同盟。

在纪念仪式中,无论是“他人在场”所形成的社会监督,还是集体关注所带来的情感连接,均在客观上促使个体做出符合社会规范的行为,完成角色扮演。但真正促使个体进行按照社会规范完成角色扮演的核心内驱力是个体对自身实际状态的客观判断,在心理学上被称作“客观自我觉知”,即当人们的自我判断与社会所预期的状态存在差距时,就会产生一种焦虑,为了改变这种状态,人们或逃避,或通过努力降低这种差距。这种认识到差距,并希望通过努力改变这种状态的过程是个体进行角色扮演、寻求自我认同的内在动因。正是为获取社会认同及自我归类,纪念仪式的参与者才会欣然接受“他人在场”所给予的外部压力,并乐于在情感上与他人共情,进而在思想和行为上保持一致,从而实现在群体中的自我归类。

南京大屠杀死难者国家公祭仪式的规程包含集体默哀、敬献花圈等环节,还包含高唱国歌、宣读《和平宣言》,然后是领导人讲话、撞响和平钟、放飞和平鸽等。这些极具象征意义的仪式规程不仅是仪式参与者必须遵守的行为规范,也是参与者与死难者情感连接的桥梁和纽带。纪念仪式极具象征性的各种规程是“一种重要的机制,因为它使权力自动化和非个性化,权力不再体现在某个人身上,而是体现在对于肉体、表面、光线、目光的某种统一分配上,体现在一种安排上。这种安排的内在机制能够产生制约每个人的关系”。(19)[法]米歇尔·福柯著,刘北成、扬远婴译:《规训与惩罚》,第217页。在具体仪式规程的引导下,伴随着以自我认同为目标的自我评价,个体不仅行为会受到严格的约束,情绪的起伏、变化也会呈现高度的一致性。行动上的相互模仿,情感上相互连接,以及以获取自我认同而进行的角色扮演,这些不仅对于实现仪式对个人的行为规训至关重要,对于构建广泛的价值认同同样具有深远的意义。

三、价值构建:二战纪念仪式的意义争夺与价值引领

“所谓价值,就是共享符号系统的一个要素,充当着某种判据或标准,以便从某个情境中固有的开放可用的多个取向替换方案中做出选择。”(20)Talcott Parsons, The Social System, Glencoe, Illinois, The Free Press, 1951,p.12,转引自[美]C.莱特·米尔斯著,李康译:《社会学的想象力》,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33页。价值是帮助人们做出选择,决定其对外部世界的态度及行为的标准和依据。对于任何一个群体而言,价值观的共享及认同都至关重要。任何一个国家、民族的延续都依赖于相同或相似价值观的继承和发展。社会的行为规范是主流价值观的集中体现,所有社会规训均以构建价值认同为最终旨归,没有价值认同支撑的社会规训是不可能实现的。

共享价值是后天习得的,价值认同本质上也是社会规训的结果。“仪式正是这么一个机制,它将这种应尽的规范和责任周期性地转换成想要做的规范和责任。”(21)[英]维克多·特纳著,赵玉燕、欧阳敏、徐洪峰译:《象征之林》,第37页。这些“应尽的规范和责任”是价值赋予个体的社会角色所应承担的行为规范,是价值观和世界观的外在表现。

仪式象征符号是仪式意义的基本单位,担负着情感连接、信息储存,进而唤起群体团结等功能。不同的仪式象征符号代表的是不同的价值体系与价值认同。“仪式的基本单位,即支配性象征符号,压缩了带来这种变化的整个仪式过程的主要特点。在其意义框架内,支配性象征符号将社会的道德和法律规范与强烈的情感刺激紧密相连。”(22)[英]维克多·特纳著,赵玉燕、欧阳敏、徐洪峰译,《象征之林》,第37页。

对于纪念仪式而言,仪式象征符号的意义决定了仪式的价值取向,任何一种仪式象征符号的使用都关乎价值观的传递,“借助仪式加以重复,其根本目的在于意义,因为意义保存在仪式中并借此得到再现。仪式的作用就是促使人们想起相关的意义,不然的话,仪式就会沦为毫无意义的例行公事了”。(23)[德]扬·阿斯曼著,金寿福、黄晓晨译:《文化记忆:早期高级文化中的文字、回忆和政治身份》,第89页。这里的“意义”就是人们希望通过仪式所要传递的价值。正是由于在价值构建中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仪式一直是各方政治力量、价值体系相互博弈的重要场域。

以色列纳粹大屠杀纪念仪式的形成就是围绕着仪式的意义争夺而展开的。以色列建国之初,国内的宗教团体和世俗群体在纳粹大屠杀纪念仪式时间的确立上产生了巨大的分歧。世俗群体主张将纪念日设在每年的4月19日,即华沙“隔都起义”纪念日(24)华沙隔都起义发生在1943年4月19日至5月16日,是二战期间最大规模的犹太人武装反抗纳粹暴政的事件。,以此纪念犹太人捍卫尊严、反抗暴政的英勇精神。他们认为“隔都起义”是犹太人摆脱任人宰割的命运,走向英勇反抗的标志。而宗教人士则认为纳粹大屠杀是千百年来犹太人所受迫害的延伸,纳粹受害者都是“为犹太人的上帝而牺牲的殉道者”(25)Orna Kenan,Between Memory and History: The Evolutionof Israeli Historiography of the Holocaust,1945—1961,p15,转引自艾仁贵:“纳粹大屠杀纪念日的确立及其英雄主义内涵”,《学海》2014年第3期。,因此主张将犹太历提别月10日(26)公元前425年的犹太历提别月10日,巴比伦国王尼布甲尼撒的军队围困耶路撒冷,三十个月之后,即犹太历搭模斯月17日,耶路撒冷被攻破,同年的犹太历阿布月9日,圣殿被毁,犹太人被放逐到巴比伦长达70年之久。出于悼念犹太历史上的这起灾难事件,犹太历提别月10日便成了犹太人的禁食、哀悼和忏悔的日子。,即犹太传统中禁食、哀悼和忏悔的日子,设立为纳粹大屠杀纪念日。他们还专门在锡安山建造了一座小型的“纳粹大屠杀纪念室”举行纪念仪式,以企盼弥赛亚的救赎。

对仪式主导权的争夺本质上是社会政治权力斗争。二战结束后,以色列急于在国际社会构建积极的犹太民族形象,当时很多人认为集中营里如羔羊般被屠杀的犹太人不利于塑造以色列英勇顽强的国家形象。世俗群体主张将“隔都起义”纪念日设为纳粹大屠杀纪念日,就是为了摆脱犹太民族长期以来软弱的受害者形象,鼓舞犹太民族为争取自由、捍卫尊严而战。这是世俗群体希望通过设立纳粹大屠杀纪念日,纪念纳粹大屠杀死难者所要建立的价值导向及行为规范。与世俗群体不同,宗教群体将纳粹大屠杀纪念日纳入犹太传统节日,强调宗教一贯推崇的内省、忏悔及犹太殉道精神,将传统的宗教仪式与纳粹大屠杀受害者纪念融合,目的在于进一步强化宗教对于一切社会生活的影响,以宗教秩序规范人们的世俗生活。(27)在经历了长期的博弈后,世俗群体与宗教力量终于相互妥协,于1959年正式将每年的尼散月27日定为“纳粹大屠杀与英雄主义纪念日”,并通过了“纳粹大屠杀与英雄主义纪念日法”,以国家法律的形式规定了纪念仪式的相关规程及权威的监督机构。

价值认同需要情感的连接,但情感连接是把双刃剑,过度的情感刺激有时会冲破道德和法律的束缚,在极端情况下,“价值认同”有时也会成为破坏社会秩序的重要因素。如希特勒等人就是利用所谓的“占星术”“神话传说”等仪式与象征符号向普通德国民众灌输雅利安种族优越论的,正是在这种“价值认同”的推动下,超过600万犹太平民和1100万斯拉夫、吉普赛和塞尔维亚平民以“清除劣等民族”的名义在二战中被纳粹屠杀。谁掌控了仪式的支配性话语,谁就可以将其价值体系通过仪式传承下去,事实上,仪式的意义争夺本身就是对于仪式价值体系引领权的争夺。

与其他政治仪式略有不同,纪念仪式囿于其再现历史的特质,往往具有极强的现实指向性,容易产生强烈的身份代入感,但过多的情感代入会在所要传递的价值理念与实际结果之间出现偏差。二战纪念仪式或多或少都具有灾难见证的性质,灾难见证势必带入灾难的制造者与受害者的身份问题,这种身份上的对立很容易造成情感、行为上的对立,这种对立一旦遇到合适的土壤会再次发展成为新的灾难。直面灾难是需要勇气和智慧的,因此,二战纪念仪式的价值构建需要更高的历史站位和价值引领。

德国和日本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都是发动战争的一方,但战后对于战争的反思却有很大不同。每年1月27日的德国纳粹受害者纪念日,德国领导人都会在纪念仪式上发表讲话,强调缅怀大屠杀受害者是德国永恒的责任,德国必须坚决反对公开的和隐蔽的反犹主义,绝对不给反犹主义和种族主义留下任何生存空间。与德国不同,日本官方却是一直试图推卸战争责任。日本官方将8月15日,这一战败日命名为“终战纪念日”或“追悼战殁者祈祷和平之日”(28)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日本官方把这一天称为“终战纪念日”。从1963年起,日本政府每年的8月15日都要举行“全国战殁者追悼仪式”。1982年4月13日,日本政府将8月15日定为“追悼战殁者祈祷和平之日”。,刻意回避其侵略者的身份以及战败的历史事实,相似的还有日本的“原子弹爆炸纪念日”(广岛8月6日,长崎8月9日)(29)1945年7月26日,美国、英国和中国三国发表《波茨坦公告》,敦促日本迅速无条件投降,但日本政府置之不理。为了迫使日本投降,1945年8月6日,美军向广岛市内投下一颗代号为“小男孩”的铀弹,导致广岛市24.5万人中有20万人死伤,城市化为一片废墟。8月9日,长崎又遭原子弹袭击。当时的长崎市人口有24万,战后估计死者约达14.9万人,许多幸存者饱受辐射后遗症的折磨,包括癌症、白血病和皮肤灼伤。1945年8月15日,日本正式宣布无条件投降。,日本一再声称日本是迄今全球唯一遭受原子弹攻击的国家,通过举行“原子弹爆炸牺牲者慰灵和平祈念仪式”,将自己描绘成二战、特别是核爆的“受害者”,却很少提及是因为在二战中拒绝投降才遭到原子弹轰炸的历史背景。近年的几任领导人,如安倍晋三,在纪念仪式的讲话中拒绝使用“侵略”“殖民统治”“道歉”等词,引起了二战中遭受日本军国主义侵略的受害国民众的强烈不满。日本借助仪式,将自己塑造成为战争的受害者,表面上是在悼念死难者,祈愿和平,本质上却是逃避战争责任,在这种价值取向主导下的纪念仪式是不可能实现正确的价值构建,很难预测,缺乏正确价值引领的纪念仪式会给人类带来怎样的未来。

与战争相关的纪念仪式必须给予正确的价值引领,这是毋庸置疑的。战争对于人类来说并不鲜见,缅怀死难者固然是战争纪念仪式的重要内容,纪念仪式对于构建民族认同感与国家自豪感也至关重要,但这远远不够。战争纪念仪式更重要的意义在于从民族、国家乃至全人类的立场反思战争,反思人类的生存方式。“如果我们忘了任何人都可能成为受害者这一事实,如果我们容许对折磨的憎恨或对伤痛的怜悯蒙蔽我们的头脑,也许会助长不断转换角色的施虐者和受害者之间残忍且无穷无尽的冤冤相报。”(30)[美]朱迪丝·N.施克莱著,钱一栋译:《平常的恶》,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29—30页。所有人,无论国家、民族,都有可能成为受害者,重要的是如何从全人类共同发展的角度反思战争,构建价值认同。

2014年12月13日,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在出席首次南京大屠杀死难者国家公祭仪式时指出:“我们为南京大屠杀死难者举行公祭仪式,是要唤起每一个善良的人们对和平的向往和坚守,而不是要延续仇恨。中日两国人民应该世代友好下去,以史为鉴、面向未来,共同为人类和平做出贡献。”(31)《习近平在南京大屠杀死难者国家公祭仪式上的讲话》,新华网,2014年12月13日,http://www.xinhuanet.com/politics/2014-12/13/c_1113630100.htm。他向世界宣告:“今天的中国,是世界和平的坚决倡导者和有力捍卫者,中国人民将坚定不移维护人类和平与发展的崇高事业,愿同各国人民真诚团结起来,为建设一个持久和平、共同繁荣的世界而携手努力!”(32)《习近平在南京大屠杀死难者国家公祭仪式上的讲话》,新华网,2014年12月13日,http://www.xinhuanet.com/politics/2014-12/13/c_1113630100.htm。中国没有因为是日本侵华战争的受害者而选择“冤冤相报”,中国也没有因为今天的发展而做出任何破坏世界和平的行为,作为世界和平的忠实倡导者和拥护者,我们“不是要延续仇恨”,“一切罔顾侵略战争历史的态度,一切美化侵略战争性质的言论,不论说了多少遍,不论说得多么冠冕堂皇,都是对人类和平和正义的危害。对这些错误言行,爱好和平与正义的人们必须高度警惕、坚决反对”。(33)《习近平在南京大屠杀死难者国家公祭仪式上的讲话》,新华网,2014年12月13日,http://www.xinhuanet.com/politics/2014-12/13/c_1113630100.htm。这是我们希望借助南京大屠杀死难者国家公祭仪式构建的价值认同。

二战纪念仪式因其再现历史的特性而具有极强的现实指向性,不仅对于人们记忆那段历史,还是塑造人们的个体行为,构建维护世界和平的价值认同都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仪式首先是社会群体定期重新巩固自身的手段……当人们感到他们团结了起来,他们就集合在一起。并逐渐意识到了他们的道德统一体;这种团结部分是因为血缘纽带,但更主要的是因为他们结成了利益和传统的共同体。”(34)[法]爱弥尔·涂尔干著,渠敬东、汲喆译:《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商务印书馆2018年版,第530页。二战纪念仪式承载的不仅仅是对历史的记忆,更包含了人们对未来生活的美好向往。从记忆传承、行为规训到价值构建,二战纪念仪式以象征性地再现历史的方式向后人展示的战争给人类带来的巨大创伤,反对战争、维护和平,这是所有“利益和传统的共同体”形成与发展的根本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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