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雨季
2021-11-26刘年
刘年
在北京新书发布的现场,突然被虚无和焦虑所包围,于是就买了机票。第二天,2017年7月3日,在拉萨贡嘎机场下飞机的时候,还是拖鞋、短裤、短袖衫。第一件事,就是找一个劳保店,买保暖衣服、鞋袜、手套和雨衣。一共只花350块钱,这就是选劳保店的原因。第二件事,是买辆摩托车,8300元,本田150,墨绿色的。第三件事,才是高原反应。原想穿羌塘草原骑新藏公路的,看到如山的黑云、锋利的闪电,想到那些远和险,以及重感冒般的高原反应,我选择了放弃。在当雄去那曲的路口,摩托车龙头往右一拐,就是滇藏公路,直通湖南的老家,挑战者因此蜕变成为漫游者。觉得自己老了,蹲在火车涵洞中,抱臂望天,有点沮丧。一个年轻藏族司机以为我冷,把我叫进小轿车里避雨。
去青藏,千万要避开雨季——有经验的旅行者都这么说。每逢雨季,几乎每天都有一场雨。雨衣能抵挡小雨,中雨能抵挡十分钟,大雨完全没办法。经常一天之内,衣服干湿几次。第一场雨躲过了,第二场雨,本来也躲过了,因为想拍青藏铁路,主动迎了出去。雨中夹有雪粒,不戴手套受不了,手指会冻得刺痛,不戴头盔也受不了,脸皮虽厚,也扛不住铅弹般的雪粒。火车碾过头顶的声响,像一阵滚雷的到来和远去。大多数的时候,青藏的雨很明确,先是堆积黑云,然后会长出雨脚,往哪个方向走,走多快,都看得出来。有几次,我是自己主动追上去的——有些热情,需要天上的水,冷却一下。这次是我第一次骑男式摩托跑长途。买车的时候,还担心不会骑怎么办,西藏的加油站太少,女式摩托续航能力不够,只能硬着头皮骑男式摩托。在拉萨城,我换到二档,就不敢换了。出了城才开始练习换挡。车熟了之后,尽量避免走国道。人烟稀少的地方,会增加骑行的难度和不可预测性,但一路有原生态的河流和村庄。
索县的雨,长达七十公里。手套湿了,鞋也湿了,摩托车上,这是最怕冷的两个部位,沿途没有树和悬崖,实在找不到地方避雨,厚着脸皮进了一家藏民的帐篷。只有女主人在家。地上全是野草。案板过去,是张铁架床。她让我坐在床上,我说身上脏,找了一个塑料凳子坐了。青稞面下锅了,她过来摸了摸我的衣服,说有些湿了,要脱下来烤烤,我说不用,烤烤手套,换换袜子就行。其实,那时候,在想这是我的家就好了。铁架床上厚厚的牦牛绒毯,让铁架都柔软起来。最动人的,靠近枕头的床脚,竟然开着一朵紫白的硬币大小的旋覆花。
眼见着一滴滴雨,汇成了水沟,水沟长成了溪流,还在长,长成了雄狮,跟着我在荒野上纵跃嘶吼。有段时间跟丢了,在如美镇再见到它时,已经成了沉吟的澜沧江。血色的大江,跌宕,澎湃,粗野,荒凉,划破了青藏高原,冲开了横断山脉,会把佛山镇的那些几吨重的巨石像吃汤圆一样,吞进去,过几天,才吐出来。人们用江水搅拌混凝土,我把江水当成药,反复冲洗摩托排气管的烫伤。
从巴青县到丁青县,用藏语说是从“大牛毛帐篷”到了“大台地”。237公里,原以为收个早工,谁知道走了近十四个小时。路奇烂,泥浆很厚。摩托车,一度成了耕牛犁田一样,需用尽全身力气才控制得住。离丁青还有几十公里的时候,修路堵死了,等到天黑也未见通,不得已改走河滩的路段。这时又下起大雨来,水漫上了路,将路冲毁了50米,看不出水有多深。跟在一个藏族骑手后面下水。一档,水底是卵石,脚踝没入水里,膝盖没入水里,发动机没入水里都不管了,全力控制车不倒,不熄火。上坎是五十公分左右的软泥,要加油门,前面的年轻人,一溜烟就冲上去走了。我手生,一犹豫,滑了下来,熄火了,还好车没倒。又试了几次,都没冲上去,后轮的泥甩脏了人和车。无法,站在原地等人帮忙。洪水咆哮,白浪翻滚,似乎还在上涨。雨水打在脸上,有了些寒意。心想,实在没有人来帮忙,只能把车扔在这里了。身后还是来了一辆摩托,骑手是个穿着藏袍的中年人。等他冲上了软泥坎,我上去拦住,说明来意。他禁不住我的恳求,说试试。我在后面推,他在前面冲,摩托一声尖叫,就上来了,不过,后车轮又溅了我一身泥。草地上,车轮依然会下陷,须两脚要随时撑地,才不至于滑倒。绕过了堵路的地方,余下的路虽然没有铺沥青,但还是硬化路面。雨又大了一些,我戴的是半盔,有一个帽檐,走快一点儿,雨水会横飞,射入眼里,看不清路。所以只能维持在三十公里左右的时速。全身湿透了,又饿又冷。雨衣会龙头处形成低洼,这样,我可以喝到雨水,不至于干渴。雨还在增大,垮天了一样,伴着闪电和雷鸣。十点多到了丁青县城。灯光下,自己浑身是泥,站着不动,别人可能会以为我是兵马俑。
随着海拔的降低,雨开始绵延起来,不会很大,很冷,可以骑车,但泥石流、垮坎和坍塌的路段很多。有时候,一公里会垮塌五六处。这时候,只能赌运气了。有几次让我觉得与死神离得很近。在勐省,摩托向右并线,没看后视镜,一辆高速长鸣的皮卡车擦肩而过;在盐井,贪看吊桥上背巴篓的女人,差点儿冲进了血色的澜沧江;在松水村,头颅大小的落石,落下来,砸在我的左脚一尺左右的位置。你只能尽量做到细心和警惕,其余的只能听天由命了——不过我还是相信上天不会为难这么一个虔诚的行者。我甚至想好了,如果我能活着回去,再见到她,一定说那三个字。经过一段泥泞,车轮突然猛烈摇晃,左脚最终还是没撑住。车倒了,排气管温度太高,右脚的小腿肚只沾了一下,就撕下一块皮来。幸好就在澜沧江边,可以迅速用江水冲洗。
山,是青銅般的青。雪,散发着冷兵器的光芒,夏天的烈日,也不能融化。在5100米的东达山上,当天空就在额头的时候,找不到一个人拍照,找不到一个人分享惊喜的时候,我深切地感受到了青藏高原的孤独,这里的寺庙,因此比市场还多,那么多好看的男子和女子,因此,穿上了袈裟……从登巴村到如美镇,左边的悬崖,高不见顶,右边的悬崖,深不见底。我开得很慢,而摩托,作为金属制品,一味烦躁地吼,一味地只想往前冲,根本感觉不到我的害怕。害怕,是一种更深的孤独。还好,再过去就是横断山脉和云贵高原了。从后视镜里可以看到,随着我的远去,青藏高原的孤独,还在加深。
扎西尼玛在电话里一再警告我,不要走德钦到丙中洛的路,山高路烂,越野车都不敢走。怒江的澎湃,对我是一种无法拒绝的召唤,脑壳一热,迎着澜沧江大峡谷足以把摩托吹偏的大风,往怒江方向走了。果然,吃了许多苦头。翻过4500米孔雀山,路之烂,之险,比之巴青到丁青,有过之而无不及。有段工程便道,因为太陡,有五六十度吧,怕刹不住,我只能挂一挡,刹死前后轮,一步一松,一步一挪。好在经历了巴青的雨后,对付这种艰难有了心理准备,风险也在可控的范围内。只在冲一个溪流的时候,熄火了,双脚撑在水中央,湿了鞋。早十点出门,晚十点进门,十二个小时。一路除了澜沧江和怒江之外,还有雪山、瀑布、原始森林。海拔骤降,从高寒荒原,到了亚热带丛林,又见到了熟悉的大叶榕和青蛙。到达怒江丙中洛的时候,骨头都快散了。那时,怒江是唯一主河道没有水电站的江,水因此充满了活力,现在听说有了。怒江全长3240公里,中国部分2013公里。怒江本地人称为“阿怒日美”,意为“怒族人居住区域的江”。我始终把它理解为愤怒的江。那天,刚好死了一个我喜欢的人,觉得这上天和世道、亲友都对其很不公平。雨,适时地下起来。很多路段,你能直接看到听到怒江的怒吼,从南方来的人,知道这种水的力量,不能行船,更别说游泳了。在马吉渡地段,我还尝试着在江边的一块巨石上睡觉,根本无法安睡。一万头雄狮,从五米外的石头下,纵跃,低吼,那种气势和次声波,就让人心慌。沿怒江而下,路面仅六米宽,但弯不大,而且没有坡,骑摩托显得舒展流畅。一个人跟着一条灰黄的大江,越走越有感觉。怒江往左,我也往左;怒江往右,我也往右;怒江澎湃,我也澎湃;怒江停下来,我停下来吃米线或者饵块;从丙中洛起程,它就在愤怒;在马吉渡吃凉粉,它在愤怒;在石月亮拍照,它在愤怒;在鹿马登住宿,它在愤怒;半夜醒来,还在愤怒;怒江的声音不高,像一辆负重卡车的远去。吊桥上,没有人的时候,铁索也在瑟瑟发抖……感觉人间地不平,都在横断山上了;人间的愤怒,都在这浑水中了。不过当地人都习惯了,烤鱼摊边,几个男女在互相调笑,说一些黄段子。让我更加愤怒的是,一辆飞驶的黑色越野车,将污水溅到了我腿肚的伤口。
滇南土热,站久了,脚就会生根。进入了小乘佛教地区,女人开始穿桶裙,男人开始穿人字拖,芒果一块五一斤,董棕叶子有两米长。雨季还在持续,但雨越来越柔软。在广允缅寺避雨,或者是到广允缅寺参觀之后觉得没有必要急于赶路的小憩。我坐在地上,靠着板壁。鸡蛋花很密集,百日菊很密集,雨声也很密集,像有人筛米,筛那种又尖又细又白又均匀的糯米。“佛爷只管给附近的老百姓做法事,什么也不管。文物偷了不管,花起虫了不管,领导来了也不管。而我,除了管文物,还要做保安、消防员、清洁工、讲解员、花匠……”门关着,看不见屋里的情况。凭声音判断,抱怨的女人,应该很年轻,应该有两瓣肥美的唇。倾听的女人,一直没有作声,偶尔发出一声“嗯”,这样的女人,应该经历过剧痛,应该盘着头发,应该挂着冰种翡翠的绿耳片。均匀的雨,一直没有停的意思,我也没有走的意思。来了,“佛爷”来了,一眼就看得出来。他头上有戒疤,只有二十五六岁,远远称不上“爷”。拄着一根木拐杖,只有一条腿。看到我,干净的面容上,微微一笑,就进了斋房。坐着睡着了,醒来,雨还没停。就站起来,走到大殿,映入眼帘的是面大鼓。墙上有介绍,传说很久以前,高耸入云的红毛树上,有只金雕,为害一方。村民把树砍倒,赶走了金雕,用其枝丫做了这面大鼓。枝丫直径都接近两米,树干有多大,不可想象。摸上去,指尖隐隐震动,仿佛有公牛关在里面,举起鼓槌,又放下来,估计鼓的声音会很大,不仅会打扰了村庄的宁静,还会让人们以为我想喊冤。出了城,突然传来了滚滚的雷声,天老爷擂响了大鼓。
以前只喜欢秋季,现在四季都喜欢了。以前只喜欢苍凉辽远的西北,现在密不透风的南方也喜欢了。以前只喜欢晴天,现在阴天也喜欢了。摩托,越来越听话。路也越来越好走,半天走了两百公里。一路买了五个烧苞谷。到开远,云虽然很多,但都不重,所以天是阴的。走了一条山路,经过了一个村子,让我非常喜欢。因为这里有很多牛车。有一家,母亲赶一辆,女儿赶一辆,还有一辆父亲赶着去卖万寿菊了。也不要驾照,一个八岁的小男孩,也赶一辆,后面还坐着四五岁的小妹妹。都是水牛,慢而笨的水牛,每一脚都很踏实,赶车的人坐在上面睡觉也不会翻车。云越来越低,暮色越来越重,越来越压抑的时候,你还会想念一场雨。
都市坚硬,县城刻板,只有小镇保持着随意和自然。没有城管,因此有烟火味和人情味,因此脏乱差,我恰恰是个脏乱差的人,所以我一路上的吃和住,基本都在小镇上。贵州的这个小镇,记不得名字了,正在赶集,处处有让我流连的陈旧与落后,有卖草药的人,卖烟叶的,剃头匠,铁匠,算命的,有个人就只卖四只鸡蛋,也有找人的等人的年轻人。苗族人居多,从服饰就看得出来。他们都喜欢让我拍照。怕我拍不好,还停下来,还摆姿势。这里每个上年纪的苗族女人,每天花半个小时,盘很高很别致的头发,每个人的发型都不同。以至于,连打猪草去、砍柴去,都有贵妃游春的气质。我摸了,没用发胶。我专门看了潘大娘盘头发的全过程,为了让发型更张扬,她掺了一束黑线做假发,埋在里面的。他们说那首歌《黄杨扁担》,唱的就是这片土地上的人,歌里的柳州本应是酉州。“黄杨扁担么软溜溜呀,挑担白米下柳州喂,人说柳州的姑娘好呀,柳州的姑娘会梳头喂。大姐梳一个盘龙髻呀,二姐梳一个茶花纽喂,只有三姐么梳得巧呀,梳了一个狮子滚绣球。”潘大娘梳得就有点像狮子滚绣球。后来下雨了,我穿上雨衣后,雨又走了。来回看着一个五十来岁的算命女人,坐在石拱桥上,半天没有生意,本身自己也走累了,就把她的小矮凳坐了,叫她给我算命。她捏着我的手,说她是代替手掌仙人说的,“你的手软,又细又长,是女儿投错了胎,成了男身。手软心就软,一生会受很多人欺负”。我说,下辈子,还想投成男儿身,还没有被女人爱够,还没有爱够女人。她的话很多,一直说个不停,有很多话很没名堂,有很多恭维的话被我当成了耳边风,但有两句话我听到心里去了,一句是“不要过问不在眼前的人的去向”,还有一句就是“每一场雨,都是天意”。
骑摩托,一累就得睡,要不然精力涣散很危险。我在公园里,屋檐下,渡口都睡过。在黄泥村招呼站睡的时候,是雨声把我吵醒的,感觉没睡好,所以不愿起来,建议那些公交招呼站的包工头,修长椅的时候,要用木头,水泥板会快速带走体温。我听见杂货店门口那桌打麻将的人在议论我。他是不是病了?只是在躲雨吧?雨都飘到身上还不起来?是不是修电器的?……刚刚睡着,又被一个大嫂又叫醒了,我有点生气,昨晚赶了很长的夜路,今晚还打算赶很长的夜路,但没表现出来。她递给我一瓶矿泉水,问是不是病了。我说,没事只是累了。她问我要不要去家里吃点东西。我说不用。她走了,我继续睡,想翻身,长凳太窄,怕掉下来,建议招呼站的包工头,修长椅的时候,请加宽二十公分。后来还是睡着了,我对人世毫无防备,我能听见自己的鼾声。
五千四百多公里后,2017年8月1日。在离王村二十公里的断龙乡路段,天老爷适时地降了一场暴雨。比起青藏夹着雪粒的雨来,家乡的雨,像从一个巨大的喷头里洒下来的,温暖而体贴。索性脱掉了上衣,取掉了头盔和面巾,用手充当雨刮器,有些风尘和污垢,只有天上的水,才洗得干净。唯一不开心的,是碾到了一条四脚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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