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婆
2021-11-26刘乃亭
刘乃亭
在我数十年的写作生涯中,没有一篇文章,像这篇文章这样,未动笔,先就泪流满面。
二婆呀,二婆。
当我回忆您时,当您的面容在我眼前闪现时,我的心之深处,一次又一次地涌动如潮水一般的悲伤,泪水一次又一次地夺目而出,流向脸颊。
如今,我已经是个花甲之人了。我的爷爷奶奶父亲母亲相继离开了。而您,二婆,也离开了近三十年。其他每一位老人的离开,每一次,可以说,对我,都是一次沉重的打击,一次精神的摧毁。但是,过一年半年,慢慢地也就过去了。唯独您,二婆,近三十年来,我一直不敢也不能回忆,只要脑子里一有您的面容,我立刻就会泪流满面。
二婆,我知道,在我这一生中,最爱我的那个人,就是您。
您的爱,是彻底的,是绝对无私的,甚至对于您是严苛的。
我是在我们国家最为贫瘠的一九六零年出生的。我妈妈生我,没有营养,没有奶汁,又很快怀了我大妹。在这种情况之下,我未满周岁,便被二婆暂时抱养。其时,二婆的家里只有二婆和我三姑,我三姑只比我大七岁,她是一个孤儿,没满月就被二婆抱养。
二婆一辈子没有生养。所以,她老人家把爱全都倾注在我和我三姑身上了。
那是个大贫瘠大饥饿的时代。我那么一点点儿大,让二婆来带,其难度可想而知。那个时候,谁家也没有钱买奶粉,也没有钱买别的营养品,我是二婆用米汤和面糊糊,还有她老人家嚼过的碎馍馍喂养大的。二婆说,她这个孙子,是她一把屎一把尿一点一点拉扯大的;还说,我是吃她的空奶长大的。她说,我因为断奶过早,要吃奶,没有,我就不断蔓地嚎哭,哭得要把肠子哭断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还是哭。她没有办法,就将她的没有奶汁的乳头给我吃,勉强将我哄乖。从此,我就开始了漫长的吃空奶的生涯,一直到五六岁了,我都记得,我老缠着二婆,要吃空奶,不然,是入不了睡的。
二婆没有文化,因为太爱我,就无止境地惯我。
我记得十分清楚,我小的时候无法无天,什么也不怕,没有规矩,为所欲为,是那种见谁都敢骂,而且,极为自我,极为自私,人见人厌的角色。
为了多挣些工分,多分点儿粮食,二婆在带着我的情况之下参加生产队里劳动。锄地,拉土,运粪,种红薯……二婆干着活,我要么趴在二婆的背上,要么骑在二婆的肩膀上,拉架子车时,把我放在车上,在原地干活,我就在周围玩耍。只要二婆有一点空闲,我就要二婆把我背在她背后。每每这种时候,村里有些厉害的大人就会骂我:“多大了,还趴在大人背上,屎都给惯出来了,下来,长着腿,自己耍去!”
二婆是那种善良得完全没有她自己的老人,爱孩子太过分了。可以说,天上的月亮如果真的可以摘下来,二婆会不惜一切代价,把它给我摘下来。如果我在生活里出现了危险,让二婆用她老人家的生命去交换,我相信,她老人家一定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的生命,以救回我的生命。
我的童年,当时那么贫穷,人们常常饿着肚子度日,可是每逢我要过生日,二婆不管有多么艰难,必是要用小铁勺子在锅底下给我炒两个鸡蛋的。她老人家宁可吃糠咽菜,从牙缝里节约出钱也要买两个鸡蛋为我过这个生日的。其实,她老人家没有任何经济收入,靠走在路上捡一点儿破烂卖掉,换些钱,再去买油盐酱醋的。有一年,到我过生日了,可是家里没有买鸡蛋的钱,二婆这样想那样想,想起我二叔(其时我二叔在外省上大学)留在家里一双半旧皮鞋来,在土楼上小窗子下放着,二婆很艰难地爬上土楼,把鞋子拿下来,翻过来倒过去看,跟我三姑议论,掂量那双鞋子能值多少钱,能不能卖上个三块五块,然后就到队里去说,想卖掉它。有一个青年,看上了它,但是他绝对不愿意出三块五块的,其实他真的不一定会有三块五块钱,他执意说那双鞋子最多值个两毛钱,二婆不想卖,可是我第二天就要过生日了,讨价还价,直熬到那天半夜,那双鞋子用五毛钱给买去了。就是用了这个钱,给我买了两个鸡蛋,炒了,过了生日。
二婆说,怎么穷,我娃的生日必须要炒两个鸡蛋的。吃了鸡蛋,我娃就不会忘记自己的生日了。
我在陕西生活的二十二年里,包括上大学的四年,只要到了我的生日,我二婆从来不忘给她孙子炒两个鸡蛋。这个事情,仿佛她老人家和上苍做了承诺,是在铁板上钉了钉的事情。
有一年,我自己都忘记自己的生日了,从大学里回来,把自行车一放,我爸说,快过去看看你二婆,最近她病了。我赶紧跑到二婆家,二婆躺在炕上,十分疲惫,在打吊针呢。听我说话,她睁开眼,说,我娃回来了,婆还正想着你呢。她又把眼睛闭一阵儿,再睁开,努力地看我,说,前天是你生日,婆给我娃把鸡蛋准备了,在文柜里。她马上就叫我三姑去给我炒。我看见她病成那样,根本没有吃鸡蛋的欲望,反复拒绝,我三姑也说,以后再吃,哪怕吃上十个也行,现在就算了,可是她老人家不行,见我们不听她的话,一焦急,咳嗽起来,非得让我三姑去不可。等我三姑给我炒了那两个鸡蛋,我当着她的面吃下,她特别高兴。我三姑说,她看你吃鸡蛋,精神好多了。说不定你吃了这两个鸡蛋,她的病就治好了。
小时候我特别捣蛋,特别执拗,想干什么就要干什么,二婆太纵着我,就拗不过我,老顺着我。有一年夏天,邻村定舟村过会,晚上要唱大戏。我硬鼓动着二婆领我去看大戏。那个季节,生产队里大忙,大多數人辛苦一大整天,又受毒太阳暴晒,筋疲力尽,没有几个人愿意去。二婆见我要去,就想找几个同伴夜晚一同去。找我三婆、六婆,还有另外几个人,人家都不去。二婆跟我说,没有人去,我们也不去了吧,以后再找机会去,好多村都要过会,戏有的是。可是我不行,跟她哭闹,非让她带我看戏不行。二婆无奈,下午,生产队里的活干了一半,半下午就做饭,早早吃了,带着我三姑和我,拿了小板凳,去看戏。因为来得很早,占了朝前且正中的好位置,好不容易挨到晚上,戏终于开始了。起初还好,可是看着看着,先从戏台子两边挤起来,很快挤得像激烈的潮水一样,人浪一次一次压过来。越挤越乱,越挤越控制不住了。有人维持秩序,拿长杆子打,越打越挤。二婆怕把我挤着,身子缩下来两手抱着我。不知怎么一下,我和二婆被挤倒。二婆怕人踏上我,让我趴在地上,她老人家把身子弯成个弓形,用身子护着我。一边保护我,还要叫着我三姑的名字。戏台下,人挤人,谁能顾得了谁的安全呢。那天晚上,不知道有多少人的脚踏在二婆的腿上和手上。随后,慢慢平静了,又坐下看戏。我觉得二婆用手老摸她的小腿,我几次回头看她,二婆额头上滚动着豆粒大的汗。等戏完了,我们从定舟村回来时,二婆走上十数步就要歇一时,硬是磨回来的。到第二日早晨,二婆的手背和小腿肿了,尤其是小腿,肿得很可怕,像大腿那么粗,可是就这样她还硬撑着给我和我三姑做了饭。
二婆的小腿骨折了。
没有钱去医院,我三姑到北巷子一个远亲家去,请他们家一个会给牛接骨头的老太婆来,她把二婆的腿捏来扳去,弄得二婆大汗淋漓,最后用两个小木板子固定,找些烂布条绑上。二婆的腿瘸了一两个月,最后总算好起来了。
小时候,像这样,我没少折磨我二婆。
有一年,槐花盛开的时候,我到一个小伙伴家里去玩儿,看见他们家用槐花做的麦饭很香,回家就向二婆要槐花麦饭吃。当时村里也有槐树,但是都高都大,只有十五六岁的半大小伙子才能爬得上去,二婆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人,就自己提个担笼跑五公里以外的河滩槐树林里给我找槐花。槐树林是野树林,槐树在里面疯长,大大小小特别稠密,靠外面的树上的槐花都让人捋干净了,要进到林里才能弄到槐花,可是树密有刺,进去特别艰难。二婆硬往里面钻,弄了一担笼槐花。可是她老人家出来,手上胳膊上脸上,到处被槐树的刺划烂,一道一道的血口子,然而她老人家很高兴,给我做了麦饭,让她孙子高兴了,她也高兴了。还有一次,邻村生产队拉了一大车梨瓜从我们村经过。当时,我们村很多年都没种过梨瓜西瓜了,看见那个瓜车,很多人偷偷跑上前去,从车后偷一两个梨瓜。二婆看见了,也跑上去拿。那瓜车上有很多瓜蔓,一撮一撮拖在地上,她老人家虽然偷上了瓜,却让瓜蔓把脚缠住了,她往后一退,绊倒了,车继续往前走,把她拉了一截儿,瓜蔓才断了。就那么一截截儿,二婆的脸在地上都给跐烂了,可还是死死护住那两个梨瓜。
我三姑和我看见她的脸那么可怕,都哭了。可是她老人家却笑着,只叫我们俩吃,我们让她吃,她一口都不吃。我三姑让得紧了,她咬一口,坚决不再吃。
为着孩子,她一辈子都这样。
在吃上,只要大家认为是好吃的东西,二婆自己从来不吃,全部要让我吃。我三姑仅有尝一点儿的权利。其实,我三姑也是个孩子,她一直让着我。
这种故事,太多了,我讲上三天三夜也讲不完。
我从一个小月娃子直到六岁多上学,这一人生重要时期,是在二婆的极其辛苦养育和庇护下长大的。上学后,晚上我依旧住在二婆家,睡在二婆的大炕上,只是三顿饭在自己家里吃。二婆要是做好吃的,会在前一日的晚上通知我,我第二天就不回家里,来她这里吃饭。从小学一直到初中,我都是睡在二婆的大炕上。到高中,离开村子了,住校,但是每个礼拜天一回来,我大部分时间都会住在二婆这里。
无论是放学,或是放假,只要我一有时间,就要跑到二婆家。实实在在地说,我的少年儿童时期,二婆那里,是我真正的精神港湾。
我只要在二婆跟前,我的心仿佛才真正安了下来。
二婆也常常来我家找我。如果我有一天两天没有去她那里,她就会来我家。一来,就问,乃亭呢。为此我的弟弟妹妹们曾经开玩笑抱怨她,说,二婆,我哥不在,我们都在,怎么不找我们呢?二婆就笑笑说,也找你们呀。大家就都嗬嗬嗬地笑。
在整个成长的过程,我人长,心也不知不觉地在长。大学毕业之后,我不安心在家乡待了。我一下子就飙过半个中国,飙到了新疆。在完全陌生的世界里,我除了想念妈妈爸爸家人之外,最想念的还是二婆。
成家之前,每年有一次探亲假。因此,我每年春节都要回到老家。
当然,每次我都可以看到二婆。她老人家看见我,自然特别高兴。可是当我离开时,她老人家便有一些伤心,但在我跟前,她都极力掩饰着。只是妈妈对我说过,你每次走了以后,你二婆都会流好几天泪的。
一年一年,我看见二婆衰老了。
她一年要比一年瘦,她老人家的块头仿佛也在缩小着,越来越小。
她的背佝偻了。
她脑顶上的头发越来越稀少,慢慢稀稀拉拉了,颜色变得越来越白。
她的动作变得迟缓,眼神变得迟钝。
最重要的,她的言语少了。我和她老人家说话,没说几句,就没有话了。我问她话,她有时答,有时不答。跟她交流,她时常分神,常常不自觉地把眼光放到一边去了。
刚工作那会儿,我的工资不高,除了生活,每年节余下来的钱也就几百块,不知道受到什么样的思想影响,回到家里,将钱差不多都交给父母了。给二婆的,除了一点吃的,就是十块钱。可是,就这十块钱,二婆也不花,到第二年回去,给她钱,她不要,说,去年给她的钱她还没有用,从炕席底下把钱拿出来给我看。我每年给她,她都压在席子下面。从来不用。
有一年,我给她老人家买了一些杂拌糖,她放在小文柜里。第二年回去,她一颗都没有吃,全粘在一起了,扒都扒不开。
我给她东西时,她老是说,你别操心婆,婆老了,不需要什么,你把钱攒上,你将来还要娶媳妇呢。
开始那些年,我每年一回去,跟我爸妈说一阵子话,马上就去看二婆。后来,慢慢也不知怎么回事儿,有时我回去半天了,也没去,心想第二天再去。可是,正说着话,就见二婆慢慢走进我家来。她会慢腾腾地说,我娃回来了。
二婆在世的最后一两年里,我回到老家,去她那里看她,她的话越发少了,我跟她说不下去话,就在她炕下的椅子上坐一会儿,想一些话问她,再说不下去,我就在家里转一下,看看前院后院,我就说我要离开了。我看二婆有点不舍。我想再待一会儿吧,又说不上话,就狠心地要走了。在离开她的门前时,她说,到晚上,你来睡在婆的炕上。
大概我回家的时间紧,的确也忙,更有理由说我也要陪我爸爸妈妈,然而最重要也最深层的原因,恐怕是我怕睡在二婆的炕上跟她没有话说,难受。所以我就没有去。
连续两年,都是那样。
之后不久,她老人家就去世了。
我是从信件里猛然得知这个消息的。知道这个消息,我才明白,她的离世,我有些受不了啊。看信时,我的眼泪就流下来了。那个晚上,我吃不进饭,一夜无眠,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少遍。大约十数天里,我恍恍惚惚,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上班的,动不动就流泪。
到假期,我回到老家,在她坟头,我祭奠她,给她焚烧纸钱。之后,我跪下去,哭得死去活来。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一直恍恍惚惚。
随后的二三十年中,我努力地不去想她。可是,又怎么可能不去想她?每次想她,我都是在悲伤和泪水中,不自觉地反思。我不知道多少次地回想二婆的一生,不知道多少次地回想我自己如何对待她老人家。我觉得,二婆把她一生全部的爱给了我们后代,把她全部的心掏出来交给我们,尤其是對我。而我,在实质上,没有给过二婆任何爱。哪怕是那么一点点儿。而在她老人家垂垂暮老之时,我却不知不觉地冷淡她,她一生对我唯一的要求,要我睡在她老人家的炕上时,我却没有做到。
每每想到这里,我就心如刀绞,眼泪禁不住地流。
现在,到了我这个岁数,我才意识到,对于二婆,我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自私鬼。
二婆呀,二婆。
我不知道在我百年之后,能否在另一个世界看到您。如果能够看到,我愿意跪在您老人家面前,求您宽恕。
二婆呀,二婆。
请宽恕您这个不孝的孙子吧。
责任编辑车前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