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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世态的亲密

2021-11-26海男

绿洲 2021年5期

海男,作家,詩人,画家。毕业于鲁迅文学院北京师范大学文艺理论研究生班。著有跨文本写作集、长篇小说集、散文集、诗歌集九十多部。已有多部作品被翻译成外文。曾获刘丽安诗歌奖、中国新时期十大女诗人殊荣奖、中国女性文学奖、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等。现居云南昆明。

荒野之恋

要使用什么样的语言?何日使用语言,并沉迷其中,成为奴仆和天使?我们终归要从金沙江的荒野之上撤离的。其实,我们只是一群孩子,并没有沉沦,也没有多少希望。在那个荒谬年代,风轮转得如此缓慢,就像我们在江岸沙滩上失去的那一双塑料凉鞋,艰难时世中唯一的鞋子,待我们跟随大人再去江岸寻找时,不仅仅是被江水推上岸的女人消失了,就连我们的鞋子也不见踪影了。

那个会唱民谣的大姐姐消失了,不仅仅从农场的集体宿舍中消失了,也从曾经目击者的我们眼眶中彻底消失了。她的消失对于我来说永远是一个谜,而且是任由时间飘忽也无法寻找到答案的谜。从她的消失开始,我对死亡这个词有了恐怖,当我们无法去寻找到她的任何关于生的线索时,生活与成长,苦难与蒙昩中的滋味总是悄然袭来。

因为唯一的塑料凉鞋被江水的波涛带走了,我们不得不赤脚走路,好像这里所有的人都只有一双鞋,对此,母亲安慰我说,坚持几天,待到她休息时,带我去金沙江岸边的桃源小镇去买双新鞋。在没有鞋子的情况下,将赤裸的脚印与道路、泥沙融入一体,是一种奇怪的感觉,首先是微微的刺痛,涌遍脚掌心,但适应三天后就好了。为何需要三天时间呢?

在后来的旅途中,有人告诉我说三天也就是前世今生或来世。所以,我们生命中的诸多等待和因果都与三天的时间有关。三天以后,仿佛赤裸的脚掌心已经融入了我们生活的荒野,失去了凉鞋的几个小女孩竟然可以在荒野上奔跑了,我们似乎不再需要套在脚掌上的鞋子了。

伟大的时间让我们忘却了曾历经过的惊悚,我们又开始从农场的那条小路朝金沙江奔跑而去,我们的小脚掌心仿佛已经长生了厚厚的老茧,可以抵御那条布满热浪小路上沙砾的摩擦,形姿傲慢的仙人掌依旧朝着全世界怒放。它仿佛在告诉我:小丫头,跑吧,跑吧,跑吧!

是的,让我们赤脚奔跑吧!那个纠缠我们现实和梦魇的妖邪已经消失了,任何惊悚和恐怖面对奔涌而来的阳光时,都会撤离。所以,阳光对于我们心智的培植是如此重大的滋养启迪。终于又来到了金沙江岸了,熟悉的江湾仿佛是我们的小学校园,沙粒突然变得温柔,这是因为贫瘠时代的游戏生活重又开始了。

奋力跑向沙岸的时刻是欢喜的,我们已经忘却了那个大姐姐被江水波涛冲上岸的那一幕,时间变幻出新的场景:一个垂钓的爷爷竟然坐在江边的礁石上,他头戴一顶麦秸编织的草帽,将手中的鱼竿竟然伸进了江水中的漩涡深处。

世间有消失的场景,那个会唱民谣的大姐姐肯定是随同这条江流,寻找到了她想去的那个世界,没有人告诉我,她为什么跳江?也没有人告诉我们,她所经历的另一些故事。因为我们只是一群孩子,无论是在畜厩外养猪的母亲,还是带着三十头黑山羊去荒野深处放牧的父亲,都没有告诉我们答案。

世间也有冉冉上升的风景:这个坐在礁石上垂钓的爷爷的鱼竿吸引了我们,朝着他奔跑而去的除了女孩子,也有小哥哥率领的男孩子们。我们围拢在爷爷周围,屏住了呼吸,想看看鱼竿会不会钓到金江沙里的大鱼。爷爷笑了,示意我们不要说话,因为声音会惊动江水中的鱼。

声音,会发生响声,万物万灵均有自己独特的语系,浪涛撞击礁石时的声音,一只鸟突如其来在我们头顶飞翔的声音……我开始在这些声音中成长。即使已经屏住了呼吸,我们都能感受到那急促不安的等待中同样也有沉默中的声音。

“哗”的一声,爷爷几乎是在我们毫无察觉时就提起了波涛中的钓鱼竿,这是他用竹竿自制的鱼竿,哇,终于钓到了一条大鱼,爷爷开怀地笑了,从礁石上站起来奔向鱼竿头。那条江鱼已经来到了沙滩上,鱼的身形看上去很漂亮,不胖也不瘦……爷爷端详了几分钟后,我们以为爷爷要带着鱼回家了。

这可是困难年代的奢侈品啊,但奇怪的是爷爷却将那条鱼重又放回了江流中,转眼间,那条鱼就消失了。

爷爷沉默地看着我们点点头,不说一句话,之后,站起来抱着他的鱼竿也消失了。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世间存在着“慈悲”这个词,不过,在江岸的礁石上,我们再也没有看见爷爷垂钓。

倒是在离淘金人很近的江湾,随风荡来了熬鱼汤的味道……然而,我们并没有走上前去。只因为风中飘忽过来鱼汤的味道时,我们几个女孩突然在那个江湾的泥沙中发现了我们被江水卷走的凉拖鞋。这真是一个天大的奇迹啊!起初,只看见了一只凉鞋,它被泥沙掩埋着,只露出了一角,后来我们就用手淘沙,很快,我们几个人都顺利地找到了自己的凉鞋。于是,鲜美的鱼汤味儿从风中飘走了。

母亲告诉我说,那些淘金人很辛苦的,每天晚上就睡在江边的帐篷,你们说嗅到了鲜鱼汤味道是真的,不过,江鱼很不容易捕的。而且江鱼顺着整条金沙江在旅行,人根本无法追踪到鱼们的踪影。母亲认真说话,就像是给我讲故事,我之所以喜欢上语言,很可能与母亲有关。

我告诉了母亲那个爷爷钓到了一条大鱼后,又将鱼放入金沙江的事,母亲说因为突然发慈悲了,他舍不得将那条有生命的鱼儿带回家……有时候,慈悲是很重要的……你以后就会明白了,爷爷为什么将钓到手中的大鱼重又放回江水中……我点点头,钻进被子,尽管白天的荒野被太阳照得很有热度,但到了夜里,不盖被子,身体就会很凉。

那个大姐姐曾经睡过的床空了出来,然而,再没有人到那张空下来的床上去睡。在大人们偶尔的闲谈中,有些人说她是被坏男人欺负了,精神受到刺激就从农场逃走了。关于她的结局,有些人说她死了,有些人说她还活着。对于我们在江边所看见的那一幕,有些人相信,有些人不相信。这就是我幼年所看见的世态之一,它使我有时迷惑,有时清醒。

但无论怎样迷惑,我还是以幼年的体态享受着那个年代的贫瘠和丰饶,尽管物质和文化生活是贫瘠的,然而,跃入眼帘的金沙江每一次都会变幻着无数奇异的色彩迎接着我们。农场外延伸出去的荒野仿佛总是在一次次地召唤我们,所以,出现了上次的钻山洞事件。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我们又一次秘密地出发了,决定去重返上次避雨的山洞看一看,那一天,想起来好恐怖,如果没有那座山洞,我们也许被那群饥饿年代的狼吃了。

阳光照耀着荒野的每个角落,使得我们重又滋生了勇气,在一个没有围墙的大自然的学校里,我们必须发明自己的游戏,好打发我们如荒原般空旷的时间。再次朝着荒野尽头奔去,还是想投奔父亲牧放三十头黑山羊的牧场,说实话,我每次在黄昏中迎接父亲赶着群羊归来时,才会嘘出一口气——因为父亲终于回来了,在母亲的想象和描述中,父亲去放牧的地方水草肥沃,但也是狼群出入的地界。

狼会吃人的,当然也会吃羊。羊身上的肉无疑是狼的美食。这一点我们通过母亲和他人的语调,知道了狼的本性。所以,母亲很希望我们当太阳升起在山冈的时候,像往常一样顺着那条绽放着仙人掌的小路往下走。在母亲看来,孩子们在沙岸玩沙、游泳还算是安全的,但如果我们朝荒野深处走去,则是危险的。

“危险”这个词,像闪电一样开始触碰着我的神经,因为父母们去荒野,我们就开始与父母的视线捉迷藏,在有父母们在场的目光之下,我们表面上往江岸的那条小路走去,一旦游离了他们的目光之外后,我们就会诡秘地寻找到从小路进入荒野中的另一条道路,因为,朝向荒野的区域是敞开的,通过敞开的荒野,我后来知道了另一个词叫“辽阔”。

荒凉而又辽阔就是我们通向前面的场景,纵身出去的野生灌木丛是隐身的最好之地,也是避开大人们目光的好地方。我们听见了野兔奔跑的声音,它从身体下发出的声音使我们身心雀跃,在那一刻,追逐野兔的嬉戏开始了,任何事物的开始,都来自心跳,我感觉到了体内的心脏加速,红色的血液促使我的脚尖旋转得很快。

就在我奔跑中,突然发现一只野兔藏身在我途经的灌木丛中,当别人在奔跑时,它为何不奔跑呢?我急促地喘着气,驻足后蹲下去将它抱了起来。这是我来到农场以后,第一次捉到兔子。

一只野兔子,传说中的野兔在那个时代迎着我的目光而来,它没有跑也没有抵抗,而且还显得很温顺。我从灌木丛中站了起来,云彩就在我头顶飘忽,仿佛伸手就能触抚。我怀抱野兔重又去追赶小哥哥们的队伍。他们因为看不到我,正站在前面的山坡上等我,看見我怀抱一只野兔过来,所有人都惊叹我用哪一种能力捉到了兔子?在那一刻,他们都很羡慕我,而我也很骄傲。野兔们都在追逐的脚步声中已经跑远了,我们以平缓的脚步开始往前走。

突然,出现了一片平缓的坡地,还看见了一座湖泊,竟然还听到了羊群的叫声。这真是荒野深处最美的一个区域啊!于是,我们奔向前,就看见了父亲,还看见了黑乎乎的一群山羊。父亲手里拿着一本书,从草地上站了起来。父亲将书揣进怀里,这个场景在60年代的金沙江岸的荒野农场,绝对是一幅有历史意义的画面。

但我们并没有对那本书有多少兴趣,说实话,我们一群正在成长需要进学校念书的孩子们,因为来到了农场,我们的身心也就如同荒野的植物、奔跑中的兔子们的命运一样,开始变得越来越野性了。书,父亲揣进口袋中的那本书,并没有吸引我们去问个究竟?书,一个牧羊人置身在荒野牧场,打开又合拢的书,是长方形的,它没有声音,不过,书中会有很多相互缠绕的词语。

父亲有些惊讶地看着我们是怎样进入了他那独有的领地,当然,他很高兴,目光中感觉到我们又长大了一些。是的,像我们这样的孩子,唯有在奔跑中才能长大。每一次狂野地奔跑以后,我自己会发现个子又长高了些。但这一次寻找父亲,意味着我们已经有了目标,并会为这个目标而努力。

父亲带着我们在山坡或湖泊周围行走时天气开始变幻,开始时,是大块大块的云层变灰,父亲说,遇到这样的云层时,往往大风就要来临了。父亲说,我们回农场吧!于是,我们跟着父亲开始往回农场的方向走去。突然就起风了,而且是一场来势凶猛的风。父亲说,我们先避一下风吧,风啸也会使许多群狼们受惊,它们会跑出来。父亲说,这场风比他经历过的任何一场都大。

父亲带领我们往山坡上奔去,出现了一幢土坯房屋,在风力的速度下,我们以最快的速度走到了房屋前,三十头黑山羊在父亲的吆喝声中已经进了房屋。这是一座已经半坍塌的房屋,当然已经被废弃。我们和群羊们就蜷缩在房屋中避雨……莫名的情绪伴随着这种奇特的体验,感觉到一些句子从风中飘过,这是我早年的性情,它已经产生了诗意……何谓诗意,当时的我,那个穿着一双破凉鞋的女孩子,从哪里来的诗意?

现实中最严酷的事正等待着我们,这场风暴比我们曾经困于洞穴的记忆更为魔性,在风暴面前,天空骤然就黑下来了,天与地相互厮守,却保持着足够的距离,这就是伟大的神性吗?

不过,无论这次风暴有多么大的魔力,因为有父亲在场,我们似乎都不害怕,何况,还有三十只黑山羊陪伴着我们,大凡有心跳和眼睛的生命都是我们人类的伙伴,这好像也是母亲告诉我的一句话。做农艺师的母亲,不仅会栽桑养蚕还会养猪,有时候,尤其是晚上临睡前,她总会说出两三句话,似乎是在教育我,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久而久之,母亲发出的只言片语都会直接影响我的心绪,乃至睡眠和饥饿时的滋味,我要感谢母亲在艰难时陪我度过了很多看上去是黑暗的岁月。

当然,我也要感谢父亲,在风暴降临之前,以一个男人的力量将我们引到了牧场上那座废弃而又几近坍塌的老屋,正是这座残垣断壁的房子收留了几十个孩子,三十头黑山羊。我们已经和群羊们相互簇拥在一起,不分彼此,相互都很需要来自生命的那种温暖和存在感。

风暴中,天真的已经黑下来了吗?雨滴从坍塌的屋顶已经飘到了我们的面颊上,接下来,曾经在不久之前体验过的风暴之后的那场大雨又来了……这意味着我们暂时无法回去了。父亲安慰我们说,别害怕,待会儿狼群可能也会途经此地。我听见了父亲刚说到狼群,身体就开始发软了,仿佛我的骨头已经无法支撑我的血肉了。

父亲说,别害怕,墙角有柴火,快把墙角的枯木抱过来……大哥哥已经按照父亲的嘱咐将墙角的那堆干枯的枯木枝抱过来了,父亲从怀里掏出来了一盒火柴,弯下腰再屈膝就将那堆枯枝点燃了。有了火光,首先,身体似乎就被光环笼罩了。父亲说得不错,火光刚刚升起,就听见了狼的嚎叫声。荒野上的狼群只要天黑,就会发出孤独的叫声,夜里,我们睡在房间里,也会隐隐约约地听见叫声,不过,房间里人很多,而且是掩上门窗的,狼的叫声很快也就过去了。

现在,狼们开始出现在雨幕中,隔着火光,看见了五六只黑灰色的狼,它们在火光外的几米外看着我们嚎叫。我一直紧紧地抱着那只野兔,从进入牧场后我就没有把它放下过。我很害怕我一放下地,它就溜走了,野兔奔跑起来的速度是我难以追逐的。我害怕失去怀中的野兔,只想把它紧紧地抱在怀中,而且,狼群就在几米外,我就更想把它紧紧地搂在怀中了。

那时候,我似乎在荒野找到了另一个小伙伴……相隔几米以外,就是五六只大灰狼,如果没有火光升腾,它们很可能会袭击到我们。多年以后,每到荒野,我都会携带上火柴盒——这是一只小小的魔盒,也是父亲教会我们的生活经验。

在一个没有手机的年代里,举着火把的人们又来到了牧场,他们走了很远的路才找到了我们。就这样,在火把的辉映下,狼群们又消失了。回到了农场,第一件事就是抱着野兔钻进被子,而那只野兔好像已经习惯了我的拥抱,一声不吭地躺在怀里。我们都太累了,母亲也太累了,在寻找我们的人群中,母亲一直举着火把走在前面。对于生活,母亲似乎拥有超乎他人的忍耐力。我很少听见过她对生活的怨言,或许已经习惯了生活的辛劳。母亲给予我的不仅是爱,也是一本书,她就像一本书对我敞开着,我需要时间去慢慢阅读。

之后,那只兔子成为我的贴身伙伴,一直以来我都害怕它会离开我,始终将它揽在怀里,我抱着它吃饭睡觉,还抱着它去金沙江乘船来到了被母亲经常絮叨的桃源小镇。它是离我们最近的一座小镇,也是我最想去的地方。除了金沙江和荒野看不到尽头外,其实一座小镇几十分钟就走完了。尽管如此,我们在那座小镇买到了五分钱一根的棒棒糖,两毛钱一碗的冰粉水……

桃源小镇的人们过着的是与世无争的生活,镇里还有邮电所,我站在邮电所的门口驻足了很长时间,一个穿绿制服的阿姨站在不高的柜台前正在盖邮戳。盖邮戳的声音很好听,柜台上有几十封信件,她的工作就是盖邮戳。我还看见了邮局中有一间电话亭,一个男人走了进去,正在拨打电话。

我一直抱着那只兔子,小哥哥走过来说,你干吗老抱着它啊,放它下来走走吧!小哥哥说,我们试一试好吗?如果它跑了,我一定会追上它把它交还给你的。我相信小哥哥的话了,从很小的时候他似乎就是我的支柱和保护神,只要小哥哥召唤我,去哪里我都不害怕。

光很强烈,这是金沙江岸小镇的光,一群妇女坐在街头的阳光下闲聊绣花,几个担水的妇女正穿过石板路,光束之下,我们已经走完了小镇的区域,整座小镇应有尽有,有医院、派出所、粮管所、食品百货铺、小学校,等等。在强烈的光线中,我终于放下了兔子,心里忐忑不安的我,唯恐它会跑掉。然而,它却就在我脚下面,一动不动地看着某个方向。

兔子为什么没有跑起来呢?因为它对小镇很陌生,如果将它放在荒原,它一定会跑起来的。小哥哥笑了,因为他不用再去为我追赶跑出去的兔子了。我也笑了,人,是多么容易满足和产生幸福的情绪啊!我们开始往江边走,去搭乘最后一趟渡船,我依然弯腰抱起了兔子。太阳就要落山时,我们已经坐在木船上了。

除了我们一群孩子和农场的几个妇女外,就是对面的村民了,不过,我们和他们还是把船都挤满了。船工用力地划着木桨,起风了,但只是一阵从江面上过来的微风。不知道为什么?坐在木船上时,竟然产生了一种幻想:真希望这艘船不是帮我们渡到对岸,而是沿着金江沙往下航行,永无止境的航行,将我们载入今天以后的时间中。

半小时后我们就到对岸了。回到农场我们得到了一个消息,明天一早农场劳动改造告一段落,而我们在这里的生活也将结束。听到这个消息,我显得有些呆滞,说实话,离开农场对我来说并非是好消息,但对小哥哥他们大几岁的人来说,无疑是一个意外的惊喜。因为之前,我们从来都没有追问过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当我们刚扎下根来时,却要离开了。

母亲从养猪场回来了,她取下了围腰,看上去她有些累了,但脸上终于出现了笑容对我耳语道:我们终于可以回去了。回家以后你们也可以过上正常的生活,去上学了。我弄不明白,什么才是正常的生活?难道我们现在的生活就不正常吗?母亲好像察觉到了我的混沌,她低声说:回家后就好好上学去,该背书包的年龄一定要背书包,该上学的时候一定要在学校念书。母亲的声音低沉而有力量,我没有东西可收拾,母亲将几件衣服收到了箱子里,这是我们唯一的行李。而那只棕色皮箱很摩登,当年,母亲就是拎着这只箱子嫁给了父亲。这是我们在农场的最后一夜,我意识到了,突然翻身而起,母亲问我干什么?我抱着兔子思忖着:明天就要离开了,兔子要跟我离开吗?

刹那间,我突然变得清醒了,关于兔子的命运,我从来也没有像此刻这般清醒过:兔子属于荒野,它的家就在荒野深处,如果我强行地带走它,那么它也会走的,何况我时时刻刻的拥抱着它,已经让它对我有了一种依赖感,我们的关系就是建立在相互依赖的基础上。然而,如果我明天不带上它走,我能舍下它吗?

抚摸着它柔软的皮毛,它的毛是白黄色的,就像荒野之色,在不长的时间里已经在我身体中留下了那么多的记忆。兔子好像已经感受到了我的伤感和矛盾,它仰起头看我,似乎要陪我度过一个不眠之夜。快要天亮时,我睡着了几十分钟,待我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屋子里的人们已经起床,他们显得很兴奋,因为终于要回家了。这是一件严肃的事情,因为终于要回家了。

获得了语词的使用,就像在荒野行動中获得了神的启示,狼群们仍生活在荒野深处,而我们离文明却越来越近。乘一艘木船,在那年秋天我们又渡过了金沙江,20世纪60年代的荒野行动终于结束,自那以后我就产生了来自语言的一种莫名的冲动。

而我却永远记得那个早晨,当我醒来以后,发现怀中的兔子不见了。我问母亲,是否见到我的兔子?母亲迟疑地说:孩子,兔子?哦,没见着。如果不见了,它应该到它该去的地方了……我问屋子里的人,是否见到我的兔子?所有人都在收拾行李,房子里发出了慌乱的声响,没有人听见我的询问。我跑出去,看见了小哥哥和他的伙伴们,我问他们,有没有人见到我的兔子?小哥哥笑出了声:兔子,你的兔子?你不是每晚都抱着它睡觉吗?

我想回荒野深处去找回那只兔子,父亲发现了。跑上去拉住了我的手说道:“孩子,我们得离开了。昨天,该来的时候我们来了;现在,该离开的时候我们要离开了。”

父亲的声音笼罩了我,他的手把我拉回了撤离农场的人群中,我们是该走了,可那只兔子到哪里去了?我们顺着那条路往下走,我不停地回头,是想看见那只兔子从荒野深处向我跑来吗?我曾怀疑是母亲在我睡着的时候,抱走了我怀中的兔子,把它放走了,但我在多年以后推翻了这个怀疑。在与母亲相处的漫长岁月中,我发现了母亲是一个非常人性化的妇女,她是不可能从我怀里抱走兔子的。

是兔子自己离开的……当我得出这个结论时,我已经开始了写作。因为写作我又回到了那个场景中,当木船将我们渡到对岸时,我本能地抬起了头,仿佛看见了江对岸延伸出去的小路尽头的荒野,隐约和虚幻中出现了那只白黄色的兔子……它之所以离开了我的怀抱,是想不让我们因告别而伤心吗?

有彻夜不眠的哀歌,跃过时间,仿佛带我跃过了母亲曾经给予我又剪断的那根脐带,世态的飘忽不定,微风的温柔,语言的莫测,丘陵般的起伏,绿枝突然绽放的花,苍穹下我们的拥抱,白花花的溪流,佛经的咒语,使我们对人世充满了感怀。

是的,从那以后,我就遵循母亲的期待,回到了那座小镇,亲爱的紫薇又出现在了我身边。此外,要开始上学了,进学校是每一个孩子的天职,只有进入有教室、有黑板的地方,孩子们才会有自己的位置,从而才会有自己的老师。

就这样,幼年中开始的荒野行动结束了。在一个黎明,母亲叫醒了我,跟着小哥哥去上学。只有去学校,我才能跟小朋友在一起。天亮了,上学是一件新鲜的事情。进入小镇的路上,打铜器的店门早就开始了,途经店门时,看见门口升起了一炉子的火。看见火就看见了光,我们背着书包走到小镇的石板路上时,能听见自己脚底发出的声音。

最初的时候,数学或语文我似乎都喜欢,身材高大的老师出现在讲台上时,我幼年时代的注意力被他的声音召唤到了黑板上。我们开始写字了,这是源自我母语的音韵和笔画,我们的手开始削铅笔,并且在课本和作业本上写上了自己的名字。老师的点名册上也同时有了我的名字。直到现在,我才感觉到每个人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是多么令人惊奇的事情,而只有将来我才知道,每个人的名字下面却在演变着不同的命运。

命运这个词根下讲述多少故事?卖菜的大婶来了,每周我都跟她去买菜。她身材高大,她说她一生都在田里管理菜园,所以她的菜该甜的就甜,该酸的就酸,该涩的就涩,该苦的就苦,该辛辣的就辛辣……从头次跟她买菜时,她一下子就跟我说了那么多的话,我觉得她說话的速度很快,而且很独特,我便记住了她,每次进菜街子(那时候还没有“农贸市场”这个词)我都会本能地直奔她的摊位,跟她买菜的人很多。菜街子有一个现象,无论是卖菜和买菜的大都是妇女。

妇女,也是整个社会结构,不可缺少的。有了妇女,菜街子才可以变得热闹起来。从小我就跟母亲买米买菜买全家人的日常生活用品。如果世间没有女人,烈火就不会在火炉中熊熊燃烧,流水就不会从高山流入平川浇灌土地,荒野上就长不出果树,妖娆的花朵再不会在世间开放。

菜街子卖菜的那个身材高大的妇女,亲手种植出了红色的、绿色的、白色的各种蔬菜……就像她自己宣称的一样,她一生都在种菜、卖菜……这就是她的命运吗?我买回了她种植的各种蔬菜后,开始慢慢品尝到了各种蔬菜的味道,偶尔会想象出她在自家的菜园子种植蔬菜的场景……

还有那个卖咸菜的妇女,她五十岁左右,她的摊位上永远有五六个罐子,第一次跟她去买腌菜,她就对我耳语道:“丫头,我从小就跟我妈学做咸菜……你买回去尝一次,下次你还会再来的。”果然,她做的咸菜就是我熟悉的那种味道。后来,我一次又一次地穿过人头攒动的菜街子,来到她的摊位前。每次见到我,她都会骄傲而惊喜地说,丫头,你又来了!是的,我又来了,整个菜街子就她做的咸菜最好吃。

多年以后,我离开了永胜县城再次回去时,那条古老的菜街子已经消失了,我又来到了新建的农贸市场,怀着某种美好地保持在身体中的味蕾记忆,我开始在摊位上寻找这两位奇特的妇女。

我看见了卖蔬菜的妇女,几十年过去了,她比过去当然要苍老了一些,但她依然保持着几十年前的那种活力,她身上的活力就像她种植出的蔬菜的色泽……她竟然认出我来了,问我去哪里了?这几十年都没有跟她买过菜了……我有些激动,将她摊位上所有的蔬菜都买下来了,想着回到昆明后送给邻居朋友。她笑开了怀说:妺子呀,我种的菜很生态。这一次我发现,她学会了一个新词:生态。

之后,又去找那个当年卖酱菜的妇女,时光晃动不息将我的目光引向了她的摊位,酱菜由原来的五六坛增加了几十坛,我悄然走到了她身边,她猛然抬头就看见了我,同样认出了我,便亲切地说道:“丫头,你跑哪里去了?你几十年都没跟我买咸菜了……”又是一阵莫名的感动以后,我买下了她各种咸菜打包带到了城市,分享给朋友们。

这就是命运词根下的场景,两个不同的妇女,都在做一件事,因为专心做事,认真做人,她们一生都在卖自己种植的蔬菜腌制的咸菜。

命运从来都是我们头顶上的日月之晖,希望所有人在天命中寻找到自己的角色和位置。

小镇时光

小镇的味道其实很浓烈,三天就会有一个集市。这座小镇已经有几百年历史,因而你只要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再低头一看,就会看见青石板上的纹理和各种马蹄印,认识一条路并走在人群中你就会渐渐长大,生命是在不同的气味中寻找到自己的。虽然,这个过程显得很漫长。

我们的成长离不开身前身后的背景,现在,从一根火柴“咝咝”声划燃的那刻说起,小时候,停电时需要划燃火柴,做饭时需要划燃火柴,这是两个不同的聚焦点。我胆子特别小,光是学划燃火柴这件事就训练了很长时间。当我握住一只火柴盒时,往往是停电的日子,那个年代经常停电,不会划火柴,你会无法点燃油灯。不会划火柴,你就无法烧火做饭。面对这两件事,必须向大人学习,从盒子里取出一根火柴棒,对着粉红色的那个区域,“咝”的一声,火柴棒就燃起来了。

第一次划燃火柴时,很害怕它把自己的手燃着,因此,曾经将手中的那根火柴棒抛了出去,差点儿把一堆地上的柴火点燃了,幸亏风将那根火柴棒吹灭了。于是,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终于将一盏墨水瓶制作的油灯点燃了,一根灯芯插在墨水瓶里,再灌上香油就做成了一盏小油灯。这种简朴缓慢的生活,就像需要鼓足勇气再划燃的火柴,一旦点燃油灯和柴火,可以给我们带来房间的光亮,有多少个停电的夜晚,我们就是在油灯下做完了作业。而炉子里的柴火一旦点燃,我们就会围拢在炉灶前,看着火苗变幻后将一锅饭煮熟,那时候的肚子特别容易饿,因而炉灶会给我们带来等待和欣慰。

火,进入了我们的生活,其实,在金沙江的荒野深处,当狼袭击我们时,父亲划燃了火柴,点燃的火,形成了天然屏障,使狼群未进入我们的领地,也许从那时候开始,我的记忆中保存了火的记忆,知道火与太阳的光明所产生的磁力。

现在,我学会了划火柴,这小小的生活技能终将帮助我烧火做饭,点上油灯……美好的俗世充满了如此多的,人之生命需要学习的生活常识,这是造物主赐予我们每个生命的光或热。之后,还必须学会面对充满锋芒的菜刀,是的,我们曾在金沙江岸上的野生灌木丛中被荆棘划破手臂、脚踝,隐隐的刺痛曾让我清醒,而此刻,刀锋也让我去敬畏生命的柔软和坚韧。除此之外,我呼吸着小镇的味道时,老姨来了,她五十多岁,因母亲工作太忙,她请了老姨来照顾后来出生的两个小妹。

母亲她们那代人似乎都有强劲的生育能力,在母亲四十多岁左右还生下了小妹,她总共生了五个孩子。其中,我的小弟弟两岁出麻疹时,因拉肚子离世。死亡,在一个相对物质贫瘠的年代似乎很容易发生,出麻疹的小弟弟走了,我太小了,当然无法记住他的面容,我们必然相互遗忘,有可能在下一世再相遇。

下一世看似很遥远,其实很近。之后,生命中出现的许多人,我都觉得是小弟弟的转世归来。他们要么以亲眷关系出现,要么以我无法深究的恋人、朋友等关系出现。当然,这是另一个因果的链接了。

人在脆弱时,容易感冒或发生身体的小毛病。坐在窗口写字的我,突然有了一种感冒的症状,时光就此蛰伏或者在潜规则中向前递嬗,无论如何,活着,就能感受到光的魔力。

每次划燃火柴的那种滋味,其实就是在招魂,将你的气息聚拢,伸出手心,将火柴划燃的那束光送到油灯前,儿时的停电,对于我们向往光明的心境是如此重要,它的契机在于点亮油灯的同时,照亮了书桌课本上的文字,使黑暗变得美好。

鸟为何要跑到树上筑巢?人为什么面对黑暗要点亮灯光?这些问题就在眼前,一群鸟钻出了树巢,我看见了它们活跃的肉身和灵魂,我被感动着,因为这是它们即将飞行时的仪式。而人在点亮灯光以后,目光会跟随灯光去周游世界吗?

噢,还是从柴火煮饭的过程中获得生存的某种技能吧!学会点燃柴火做饭,让我们触碰了烟火油烟。说到此,必须回忆布票、粮票,那是一个计划经济时代,凡是生活中的用品,都要使用票证才可能购买。每人都有定量的票据,所以,从小,我就看见在母亲专用的抽屉中的一只铝制饭盒中,用塑料橡胶带捆绑起来的一沓沓粮票、布票等。那只银灰色的饭盒当然是家里最为重要的宝贝了。

有一次,我试着拉开抽屉想看一看。母亲过来了制止了我的行为,并告诉我,抽屉里有我们一家最为重要的布票、粮票、肉票,小孩子不要轻易去动它们。

说到粮票,就是复述一条小路,我跟随母亲要去镇里的粮管所去购粮,必须蹚过镇里的一条小河流上的卵石,那石头出奇地滑润,因为上面长满了青苔,这正好训练我们的平衡力,当身体一跃,前脚踩在了河里的卵石上,后脚紧随其后,两只脚一前一后和谐相处,从那刻我就知道了,脚是用来行走,以此抵达目的地。之后,再穿过河流之上的田野,那是我一生中看见过的最为美轮美奂的庄稼地,它从不荒芜,就像调色板,变换着层出不尽的四季之色。

田野上有一条小路可以通往金官小镇的粮管所,待我们走完了小路,拐上另一条路就要到粮管所了。远远的似乎就在空气中嗅到了大米的香味,实际上那是饥饿中催生出的味道。母亲肩上背着一只长方形的竹篮,到了粮管所,母亲从鹅蛋绿的的确凉衬衣的口袋中,小心翼翼地取出粮票和钱,再递给卖粮的服务员,她们都剪着短发,从母亲手中接过了粮票和钱。

我仍然记得从一只三角形的购粮器中流入白布口袋中大米的响声,它似乎更像风铃声,响声虽然很短暂地就结束了,却使我们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满足感。这袋粮食会背在母亲肩上,剪短发的母亲背着粮食,仿佛就拥有了主宰全家人的权力和爱,微风吹拂着她的短发,使她显得更秀美和成熟。

说到肉票,当然很腻味,然而,在那个特殊年代,油腻也是令人期待的。因为那是一个缺乏肉食品的时代,我曾陪同母亲早早起床,只为了奔向賣猪肉的窗口去排上队。现代人不喜欢吃肥肉,而在当时,人们都期待买上肥肉能炼油。在饥饿的时代,吃一碗油炒饭必是当时最为奢侈的愿望了。

站在长长的排队人群中,头却仰得高高的,极想看到卖肉窗口的师傅们。他们通常会将一块猪肉提起来再放下去,这一动作非常诱人,它仿佛告诉我们,别急,肉铺店里还有肉哩!是的,不急不急,我们的期待中总是会充满希望的。

猪肉的味道从前面的窗口终于飘了过来……吃肉是奢侈的,每个月能吃上一顿肉已经算不错了。直到我们终于到了肉铺窗口,这时刻所有的鲜猪肉味仿佛可以食用……那种兴奋的感觉难以言尽,如果能割上一块肥瘦相间的肉带回家,母亲就很满足了。因此,那时候肉铺店的师傅是最受人尊重的。

说到布票,当然是一件令人心花怒放的事情了。仍然是母亲将我引向了供销合作社的布店铺里,一匹匹花色不多的布匹整齐地放在柜台上,母亲的双手会情不自禁中伸手去抚摸那些布匹,她的眼神也会突然间变得明亮起来了。售货员手握直尺,正在给母亲已经挑选的布匹丈量着……那把直尺特别有趣,它如今正掠过眼帘,带来生活的缓慢的美,有人曾告诉我,有一位作家,患上了抑郁症后,曾来到了边远山区的供销社买布,用直尺重复地量布匹,几个月后她的顽疾治愈了。

所以,缓慢多么重要。当然,这并不是老年人身体衰竭之后的缓慢,而是生命个体在岁月疾驰中保持的一种生活方式。

父亲在慢速度中肩扛着几根甘蔗回来了。每到过年之前,总是会浮现出这一幕场景:过年了,小时候特别期待着过年,因为过年有三件事令人期待:其一,每到除夕之前,父亲就会扛着甘蔗带着给我们的新衣服回家来。众所周知,甘蔗是甜蜜的,尤其是过年吃甘蔗意味着一年都是甜蜜的。一年中,只有过年才能穿新衣服,这已经成为了时代的现象。其二,过年大人们都会给孩子压岁钱,哪怕是几个硬币,都会给我们带来快乐。我们会将压岁钱藏在自己知道的存钱罐中,并希望那只小小的存钱罐越来越满。其三,过年了,家里就会炖上一只鸡,特别渴望在大年三十晚上,嗅着炉子里炖着鸡汤的香味,那味道只有儿时的记忆,此后的鸡汤味完全变质了。

生活将必然失去原有的味道,这不仅仅是过去用炉子炖出鸡汤的味道,随同岁月的变质,许多东西都在变幻。尽管如此,父亲在多年以前肩扛甘蔗回来的那一幕是美好的,父亲不仅扛着甘蔗回来了,他还将甘蔗皮削干净,将甘蔗分解成一小节一小节的,以便我们的小牙齿咀嚼。

甜蜜是有限的,新衣服也是有限的,庆典也是有限的,正是这一切构成了珍贵的回忆。

因为老姨来了,围着蓝色围裙的老姨一生未婚,她来我们家时已经六十五岁左右的年龄,也因为她的存在,我们有机会以孩子的目光,尾随她来到了小镇的深巷中。我们几乎是拉着她的围裙来到了她住的地方,在她天蓝色围裙下出现的石板路,之后让我领略了历史和时间两个词汇相交叉的地界。虽然我已在这座小镇生活了多年,其实,我并没有找到它灵魂藏身的地方。

石板已被人踏出了很多痕迹,在人与鬼行走的天地间,痕迹充分显示出了人与鬼的距离,也有人告诉我说,人与鬼事实上只相隔一层纸的距离,多近的距离啊,它使我感到奇异或惊悚。

老姨住在一幢老房子,旁边是她的弟弟和弟媳一家人的世俗生活,是无数烟尘织出的苍茫,这是充满人间俗世纠缠的苍茫,老姨就独自住一间房子,里面有灶膛、床铺等物件,她的一生就围绕着这一切在周转。

老姨做的凉粉和苞谷耙耙最好吃了,想念一个人总是有理由的。她在一些不经意的日子里,会给我们一个惊喜,用白瓷盆端来刚做好的米凉粉,或者用围裙包着几块刚做好的苞谷耙耙来给我们品尝。

当品尝成为了人类生活基本要素之一,自然界的任何风物、情趣都构成了品尝的内容。

凉粉是用大米制作的,尤其是在炎热的夏日,分享一碗老姨做的凉粉(里面有葱姜等可口的佐料),就像是身体里长出了许多阴凉的树,撑开了。还有那些香喷喷的苞谷耙耙,天啊,那真是人间的美味!尤其是当你用脚亲自走过了那条小巷的石板路以后才知道,才知道这品尝中的美味,是从遥远的一道道帷幕中荡漾而来的,之后,你的品尝才有了更深的意味。

而我们因为品尝了人世间的味道,才在黑暗的帷幕发现了时间的神秘轨道。它使我们在探索生命的过程中有了勇气和敬畏,在神与俗世之间,寻访到了神的足迹,俗世的秘诀。

困了,闭上眼睛打盹的时辰,我们就在过去和现在中,驻守着一种永恒的规则。

电影的屏幕开启了另外一个世界的降临,有一天,马帮驮着装满电影器材的几十只箱子来到了当时的金官公社,这是一件多么新奇的事情啊!在金官公社那块空旷无比的草地上,他们开始在墙壁上升起了一块白色的银幕,对于我们来说,真的太新奇了。之后,附近的居民们开始搬来了家里的凳子,我们也以最快的速度搬来了凳子,并占领了离放映机最近的位置,一起加入了这个露天电影广场。

因为看露天电影,为此我知道了位置很重要。每个人都要有一个坐下看电影的位置。如果位置占得好,看電影的视觉就很舒服。我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位置:当我写作以后,有了自己面对书桌的独立位置;生命在飘忽间,需要有一个属于你的位置。它很像我们看露天电影,没有座位的人们就站在两边,人多了,两边的人流仿佛两股巨大的波流,会随同看电影时的剧情变换,前后左右涌动……时代给予了我们不同意义上的位置,是为了寻找到属于自己的命运吗?

看电影的乐趣打开了我们的视觉,电影中的演员们逼真地再现出了我们无法企及的另一个世界,在看黑白电影《地雷战》时,了解了在我们未出世之前国家的战乱,民族的危机以及在战争中出世的勇士。在漆黑的夜幕下面,露天电影召集来了如此众多的人,数不清的一双双夜幕之下的眼睛盯着墙壁上的那块白色的银幕,所有人的眼眶中都饱含着融入露天电影的热泪、惊奇和感动,从某种意义上讲,在那个文化相对贫乏的时代,是神奇的国家地理版图上出现的露天电影队伍的降临,给俗世的眼神带来了另外一种充满悬念、幻境、历史、战争与死亡、搏斗与和平的另外一种伟大的想象力。

培植生命的想象力除了文化之外,有时候,哪怕是一道从高空而来的闪电,也会照亮最为黑暗的角落。

是的,我看见了银幕上的世界,电影汇集了声音、画面,最为重要的是人的表演,它使我开始以自己的目光去亲近世界。

有一个女人,跃入了我们的目光。小镇的人们都说她疯了,是的,她肯定是疯了,在上学路上,总是会看见她站在镇里四方街的小广场上独自跳舞,她年龄在三十岁左右,脸上有胭脂红,镇里的人说那看似胭脂的红是她用花瓣涂上去的,之外,她脸上还有青黑的颜色,镇里的人说,那青黑色是用烟灰涂上去的。镇里的人私下说,她男人抛弃了她,另寻新欢了,所以她疯了。

她会跳一种让我们的目光很迷离的舞蹈,而且还会自己吟唱着旋律,镇里人说,她的男人懂好几种乐器,所以,他跟着他内心的那团魔幻的旋律走了。她因为跟男人在一起,因此身体中也同样收藏了好几种旋律,所以她会跳舞,还会自吟伴奏自己的身体语言。

尽管如此,她还是疯了,她是真的疯了吗?每次经过她身边,我又胆怯又想看她几眼,有很长时间,她已经成为我路上的一道風景。不过,这道风景有一天也同样消失了。上学路上我再也没有看见过她,镇里人私下说,她跟随着足尖下的旋律走了,也许在空气中嗅到了她男人的气味,到远方去了。很快,她就被人们忘记了。

新奇的视觉中出现了金官公社的第一批女拖拉机手,她们就住在金官公社,在我今天看来,她们是我见过的四个最健康的美女。每个人个子都很修长,梳着垂到肩膀上的两根粗大的辫子。我不知道她们是什么时候学会了开拖拉机,总之,在我一夜醒来以后,四个女人就开着四辆红色的拖拉机进了公社的院子,那时候金官公社的院子很大,露天电影广场的草地也很宽敞,外面的田野辽阔无边。

四个美女拖拉机手身穿牛仔色的女式工装服从车上下来时,我正背着书包回家。哇,太吸引眼球了,我平生有了第一种偶像,就想做一个拖拉机手。于是,我跟她们成为了朋友,可以乘上她们的拖拉机到山上去拉石材。当然,只有星期天才会实现我的这个愿望,因为,我毕竟是背书包的中学生。

我坐在一个女拖拉机手旁边,是我最骄傲的时刻,坐在高高的红色拖拉机上,我开始了人生的第一个理想——毕业以后,我要像她们一样学会开拖拉机,做一个女拖拉机手。之后,拖拉机开进了一座大山深处,我在里面见到了采石场。

从采石场上传来的声音,是我出世以后,聆听到的最为撼动灵魂的音乐。在隆起的石灰岩下面,我看到一群采石场上的工人们,他们头戴草帽,手里握住铁锤,目不转睛,他们必须培植自己最为专注的习性,稍不注意,手指就会受伤。尽管如此,他们还是窥见了远处的四名穿着工装的女拖拉机手,她们走下车来,采石上的铁锤声开始减弱了,工人们抬起头,以各种目光开始品赏着不远处像野花样绚丽灿烂的女拖拉机手。

直到如今,我仍然记得铁锤减弱直到完全消失,四名女拖拉机手的风姿消解了工人们的专注力,从那时候我就知道,阴柔之花具有无比强大的征服力。

除了四名拖拉机手是我的偶像之外,还有最后一批知识青年的形象也同样吸引了我的目光。他们是从县城到农村的知青,因为我随同母亲住在公社,所以,有机会经常看得见他们的身影,再加上我的小哥哥也属于最后一批知青,小哥哥也会带着他的知青朋友们到家里来。

有一次,小哥哥驾驶着手扶拖拉机回来了,那真是一道风景啊!小哥哥车上还有两个知青朋友,他们风华正茂,正值美好年华。在那个时代,他们的行装神态体现了20世纪70年代末期真正的风尚。总之,见到男知青时,我已经开始滋生羞涩感,而见到女知青,就幻想像她们一样穿衣服。最重要的是我又滋生了另外一个理想,期待像他们一样去某一个乡村插队,做知识青年。

20世纪70年代末期恢复高考的时间首次降临到了这一批知青身上,我的小哥哥挎着军绿色的帆布包从乡村回来报名参加高考。这无疑是改变他们命运的时刻。我看见了带着泥土味匆匆赶回家来的小哥哥眼里的梦想,这梦想似乎在无形间推翻了我不久前滋生出来的那个理想。

在乡村插队的知青们纷纷赶回家开始报名参加高考……我知道,我还有一年也会像他们一样参加高考,因为上山下乡已经结束了。我的梦破灭了,再也不可能像他们一样去驻守村庄……以青春的名义在乡村过一种集体生活,像农人般耕耘土地。

是的,我的两个梦都相继在时光中破灭了……小哥哥考上了那一届的大学,奔赴冰雪茫茫的北国。很快,我们又开始参加高考了……70年代末期的高考,非常艰难,因为招生名额有限,哪怕当时的学霸就只考上了市里的师专,我感觉大学的门槛离我很遥远。高考结束后,我就参加了工作。好啦,这是命运的安排,对我这样的人来说,是命运最好的安排。

工作了,在一个水电机构上班,做一名打字员,而且所打材料均是水电工程师的设计书。敲击着20世纪80年代最古老的键盘时,最大的享受就是有一间独立的办公室,工作后最自由的事就是拥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那一年我才刚进入十七岁。

几个差不多同一年龄的女孩子统一住在一栋古老的楼上,每人分配到了一间十个平方的小屋……这在刚进入80年代的时光中的我们,无疑是一件幸福的事情。自我开始显形露相的同时,书籍开始召唤我。如果没有遇到书籍,我的命运该趋向哪一艘航船?

其实,之前,我的阅读生涯早就秘密地开始了。纸质书,事先出现在小哥哥的单人床底下,那是一个偶然,我手中的苹果掉下去了,滚到了小哥哥的床下,我蹲下去,将半个身子探进去,想找到我的物件,我记不得那是什么物件了,因为一件大事将垂临于我。

手往床下伸去时触到了灰尘,在我们的世界,灰尘无处不在,它陪伴我们,是为了让我们看见尘埃落定,风华岁月交织,尘埃处必有奇迹,因为只有在尘埃中谷物才能生长,火车才能奔跑,飞机才能腾飞而起。我触到的灰尘中有一只纸箱,而且还用绳子捆绑着,这是什么样的物件呢?因为被好奇所推动着,我就将纸箱拖了出来,并解开了绳索。

生命中的一件大事又一次垂临于我,在解绳索时,我似乎已经预感到了有什么事将以此改变我的命运,所以,我的手指仿佛充满了闪电,以闪电般穿梭而来的光束迅速地将手伸向绳索,就这样,当绳索全部从纸箱中滑落时,那些伟大的纸质书,那些孤独而寂寞的世界名著突然打开了我蒙眬的眼底世界的天窗。

我并不清楚那一纸箱书是在什么时候藏在了小哥哥的床底下,难道它们是在等待我的发现吗?我想是的,所以,我从来也没有追问过小哥哥那床底下的一纸箱书,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就这样,这一纸箱书被我秘密转移到了我的小床下,在那个忽儿白、忽儿黑的世界里,床底下或许是许多伟大奇观的避难所。我盗走了小哥哥床底下的纸箱,我同时盗走了我的影幻,它是时间的一部分强有力的证据。那一年,我才十一岁,犹如一朵朵生涩的蓓蕾,不过,我已经拥有了对于神秘世界的追逐力和好奇心。正是它们使我冲动而又理性,所以,我将上苍垂临于我的一箱世界名著藏在了我年仅十一岁的床底下。

之后,我每到一个闲暇的时刻,都会屈膝而下,将身体趋近那一箱书的位置,从那一时刻开始,我就感觉到了人世间总有一个秘密的声音在召唤我。

是的,秘密,唯有秘密,来自词语中的秘密,是我们这个变幻无穷世态中的一条漫长的、永无止境的河流。

寻找到了书中的词语,便开启了人世间的秘密。书,亲爱的书,后来,我自己开始写书,命运就这样与词语相厮守。

针线活儿也是我喜欢的,我经常穿针引线——那时候的视力是多么好啊,用一根纤细的针,我可以挑出不小心抱柴火时插进手指上的一根刺。劈柴永远是小哥哥的事情,他从十二岁以后就可以坐在凳子上劈柴了,在70年代,电器的革命尚未降临,所以我们借助于一只火炉做饭,山里人将晒干的木柴背到小镇集市上卖。每隔一段时间,母亲就会上集市买回一些柴火,山里人用麻绳背着一捆干柴,他们要从高山上走到小镇上来,唯一的目的就是卖掉用肩背回的那捆干枈。当干柴卸在墙角时,母亲掏出了一块钱送给了那个山里的卖柴人。

我生命中的这个场景总是随同货币的变革,自然的生态以及家电业的发展飘忽在眼前:那个穿着草鞋的山里人,从母亲手中接过一块钱的刹那间里,他的眼神突然变得明亮而满足。我们当然也获得了拥有柴火的安心,之后,必须将柴火一根一根地劈开,才能适应那只炉子的燃烧。

年仅十二岁的小哥哥在父亲不在场的现实中,充当了男子汉,开始坐在一只小凳子上劈柴。他挥舞着一把柴刀,笨拙而小心地开始劈开了已经完全风干了的木柴,直到如今,小哥哥挥舞铁器劈柴时的声音对于我来說,仿佛并不久远,它就发生在眼前:一些劈柴时飞起的碎屑会从空中落下来……当小哥哥劈完一堆干柴后,他会嘘一口气,一个男孩承担的责任终于完成了,剩下的事就留给了我。

无论是在潮湿的雨季还是冰冷的秋冬季节,待哥哥劈完干柴以后,我就开始弯腰将一堆干柴拾起来,将它们整齐地堆在墙角……这件不大不小的劳动,使我培植了做事的缜密,我们从不经意的劳动中获得了通往未来的某种潜能,当我有一天将书一本一本地码放在书架上时,我再次想起了堆柴火的场景,它们都是有延续性的。

来自现实中的任何一桩事,都为我们的人生积累了经验,只有学会做每一件小事的人,才可能在通往未来的路上,经历命运赐予你的各种礼物。

那只火炉让我们学会了将生米煮成香喷喷的大米饭,而那些来自大山深处的干柴,则让我的小哥哥学会了劈柴,让我学会了堆柴的艺术。我们生命中的每一件事,都充满了乐趣,它将影响我们的潜能,增长我们从劳动中获得的快乐和技能。

青春

一个人的秘密世态开始了,它终将开始的。只是时间迟早而已。

书,以质朴的影子飘到了我身边。一本书,替代了无数风雨和世间的聒噪,终将陪伴我的年华,这是命中注定的。上初中时,几乎就被那箱子里的书陪伴了,里面有苏联作家康·帕乌斯托夫斯的散文集《金蔷薇》,竟然还有苏联作家米哈依尔·亚历山大维奇肖洛霍夫的长篇《静静的顿河》,还有普希金的诗歌……当然还有《野火春风斗古城》《青春之歌》等中国作家的作品。

这一箱子书对于我来说,确实是偷来的,是从小哥哥的床底下偷的,我是一个盗书者吗?我有一种轻微的羞耻感,但取而代之的是那箱书给予我的快乐。将书背进书包时,意味着一种危险的读书生涯开始。

除了喜欢上语文课外,所有的课程对于我来说,都显得心不在焉,很漠然的样子。现在,书在包里,我开始在数理化的课堂偷偷地读小说,当然了,这是一种危险的行为,对于学生身份的我来说,这同样也是一种不良习性。尽管如此,书,对于我来说就是一团火,它点燃了我生命中那些沉滞的冲动和激情,同时,书,也是一片看不到尽头的瀚海,我已深陷其中,哪怕多么危险,也要在课堂上读课外书。

或许,正是这些书籍帮助我抵御着枯燥乏味的课程,从那一刻,我的读书生涯已经开始了。各科老师大约发现了我在课堂上不专心听讲,在私下看书的事,但他们只是巧妙地暗示我,纠正不良行为。而行为,则是受心灵所支配的,那箱子里的书,仿佛已经跟我达成默契了,我们总是要见面的。

因为书,我的初中到高中的生涯过得很快,转眼我就工作了。有了一间自己的房子后,就可以支上书架了,我的阅读让我认识了新华书店的女孩杜玺,她是一个身材修长、皮肤柔润的女子,我们几乎是同时参加工作的。对于我来说,能在新华书店工作的人是最幸福的了,因为可以在第一时间看到许多新书。

第一时间意味将书放在新华书店的柜台上,伴随我的心潮起伏声,开始时,我站在早起的队伍中排队买书,那是一个怎样的时代啊,没有互联网,也没有手机游戏。你明白的,没有互联网,人们就会像古代的人们一样寻找打发时间的形式,其中,读书、看电影等娱乐形式会使人们填写心灵的角落。

20世纪80年代确实是一个读书的好时代,就那座滇西小县城来说,每到星期天的早晨,排队买书的人已经从书店门口的台阶,排到了古老的街道口。杜玺先是在人群中发现了我,她的目光明亮地暗示我到柜台前,于是,我听到了她的耳语声。

耳语声告诉我说,今后所到新书,她都会为我私下留一套的,这样我就不用大清早排队买书了。这耳语,犹如春光,使我心花怒放。用不多的工资来买书,每周末,我都会悄然走到书店的柜台前,都会得到一套新书,一个惊喜。

我读书,在一座县城中开始了写作。起初的写作,是写在信笺纸上的,哦,没有人教我用什么样的纸写作,先是一阵冲动,我就从县城的百货公司买来了信笺纸和钢笔。这两件东西是为写作而服务的,但对于我来,它又是私密的。

所有源自生命的爱好起初都应该是私密的,因为它带着忐忑不安的幻想,不需要公开它,是因为它还是一个十分幼稚的环境,有待时间去锤炼。

拉上布窗帘,还在少女时代,我就喜欢棉布的质地。一块柔软的布,可能更适合我的触感,因而,窗帘采用了一块淡蓝色的布。房间有布帘后,私密性就产生了。我们正一点点地接近世界的同时,寻找到自我。

人,需要自我,是因为无数亿光年的磁光,历练出了人的本性。这本性各个相异,它需要在浩瀚的宇宙中找到自己微不足道的一点点足迹。

第一次写在信笺纸上的小小说三千字,被县文化馆的画家刘汝璋老师带到丽江,推荐给丽江的《玉龙山》杂志刊发了,那一年我十八岁,同时我的诗歌邮寄给《人民日报》的副刊后,发表了。

发表作品在那座小县城溅起了一朵浅浅的浪花,人们开始私下传我写的作品。一个人的写作就这样开始了,写作,就像面对镜面,你突然发现了自己最为真实的容颜,你端详自己就像发现了一片一片新大陆,如此的神奇啊,你想擦干净镜面,完整地审判自己,给予自己内心信念,暗示自己通往那座新大陆的航程已经开始了,于是,你捂住了钢笔,铺开了信笺,之后,看见了方格稿子和20世纪80年代的笔记本。

你很庆幸,十七岁就分配到了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那房间是因为你进入了单位的人事档案,而分配到的房间,用来让你居住。而你却用来收藏书籍,兼私密写作的空间。

游离开面对镜子的画面,你仿佛就真的已经开辟了一片新大陆,我和你的称谓互相交错呈现,当我仅仅是一个自我时,我是孤独的,而我一旦看见了你以后,你就成了我的另一个影子和替身,你可以替代我去进入那片新大陸……或许这就是写作的故事。自此以后,我和你将讲述因为写作而发现的那片新大陆。

好了,让我们开始吧!县城,是版图中的区域,我们的写作是从县城开始的,也就是说,我与世态的亲密也将重返县城。又是若干年以后,我完成了长篇小说《县城》,我的写作成长注定与小镇和县城有关,而我的青春,从十七岁后开始的青春,就是萦绕在县城的一曲咏叹调。

我是县城第一个穿喇叭裤的少女,那正是流行喇叭裤的年代,一切流行或许都是从衣饰的变化开始的。我身穿一条橘红色的喇叭裤,融入了流行的风尚之中时,已经开始了写作。

县城最为核心的娱乐中心在电影院门口台阶下面,那是电影盛行的时代,我的电影故事终于从露天电影移到了电影院。影院从来都是让人忘却现实却又走进另一种现实的形式,先是无声电影,人们通过没有声音的银幕与电影表演者们走得更近,后来,电影有了声音后,电影的各种功能帮助人们更能艺术化的感受银幕。银幕中有演员、背景……所以它显得真实而又遥远。

我的青春进入了20世纪80年代,在电影院外,每到落日余晖时,前来观看电影的人们陆陆续续已经走到台阶下,不远处是图书馆和文化馆,还有民主广场,县城所有的文化布局娱乐天地均在这里发挥余热。民主广场起初用沙石铺成四方形,后来又改进有了两座篮球场,文化馆、图书馆是我当时最为向往的地方。因为自己写作以后,我就滋生想调离原单位的念头。每次途经民主广场眼睛就忍不住往文化馆和图书馆的方向看一眼。其实,我原来的水电单位就斜对着电影院,走五六分钟也就到了文化馆和图书馆门口。

那时段,文化馆和图书馆的两栋比邻相接的建筑,对于年仅十七八岁的我来说就是两座神秘和宏伟的宫殿。而且,我因为到图书馆借书,每周都要进入两栋建筑中,里面有很多盆景,文化馆有画家、戏剧歌舞表演家、文物研究家、音乐人……所以,只要是进入文化馆,就会看见有人在院子里拉小提琴,有人在培训乡镇文化使者,其中,国画家刘汝璋老师对我的影响很大。他不仅是第一个背着将我的第一篇小小说,在出差丽江时,推荐给当时丽江文联创办的《玉龙山》杂志的人,也是经常在我出入文化馆内时,与我交流文化艺术的人,而且我还有机缘经常观赏他铺开白色的宣纸,绘画书写……刘汝璋先生的艺术生涯一直在延续,直到今天他还在书写、绘画。

图书馆永远是我的天堂,自从世间产生了图书馆那天开始,众生就有了享受天堂美景的现实和梦想。图书馆于我,从见到它的那一刻开始,就是心仪的恋人,心灵的归宿地。在看见图书馆以前,我是一个狂野的孩子,恨不得在滇西盆地之上的丘陵,追踪半空中飞翔的所有蝴蝶,恨不得把小哥哥床底偷来的一纸箱书籍全部吞噬到身体的某个部位,收藏每一本书的奇妙世态……而当我走进永胜县图书馆以后,很像一只迷途的羔羊,显得不知所措。

人,总能在时态的变幻中见到你过去未曾产生过的梦幻,因为时间之神总是护佑着我们。有些事,有些物,有些人,只有在该见的时候才会相遇。

终于有一天,我接到了调函,离开原水电单位到文化馆上班。心情顿然大喜,这是我因写作而改变命运的第一步,时世运转,总是在每个时间段,遇到该遇见的人。

80年代丽江文联《玉龙山》杂志的主编王震亚老师,是我开始写作对我帮助影响最大的人,每次当他出差到永胜,都会问我写作的状况,而且问得很仔细,包括我平时在读什么书等,他用地道的四川话跟我谈论写作、读书的关系,同时建议当时的有关部门,让我有一个更好的写作环境。

我终于来到了文化馆上班,在电影院、民主广场之间,我有了新的单位。这个属于人事的转换,让我从此以后不用再敲击那台80年代流行的打字机了,尽管如此,我仍然怀念着水电工程师们的设计方案,在里面我看见了沟渠水道的原生态,同时也看见了湖泊江流的尺度。

世界以尺度为标准,只有在接近心灵的尺度,我们才能控制好自己的欲望。

电影院卖票的女孩叫春花,这是一个非常好听的名字,当时买电影票同样是需要排队的。当然,排队是一种秩序,只有学会排队的人,才能培养自己的某些规则。但因为总是没时间排队,每到放新电影之前,我都会给春花姑娘打一声招呼,让她给我留几张新电影的票。我和春花毕竟是一块长大的,她父母原来是我从小成长的金官公社供销社的职工,小时候,我只要有零花钱,就会跑到她父亲卖红糖烟酒的店铺里,用五分钱买回一根棒棒糖。当时我很羡慕春花总是守在店铺中的生活。

因为走后门,春花总是会为我私自留下几张电影票,当时的电影票好像是两角钱一张。留下的电影票是跟原单位的几个女友看的,虽然她们的职业爱好都跟写作没有任何关系,然而,她们却都是我那个阶段最要好的朋友。我们曾在同一年参加工作,又在同一个时期分到了单人宿舍,而且都每天早上六点半准时的晨跑。我们几个人建立了一个女子看电影团体,每次看电影都坐在同一排。

电影院的故事很多,我经常手里捂着票,站在几十级的台阶上等候女子看电影团队降临。这时候,我身穿流行的喇叭裤,红色或黑色的高跟鞋。一头卷曲的黑发披在肩头,人们都说我漂亮,而在我看来,每个青春期的少女都很漂亮。我们的女子看电影团体每个人也都很漂亮。

电影院看见的基本上都是熟悉的面孔,因为县城很小,哪怕是陌生人,多看几眼后也就慢慢地熟悉了。多种面孔总会在街巷中相遇,尽管身份命运不同,都会相互点点头。所以,在电影上演之前,在显得有些暗淡的光线中,家庭组合的、单位同事组合的、恋人组合的、情人组合的、单人的,看电影的人们都会涌进电影院。还有很久不见的人也会在电影院出现,几分钟以后,电影开始上演,银幕上的人们在看电影,场内的人们悄无声息,似乎完全地融入了其中。电影在很长时间内,都在伴随着我们成长。

能感觉到在分秒时间中,树冠变红了,蓝天上白云游走了,有人已经开始手拎录音机过来了。喇叭裤一夜之间变成了港裤,录音机首次在县城出现,那个手拎录音机的青年人,身穿米黄色港裤,头发烫成浅波浪,突然站在门口敲门。

年轻人喜欢音乐,他站在门口,目光温柔,进门后,他打开录音机让我听邓丽君的歌曲。邓丽君,是台湾歌手,当然也是一个陌生的名字。邓丽君,确实很陌生,包括她的声音自然也很陌生。

年轻人在县运输站,开一辆波兰大货车,他一坐上高高的波兰大货车就很吸引人。那年月,凡是掌握方向盘的青年人都会给县城的女孩子们带来幻想。一种关于速度的幻想,当货车朝前驱动,车轮下腾起一阵灰尘的速度,给我们这群困守县城,正在度着青春期的女孩带来了车轮下滚滚红尘所游荡而起的速度。

正是这速度让我与邓丽君相遇了。开波兰大货车的青年人,他给我带来了录音机,在几个平方的单人房间里,我们开始分享着邓丽君的歌曲。邓丽君是一个新奇的名字,她的歌声轻柔,嘴里的舌苔下仿佛有甜味、薄荷味、夜色苍茫的味道。第一次听邓丽君的歌曲,内心有一种迷离感,就想抓住某种东西或者迷失自己。

迷失自己,其实是一种情绪,从录音机里发出的声音,几乎完全笼罩住了聆听者,但一旦你打开窗户,去面对世界时,除了聆听邓丽君的歌曲外,我们的青春期还需要另外的召唤。

上山的路,也是寻访自然的路,我们正沿着县城上山的一条路往上走。我和县城几个学绘画的男生发现了通往山顶的一条路,所有的路都是人走出来的路。青春期的探索让我们往山上走时,发现了彝族人居住的山顶,那高高的山顶中散布着黑色的羊群,寨子就坐落在山顶下面的平地上。

那块平地从四周隆起的山顶中凹下去,四周的岩林形成了天然屏障,这是一片国家版图上的小小领地吗?它实在太美了,其美的奇妙让我们有些喘不过气来。这一刻,我们几个人似乎发现了另一个世界的奇妙。

一幕幕场景出现在眼前:头顶水坛的彝族妇女,身穿白色宽大的百褶裙,出现在那片领地,她们赤裸着脚,皮肤像青铜色;男人们着一身纯黑色布衣,衣裤均很宽大,头上套着圈成圆顶的黑色饰品,有的男人正在劈柴,有的男人正坐在家门口的大石头上吸着长烟杆,其场景充满了这片领地安详的世俗生态。

年轻的画家们屏住了呼吸,坐在这片领地外围的森林中开始绘制水彩、速写……那时候,我还没有学画画,但我已经是一个写作者。美学开始在我内心游荡,它的原生态与我出生成长所观世态的现实相关。我们的现实很诱人?尤其是在我们的青春时代,整个身心都渴望着新鲜事物,哪怕从眼前飘过的一朵云,也可以替代我们的身体去探索世界。

美学的渊源,打开了入口,我们狂奔而去,仿佛森林中的小精灵们扬起四蹄,以自己无畏而天真的勇气,脚踩着云端下人类的秘密路径,除了觅食之外,也在增长自己生存的智慧。

坐落在大山深处这块小盆地上的彝族人给予了我们审美的情绪,首先是他们的服装,妇女们的百褶裙,上身搭配黑色的外衣,头戴黑色的帽子,帽子上系着彩色的饰品,男人全身黑色衣裤,这是一个沉迷于黑白色的民族。再就是他们的房屋,全是用圆木搭成的结构,包括屋顶同样是用木板铺平。为了防止风将木板吹落,便使用原始的石头盖住了木板。

再说他们的饮用水,是用木水槽从山顶接来的,在云南有一句话,山有多高,水有多高,纵然高山险峻,却总有水源密织。因此,我相信从水槽中流出的水就是从山顶的某处繁衍而出的,又仿佛万灵的繁衍术一样,水同样繁衍着它们的晶莹剔透,以此开始了流速。

水的流速仿佛钢琴黑白键盘上手指划过的声音,站在从上空架到村寨的一条水槽边,哪怕你并不饥渴,也想弯下腰去饮水,舌苔上的水甘甜得犹如从某个世纪的城堡中,涌来的秘密之泉。这座彩云下的村寨或许是我记忆深处的原型,村口岩石上站着的长老,披着黑色的大披风,仿佛是祭司,又像是史迹中曾经出现过的某一位先知。这个世态使我们的青春中突然间飘过了荞麦的青涩味……

循着诱人的荞麦味飘来的方向走过去,我们看到了村寨外犹如层层梯田的山坡上,种满了青绿色的荞麦,还有已经绽放紫红色花朵的土豆。土豆在整个云南区域又称洋芋,后来,随同阅历的增长,我才知悉土豆是地球人最喜欢的食物,也是一种没有任何国界的食物,全世界发现了烧制土豆的多种美妙形式,将这种埋在土地深处的食物送给人类品尝,使其味蕾获得了欢愉。

而在这座山寨,乃至整个云南版图上的人们,发明了一种最为原始的方法,就是将一只只土豆埋在火塘的灶灰里……就这样,我们在这座山寨的火塘边品尝到了刚从灶灰中刨出的一只只土豆,其味道之香,确实会让我们获得某种喜悦和满足。

这是我们藝术人生的初始,我们几个人离开了乡村公路,独自寻找到了这条小路,从而寻找到了美意,多少年以后,当我开始在亚麻布上画油画时,顿然间想起了山坡上荞麦飘拂的色彩,紫色土豆花绽放摇曳的场景,成为我生命中的一场不断回忆的景观。

就这样,在接近云图的领地,我们在火塘边度过了一夜,这一夜,除了在山寨中看到了满天的星宿,还在火塘边喝到了苞谷酒,品尝到了灶灰烧制的土豆。

服饰总是在变化中体现出了一个时代的前进。突然有一天,一对年轻的上海裁缝来到了县城,他们是乘长途客车来的,手里拎着箱子,他们手里的箱子虽然不是皮的,却显得很摩登。这对上海男女在县城的老房子租下了庭院,门口很快挂上了上海裁缝店的招牌。上海,对于县城人来说,无疑是一座遥远的幻想,现在,上海裁缝来了,挂起了门牌,无疑正在召唤着那些喜欢时尚服装的青年人。

上海裁缝店里挂满了一批批从外地发来的各种质地的布料,我们雀跃地奔向裁缝店感知着量体裁衣的过程,不到一个星期,新衣服就穿到了我们的身上。青春总是要追求时尚,这对上海裁缝听说是为情私奔而来的。

私奔,这个词出现在滇西小县城,就像邓丽君的歌曲从手提录音机中荡漾而出,我有一种无以言说的感觉。人生总是无法说清楚的,当你无法说清楚一些离奇的故事时,对我而言,就产生了写作的冲动。

在一些孤寂的黄昏,我掩上门将台灯打开,只需要一盏灯就可以照亮我的世界吗?写作的冲动使我打开了笔记本,一些分行的句子从黑色纸质的笔记本中展开,仿佛想揭开隐藏在我身心中的那些称之为语言的枝蔓,它们挡住了我的额眉——到时候了,某个时间的契机使笔尖下流出了词语。我早些年喜欢蓝墨水,这是天空和海洋的蓝。

世界是因为从痴迷某件事而开始创造的,没有百分之百的痴迷,就无法进入黑暗的洞穴,我们曾去探访永胜县城外的一座仙人洞,云南的地质概貌对于我来说,在世界上是唯一的,不可复制的,就像痴迷者的艺术情绪也是无法复制的。

从钢笔中流出的蓝色句子,分行以后成为了诗歌,有很长时间,我只写诗歌。有很长时间,我最快乐的事情就是将钢笔吸上蓝墨水,之后,再将它们变幻为诗歌。也就是说,女诗人这个称谓是从永胜县城开始的,我喜欢这个称谓。在分行的句子下,我不仅是请租住在县城老宅的上海裁缝铺量体裁衣的女子,我还开始了诗歌的痴迷写作之旅。

当然,除了写作,还谈论爱情,20世纪八80年代的年轻人,是正儿八经的谈恋爱,所谓恋爱,从古至今,很像是一只飞蛾的命运,带着赴死的热烈之躯体,去跟燃烧中的火焰赴约。

县城中的少男少女到了十八岁左右就谈恋爱了,有些是自由恋爱,有些是靠媒婆牵线,相互见面以后,有好感就会自由来往……我周围的男女好像谈恋爱相对都很早。

这很正常,在一个没有工业文明冲击的世界里产生了两种现实,其一,这是一种产生作家、诗人、艺术家的好背景,因为没有太多工业文明的噪音,从而产生了作家、诗人、艺术家的原始激情,这激情进入轰轰烈烈的21世纪互联网时代,显得越来越薄弱,而在20世纪80年代,却让作家、诗人、艺术家们获得了自由的想象力,这想象力勃起犹如万物根须,盘桓于神秘的时间磁力中,引导着我们的灵魂向上。

再就是该恋爱的时候就恋爱,这在80年代是一种现实:那时候好像县城的街巷中都飘忽着少男少女们的身影,青春的年龄占据了整个80年代,当春情萌动,求偶者们便开始了窃窃私语,恋爱者们除了成双成对地看电影外,还有另一番场景:青年男子骑着自行车载着女子沿着街巷奔驰,男子脚蹬自行车的速度都很慢,女子轻声低语,男子不断地回过头看一眼双眸含情的女子。

我们恋爱着,但并没有投入太多的烈火,仿佛因为有另一个未知的世界在召唤着我。

那个未知的世界在哪里?正当县城中的男女不断地举行婚宴,我是某位亲密女子的伴娘,也是游离于婚姻之外的人,冥冥中总有未知的声音在召唤着我。

他或他,构成了几个男子的形象,在某些时刻,我们的手闪电般的接触,之后,又分开,婚宴离我很远,在筑起的墙垒之外,在辽阔地平线的尽头外,我仿佛看见了我的宿命——一个中央美院油画系的男子来到了永胜。他年长我六岁,向我伸出手来,他的手翻拂到了我笔记本上的诗句,之后,他有些惊讶地看着我。他是来云南写生的,在那个年代,他的到来使我看到了艺术的另外一种色彩。短促的相遇后,他离开了,给我寄来了《凡·高传》《邓肯自传》《亲爱的提奥》《月亮与六便士》等书。

在县城,这几本书对我的影响很大,在那个丰盛雨水将县城洗得很干净的日子里,我放的生活中有了凡·高和提奥,有了邓肯,有了寂寞的忧伤,以及对新世界的向往。

我说不清楚到底跟谁真正地发生了恋情,每个人的降临,似乎都是一场场偶遇。之后,等待我的是火车站,终于有那么一天,我决定为我的青春秘密出走。那是一个没有互联网的时代,在渺茫的日子里,我带着青春搭上一辆从县城到昆明的长途客车时,迎来了黎明。

客车停在属于宾川县境中的牛角小镇外小饭店门外,这正是烈日炎炎的正午时光。我下了车,乡镇公路两边长满了仙人掌,除了有仙人掌迎着烈日在生长外,几乎就看不见任何植物了。花五毛钱买了一碗饭、一碗汤,解了饥饿后继续上车。客车的速度就像蚂蚁的缓慢爬行,我坐在窗口,看着窗外景观,除我外,车厢里的人都在打盹,他们似乎很喜欢这种慢速度,除我外,他们都进入了慢速度中的另一种梦乡,我很羡慕他们在白天也能做梦,超越现实。

我观看车窗外的田野时,看到了懒洋洋的水牛们栖在一棵大榕树下,看到了耕田的农夫躺在水牛的旁边午休,这是一片少雨的地域,但土地肥沃,如果能在将来的某一天引来水源,必会诞生一座座丰茂的果蔬盆地。

我爱窗外的世界,无论多么荒芜的土地,都会荡起我内心的灼热,我以这微不足道的灼热,正用视觉丈量着那些闲置的庄稼、干燥的热风。终于,客车在黄昏前夕抵达云南驿。

我喜欢云南驿这个地名,它是古往今来中的一个著名的驿道。客车开进了云南驿路边的一座旅馆时,我的胃又开始了饥饿,下了客车去登记旅馆的房间。那时候还没有身份证,但有出门由单位所开的证明。这是一张盖了单位公章的证明,从这一天开始,证明很重要,否则就无法住宿。我登记以后跟五个女人住一间房,先到一间有锅炉的房间里洗漱,不分男女,巨大的鍋炉中燃着煤炭,给我们的出行带来了温暖,随意洗毕以后,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去尽快找到自己的房间床位。

旅馆里的被褥散发出很久未洗的味道,但那个时代的人没有理由去挑剔,能找到旅馆房间床位就已经很知足了。整个时代都显得平静而麻木——因为文明的节奏很缓慢。就着充满异味的被褥躺下去,每个人似乎都和衣而睡,最后躺下的人要熄灭吊在屋顶的那盏白炽灯泡,我听见了那个妇女拉绳子的声音后,灯就灭了。

是的,灯就灭了,这似乎是我头一次跟几个陌生妇女同室,她们的睡眠都比我好,很快就听见了她们各种各样的呼噜声,她们的声音无疑也是催眠曲,我最后一个进入了梦乡。那一夜的梦乡,完全是模糊的场景,你看不到任何面孔,也看不到事物的真实模样,所有一切都附其于身,又都抽身在外。在一个荒谬的世界里,我们的自我,正跟随无法言诉的混沌和幻境在前行。早六点半我们起床了,在旅馆里匆匆吃了一碗米线又上了客车。

这次出走没有告诉家人,事前在单位请了假开了证明,这是必需的规则,因为没有证明就无法住宿,也买不到火车票。客车向着我内心向往的省城继续以慢速度奔驰而去。之后,又迎来了黄昏,客车终于抵达了昆明,之后,我以人生中不可思议的速度又奔向了火车站,似乎我不会疲惫,唯一想用手抓住的就是一张火车票……

我竭尽全力的青春的奔跑,终于在一趟绿皮火车即将开出的十分钟前,在昆明火车站的买票口获得了一张火车票。当服务员将那张站票递给我时,她仿佛是我的神。我再次以不可思议的奔跑,通过了检票口,奔向了站台,奔向了车厢——当我刚抓住车厢中的一个扶手时,火车就开始向前滑动了。

多么悦耳啊,那车轮下卷着机油味的滑动声,它载着我的青春向未知的远方奔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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