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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禁区

2021-11-26张香琳

绿洲 2021年6期
关键词:陶然

张香琳

周城有了室内溜冰场后,陶然抽空就带星去滑那么一阵儿。最初女儿蹒跚,一步一个趔趄。很快,她就熟练得像湖面上嬉戏的天鹅了,马尾巴一左一右甩起来,脚下的冰刀也左冲右冲。

那时候,滑冰对他而言就是陪女儿玩。但如今它是破解自然规律的唯一法器。无论刮风下雨,多么糟糕的天气,每天,他准会出现在溜冰场,手里拎只运动包。

包是黑色西瓜形状,里面是旧冰鞋和擦拭冰刃的毛巾。十点,打开蓝色旧式MP3,他头戴白色耳机,脚蹬冰鞋开始随音乐向前舒展肢体。他还是喜欢《秋的喁语》,不轻易听别的。

他微闭眼,像条绕礁石游弋的鱼。星的身影在眼前:她嘴唇翕动,滑翔如雄鹰穿越雪山,翅尖倾斜,划起一星儿雪沫;似海豚跃出海面,掀带一丝儿湿凉;或者就是骏马驰跃在草原,马鬃飞扬,带来格桑花儿的清香……他徜徉想象,随性做些云手和花手的舞蹈动作。他还会小跳,身体晃荡一下又站稳。某种程度上说,是冰面给了他释放和自由,给了他仅有的,可怜的一点乐观和情绪出口。

星还在幼稚园的时候,有天他接到老师电话,说女儿不肯进教室,待在毒日头下发呆。他去了,发现她蹲着看两群蚂蚁来往扛昆虫,头部、翅膀、大腿。他陪着她看。看到俩人腿都麻了。他抱起她走着回家,她小脸通红,但手指还不忘指这指那,指所有她不认识的事物,催他解答。从来都这样。他使出浑身解数,渐渐穷于应付。幸好有学校和书本。她真是个优秀的孩子,这没得说。大学毕业后一年,她决心练习翼装飞行——一个烧钱又冒险的户外运动项目。

“我要插上翅膀,”电话听筒里传来星的声音,“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极限,自由……”

“别这样,宝贝,”霞声音沙哑,“这不是玩滑板,平衡车,这很危险……”

星挂了电话。不久,辞职回家。

“参加飞行俱乐部的训练费我将从网上贷,”她说,“贷款只需一张身份证。”

陶然端起茶杯,认真看蜷缩在沙发上玩电脑的女儿。她的头发又黑又直,紧紧绑成马尾,额前一道齐刘海几乎遮住眼睛。他一口一口抿下茶水,有点苦。这些天,星一直在研究翼装飞行方面的事。

“这只是娱乐,”他说,“没必要如此认真。”

“不,这是工作。”她眼珠咕噜转,说,“搞科研,还能赚流量和粉丝。况且,我就是想飞,为什么不试一下呢?”

“太冒险。”

“进步需要探索。”

“不。不行。”

“爸,这不是什么新事物。技术相当成熟,”星央求,也顺便看看客厅墙上的表。猫头鹰形状的钟表“啪嗒,啪嗒”顽固响,和爸爸一样用怀疑的眼光瞪着她。“为什么你就不理解呢?”她咂吧着嘴,把不满挂在脸上。又站起来,立在沙发沿,开始上下扇动自己的光胳膊,跳着,像是要腾空起飞一样。客厅里的镜子照出她的滑稽模样,整整齐齐的白牙,眼神无瑕的就像三月小鹿。纯粹是个小傻瓜。

“爸爸,我就想飞嘛,这能实现!”

“别孩子气,”陶然收起窃笑,“你该有女孩子的追求。”

“当然。如果你们支持的话,”星喘口气说,“它会发展成很好的事业。”

“呃,”陶然用手背擦额头,真担心沙发承受不了她的折腾而散架。他想知道霞怎么想。

霞在阳台画画,单手挥动。画框里有只鹰,翅膀横斜,铁爪坚硬,站在怪石嶙峋的悬崖边扭首回眸,还有簇簇青松。他不相信她没听见他们父女的对话。

“你什么意见?”

“不行,”霞的语气压根没有商量的余地,“不能由着她任性。”

傍晚的光线透过百叶窗射进来,没神采地打在跳累了的星身上。她扔下电脑,张嘴哈欠,准备开始又一场睡眠。如果他们不同意,他是说如果。星将会和他们僵持下去——就这样待在房间里,待在沙发上,再持续半年也没问题。他当然没忘,孩提时代她可是个为得到一架遥控飞机而绝食三天的能干孩子。

他偷偷塞给星一张银行卡。他和霞退休工资足够高,日常开销没多少。“只有这样,否则,高利息……”后来,他对霞阐述理由,“这不能说是星不懂事。怎么说呢,这根本不是一回事……”

“已经这样,”霞愤懑掷下画笔,“你告诉我这些有啥意义!”

几圈溜完,陶然滑回栅栏边缘,和冰场的工作人员打招呼。以前带星学短道速滑那阵儿,为滑冰他哪里都摸去过:西山公园后边有个小湖,每年下过大雪后可以在湖畔溜个尽兴;秦河结冰后也可以滑;后來,黑龙寺那边也成为一个比较正规能滑的地儿。从专业角度来看,他的花样滑冰没有太多欣赏性,甚至还有点笨拙,但如果了解到这些难度动作是由一位花甲之年的老人做出来,人们的评价则会截然不同。

他滑冰的视频被人发到微博,背景音乐是钢琴曲《秋的喁语》。这与他的舞蹈成了“天作之合”。仅有九秒的视频感动了很多人,拍摄者称他为“优雅的陶先生”。但他知道,恰恰相反,那不过是他沉郁心情的展开。滑翔时他只想一件事——那场糟透了的翼装飞行。那是一项不知道还要经历多少实验才能肯定它安全的运动,也是无数人的梦想——插上翅膀。当然,此项运动的危险性也是顶级的——一旦遇到突如其来的气流,会失控。所以,要想成为一名标准翼装飞行运动员,不但要身强力健、反应灵敏、协调性好,还必须具有两百次高空跳伞的经验。

“这难不倒我。”星确信这些条件对她来说,无论外在的,内在的,迟早都会符合……她加入飞行俱乐部的体能训练。做近视矫正手术,节食,野营,马拉松。一次,两次,三次,直至高空跳伞成功并累计到规定次数。她圆圆的洒了几只雀斑的大脸盘上布满亮晶晶的汗水;两条长缝眼睛充满对陌生事物的探索与向往之情;俏皮微笑时不隐现在脸上,浅浅的酒窝。陶然看到,她的皮肤由此变得黝黑,胳膊变得粗壮,但她没有一丁点的抱怨,反而是雀跃极了。他从来没有见过她如此饱满,自信。他想,他无法不支持她向着目标前进。

天气晴朗,载有两名翼装飞行员的直升机轰鸣着抵达南天山。这里海拔2500米,远眺云海,层叠浩淼。群山在相当大的范围内林立,太阳在云层之上。行内人都知道,翼装飞行铁定要满足四个条件:一是有符合翼装飞行起跳标准的场地,必须是垂直地面90度的悬崖,垂直落差能达到600米以上;二是气象条件,不能有大风、降水,能见度通透,站在起跳台能看到降落的位置;三,装备齐整。一般装备分为翼装飞行服、降落伞、头盔三大部分,当然还包括一些辅助的设备,比如高度表、飞行电脑、对讲机等辅助设备;四,良好的身体状态。

以上条件达到后,运动员起飞后的时速将超过两百公里,快如子弹。团队对准备降落的南天山地面现场做试跳,几位翼装飞行员均成功着陆在山脚小广场,星也在其中。这是前一天的事。

翼装飞行正式开始。在山顶凹凸坚硬的既定位置,星在助理的幫助下穿好翼装衣。那几乎就是幅连体的超大翅膀,黑色的,上面绘有黄色羽状图案,看起来还算轻盈。起跳准备做好后,星将按设定路线进行高空翼装飞行,摄影师紧随跳出,跟拍飞行。直播当天将会有数不清的网民聒噪观看。这之前,星已成功翼装飞行十来次。是业内颇有名气的流量明星。说她是万人瞩目绝不为过。

四周青山壁立,空气森凉。星的脚下是一个巨大的、翠绿深邃的峡谷,蓝天白云令人心旌飞漾。没来由的,她感觉自己就是一只鹰。一只即将离开巢窝深入蓝天的鹰。鹰就是她,她就是鹰。她感到激动,心跳。每次飞翔都这样,有不可抑制的兴奋,追云而行的快感。

“三,二,一——”工作人员站在她身后,数秒表。信号响起刹那,她一键摁下起飞开关,纵身钻入透明的空茫。翅膀发出“嗡嗡嗡”的声响,向她传递着说不出的乖巧与和蔼。隔着头盔面罩,她微微侧回头,看着留在岩石上的人。深情,平静。突然,她的脸上浮起一丝笑,怪异的,微妙的,耐人寻味的笑,比蒙娜丽莎式的笑更神秘,更有况味。以前,没人见过她有那样的表情。

仅仅飞行120秒,摄影师就发现星的飞行路线偏离,很明显。

“飞行高度违反下降,即刻返回!”他通过语音装置向星喊话。

没有反应。他的耳畔传来轻微的电流盲音。

两人一前一后向着平台形状的主山体方向继续飞行。银白的太阳突然从云朵深处钻进去,天灰澄澄的,起了风。摄影师判断星可能无法正常通过山顶上空,再次命令星打开降落伞。但是星依旧不理会他,一意向前。是没看见他的手势还是没听到喊话?他无法明白。

“回来——打开降落伞!”他紧急追赶那只飘移的大鸟,偏离原定路线向右下方斜行……黑黢黢的一座山体晃在前方,巨大的阴影。上升,绕过它,否则危险即刻降临。做决定的时间只有一秒。摄影师不得不,不得不立即调整飞行姿态——他无法再继续跟随星。那一瞬,他尽力向侧下方回头看,发现星正在以非正常的飞行姿态急剧下降,下降,下降。

“快点开伞!”他发出悲鸣……星的降落伞没有像预期那样升起,她完全脱离了他摄像机可拍摄的范围。意外毫无征兆地发生了。

摄影师绕过黑色山体,返回降落点。他是安全的,星偏离原定航线失联。他判断星是穿入云层时被遮蔽视线,并信号故障。

摄影师——这个身材纤细,颧骨高耸,双目无光的男子,叫胡月。陶然扑上去。他当然要狠狠揍他,劈头盖脸地。他恨透了他,真想把他打个稀烂。星曾提起过这个家伙,他正在追求星,蜜蜂样勤劳,整天给星呈上各式花样繁多的甜蜜。

陶然确信女儿迷上翼装飞行是受了胡月的蛊惑。

“对不起。叔,真的对不起。”胡月被揍得鼻眼流血,却不还手。一点都不。绝不。

陶然打累了,看黑衣年轻人麻袋桩子般抱头蜷缩在地,嘴里不住声的求饶,颓然垂下双臂放弃。星依旧毫无消息。那几天,陶然像傻了一样待在宾馆前厅的沙发上。他从偶尔的迷糊中惊醒,旁边的霞正嘤嘤抽泣,手脚冰凉。他更紧地拥抱她。她转身埋首咬住他的胳膊,狠劲咬。她恨他,恨他的带头妥协。他任由疯婆子咬,不觉得痛。他再次试着去体会星出事前的心情。恐惧还是懵懂?或者根本没有思考的时间?他无法揣摩。

五天后,蓝色暮光笼罩大地的傍晚,各方搜救队发现了星。风是罪魁祸首,她整个人撞上山体后坠落。峭壁上一簇松枝挡住她的肢体,她挂在半悬崖处晃悠,黑色羽翼撕裂成条状,装备俱毁。羽翼包裹中的她无声无息,细长双眼紧闭着,再无一丝丝活泼光芒。嘴角凝固的血渍似乎是她又一次恶作剧的化妆,顽皮的神情隐隐还在。

霞打着滚哭,又爬起来。在众人的劝阻下撕扭着身体,像干涸在岸上挣扎的鱼,嘴巴皲裂,几近昏厥。

那个活泼的,双眼一直闪亮的星呀,那个从不肯放弃做梦的傻瓜呀,妈妈来迟了!

没人能够形容遭受苦难的人那种心肺被死亡揪走的血淋场面,只有山中升起的霭霭雾气试图掩埋这一切。森林发出阵阵悲哭,而陶然眼里那种近乎绝望的悲伤,则更像尖利的石子,令前来哀悼的人都感到被刮伤的阵痛……后来,陶然又反复观看星起飞一刹的视频,谜团重重。他想知道,那一秒她微笑的含义是什么?是快乐,满足,还是骄傲?当初,为什么不竭力阻止她的选择呢?为什么不强迫她,威逼她,发疯的,任何方式都行,为什么不呢?是哪根神经搭错,轻易就应允并去支持她呢?明明是绝路啊,他用身子去撞墙,被妹妹哀号着死命扯住。他真希望霞能把他咬得再狠一些,不仅仅是些凹凸重叠的牙痕圈,不只是发黑,还应该让它流血,腐烂。如果能,他真想打碎过往,把时光重新排列。

最后那刻,到底是怎样的啊?星,你悔不悔?告诉我!

这念头折磨得他快要发疯。

妹妹、外甥帮着处理星的丧事,还有许多人。而霞则从早到晚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双腿并拢,手放在膝盖上,眼珠子盯着白墙,不说话,不行动。“这个,还要看吗?”陶然把星的遗物——笔记本电脑,递给她。她眨巴眼睛,雕塑忽然复活,弹起,一把夺过冲进卧室。

她在网上把“鸟”“翼装”“飞行”这些词排列组合,反复搜索,和星当初一模一样。她又进入翼装飞行QQ俱乐部群,潜水。使用星的账号和头像,用星的口吻和那些成员说话……她像一只庞大的蜘蛛一样守在互联网上,哪儿也不去。

“他们忘不了星,”她手扶下巴冲着屏幕抽噎,“他们纪念她的方式多种多样!”

俱乐部群里的人都知道她是谁,却从没人提醒她该更换个QQ名什么的。他们允许她就那样诡异地存在,有3年时间。所以,他觉得霞的最后患病与电子产品的过度使用不无关系。

“它们就是辐射恶魔。”他说。狠劲揪自己的头发。

霞的身体渐渐垮掉,疼痛让她夜半双膝伏在地板上呻吟。除却给她打止痛针,医生改变不了她的执拗。她拒绝再而三的化疗,想要保持尊严的离去,这就不得不忍受更大的痛苦。而实质上,她走的那一刻,相当平静。他坚持己见,把眼能见的手机和电脑全用脚踩个稀烂。他把自個反锁起来,企图和所有人断绝联系……门墙“吱嘎”作响,一个沉默敦实的锁匠率众破门而入。妹妹扑上来,母亲一样紧抱住在沙发上萎缩成一团的他,泣难成声。哥哥的头发已油腻纠结,全身散发着鸡粪的味道,脸上表情像是遭受了冷雨袭击的孤儿——悲苦,无望,无主。她从没见过他这样颓废,从小到大。

“活着!”妹妹摇着哥哥的身体,眼泪、鼻涕涂的到处都是,“答应我!”

不知道过了多久,陶然从胸腔里挤出一声长叹。

妹妹毫无商量地包揽了他的日常。给家里安装了座机。通常,它是安静的。但今天不同,大清早它就铃声骤响。这不是妹妹打电话叫他吃晚饭的时间。“陶然吗?”

“啊,是。”他手腕微微抖。这腔调,这鼻音,多么熟悉。“你怎么会找到我电话的?”

“呵呵,我从网上的视频中看到你。你可是‘优雅的陶先生’啊……”

放下电话,他心里充溢着一种说不出的情愫。二十年未见的老战友呵!一定是昨晚的梦带来了好消息,他想。梦里,他和霞、星前后跑,追只长耳朵兔子。它跑得太快了,很快淹没在草丛。没了目标,他们伫立原地四顾。原野大的不成样子,没有边缘,和天空一样,无限延展。不同的是,天空是靓蓝色的,原野是深绿色的。星的裙子被风吹得鼓胀,撑开的伞一般。她眉毛淡淡的,眼里闪着烁烁光芒,看他时那一贯俏皮的笑容又缓缓浮升在右颊,浅浅的小酒窝。霞揽着女儿的肩,亲热地嘀嘀咕咕。她们故意捉弄他,抛开他自顾走,不断咯咯笑……

一阵电锯声惊醒他。棕色窗帘正被亮光穿透,六点左右。他把被子重新蒙在脑袋,一点点回味。可惜了。他“霍”地坐起来,含着对楼上人家的愠怒。真是无处可去,他忿忿想,幸好冰场还营业。

疫情防控期间,溜冰场曾关闭过一阵子。那段时间他每天如猫一样凭着对往事的记忆努力舔舐伤口,在房间里转来转去,或在窗户上向外张望——数过往的汽车,今个数黑的,明个数白的。他还尽可能地竖起耳朵在饭点时听门外的脚步声:“哐哐”“啪啪”“砰砰沙沙”。那是社区志愿者给他送菜时发出的。不同的人发出的声音不同,还有简单的三声叩响。或者会问:“嗨,老先生,您在家吗?”或,“您还需要些什么吗?”于是,他就从喉咙里挤出这一天第一次和别人交谈的声音,告诉他们,他很好,很好,不需要。他们脚步殷勤,带着十足的温暖和问候。但他还是忍不住有那样这样的想法。他研究了煤气,电,研究了卫生间能悬挂绳子的地方……

星出事后,他没有流过泪。眼眶发热到极致也没有。他强抑自己,也或许是泪腺老化。他安慰霞,向她不断重申女儿去了更美更好的地方,仙女一样。他也确信女儿去了,身体空灵到和自然融为一体。最最难受的时候他就成天待在溜冰场,从早到晚。滑得更快,也更猛。而现在,他更是个独自在尘世湾流中驾艘小船漂流的人啦,随便在哪里团团转,随便哪个风浪击碎它,他都不在乎。他不看电视,不看新闻,不接受任何新的东西。他在等待坚持不下去的那天。

起床,洗漱。早餐依旧是两块面包。若是霞在,肯定要批评他营养不良的。但现在就这样,过一天是一天。不过,出门他还是会和碰上的邻居打招呼。一切看起来都和过去没两样。他的牙齿个别补过,吐字有点吃力,邻居跟他说话的时候需要加大音量。他强有力地保持着绅士的姿态,脱去平常和头发一个颜色的灰西装,穿着黑色燕尾服去参加冰场举行的滑冰比赛。比赛跳到一半的时候,他令人惊讶地忘记动作了。有那么几秒,他就愣在冰场上,稻草人一般弯僵着胳膊,像是要挥走一只鸟,却没甚力气。直到有个穿蓬蓬裙的小女孩滑过来,嬉笑着,向他伸出手。她的小手温嫩,牵住他。仰脸朝他甜甜一笑,眸子里闪出两朵水晶晶的光芒,音乐继续。骤然,他想起一些词汇:翼装、霞、降落伞、女儿。对,对对,他顺着小家伙的带领重新滑起,花式表演。台下的掌声重新响起来——他冰场寻梦的勇气和步伐再次赢得观众的掌声和钦佩。

下场后,沮丧还是袭来,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很复杂。

“你是最潇洒的。”妹妹说,用胖胖的身体拥抱他,还递给他一只长臂猿的布偶玩具。他感受到真诚和被疼惜,很抱歉地说:“你们来看了我最糟糕的一次表演!”

“您永远是我的偶像,了不起的老舅,”大块头的外甥笑着说,“无论什么时候!”

“嘁,你这傻小子,嘴倒忒甜。”

这会儿,若不是董云把手围成喇叭形冲他大喊一声,陶然几乎要和老战友失之交臂。董云比当年瘦了许多,眼角的皱纹与他有点混浊的眼珠一起泛出与故友相逢的欢喜与神采。他头发稀疏,身材还算端正,拄根轻便拐杖,带横纹的宽额头闪着汗珠。

俩人简单的拥抱。陶然不由眼眶灼热,有流泪的感觉。董云穿运动衣,加厚运动鞋,衣着和夏天热情的太阳很不相配。

“热吧?”陶然问。一只手紧紧拽住董云的手,手心全是汗也不肯放开。他要请老战友吃饭,吃最最贵的海鲜。有人等候的感觉真好,他想。这些天,每次离开冰场他都不确定自己明天还要不要来,能不能来。像是要做最后的告别,又有点不甘。或许白昼使想象飞翔,照亮了一点脆弱的求生本能,最怕的是夜晚,他觉得无论他在哪里,在与不在,都与这个世界没多大关系。他由不得经常这样想,简直烦透了。现在,这种每每从心底升腾的忧伤突然被董云冲淡了。

“热不?”他再次问。副驾座因为坐了高大的董云显得拥挤。

“哦,不,”董云呵呵笑,“美得很,有空调。”

“这些年都干什么?”

“还能干啥?”董云点起一支烟,“一辈子就爱一样事呗!”

“登峰?”

“是哦,前后去了七次!”董云谈起珠穆朗玛峰,犹如谈起了神灵,一脸肃穆和滔滔不绝。他年轻时曾入选中国登山队,在部队时。“首次登峰没经验,只凭感觉走,”董云说,“我越走越不对,前后都没路。之前往上看还能看见顶峰,但那天什么都看不见。向上就是个大石壁。往下看,脑袋‘嗡’地,万丈深渊下好多冰缝,像鲨鱼亮着白晃晃的牙齿。他大爷的,”董云骂了句粗话,又说,“我浑身血液都结冰。贴在岩石上纹丝不敢动,屏住呼吸。幸好那天风不大,如果风大,会把我吹得像只烂风筝没方向。”

陶然沉默。点头。

“死亡离得那么近。后来,我觉得不能老趴在那儿。即使不摔死,也会冻死,得找路。”董云说,“当时的情况无法后退,只能前进。我发现岩壁上有一条裂缝,手能挂住,脚能蹬着。我就试着用冰爪一点一点往上凿……”

空气凝重。

“用了多长时间我忘了,只记得手僵了,腿还在用力。我咬牙爬,指头缝里全是血。直到前面出现光溜溜的山脊。可算是有路了……”

“没死。后来又去了?”陶然瞪着董云,真想挥他一顿老拳。

“是咧!”董云灭了烟,继续。“有一次我在珠峰下认识了一个带小孩的男人。他们陪着我走了好长一段路。”

“为什么?”

“好奇我的腿呗。我下山慢,就捡拾珠峰上游客留下的垃圾,他们来帮我!”董云想起那父子俩,表情已陶醉,“我不能完全弯下腰,他们就跑前跑后,捡了放到我背上的环保袋里。”

“尤其那个小男孩,忒可爱!呶,就他!”董云翻出手机相册,里面有个脸蛋黑红,眼睛眯成月牙儿的孩子,笑容纯净的和水一样,正伸手向前方递出空易拉罐。

“星吉的爸爸在珠峰下开摄影馆。星吉说,长大后他要插翅飞上珠峰,让他爸爸骑在他背上拍银河。”董云瘦成褶子的黑脸上笑意汪汪,“小家伙简直吹了一路牛。不过,他爸爸话很少,专心给我拍许多照片。我去他家取。他真是个古怪又特别的人……”

车子停在一座仿古建筑的酒楼前。董云下车,拐杖提手里,也不怎么使用。俩人坐定,等上菜。陶然去洗手间,返回时他见董云正挽起裤管系鞋带。

“怎么了?”他怔怔坐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的腿?”

“哦,爬珠峰时出的事,”董云讪笑,“1999年,登山队被困在海拔8000米处没法前进。风太大了。”

“为什么不下山?”

“勇敢是处于逆境时的光芒。没人肯放弃,因为每次登峰大家都要准备好几年。”董云低头,有点难过,“我们等了两天三夜,同时在等一个失散的队友。最终食品、饮料、氧气全部耗尽,只好下撤。幸好队友归队了,丢了睡袋。我把睡袋让给他。”

“我参加过冬泳,身体素质一直是全队最好的……”董云像是在聊别人的事,语气沉静。“没想到,那晚我的两条腿却被严重冻伤,肌肉坏死,”他用手比画刀的形状,“只能手术。”

他从桌下伸拽出两截义肢:铁灰色的钢管,膝盖以下的钢脚丫上套着运动鞋。僵硬,滑稽。

“后面两次登峰都是我截肢后去的,”董云的眼睛里浮升起亮光,“成功不就是失败了再失败也不放弃热情吗?2018年,我跨过珠峰遇难者的遗体残骸,顺利登顶。”

“你!疯了!”陶然心中升起恨意。莫名的激动。

“哪跌倒,哪爬起。为适应义肢,训练时我全凭死磕。别的倒没啥,就是接茬处的内箍反复蹭烂我腿上的肉——流血,结痂。再流血,再结痂。我咬牙撑着,不信它长不好。嘿嘿,截肢处的死茧终于和铜钱一般厚了……”

云朵,比雪莲更美,绽放在脚下;雪山,被太阳反射的如座座银矿。风撕扯住董云残缺的肢体和他身上的背包,拼力想掀翻他、夺走它。这是一场他已失败多次的无声较量。野风呼呼,沉重而持久。一步。一步。一步。毅力,尊严,价值。他终从胸腔偾张出最强劲的呐喊——旗帜徐徐展开,鸟翼般颤动,红旗占领峰之巅……

陶然沉浸在董云的讲述中,心突然像遭到坠落的重物击打,一阵一阵沉闷的钝痛,又像是被某种东西用力捏紧,又松开。是苦楚。

“我没事。”董云扯下裤管端起酒杯说,“你过得咋样?”

“我,”陶然神色黯然,“我们相互爱着……我以为我们将会一直在一起……所有的事我们都将一起……但是,现在,你看到了,我,孤老野鬼一枚。”

“不,不是的。”董云轻拍陶然的手。

陶然向桌前凑了凑。起初,他觉得别扭。但现在,他管不了这些了。他从个人经历的中间讲起,后来又回溯到最初:他曾隐藏在公园的蔷薇花树后执笛吹《鹧鸪飞》,有个穿绿裙子的女子在清亮的笛声中走过草地,又弯折回来。后来,她见天来,支张画架,坐在湖边的石椅上。画水,画树,画鱼。蝉声与笛声争鸣。夏天过后,他收起笛子跟绿裙姑娘学画画了。俩人的背影一左一右。他甘愿做她的模特,在夕阳的余晖里一动不动。

“绿裙姑娘就是霞。”陶然擦擦前额,舔了舔嘴唇。

暑热已来到窗前。风轻嘘微语。群蜂在花树的宫廷中正肆意弹唱。

“继续,”董云说,“有时候,你得说出来。我也爱听。说出来,你就会感觉好些了。类似的事我也曾经历,就是你正描述的事。”

星上大学后,我买了辆红色smart。霞挑的颜色,夺目又拉风。我和霞开着它到处玩。车上就两个座,体积小,进了城市的胡同能倒回来——卧车就不行。以前的卧车曾把我俩卡在胡同里,很尴尬的,最后还是交警帮忙开走了它。我开着它和霞从住处到溜冰场,顺地下车场直接进到门厅外。霞穿溜冰鞋,扶栏杆,扭着微胖的身躯小心遛弯。她的面容已不再年轻,可笑声很响亮。

“后来,这样的好时光,断然结束。”陶然用手捂住额头,“我没能照顾好她们。大约,你已听说……”他极力掩饰,喉结上下滚动。

董云起身打开窗户。绿意更多地从窗外溢进来,带着清凉香气。

“没人比她们曾经更开心,”董云拍着老战友的肩。想说什么又停止。良久,还是说了,“我和星吉的爸爸见过你滑冰的视频。他得知我俩的关系,拜托我邀你见面。”

“他是谁?”陶然迷惑。

“胡月。拍摄的照片曾上过《国家地理》。著名摄影师。”

“哦,”陶然想起胡月挨打的模样。他一点都没忘记他。那个身材单薄、面色青白的家伙。

“这张照片,是不是你女儿?”董云的手机里有张翻拍的照片。

陶然逮过董云手机,用手指放大看,两眼盯住,再也移不开。

“没错,是她!”

照片是巨幅的,挂在胡月家的客厅里,是星的最后那次飞行:云块雄伟如城堡轮廓,大鸟的翅膀向西,太阳连同橘红色的光晕罩在她头顶,皇冠一般。她在云层与蓝天之间翱翔。翅与光,光与影,影与景形成七彩特效,斑斓,梦幻。陶星——他的女儿——翩翩如外星异客——飞天仙子。照片拍摄日期,正是她的卒日。

“这张题为《翔》的照片,获得国际摄影金奖。胡月说,他一直想把这幅作品连同荣誉交到您手上。只是,缺乏勇氣……”

“哦。”陶然用力握住董云的手。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天空,有架飞机正扯着白痕滑过,轰鸣声和着近处花朵上的蜂嘤,天地热闹依旧。“对不起,打扰了!”侍应生职业微笑,右手托着盘子猫步走过来。桌上款款落下两盘菜:鲈鱼弧形卧,上盖葱白椒丝,连同香辣炒螃蟹一起喷出咋咋呼呼的香味。盘中垫菜青绿,片片似要渗出水来……“我狠狠地揍他。就这样,左,右……”陶然比画着说。

“两只袋鼠打拳击呀!”董云和他对视,大笑。

“不,不。对面那个连稻草人都不如。”陶然笑得勉强。

“年轻人不容易。”

“是……是啊!”陶然低声附和,沉默。突然,他感到有什么东西该结束了,这个话题,或者,别的什么。

责任编辑惠靖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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