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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涛散文选

2021-11-26周涛

绿洲 2021年6期

周涛,1946年出生于山西潞城县马场村,9岁随父母由北京迁居新疆。

当代著名诗人、散文家,新疆文联名誉主席。20世纪80年代获全国优秀诗集奖,90年代获首届鲁迅文学奖散文奖。代表作品有诗集《神山》《野马群》,散文集《稀世之鸟》《游牧长城》《兀立荒原》,长篇小说《西行记》等。

暴雨下的马群

刚刚进入初夏,巩乃斯的这场大雨就让四连的人长了见识!南疆来的人哪儿见过这样下雨?乌鲁木齐来的、内地来的也未必见过!

先是听到巩乃斯河岸的土壁高崖上隐隐传来雷的脚步声,那是远古时代的战车隆隆驰过的声音,沉闷有力,渐渐逼近。接着,一阵狂风掀起漫天黄土,吓得路边的那些平时高傲笔挺的白杨又是弯腰鞠躬,又是摇头晃脑频频敬礼俯首恭迎,好像风是它们的皇帝来了。

紧接着,雨就迫不及待地来了,不是循序渐进从小到大的那种,而是直截了当,哗啦哗啦就从上到下倒下来了。说倾盆大雨,盆太小了。说倾缸呢,也太小。巩乃斯下雨的那个痛快劲儿,就像是一个终于想明白了的欧洲贵妇,把她的亿万家产全给人了!这个城堡,这个庄园,这个镀金马车,这些黄金、首饰、珠宝、银币……给你、给你、再给你,全给你们了!它就是这么下的,淋漓尽致,豪奢痛快,气势磅礴!

天啊,它太大方了。

田永生拿了个脸盆,从门口伸出去,不到五秒钟,脸盆满了。“哇呀,太厉害了!我都端不住了。”

大肚子玉素甫看着窗外,满是雨在积水上打出来的水泡儿,比鹅蛋还大,此起彼伏,就像水面上长满了蘑菇。“喂江(维吾尔族人感叹语,编者注)……天上跑水了!”

正在这个时候,陈喜贵穿着他的军用雨衣从大雨当中冒出来了,他进了四班的門,抖了抖身上的水珠,说:“有个事儿,你们谁去场部跑一趟?”他说着,眼睛盯着兰毛。

“现在去?这么大雨。”兰毛说。

“你俩一块去,下雨怕什么。找一排长、二排长把雨衣借上,骑马去。”

我和兰毛领了任务、借了雨衣,从马厩里牵出了“豹点”和“白星”,我骑了“豹点”,兰毛骑了“白星”,就在大雨之中上路了。人家这军用的雨衣还是好,头上有个尖顶帽,全身护得严严实实的,就是最后雨水都流到小腿裤子上了,完全湿透了。这算是美中不足,不过没关系。

两个人兴致勃勃,雨中策马行于草原,心中颇有一些新鲜感觉。

“赛不赛?”兰毛兴致上来了。

赛!我一磕“豹点”的肚子,身体往前一压,它马上心领神会,“噌”地一下就冲出去了。大雨瓢泼,旷野无人,纵马狂奔。两骑一前一后,开始追逐,大约驰骋了三五公里,转过一处山冈,突然眼前现出一幅奇景,让我俩呆住了。赶紧勒住马,目瞪口呆得坐在马背上看着。

生存竞争的规律使一切生物把生存下去作为第一意识,而人却有时候会忘记,造成虚度误会。

唉,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在巩乃斯草原度过的那些日子里,我与世界隔绝,生活单调;人与人互相警惕,唯恐失一言而遭灭顶之祸,心灵寂寞。只有一个乐趣,看马,好在巩乃斯草原马多,不像书可以被焚,画可以被禁,知识可以被践踏,马总不至于被驱逐出境吧?这样,我就从马的世界里找到了奔驰的诗韵,油画般的辽阔草原,夕阳落照中兀立于荒原的群雕,大规模转场时铺散在山坡上的好文章,熊熊篝火边的通宵马经,毡房里悠长喑哑的长歌在烈马苍凉的嘶鸣中展开,醉酒的青年哈萨克在群犬的追逐中纵马狂奔,东倒西歪地俯身鞭打猛犬,这一切使我蓦然感受到生活不朽的壮美和那时潜藏在我们心里的共同忧郁。

哦,巩乃斯的马,给了我一个多么完整的世界!凡是那时被取消的,你都重新又给予了我!弄得我直到今天听到马蹄踏过大地的有力声响时,还会在屋子里坐卧不宁,总想出去看看,是一匹什么样儿的马走过去了。而且我还听不得马嘶,一听到那铜号般高兀、鹰啼般苍凉的声音,我就热血陡涌,热泪盈眶。大有战士出征走上古战场,“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之慨。

我们碰上的是巩乃斯草原夏日最迅疾猛烈的暴雨。那雨来势之快,可以使悠然在晴空盘旋的孤鹰来不及躲避而被击落,雨脚之猛,竟把牧草覆盖的原野一瞬间打得烟尘滚滚。就在暴雨的豪打下,我见到了最壮阔的马群奔跑的场面。仿佛分散在所有山谷里的马都被赶到这儿来了,好家伙,被暴雨的长鞭抽打着,被低沉的怒雷恐吓着,被刺进大地倏忽消逝的闪电激愤着,马,这不肯安分的牲灵从无数谷口、山坡涌出来,山洪奔泻似的在这原野上汇集了,小群汇成大群,大群在运动中扩展,成为一片喧叫、纷乱,快速移动的集团冲锋场面!争先恐后,前呼后应,披头散发,淋漓尽致!有的疯狂地向前奔驰,像一队尖兵,要去踏住那闪电;有的来回奔跑,俨然像临危不惧、收拾残局的大将;小马跟着母马认真而紧张地跑,不再顽皮、撒欢,一下子变得老练了许多;牧人在不可收拾的潮中被携裹,大喊大叫,却毫无声响,喊声像一块小石片跌进奔腾喧嚣的大河。

雄浑的马蹄声在大地奏出鼓点,悲怆苍劲的嘶鸣、叫喊在拥挤的空间碰撞、飞溅,划出一条条不规则的曲线,扭住、缠住漫天雨网,和雷声雨声交织成惊心动魄的大舞台。而这一切,得在飞速移动中展现,几分钟后,马群消失,暴雨停歇,你再也看不见了。

“好家伙,太棒了!”兰毛坐在马背上兴奋起来,“我这辈子就想当骑兵,步兵没意思,打死我也不干!”他在马背上挥动着手臂,好像手里攥着一柄军刀,胡乱劈砍了几下。

“听说你父亲原来是东北抗联的,退到苏联转从新疆回国的?”

兰毛说,是这么回事,我原先也是东北人。可是我生在新疆啊,所以是地地道道的新疆人!他妈的,骑兵没当上,跑到这儿再教育来了,你说倒霉不倒霉?

“其实也不算太倒霉。”我说。

为啥不算?

“你看,周围这风景,你到哪儿找这么美的地方?我说它是伊甸园也不过分吧?在这种地方度过一段时日,倒霉就算咱们该交的门票吧?”

在农场部返回连队的路上,这两个人缓辔徐行,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那两匹马倒是老想快点儿跑回家,不停地摇晃头颈,使劲咬着马嚼子。

这时候已经天低云暗,四野渐渐模糊,大雨洗涤过的则克台,从一幅色彩鲜明的油画变成了氤氲缥缈的水墨丹青。

于是兰毛喉咙大声唱起歌来,“啊,塔里木……”他唱得挺像那么回事儿。

赛里木湖

那辆大轿子车从学院图书馆大楼前启动的时候,坐在车里的那些人丝毫没有离别母校的伤感。他们对学校已经厌烦透了,恨不得早点离开,越远越好。

这些家伙兴高采烈,如同奔赴战场的士官生,正憧憬着对崭新的未知生活的渴望,想象着自己即将在人生的拳台上打赢第一个回合、初战告捷的情景。他们年轻力壮,聪慧敏捷,无所畏惧。

车子轻微地颠簸着,街道上少有行人,更少车辆。车窗外边闪过了那些熟悉的建筑,不久就驶出这座城市,阔大的北疆地貌依次呈现。农田,白杨林带,水库,村落,农场,稀疏的草野,黑色的戈壁,银灰色的山峦……这一切都给了他们一种新鲜而又荒凉的刺激,于是有人唱起歌来,歌声引发共鸣,许多人随着一起低唱,这是他们都熟悉的电影插曲——

我们像双翼的神马

啊,奔驰在草原上

啊哈嗬吼伊……

草原水肥牛羊壮啊

水肥牛羊壮

司机也被这一车年轻人的热情感染了,车开得飞快,真的好像一匹双翼的神马,四蹄腾空,万里横行。这些刚刚经历了“文革”的年轻学生,这些曾经以天下为己任的人,经过风雨,见过世面,瞧瞧这些人的心胸有多么阔大强壮吧。

通往博乐的那条三十公里岔道,可以当作一条通往庭院僻静一角的幽径。

昌吉呢,是从住宅走下来时的一个台阶。

到了石河子,就算台阶走完了,踏上了出入庭院的主道。

果子沟应该是院中的一座保留完好的、长满了自然植被的小丘。

赛里木湖这一小池水,在院子里保持着它的清澈的生机。

牛羊、马匹、骆驼、狗和毛驴,是你在散步中遇到的蚂蚁和小昆虫。

只有太阳是原来的,只有月亮是原来的。

应该让思想的水散漫成湖,特别是当你处在人生的秋天。

让溪流聚集起来,让河水交汇起来,让雨水或雪水贮蓄起来,根据地形自然的状态,造成一个非人工的海子。那就是湖。

湖不是海——它没有那么伟大。

湖也不是水库——它要柔和自然得多。

一般来说,它躺在那儿,有一种女性的味道。这除了因为它美,还因为它使周围变得潮湿了一些,滋润了一些;更因为它使天空也变了,变得涂上了一层神秘的蓝;使近处的山呈黛色,阴坡的森林幽静,使远处的山白发肃然,如老翁之守处女洗浴。

一般来说,它躺在那儿。

它不像山那样远远地就跑过来迎接你,而是躺在那儿,等着你突然发现它,它喜欢静静地微笑着看你吃惊。

一般来说,这就是赛里木湖。

一个思想就应该是这样,经过无数条水系的源源不断的补充,经过地貌之下的颅骨加固合拢,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个圆或椭圆的、深邃的内陆液体领域。

思想之所以称为思想,就因为它是圆的。从它的任何一点出发,走完全程终点都复合在起点上。所以,思想是细长的,思绪是云烟状的,想法则呈尖锐三角形状的,灵感是狭长闪电状的,而重大的灵感接近思想,故呈球状闪电。

瞧,被称为思想的这个东西有多么深邃,同时又有多么清澈透明。

它深邃到使人不敢轻率地跳下去游泳,仅只挽起裤腿在岸边浅涉一番,就足以使人领略到它的内涵、它强大而令人畏惧的吸力;而它的清澈透明,让人一眼望见底却倒吸一口凉气,那见底的明澈里,反射着无数层游动的光影、光环、光斑,造成无法分辨的幻象,使真实与虚幻浑然一体,因而更加捉摸不清。

这是那种比浑浊更深邃百倍的明澈!

赛里木湖——多美的名字!

这名字本身就有一种清澈的深邃,有一种高雅的韵味,有一种特殊的蓝,令人心醉。

你是伟大的海洋在撤离时留给伊犁河谷的一滴巨大的淚珠。汪汪的,闪闪的,既像美人腮边泪也像英雄颊上泪,刚健而又妩媚。

你就是我们的海。在亚洲腹地远离海洋的地方,你给了我们一个海的缩影,一个海的模特儿,让我们按照你的面貌在想象中放大去理解海。因而,你又是本关于海的初级教科书。

当我们散步在你身边的时候,可以看到成群的水鸟翩飞降落,成为浮动在水面的一片黑点,同时浴着水色和光影。身材修长的马正垂着颈、披着长发,小心翼翼地亲吻你的水面,唯恐不慎弄破了你的面容。

你与牧人的世界如此和谐。他们爱你,你也爱他们,你从不曾因为他们贫穷而鄙弃他们,相反,你把自己当成他们当中的一员,和他们气味相投。你就是在他们当中找到平静的,你必须平静才能生存下去,而这,只有牧人才能给你。那些城市里的“湖”,你当然知道它们的窘状和自得难解难分,它们是供人娱乐的一池,而你,才是真正的湖。

总是这样,在远离喧嚣的地方,思想默默地积蓄、沉淀,变得清澈起来,辽阔起来。

所有的游客和路人,在你的身边赞叹、夸奖,似乎在这片刻,你成了他们的一样东西,而与牧人毫无关系,然后,他们拍拍屁股,驱车远去,你仍留在牧人身边,谁也带不走你。

在众多的游客和路人当中,有人感觉到一丝惭愧吗?面对你,有人照到自己灵魂深处的弱点吗?若有,他可能会想到这些。

赛里木湖,人们是多么肤浅又多么自以为是呀,我愿意代替他们向你道歉,说:“我们对不起你!”

它听也不听。

脸上犹自泊着宁静神秘的微笑。

赛里木湖就这样,一直都这么谦恭地高悬在整个伊犁河谷的头顶。这片相当于三个浙江省面积的美丽伊甸园,就这样头顶着一个大湖谨小慎微地过着她的幸福生活。她举着它,不分昼夜,十分小心,大气不敢喘,地震不能有,惊雷和风暴都可能倾翻湖水,酿成灭顶之灾。看起来这湖水一不小心就会溢出来,顺着果子沟、芦草沟、巴彦岱直泻下去,长驱直入,势不可当,就像波拿巴特的法国龙骑兵攻陷莫斯科城那样,淹没整个伊犁州。

但奇怪的是,几千年、几万年过去了,这个凌空高悬的大湖始终平心静气,汇聚多少雨雪也不溢出来,遇到地震、兵灾什么的也不翻,脸上犹自泊着宁静神秘的微笑。它好像知道些什么,卻永远不会告诉你。

还有一点奇怪的是,当你乘坐的车子在几公里外远远望见它的时候,它那一湖天空一般碧蓝的水面,明显地远远高于湖岸,凸显在地面上,上与天色相接,就像是空中的水。

牧人说这湖里装的不是一般的水,而是泪水。

谁的泪水会有这么多、这么纯净?

——那是雪峰的泪水、天山的眼泪。

更为奇怪的是,这么一眼望不到边的一个大湖,水质清冽,就如同镶嵌在雪峰脚下的一大块蓝宝石,闪耀着阳光、虹彩、草滩和群山的倒影。它美到了极致,就像是假的,同时它也暗藏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这湖美艳的水里没有鱼,就像一位绝代佳人从未生育。

它就是这么奇怪,也可以说与众不同。

它像是一座月亮上的湖。

那只黑猪

那只黑猪孤零零地站在当院里,后腿的腿弯上拴着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端绑在木桩上。黑猪完美无缺,皮毛光亮,上午的阳光像舞台上的灯那样笼罩在它身上,使它像一个主角登场。周围没有别的猪,也没有一个人,它站在那里,虽然是孤零零的,但是很突出。它在绳子长度允许的范围活动着,迈着台步,没有音乐伴奏,这里的黎明静悄悄。它似乎正在酝酿着唱腔,一张嘴就会像李玉和那样唱出来,“狱警传……似狼嚎,我迈步出监……”但它,没有唱,只是哼哼了几声。

那只黑猪孤零零地站在当院里。

陆震虎站完了末班岗,睡了个回笼觉,手里提着那支半自动步枪,准备送回连部去。站岗的时候,他一直对这支枪上的三棱刺刀心存疑虑,这刺刀看起来一点儿也不锋利,它能刺穿身着厚装的人体吗?他总觉得如果到了双方拼刺刀的时候,还是三八大盖好使,枪身很长,刺刀锋利,寒光闪闪,令人心惊胆战。这个半自动步枪,短胳臂短腿的,刺刀没有杀气,看起来更像一件工具。三棱刺刀更像是工厂而不像是战场用的。这种小小的疑虑像粘在头上的蜘蛛网似的,不把它拂掉总是让人不自在。他想找个什么东西试一试,人身上肯定不行,别的也找不到合适的。这时他正好看到那头黑猪。

那头黑猪孤零零地站在当院里,一筹莫展,去意徊惶。它就要被宰杀了,两只黑溜溜的小眼睛里流露出了它的预感。有惊恐也怀着一丝侥幸,就像某些死刑犯的表情。它看着他,似乎看到了一点希望。

“救救我吧,帮我把绳子弄断。”它的眼睛在说。

陆震虎看着它,心里想的是,这头猪皮毛光亮、筋肉饱满,看起来很结实。三棱刺刀如果能刺穿它的话,证明这种刺刀很实用;如果刺不穿,说明这家伙是个样子货。反正这头猪过一会儿就要被杀掉了,不如拿它来试一试。再没有比它更合适的试验品了,虽然可能会有点疼,但是总是比杀掉好受多了吧。

他端起枪,朝黑猪背上刺了过去。

“扑哧、扑哧”,响了两声,声如裂帛。刺得不深,刀不见血。黑猪身上也未见伤口,只听见发出厉声尖叫。陆震虎完全没有想到,那么坚实厚韧的猪皮,刺穿时就如同刺破一张牛皮纸那么容易,轻轻一碰,毫不费力,刺穿了。这家伙要是刺人,简直他妈的太容易啦!一戳一个透心凉。

他摇了摇头,被这种出乎预料的效果所征服,然后把枪送回连部。

快到下午的时候,他走出来,看到那只完美无缺的黑猪已经被开膛破肚挂在架子上了。它的内部毫无遮掩地赤裸裸地呈现出来,红是红,白是白,粉红是粉红。就像一个衣服被剥光了的人,吊在那里。刚才它还在动,还在叫,还会用眼睛盯着你,希望你手下留情,现在它任人宰割,发不出一丝声响了。

操刀手是二排长,他用右手伸进打开的黑猪胸腔,摸索了一番,找到了,用手一抠,取出一块完整的白油。雪白润腻,像一块羊脂玉,晶亮晶亮的。“这可是好东西呢,这块板油,就要刚宰下来的时候生吞,你们吃不吃?”身边几个帮忙的连忙摆手,表示不敢吃。二排长把那块板油放到嘴上,一抹,像一块年糕似地吞进去了。

吞完,他扭头看见陆震虎,问道:“是不是你站的末班岗?”

陆震虎说:“是我啊。”

“你是不是用刺刀捅猪了?刺刀上咋有猪毛?”

“我捅了两下。我想试试刺刀行不行。”

“捅了两下,说得轻巧。你这两下可把我们害苦啦!”

“咋了吗?”

“我说他妈的怎么吹气鼓不起来呢,原来你小子给戳了两个洞,漏气啦。你说你坑人不坑人?没事干了你戳它干什么,你这个学生娃心也够狠的。”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们还要吹气。”陆震虎自知理亏,一点好奇心,惹了小麻烦。不过他心里想,我戳了两刀就成了大学生心狠,你二排长把人家宰了倒不算心狠啦?何况你还把人家的板油生吞了,你这算什么?好在平时对二排长印象不错,有股子愣劲儿,人并不坏。当兵的人和大学生还是不一样,农村长大的人和城市长大的也不一样,生活环境、生存的土壤造成了骨子里的不同。没有什么应该向谁学习,他会的你不一定会,你懂的他不一定懂,互相学习互相理解才是对的。今天我们在这里接受工农兵的再教育,是不是以后保不准有一天工农兵也来接受我们的再教育呢?

他这么一想,把自己吓了一跳。但是它哪里错了呢?人本来就是平等的,不存在哪一些人应该教育另一些人。除了老师对学生传授知识,监管人员对劳改犯进行强制改造,我们这些人好端端的为什么被送到这里改造?

至少有二百个为什么在这一代人心里萦绕着,找不到答案,也没有人回答。

陆震虎这时候才意识到,还有一个渐渐紧迫的原因,在压迫着他,那就是临近分配了。自己能分到什么地方呢?塔城的也迷里,阿勒泰的清河县,还是和田的策勒?这些离边境最近的地方他都想到了,反正好不了。但是当头一闷棍打下来之前,还是难免有侥幸心理。毕业分配就是和等待判决差不多,分配到了哪儿,铁板上钉钉,旱地里栽树,基本上一辈子就扔那儿了。那年头儿,谁能有回天的本事,把自己硬拔出来重栽呢?

迈向社会的第一步走不好,可能一辈子都挽不过来。毕业分配谁也不敢掉以轻心。全连的人谁也不敢提这个事,都害怕,提心吊胆,等着那一声锣响——全场比赛结束,胜負揭晓。命运啊,就操在连长和新来的指导员手里!

横下一条心,爱往哪儿分往哪儿分吧。

森林

一个人要是站在山巅上,登高远望,视野顿然开阔,肯定会有一种山高我为峰的感觉。虽然是山托举起这个人,但是这个人很容易忘了这一点,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变得崇高伟大、君临天下。

森林就不同了,森林使人变小、变得谦恭。

这么多的树,看过去无边无际,层层叠叠,站满了崇山峻岭。这些云杉和松柏,每一棵都像是一个绿巨人,高耸入云,腰围十丈。它们同样是活物,同样在呼吸;它们的浑身上下到处长满了眼睛,在审视着你。

你是伐木者,还是护林人?

你站在这些巨大的树木脚下,连它们的脚踝都达不到,你确确实实地感到了,你渺小得如同一只蚂蚁。而且你连一只蚂蚁都不如,蚂蚁可以一直爬到巨树的顶端,你不行。这时你看到一只松鼠,它在一棵树上移动起来,速度快得惊人,你不能眨眼儿,你一眨眼,它就不见了,然后在一个你根本想象不到的位置上出现了。何况,它头朝下移动的时候,速度更快,如履平地。

它们就像是这些巨树的孩子,在树的身上跑来跑去,飞来飞去,爬上爬下。它们还住在树的身上,在上面安了家,共生共荣,互相依存。它们不是伐木者,哈熊也不是,狼群和猞猁也不是,老鹰、马鹿和岩羊更不是。

那么你是伐木者吗?

你扪心自问,你对巨树说:“我不是伐木者。”因为你没有亲手伐倒过一棵树,没有,一棵也没有,连一棵小树也没有伐过。“我手里只有搬钩,没有斧头和电锯。”你心里这样对巨树说。

那你就是护林人了?

惭愧,也不是。你明白,人虽然有时候会骗人,但绝不可以骗树。树是山中的神灵,你骗也骗不了它,它不言不语,心里什么都明白——它的年轮里记录得清清楚楚。什么日月星辰,什么风雨雷电,什么凶年祸福,什么世上兴衰,它都未卜先知,它什么都知道,只是无法告诉你罢了。

你想告诉树说,我不是伐木者也不是护林人,我从草原和巩乃斯河边来到你们的这个高山营地,真实的目的是运送几卡车原木——树的尸体,我们把这称为“木材”。运回去干什么呢?盖一座大粮仓,今年的麦子丰收了,多得运不完,所以要盖一座粮仓。

请原谅我们吧,上命所遣,不得已而为之。但是你放心,我们会让它们光光亮亮、干干净净,换一副面貌堂堂正正地矗立在则克台草原上,成为一座真正的纪念碑。

请宽恕我们吧,以你神灵的智慧和仁慈,你肯定可以看到,我爱你们甚于爱自己和人类。不仅是爱,完全是无条件地崇拜——在这个星球上,没有比你们更无私、更伟大、更完美的存在。

你们护佑万物,却不求回报。

人类这群密集的蚂蚁,应该虚下心来,好好向你们学习,倘能如此,人类或可有救。

让那些大都市里密密麻麻的人蚁们,最好能在这些巨树下站一会儿,哪怕只有十分钟、二十分钟,就像对待宗教那样虔诚,那么即使最傲慢、最愚蠢的人,也会立马明白,自己是只蚂蚁。

一点儿都不错,非常渺小。

鸟兽散

这一天,这一天——也许有点乱,像逃难。大行李、小物件纷纷往各自的卡车上搬,人去屋空,连记忆也似乎搬空了。

人们在车前车后跑来跑去,有人到处去握手,有人温言细语话别,有人抱头痛哭,一年多的时间编织起来的纽带,似乎到了剪断的时候。

有些疼,有些不忍,但是各奔前程了——作鸟兽散,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最好的青春在这一天结束了,纯真岁月在此止步。它留在这里,也可能是埋葬在这里,走了的是另一个人。它从原来的躯壳里爬出来,然后把躯壳折叠起来,装进行囊里,走向完全陌生的领域。那里,还有更多完全陌生的人和事物在等着它。

看起来也很像冒险——一些刚刚学会走路的小动物,爬虫或者走兽、翅羽未全的禽鸟,走向森林、湖泊、沙漠或者高原,那里有掠食者,也有天敌,可能也有援助的手。但是去吧,步履蹒跚的小家伙们,去吧,在求生中学会生存。

再见那拉提草原,再见巩乃斯河,再见寒暑与共的低矮土房子……(还有溺水者、吕继烈、武荣荣。)

再见!再见!

兄弟们长大

十七八岁时,有个念头像谜一样困扰着我,那就是我们兄弟四个将来长大了究竟会干什么。当时,周二、周三、周四还在读初中或小学,每个生命都是一个谜,等待时间去揭破。

时光过去三十年,谜底大致揭开了。

先说周二。

周二幼时模样周正,黑发乌睛,腼腆少语。入学读书,成绩时好时坏,落差极大。老师说,他很聪明,就是喜欢和坏孩子厮混,受影响。父亲的对策是,每当他的成绩糟糕到一定程度时,就给他转学。初到一校,人生地疏,学习成绩骤升,甚至还担任学习委员或班长职务。好景不长,多则半年,少则两月,他便与班上最差劲的学生混在一起,最后达到私自把班费拿去与同伙大吃烤羊肉的地步,于是再转学。到了初三,周二弃文学武,抢军帽,养狼狗,舞枪弄刀,一落到底。众皆叹曰:“唉,周二是一块好钢,可惜打了狗链子。”

上山下乡时,他去米泉县插队。米泉县近,每月可回一两次。当时正流行白回力鞋,周四买了一双,视如珍宝,唯恐周二抢走,每逢他回来,必不穿,精心藏匿。周二回家,绝口不问白回力,也不找寻,仿佛不感兴趣。待其返回米泉,周四放学回家,没进门,先问:“周二走了吗?”母答:“走了。”周四顾不得放书包,一头钻进鸡窝,翻找先前藏的回力鞋。结果,头还在鸡窝里,哭声已经闷闷地传了出来——鞋被周二偷走啦!不久,周二回来,丢下一双脏鞋扬长而去。周四精心刷洗、晾干、上粉,藏至父亲卧室弹簧床最里处夹层。结果,周二返回米泉,周四的哭声又闷闷地从床底下传出来。

周二查我藏匿之物神出鬼没,不用东翻西找,每每手到擒来。后来到了公安局,他干过派出所指导员,当过股长,破得几件案子,以查找赃物为能事。问他,笑答:“我能猜着坏人的心思——和我原来的心思差不多。”

周三小周二两岁,从小眼睛近视,小小的鼻子上架着一副七百度的眼镜,身子细瘦,动作却较常人快半拍,吃饭如抢,常遭训斥。

小学四年级以后,周三喜欢读《参考消息》,每报必读,津津有味。小学六年级时,他对世界各国地理位置、首府总统和时事政治皆了如指掌。

师范毕业后,周三在郊区一所职工学校教书。忽一日,他跑进城来告诉我,报上登出新疆电视台向社会公开招考编辑、记者,他去报了名。据说当时报考者甚众,还有名牌大学新闻系毕业生,难度很大,周三自觉输人一筹。不料结果一公布,周三竟名列第一。如今,他在新疆电视台干编辑、记者已有多年。

周四小眼睛,大鼻子,黄毛。有人说他长得像南斯拉夫电影《桥》里的“猫头鹰”,也有人说他像《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里的德军中尉,还有人说他的眼睛鼻子酷似成龙,总之一副武夫模样。

周四很少穿新衣裳,总是不断地钻进哥哥们穿旧变小的衣服里去,破衣旧衫,敞胸露怀,肚子从小就圆圆地鼓起,大冬天喝凉水,满不在乎。

当时有人建议周四长大后当举重运动员,我却觉得他是个入伍从军的材料,因为那时他就率领着机关里一群差不多大的孩子,黑脸花脸,往来驰骋,俨然一个儿童领袖。

周四十五岁时,已经壮实有力。一次,我顺手想在他头上打一巴掌,不料他一低头,就势一个马步下蹲,右臂箍住我两条腿,一挺身,把我架在半空,仰着脸笑嘻嘻地说:“哥,还打不打了?”

我感受到了正在发育中的新生命强有力的提醒和挑战,从那以后,特别了解“后生可畏”这个词。

周四十五岁时就在心理上担负起保护我的职责。有一次在机关礼堂看电影,我坐前排,他坐在后面很远。因为替一位老人打抱不平,我与后排的一群二流子发生争执。话没说几句,为首的一个家伙从座位上一跃而起,准备动手。我还没反应过来,“啪”的一声,一记响亮的耳光把那家伙又打回座椅里。我一看,是周四。他恶狠狠地指着那家伙说:“你再敢动动,我捏死你这个臭虫!”

周四做事就是这般干净利落,一看就是个冲锋陷阵的材料,谁知最后却当了中学教师。

兄弟们长大了,原来如此。

青春的河藏在中年的河里

没有河流的地方不适合人类生存。千百年来人们总是沿河而居。河在哪里,哪里就一定有人,有生命和植物。河就是人类和一切生命的奶妈,她的乳汁养育了无数没有血缘关系的子孙。特别是当草色还没有完全憔悴,特别是起伏的低冈下、道路旁、屋舍外出人意料地长满了茂盛的树木——杏树、桃树和苹果树;而且当你绕过了一座矮矮的山冈,眼前出现一大片坦荡美丽的河谷;这片河谷里躺着一条无声蜿蜒着的河流——伊犁河。

这正是文君君十年后第一次见到的伊犁河,是第一次,从前见到的那条巩乃斯河。四十年前去则克台的部队农场接受“再教育”的时候,汽车曾经路过伊犁河,从伊犁河大桥上一驰而过,那只能算和伊犁河打了个照面,就像两个陌生人互相看了一眼,什么话也没说。现在呢,文君君从很远很远的大海边专程跑来,重访旧地,站在这条河边,就像在察看、回顾自己的一生。

她推着兰子杰坐的轮椅,在河边的林荫小道上缓缓地走着,走一走,停一停。停下来的时候,她会走到离河更近的岸边,兰子杰就在他的轮椅上抽他的烟。她望着伊犁河,这个季节它正如万马奔腾,声威豪壮,动人心魄的响声震耳欲聋。这时的水流已经不是巩乃斯河的灰白色了,更不是上游的山涧里那种清澈透明的,而是夹杂了泥土的颜色,浑厚、复杂、面目难辨。但是文君君认得出来,那奔泻如马群一般的水流里,有一股明显是从巩乃斯河里来的,她认识它。

啊,就藏在中年的河里。

美好的生活梦想,过早地坐进了轮椅里。

这一切谁能想到呢?命运为什么会这样安排呢?毫无道理,不讲道理,突如其来,只能接受。三十年前已经有了一儿一女的兰子杰,还是像二十几岁的兰毛一样本性难移、野性不改,他又迷上了开车,开快车,还说什么“像骑了一匹野马那么过瘾”。结果……和一辆油罐车撞了,钻到人家油罐车肚子底下。兰子杰腰椎骨压断了,造成终生瘫痪。兰毛太任性了,勇敢是他的优点,莽撞却是他的软肋,医生说:“若不是他这个人身体素质好,有十个人也早死了。”

文君君从那时起推上了轮椅,这一推就推过去了三十年。当初,兰子杰说:“离婚!我不能耽误你一辈子!”

文君君就回答了四个字:“有难同当。”

兰子杰又说:“其实我心里也明白,我配不上你。还是李烛彰更合适,你们两个才是门当户对、品貌相当呢。听说他爱人不久前得癌症去世了,你去找他去吧。”文君君说:“这种话以后不要再说。”

文君君难道不知道李烛彰的情况么?她比兰子杰清楚得多。李烛彰当了兵以后,给她写过好几封信,她都不回,后来听说她和兰子杰好了,他一气之下,随便找了一个通讯连的女兵结了婚。后来他在营长的职务上转业,在地方的民政厅又从头开始,以他的能力从副处长、处长,不长的时间已经干到了副厅长。文君君一點儿也不觉得奇怪,像李烛彰这么要强的人,多谋敢断,从小有那样的家教,天生就是当官的料。如果不是由于他的个性太强,别说一个副厅长,副省长也没什么问题。他妻子去世之后,有一次通过同学和文君君联系,准备去文君君那里去看看他们,文君君给人家的答案是:“别来,不见!”

正如文君君自己说的那样,她这辈子凡是自己做出的决定,都是错的。为什么会是这样呢?以后的漫长时日里她也曾不断地思考过,她发现了,原来她比兰子杰更任性。兰子杰的任性是表面的,她的任性是骨子里的。兰子杰是日常生活中的任性,她呢,是在命运面前的任性。凡是别人都认为合理的,她偏要去对抗;凡是她心里真正爱着的,她偏会去躲避。最后,命运就用这种方式惩罚了她。让她明白,天意不可违,顺天应命也是人生的大道理。

但是文君君毕竟还是文君君,她不管自己的决定怎么错,也不管命运用什么奇怪的方式惩罚,她都经受住了,没有垮掉,没有向那个看不见的神秘力量屈服。她一生都在和这个家伙捉迷藏,她找不见它,它却对她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现在这个狠心的家伙该放过她了,不向命运投降的人最终会感动上帝。

她这时候才突然领悟到,谁是上帝呢?在这块土地上,伊犁河就是上帝!你看它,它不仅仅是单独细长的一条河,这是它了不起的地方。它成了一个系统,一个影响着周围事物的活物,它把周围的都纳入了它,成了它的一部分。

天空是因为它才这么蓝的,要是没有它,天空马上就变成灰色的或者更糟。

河谷和草原是因为它才这么茂盛兴旺,隐藏养育了众多的禽鸟和野兽,不然,立即将成为沙漠。

还有那些村舍、房屋,房屋前的长廊、窗饰的雕刻,庭院里的夹竹桃、地毯和壁毯,铜壶和银餐具。它流着奶与蜜、果汁与麦香,还有肉。

还有那些沿岸生活的人,你来的时候他们那种平稳的表情,你走的时候他们那种平稳的态度;孩子的笑声,妇女们走路的姿态,以及所有的居民过日子的那种安详。这一切都因为有了它,都因为是它的组成部分。它给了他们韵调、口音、习性、容貌以及全部与众不同的东西,平稳而充沛的生活态度。

他们是它的风景,因它而貫穿流畅。

文君君想,人们世世代代都在到处寻找上帝,在云里找,在天上找,在发光的星球上找,结果谁也没找到,谁也没见过上帝。就是因为人们忘了脚下,忘了身边。上帝,上帝,并不在上面,恰恰相反,它在下面,在身边。这条伊犁河正是这样,它专挑着低处走过,默默地帮助万物。

难道这不正是上帝的行为吗?

河边上的对话

傍晚时分,秋风轻手轻脚地从云缝边上抠出几滴细雨,指尖一挑,弹进巩乃斯河里。巩乃斯无动于衷,毫无反应,河面上连一点儿水花都溅不起来。它是一条像样儿的河,在夕阳落照下闪着灰缎子一样的光芒,含蓄、深沉,平稳地从草原上流过。

文君君和兰子杰坐在河岸上,成群成阵的河水从他俩的眼前匆匆而去,就像无数穿着灰军服的部队义无反顾地奔赴战场。没有大声喧哗,也没有一个倒退的,就这样不舍昼夜,无休无止地向前奔流。

文君君说,这么多的水就这么白白流走了……是不是太奢侈、太浪费了?它们都流到哪里去了?

兰子杰说,好像是流到巴尔喀什湖里去了。

“巴尔喀什湖在哪个国家?”

“好像是苏联的哈萨克加盟共和国。”

“它为什么不留在咱们中国?”

“我咋知道,你问它去吧。”

“哎,你知不知道伊犁一共有多少条河?”

“这个我正好知道,三条主要的河,喀什河、特克斯河,还有咱们这条巩乃斯河,最后都汇入伊犁河。啊,可爱的伊犁河,是全新疆水量最大的河呢,发源于天山西段的汗腾格里峰啊,注入巴尔喀什湖,全长1500多公里。”

“了不起,知道的还不少。对了,你看过《静静的顿河》吗?”

“没看过书,听一个哥们讲过,葛利高里呀,阿克西妮娅呀,绘声绘色还带动作,他是个顿河迷,能把全书讲下来。”

“那你记不记得那个卷首诗?”

“不记得。”

“我背给你听吧,这是一支哥萨克古歌——”

我们的光荣的土地不用犁铧耕耘……

我们的土地用马蹄来耕耘,

光荣的土地上播种的是哥萨克的头颅,

静静的顿河上装饰着守寡的青年妇人,

到处是孤儿,静静的顿河,我们的父亲,

父母的眼泪随着你的波浪翻滚。

哎呀,静静的顿河,你是我们的父亲!

哎呀,静静的顿河,你的水流为什么这样浑?

哎呀,我的水,怎么能不浑!

寒泉从我的河底向外奔流,

白色的鱼儿在我的中流乱滚。

“好不好?”

“好,真他妈的太棒啦!听得人直想哭。”

“你说咱们的巩乃斯河是不是有些像静静的顿河?”

“太像了。我就像葛利高里,你是阿克西妮娅。”

“才不是呢,我哪有人家阿克西妮娅那种对爱情的狂野呀!”

“你看巩乃斯河吧,它表面上不狂野,平平静静的,像个少妇。可是它水下面急流漩涡,纠缠交错,折腾得厉害呢。所以很少看到有人在河里游泳戏水。这是条淹死人的河呢,吃人不吐骨头!水深着呢,表面上看不见,下面鱼可多了,白白胖胖的,黑头大眼的,可惜哈萨克人不怎么吃鱼。”

“哈萨克人和哥萨克人不是一个民族吧?他们之间有没有血缘关系?会不会是历史上的同一民族后来因为在不同地域分开的?”

“这就不知道了,好像还没有见到过说他们是同一民族的说法。我只知道高尔基小说里写的‘卡尔梅克老婆子’,就是从俄国东归后安置在和硕草原上的土尔扈特人——蒙古人的一支。”

“一个哥萨克,一个哈萨克,我总觉得他们之间有关系。多像呀,一个在顿河,一个在伊犁河,都是游牧民族,都是马背上的骑手,兄弟俩一样。”

文君君和兰子杰这么聊着,觉得挺幸福也挺投机。兰子杰把文君君的一只手拉过来,捧在眼前,端详了一阵说,“你刚来的时候这双手多美呀,那么白皙漂亮,小葱白一样。现在粗糙多了。”

“没关系,”文君君说,“等离开了这个农场,要不了多久,我的手就又变回去了。告诉你一个秘密,我这个人,一辈子也晒不黑。”

“为什么?”兰子杰问。

“这就说来话长了……”文君君问他,“你看我像不像汉族?”

“像啊,怎么不像?”

“其实,我虽然填表填的是汉族,不光是我,我父亲、我爷爷也都填的是汉族。但是我的祖先不是汉族,也不是中国人……”

“啊?”兰子杰大吃一惊,“那是什么人?”

文君君笑了,“你别那么紧张好不好,我们家又不是从山洞里钻出来的猿人!我也是上了大学以后才知道的,我家的祖上温尔里,是撒马尔罕人。家谱上记载,‘洪武时,遣充贡使,朝明太祖于金陵。因识天文秘奥,钦留在朝,佑理钦天监监副,赐宅聚宝门外雨花台侧’。”

“明太祖就是朱元璋啊,你家先祖就是中央气象台副台长吧?够可以了,厉害厉害。”

“所以我为什么一辈子晒不黑了,祖先是乌孜别克还是塔吉克,据说是白种人。”

“没想到,没想到,找了个洋婆子,哈哈!”兰子杰脑袋转了一圈,环顾四下无人,把文君君的手抬近嘴巴,在手背上,亲了一下。

这时,天渐渐黑了。河里的湿气凉气弥散开来,芦苇丛里的蚊蚋也开始出动,偶尔,河面上响起几声“扑喇扑喇”的响动,不知道是哪条不安分的大鱼搅的。

酒神

他那天早晨醒来的时候,天还没有亮,隐约有一线灰蒙蒙的天光挤压在墙角,正耐心地和黑暗争夺着空间。他有点奇怪,为什么今天莫名其妙地比往常早醒来半个多小时?这很不正常呀,从来都是天亮了才醒来呀。他躺着,鼻子尖上飘过来一丝醒脑的奇异味道,他像狗那样耸了耸鼻子,是酒味儿。哪来的酒味儿呢?清冽的像雪水流过草甸子的气味,高山上的云雾一般涌进人的鼻孔,哦,原来是它,唤醒了自己。

他还是奇怪,谁会喝酒呢?整个四班没有一个会喝酒的人。他睁开眼睛,顺着酒味飘来的方向瞥了一眼,昏暗中他看到通铺的顶头,有一个瘦老头,斜靠在枕头上,手里攥着个酒瓶子。这个瘦老头是什么人?怎么跑到我们宿舍里来了?他使劲想了想,想起来了,这个瘦老头是睡在外间的瘦干艾买提的父亲,他从伊宁市赶来看望他的瘦儿子,昨天晚上到的,就安排在留给黄公展的铺位上了。

瘦干艾买提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他长着一对淡黄色的眼睛,是淡黄的,不是金黄的,那对眼珠里永远含着一种哀告忧伤的神色。他的面颊也显得苍白消瘦,像一只瘦山羊,因为他的汉语很不熟练,所以很少说话,这就使他更像一只会说几句话的山羊。这个人属于维吾尔族人里很少见的类型,就像卡夫卡或者斯蒂芬·霍金那类人,他是数学系的,黑子说,他有数学方面的奇异才能。

现在,他的父亲正在通铺的尽头,天还没亮,用嘴对着酒瓶。先抿了一小口,含在嘴里,慢慢让它流进喉咙,哈出一口气,舒服坏了。他品味着这滋味,咂了咂嘴,用舌头舔掉遗留在唇边的酒滴,然后灌了两大口。这两大口灌得又猛又狠,少说也有二两下肚了,老头闭上眼睛,似乎在倾听酒入愁肠的脚步声。好像他能看到烈酒这支部队进入肠胃的入城式,沿途的子民举旗欢迎,欢呼伟大的解放者带来的福音,它們在焦渴饥饿的折磨下已经很久了……每一滴酒都像是久经锤炼、训练有素的士兵,它们攻城拔寨、百战百胜,而且一旦占领就让你很难摆脱它。瘦干艾买提的父亲就是这样,他是酒的信徒也是奴仆,还是酒的不倦的情妇和被遗弃者。

他睁开眼睛,把酒瓶举到眼前仔细看着,迟疑着,想喝又舍不得。呷了一小口,又呷了一小口,实在抗拒不了诱惑了,对着瓶嘴“咕咚咕咚”全喝完了。他看着那老头,五十多岁吧,棕黑色的头发从便帽下露出来,眉毛稀疏有些发黄,就像深秋的落叶,已经枝叶稀疏。眼珠的颜色也是淡黄的,脸色却比他的儿子黧黑。“这老头,那是喝酒吗,那不叫喝酒,那简直就是在吸毒。没见过这样儿的酒鬼啊!”他这么想着,天渐渐地亮了。

吃早饭的时候,他问瘦干艾买提:“你的父亲他怎么不来吃饭呢?”

艾买提答道:“我的爸爸吗,他很少吃饭,喝酒就可以了。”

他说:“我看见他早晨躺在被窝里喝酒了,太厉害了,没见过这样喝酒的人呢。他从来不醉吗?”

艾买提说:“没有看见他醉过,从来没有。”

他说;“要真是这样的话,你父亲就是一个酒神。他一次最多能喝多少?”

艾买提说:“喝多少不知道,有多少喝多少吧。酒是他的饭,你看见他床底下有个大提包了吗?对,就是那个。里面全装的是酒,他计算好的,酒快喝完了,他就回去了。”

“噢呦喂,把酒当饭吃呢,那要不是酒神是啥?把酒当水喝的是酒鬼,把酒当饭吃的是酒神!”他又问:“你喝不喝酒?”

“不喝。”

“这个本事不遗传吗?”

“不传。酒已经让他喝完了。”

他朗声大笑,笑声震得房顶上掉下来一些土渣子。笑完,他对艾买提说,你听过没有这个说酒的段子——酒是什么?

倒在杯里是水,

喝进口中辣嘴,

走起路来绊腿,

说起话来出轨,

见了美女想追,

发完酒疯就睡。

“没有听过。”瘦干艾买提说。他的表情严肃认真,好像没有人看见他笑过。

一个文学夸父的故事——从一封遗书说起

2020年苦夏,疫情骤现,封门闭户。穷极无聊,某日翻检书柜,见一大包,内装一部厚书稿,书名为《白桦林旧事》。知是一篇长篇小说,约有四五十万字,作者是师歌。再翻开书稿,内附一封作者写给我的信。信是2010年12月写的,当初读过,十年后的今天重新读它,满满十页手迹,浓浓的几千字深情,使人难以放下。故友遗书,十年文债,不能不为此兄写一点什么。

师歌此兄,原名师继祖,好像长我一岁,1945年生人,回族。浓眉大眼,皮肤白皙,中等身材,因为酷爱文学,所以放弃了原名,给自己起了师歌这个名字,沿用了一生。他这封信劈头就捅过来自己的伤心事:“周涛兄:我们同时于1965年参加高考,不同的是我名落孙山。我的同窗中跳跃龙门的有柳耀华和宋姓同学。对柳耀华我是服气的,他字写得好,文章写得漂亮,对另一位命运宠儿实在不敢恭维。”信中提到的柳耀华是他在阿尔泰中学的同学,后来也是我在新疆大学的同学。

信中说了他对我那个第一本正式出版的长诗《八月的果园》留下的印象,他说:“1979年,我步入文坛。读《八月的果园》如获至宝。一个平常的故事踩上韵脚竟能步入如此艺术境界,‘汗流筋骨瘦,似洪水淘岸;人老眉头高,似田间楞坎。’出于对作者的仰慕,径直前去拜访。记得是周伯引我去见你的,周伯面相温蔼,身材颀长,见到你后,我想老人当年亦是如此潇洒帅气吧。当时你正与杨牧、张涛高谈阔论,我有点尴尬。你礼貌周全地接待了一个素昧平生的来访者。”

70年代的最后一年,两人初识,彼此都是水平不高热情高。可能是我写的那些东西对上了他的胃口,所以他对我看得过高,我们都有明显的局限性。当时我有一首写伊犁河的诗,其中有这样的句子:“即使全世界的诗人都来写伊犁河,相信吧,我也绝不会胆怯,因为伊犁河是我的河……”

他在信中写道:“《伊犁河》是一首游子拥抱母亲的诗,征夫凝视娇妻的歌。周涛兄,我的生命中流淌着三条河。额敏河嬉戏过我的童年。额尔齐斯河沐浴过我的少年。克朗河冲淘过我的青年。然而,我再拥有多么炽热的感情,也写不出这样蛮横的诗句。信徒与叛徒在这儿分野。不承认天才是不行的。”

“信徒与叛徒”?读信至此,我陡然一惊。谁说师歌这个落榜秀才是庸才呢?十年前人家就一语道破了一个文学的大题目啊!谁是信徒?谁是叛徒?不是信徒入不了此道,不是叛徒跳不出此道。师歌是信徒,夸父追日,中途困渴。饮三条河,河竭,犹困渴而死。弃杖化为白桦林。我是叛徒吗?远远不是。有叛心无叛胆,偶有一点小叛逆,最终还是循规蹈矩。文学的叛徒哪里是那么容易当的呢?彻底的叛徒,一定是真正的天才。

后来有一次他专门请我去了他家做客,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夫人大眼圆脸,比师歌更有浓郁的回族味儿,甚至看起来更像一位哈萨克妇女。两个儿子一个比一个俊朗,都是美少年。他家的布置也很有民族特色,地毯壁挂,铜壶茶炊,一句话,比汉族人过得讲究。他夫人那顿典型回族式的羊肉粉汤韵味悠长,使我久久难忘。

我对他说,有这么好的两个儿子,夫人一看年轻时也是美女,如今也很温暖,把你喂养得小牛犊似的,还整天死乞白赖地弄什么文学?真是自讨苦吃!

“这些算什么嘛!”他说,“文学才是我生命的意义,我对文学可以说九死而不悔!”

我一看他这么认真,再不敢说贬低文学的话了。在信徒面前,贬低文学就是冒犯。顷刻,他到内室拿出了一个硬壳的大厚本子,递给我看。我一看,里面工工整整钢笔全抄了我那本散文集《稀世之鸟》。十七万字啊,一字不漏,全书抄录。这我可没想到,太过分了吧!我说:“你抄它干什么?说一声,我送你不就完了吗?”

“抄不一样。”他说。

临走时,他说:“这个本子送给你留个纪念吧。”我说:“这怎么行?你辛辛苦苦……满本子都是你的心血!”

他说:“当然可以,物归原主。”

我收下了,一直珍藏至今。我想,一本书有这样一种待遇,

就算是最高的褒奖了,还要什么呢?

大约是90年代初吧,听说了一些他和一个女子的传闻。一个一辈子老老实实、中规中矩的传统男人,忽然坠入情网,就像夸父遇见了嫦娥,肯定乱成一团不可收拾。闹离婚影响很大,老婆告状都告到我这儿啦!这才知道,他的爷爷是个汉族,回族人姓马、姓哈、姓海的多,哪有姓师的?他爷爷爱上了他奶奶,他奶奶是回族,而且是当地有名的大美人,为此他爷爷皈依了伊斯兰教。当地的豪强还是不干,硬是抢走了他奶奶。他爷爷气愤不过,上街抗议游行,被人打死了。

这故事我头一次听说,他可是从来没说过。这么看来,他的身体里流着两个民族的血,一股是儒雅,一股是执着,造就出他这么一种少见的性格。当时我劝他:儿子不要啦?那么好的会做粉汤的媳妇不要啦?爱情?那是一朵云!你能在云里头做窝吗?”离婚的事终于还是平息了。

之后,就到了2010年他为了他那部长篇小说《白桦林旧事》给我写这封长信的时候。信中说:“当我的呕心沥血多年的长篇小说杀青之后,滋生了请你批评的强烈愿望。7月14日,你在电话中对拙作在谋篇布局、标题诸方面提出了宝贵的意见,并说‘你找到了一个富矿,但要好好修改’。”信中还说:“当《白桦林旧事》第二稿杀青,我深感力尽于此了。”他竟然提出把这部长篇书稿送给我,让我把它搞成一个名篇巨著。师歌啊师歌,你也太高看我了,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啊!何况,谁的东西就是谁的东西,他人岂能掠为己有呢?

信中最后写道:

临别你赠我墨宝,“文心画胆皆是诗,哲思童趣两有之;何期补天西北角,便作夸父逐日时。”我说夸父是个悲剧,没有追上太阳,最后渴死在旸谷。这也许是我的宿命吧!

谁能说得清宿命是怎么回事呢?没过两年,他患了胰腺癌,不治去世。

他是带着深深的遗憾走的,这个文学道路上奔跑一生的夸父,终于倒下。

他在一个美好梦想的幻觉中走完了自己的一生,这不能说是悲剧,而应该是另一种幸福。

每个人生活的地方都是中心

现在是一个讲究养生、保健康、追幸福、盼长寿的时候,人们时兴这个了。忽然有个人冒出来,讲起自己的或别人的“疼痛”,不管是身体的还是精神的,都会使人觉得亲近几分,何况此人是黄毅呢。

认识黄毅也已经有了近四十年的时间,其中以20世纪90年代的一段儿最为密切。那是一段难忘的岁月,自从杨牧,章德益分别回了故土成都和上海,“新邊塞诗”的第一轮战役解体之后,以军区总医院图书馆的为基地的第二梯队正在毫无自觉地形成。没有口号,没有目的,更没有任何纲领性文件,几个爱好文学的朋友打打麻将,喝点儿小酒,聊天吹牛而已。周军成是庄主,北野、黄毅、刘亮程,再加上年龄比他们大十多岁的我,当时谁也没有想到这么几个气味相投,性情相近的人,以酒为媒,以文学为缘,以麻将为中介的人,实际上搞了个文学讲习所,甚至于有了那么一点儿“竹林七贤”的味道。

二十多年过去了,时间证明了,这几个人各自都对得起文学,如果说“不忘初心”,文学正是他们的初心。周军成有《半截老城墙》,北野有《马嚼夜草的声音》及其他多部作品,黄毅有《新疆时间》和即将出版的《疼痛史》,刘亮程这些年成绩最大,有了《一个人的村庄》《凿空》《捎话》等大量作品。如此看来,许多有目的、有计划、有步骤去做的事,未必就一定比顺其自然、瓜熟蒂落的好。

这四个人当初我暗自更看好的是北野和黄毅,性格活跃,外形俊爽,善饮能歌,有诗人气场;反而对周军成、刘亮程两位有些误判,未能看出二位日后的精进。文学和一个人的性格,关系密切,但并不是绝对的;更多的、更深的关系可能是和一个人的内心和视野。如果拿新疆常见的动物做类比,北野和黄毅接近马性子,军成和亮程接近驴性子。马的才华容易看出来,驴的本事就藏得更深一些。

现在,黄毅在疫情封闭的日子里写出了这部《疼痛史》,我一看书名就觉得捕捉到了什么。“疼痛”这两个字关乎人生、触及生命却往往被人们忽略。当它降临,人们尖叫呐喊,哀伤哭泣;当它过去,人们又常常会好了伤疤忘了痛,假装它从来没有造成过什么伤害。人们怕它,不愿意提起它,疼痛,屈辱,灾难,恐怖……这些损害生命的东西,人们总愿意离他们越远越好,但愿一辈子也别碰上它们。

可是谁又能保证自己永远不碰上它呢?哪怕一根手指头被菜刀切破,也是“疼痛”啊!所以,虽然养生啊健康啊幸福啊长寿啊什么的可以大讲特讲,疼痛当然也值得说一说。黄毅触动了这个众人较多回避的命题,我以为的是他的一次大胆的尝试,其中《酒殇》《阳光不曾漂白的日子》《屋顶》《甜》《去看马老师》诸篇我都细心读过。七月流火,听旷野长歌,昏花老眼,面对激情文字,一下把人拉回到另外一种时空。成吉思汗在青河山峦上留下的那条大石头通道,我1982年曾经走过,蒙古人唱起古歌,闻之令人泪落;遗留在喀纳斯湖畔的两千图瓦人,世世代代他们在守护着什么?还有也迷离的旧战场,还有和布克赛尔的女王爷,这些都是黄毅留下的故事和哀伤……如今,这个生在新疆,长在新疆,血管里却流淌着广西壮族人血液的人,已经年过六旬,两个故乡肯定会在他的身体里不断打架,不断争夺,谁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疼痛”?

答案他自己说了,在最后一篇文章《生为新疆人》中,他有这样一段话,“我不是一个极端的人,但我是一个认真的人。生活在边地的人似乎都有些委屈,而这委屈多了时间长了,往往就让人变得坚韧。一个人生在哪儿长在哪儿,既是宿命也是必然,我一向不认为一个美国钉皮鞋的修鞋匠,比新疆沙漠中和田玉鉴定家更尊贵,更幸运”。

对这个不是问题的问题,我也有个说法,借此话题说出来与黄毅共勉,“什么叫边远地区呢?为什么会这么说呢?从历史上看,所谓远是离皇帝的都城远;所谓边,是离皇朝的边界近。谁给山河大地分出了远近?当然是历朝历代的统治者,因为他们从来都是自命为中心。其实地球是圆的,地域是平等的,还是平衡的,各有风貌,各有作用的,从来没有什么远近高低!如果有中心的话,每个人生活的地方都是中心!”

是为序。

莫提娘

我是我母亲的第一个儿子。她十九岁和我父亲结婚,十二年后,三十一岁生下了我。按说,她对我这样一个难得的“宝贝”应该极其宠爱才正常,可我并没有感受到任何超常的宠爱,她的爱才是真正的母爱,平稳、宽容、持久、恒温。她从没有那些夸张的什么“爱”呀,“宝贝”呀,拥抱呀,亲吻呀之类的表示,但我知道,她的爱地久天长。我长大些之后,我的优点从没听到她当面夸奖过,她大概视为理所当然。我的缺点也从没有让她痛心疾首、喋喋不休,她显然认为我慢慢会改。只有小时候我打了人家的小孩或骂了人,她会动怒,咬着嘴拿扫床的笤帚疙瘩打我屁股一通。

我母亲出身于榆社县城一个乡绅家庭,有一点旧式的书香门第那个意思。我姥爷写一手好毛笔字,据说全县第一;他还颇有文学修养,母亲说他出版过一部长篇小说,好像叫个什么《钟情录梦》,可惜世无存本。母亲上过小学,在那时候就算有文化的女子了。她1942年参加了革命,当过女兵队长,很快入了党。她似乎比我父亲更通人情世故,更多一点政治敏感,心里更明白。这可能和她幼年失母,在继母家庭长大有关。我父亲父母双全,小地主家庭生活较优裕,多多少少有点地主少爷的性格,再加上农村的封闭性,走上社会就不容易适应。

我母亲生我大弟弟是1950年,在北京的一个天主教会办的什么医院。那时我四岁。我记得我父亲带我乘一辆西式马车去的,相当于现在的出租车。医院是个欧式大铁门,正对着是一座教堂,左边是医院。我们走进去,我母亲躺在一个欧式铁床上,盖着白被子。她看起来状态不错,很安详。我那个鬼弟弟是不是抱出来让我们看过,我没印象,印象深的是当时到了午饭时间,护士送來一盘蛋炒饭,母亲说不饿,让我吃了吧。我把一大盘全吃了,觉得香极了,太好吃了,好像过上了上等人的生活,这件事导致我终身都爱吃蛋炒饭。

十年后,1960年,在乌鲁木齐,那是三年自然灾害的头一年。有天吃饭,我吃了一个馒头,没饱,我还要吃一个,母亲说“咱们不吃了好吧”,我觉得奇怪,她从来让我们多吃点,今天怎么一改常态了?我看见她眼神里有一丝愧疚,还有一种坚定。后来我才知道什么都定量了,饿死人了,但她不告诉你面临困难时期。

我父母都是山西人,人说山西人抠,不能说完全没道理。我父母可能也有些抠,但抠的不一样,我父亲是对外人抠,对自己家人极大方;我母亲是对自己家人抠,对自己更抠,但对别人大方。我父亲对子女,花钱从不计较,60年代呀,要自行车买自行车,要将校靴买将校靴。有一次看街上橱窗里摆着带鞋的冰刀,他对我说“给你买一双吧”,我一看价钱,几十块钱呀,一个月伙食费都不够,我说:“算了吧,太贵了。”他说:“贵怕什么,只要你喜欢。”

我母亲不一样,她知道我喜欢吃鸡蛋,有一次在东后街一个饭馆里,她要了十个煮鸡蛋,亲手给我剥皮,看我吃,还说:“这次让你吃个够!”我一口气全吃了,她说:“怎么样,饱了没有?”我说:“离饱还差得远呢!”她说:“还能吃几个?”我说:“还得再吃十个也不一定饱。”我妈一听,拍了一下桌子,“那算啦,不吃了。”

还有一次她给我要了半只烧鸡,我全吃了,不够,又是问还能吃多少?我说还能吃半只,我妈又一次说:“算了。”每次都中途而废,她不管饱。

记得我上高中时喜欢上文学,有一次偶然和母亲说起以后干什么,我告诉她我想当作家,我妈听了以后的反应是“当那个干什么?”我看她反应冷淡,就问她:“那你希望我干什么?”她沉吟片刻说了这么一句话:“我就希望你以后工作能……当个秘书。”我当时听了大吃一惊,秘书?这不是对我的指望太低了吗?我当时很不理解,几十年以后渐渐深入社会了,我才明白我娘的深谋远虑。她是个干部科长,她那时就明白秘书的价值和前程,她哪里仅仅是希望我当秘书呀,她是想让我从秘书起步踏上仕途,她希望我当个大干部呢。我母亲那时就看出来作家诗人不是什么好角色,费力不讨好,谁也管不了,还要受人管,弄不好还要打成右派,劳动改造饿肚子。哪个母亲不希望儿子出人头地、荣华富贵呢?在中国,有终极关怀的人毕竟极少,传统文化的基本特征就是现实关怀。

我母亲虽然不认为当诗人作家有什么好,但她眼看着我一步步走上那条路而且越走越远,从没有反对过一句,她不用自己的意愿强扭你,她顺其自然。她虽然望子成龙,也不怕你混得猪狗不如,她个子小,但心大。“混成什么样都是我儿子。”她豁得出来,也输得起。她跟着我父亲从太行山到石家庄,从长辛店到北京,从军队到外国语学院,从乌鲁木齐到吉木萨尔,越走越远,越混越惨,她从无怨言,从无退缩。对比当时有些女人那种势利眼,得意时趾高气扬,稍有挫败马上另择高枝,我母亲是有人格力量的。她有中华传统文明中很珍贵的东西,那就是德的分量。她是一个有道德操守的人。

我母亲的生活方式也与众不同,跟我父亲更是完全相反。她完全是传统北方妇女的生活方式,她一生勤劳,但是粗拉。生火做饭,养鸡喂猪,她做的羊肉馅饼香死人了,每次她自己都捞不到吃,她满头大汗心甘情愿;她养什么活什么,养的猪比狗还讨人喜欢,养的鸡飞到屋檐下挂的篮子里下蛋,像投篮一样准,从不落空。她老了以后从不锻炼,连甩甩胳臂动动腿也没见她做过。冬天她干脆不出门,窝在家里,生存方式很不健康。她说“老的不敢见人了”,结果她活了八十八岁,只掉过一颗牙。每年天暖了,她出来了,满头白发的小老太太,她还活着,机关院子里的人见了她情不自禁鼓起掌来!这是大家自发地为一个值得尊敬的生命鼓掌!

我父亲完全不同,他坚持锻炼几十年,已经有瘾了,不锻炼过不去,光早晨起来就炼两小时,不管到哪儿,从不中断。我父亲这么炼,活了八十九岁。所以锻炼不锻炼,并不决定寿命,只是一种习惯,一种心情,或动或静,全凭自愿。谁要以为坚持锻炼就一定能延年益寿,恐怕也只能是一厢情愿,谁知道老天爷认不认账。

到了2003年,我母亲住院了。她一辈子除了生孩子,基本上没住过院。在我印象里,她似乎就没生过什么病,最多就是“身上不舒服了”,过两天自己就好了。她是个有病不求医的人,也没什么养身之道,只有一条,“不敢病,病了谁顾这个家”。到了八十八岁高龄了,她倒是敢病了,一病就没出医院。她大概是知道期限到了,躺在病榻上握着我的手说:“我还不想死。”她还牵挂着这个家,牵挂着儿孙。这个老人一天福也没享过,但她平凡、朴素而又充实,她没有什么太远大的人生目标,但她作为一个母亲,是完美的、伟大的——母亲就是她的人生目标,她实现了,而且满分。她生了四个儿子一个女儿。

2003年2月19日,她离开了我们。

她的名字也和她的时代、身世一致,我的母亲叫张淑英。

2011年清明节,我们兄弟四家去扫墓,我父亲2008年3月20日也去世了,他俩合葬在一块墓碑下。这两个从太行山走出来的人,卷入时代洪流,投身革命,四海为家,最终竟在远离故土数千公里外的天山脚下安息了。呜呼,幸耶?悲耶?幸耶悲耶也都没什么意义了,“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陶渊明的时代还可以“托体”,今天的人,只有骨灰。

在墓碑背后,刻着我为他们撰写的碑文,母亲先葬,写在上面:

自幼失母母仪儿孙

书香家庭投身革命

身材瘦小历尽风云

华北西北四海生根

给父亲写的刻在下面:

以直道行坎坷独见厚朴

惟倔强对艰险可谓敦忠

可能概括不了他们的人生,仅仅表达一点我们的认识。那天回来后,愈觉自父母离世后,无遮无靠了,天地虚空了,自己便突兀地独立在这人生间,伤怀陡起,写了一首小诗《莫提娘》,抄录下来,作为结语:

莫提娘,

提娘泪盈眶。

我娘怀我整十月,

等来哭声第一响,

从此心拉长。

莫提娘,

提娘必心伤。

娘是大树遮风雨,

儿是小鸟飞四方。

儿大不由娘。

莫提娘,

提娘两茫茫。

儿是娘心尖上肉,

娘是儿心一点钢,

男儿须自强。

莫提娘,

清明扫墓忙。

娘在九泉望着儿,

兒在人间想着娘,

白发意彷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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