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鳞案
2016-05-14魏炜
魏炜
1.鱼鳞案
清咸丰年间,陶然任新城知县。这天一早,陶然正在后院看书,听到前面鸣冤鼓响,忙放下书,穿戴整齐,来到大堂,三班衙役也已站定,他忙着升堂问案。
衙役带进一个年轻后生,乡下农人打扮。那后生来到案前,跪定行了礼,然后就递上一张状子。陶然接过状子一看,顿时明白了。原来,这后生乃是城东小李村的李二憨,昨天中午,他到城里的望江楼去吃饭,见招牌上写着一道脆皮鱼,就点着吃了,不想被鱼鳞卡到了喉咙,故而来告望江楼。
陶然看完状子,哑然失笑,指着李二憨道:“是你自己不小心,吃鱼让鱼鳞卡到了喉咙,还来告人家,也太无理了吧?”
李二憨嘶哑着声音道:“大人啊,他家的招牌上写着,这脆皮鱼炸得酥脆,一触即碎,我使劲嚼了,居然也没嚼碎,还把我的喉咙卡了,到郎中那里去看,用铁镊子才给夹出来。您给评评理,他家说的话靠谱儿吗?”
陶然一愣:“他家招牌上真是这么说的?”
李二憨点了点头说:“果真是这么说的。他家要不是这么说,我也不会点着吃,更不会卡住喉咙。”
陶然点了点头说:“他家要是这么说了,那就是名不副实了。捕头,去把那掌柜的带了来。”捕头马上带人去了。不一刻的工夫,就把望江楼的掌柜孙梦庭带来了。李二憨被卡到以后,先去找孙梦庭算账,孙梦庭不肯赔钱,他才到大堂来告的,捕头一去叫他,他就知道是为这事儿了,一路上肚子里都在盘算着。进了大堂,他就跪倒行礼。陶然问道:“你家的招牌上怎么写的这脆皮鱼?”
孙梦庭道:“酥脆可口,一触即碎。”
陶然冷冷问道:“既然说明是酥脆可口,一触即碎,而今却卡住了人家的喉咙,这又怎么讲?”
孙梦庭忙道:“大老爷,我们望江楼的脆皮鱼,确实是酥脆可口,一触即碎。李二憨因何卡了喉咙,小民也不知道。但他既说是我望江楼的鱼鳞卡了他的喉咙,就请他把鱼鳞拿来,咱们看看是不是我望江楼的鱼鳞。”
陶然心里暗想,这个孙梦庭真是狡猾。李二憨被鱼鳞卡了喉咙,百般折腾,又请郎中用铁镊子夹出去,即使不碎,也被折腾碎了。按照常理,李二憨也该把鱼鳞扔掉,又怎么会拿到堂上来?孙梦庭跟他要鱼鳞做证据,那可真是要了短儿啊。没承想,李二憨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高高举过头顶,嘶哑着声音说道:“鱼鳞在此。请大老爷明断。”陶然更是一惊。想不到啊,李二憨居然没把鱼鳞扔掉。
他接过油纸包,打开一看,果真见到一片鱼鳞,金黄色,已被铁镊子夹得变了形,边上还带着血丝。他让衙役把鱼鳞递给孙梦庭,看他还有什么话说。孙梦庭看过了鱼鳞,忽然叫道:“大人,这不是我家的鱼鳞!”陶然一怔:“你如何断定?”孙梦庭道:“我家的鱼鳞炸焦了,沾齿即碎。若是被他误吞下去了,在喉咙外面一按,也会碎了,根本不会被卡到。退一万步说,即使卡到了喉咙,没有捏碎,用铁镊子一夹也会碎掉,根本拽不出一整个来。”
李二憨抢白道:“这就是你家的鱼鳞!不信可以去问郎中,问他是不是从我喉咙里夹出来的。”孙梦庭跟他争起来:“你喉咙里卡的鱼鳞就是我家的?”李二憨说:“我到你家酒楼吃鱼,卡住了,当然就是你家的。”孙梦庭还不认:“你卡住了,当时怎么不说?过了一天你再说,我当然不认。”
两个人争得不可开交,却谁都说服不了谁。陶然听了一阵,也分不清谁是谁非,一拍惊堂木道:“肃静!你们别争了,待本官亲去看看!”
2.脆皮鱼
陶然微服,只带了一个捕头,还有李二憨和孙梦庭。来到了望江楼,孙梦庭正要吩咐后厨去给陶然做条脆皮鱼,陶然示意他停住。这时,小二端着一条客人刚点的脆皮鱼上来,他招手喝住:“就是这条。”孙梦庭忙着命小二端过来。几个人就到了一个雅间。
脆皮鱼放到桌上,陶然先闻到一股奇香,不觉馋得咽了口口水。他凑近了细看,但见那鱼整条烹制,鱼鳞一片不少,被炸至金黄,外浇汤汁。这时,厨师端着滚烫的汤汁跟进来,往鱼身上一浇,但听得“刺啦”一声,香气喷薄。孙梦庭忙道:“大人快吃,一会儿就不香了。”
陶然拿过筷子,夹下一块,鱼肉鲜嫩,但外面的鳞却已纷纷碎裂。他放到嘴里一嚼,确实焦香宜人,美妙不可言说。不过片刻的工夫,一条鱼已经入了肚。他掏出帕子来擦着嘴,边擦边说:“焦香可口,名不虚传。本官上任几年,却不知治下还有如此美味。”
他转脸看到边上站着的那几个人,这才猛然醒悟,刚才自己吃得太投入了,竟忘了这是在办案啊。他正尴尬间,孙梦庭却说道:“大人已经体察过了,我望江楼的脆皮鱼炸得鱼鳞脆焦,一触即碎,根本卡不住喉咙。李二憨告我,纯是诬告。”
陶然点头称是,他对李二憨说:“你也看到了,本官已经吃了一条鱼,那鱼鳞确是一碰即碎,根本不可能卡到喉咙。你被鱼鳞卡了,或许另有缘由,当与望江楼无关。” 李二憨忽道:“大人此言差矣。您说您吃了一条鱼,却又未必。”陶然有些生气了:“本官刚刚吃了一条鱼,那是有目共睹,这还错得了吗?你不是也看到了吗?”李二憨却摇了摇头:“有目共睹,那也未必是真。”陶然正要申斥他,李二憨却从盘子里拿起了几片鱼鳞,举给陶然看:“大人看到了吗?这是鱼鳞。整条鱼就当包括这几片鱼鳞。没了这几片鱼鳞,这条鱼还叫整条鱼吗?大人若说是,我也不强辩。可我告诉大人,正是这几片鱼鳞,惹下了祸患。”
陶然忙问他是怎么回事。
李二憨说,鱼鳞长在鱼身上,那叫活鳞,从鱼身上掉下来,那就成了死鳞。活鳞可以炸焦,但死鳞却不能。望江楼想把脆皮鱼做得完美,片鳞不掉,显示出厨师的超群技艺。但那鱼不争气,常常掉下几片鳞来。他们就想了一个办法,把死鳞也炸了,贴到鱼身上,端给客人,待得一浇汁,那几片死鳞就被冲掉了,客人只顾了吃鱼,谁还会捡汁里的鱼鳞。昨日他太过贪嘴,捡来吃了,才被卡了。大家若是不信,尝尝便知。
陶然和孙梦庭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尝。
李二憨忙道:“还请大人明断!”
陶然正要说话,孙梦庭忽然指着李二憨说道:“李二憨,原来你卖给我的鱼都不是整条的!咱们这就好好说道说道,看看该怎么给你结账!”
陶然一愣,忽然明白了,孙梦庭的鱼是从李二憨手里进来的。李二憨说掉了鳞的鱼就不是整条鱼了,这就被孙梦庭抓住了把柄啊,看李二憨会怎么办。陶然心里一乐,就等着看笑话了。你李二憨不是能说吗,我就看你这回怎么说啦。说那话对,人家就不给你结账,说不对,官司就输了。 不承想,李二憨却慢条斯理地说道:“我给你家的鱼,都是在塘里单养的,水多鱼少,根本不会掉鳞。不信,咱们就去看一看。”孙梦庭说:“你说的话我都不信。咱们就去看一看。若是有掉鳞的,那该怎么办?”李二憨说:“你若见到掉鳞的,那就由你处置!”孙梦庭忙着对陶然说道:“大人,他的话您都听到了,还望您能给我们做个见证!”
陶然点头道:“好,我给你们做个见证!”
3.暗断
陶然跟着李二憨去鱼塘。
小李村在城东十里,官道从村中穿过,来往客商不断,街边店铺林立,异常繁华。
衙役们进了村子,忙着鸣锣开道,前面的行人忙着闪开,对面过来的商队也勒住了马缰。但街道很窄,陶然的轿子竟过不去,停住了。陶然掀开轿帘,探头往外一看,但见右手边的人家把店铺盖到了官道上,阻住了路,不禁怒道:“谁这么大胆,居然敢占官道?”
捕头忙着凑过来小声说:“是祁大爷的。大人,祁大爷不好惹,咱们还是睁一眼闭一眼吧。”陶然也知道那祁大爷的名声。那祁大爷乃是地方一霸,据说在朝中有人,也就为所欲为。只因他没给陶然惹过麻烦,陶然也就装作不知。但今日之事,却绝难作罢。侵占官道,此事非小,若被上峰发现了,他官职不保。他冷冷地说道:“人家都骑到咱脖子上拉屎了,咱们还能闭上眼睛装作不知?”他喊停了轿子,招过衙役们,厉声问道:“这是谁家的铺子?把正主儿给我叫出来!”
衙役应了一声,跑进了铺子里。不一刻,祁大爷就晃晃悠悠地出来了,给陶然行了礼。陶然冷冷地问道:“谁给你的胆子,竟敢强占官道?”祁大爷见他脸色不善,没敢应话。陶然森然说道:“你敢强占官道,那是目无王法,目无皇上。用不用我禀明皇上,请皇上来决断?”祁大爷可没想到他上来就使出这么一招撒手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忙着磕了几个响头,急切地说道:“小民一时糊涂,办下错事,还请大人海涵。我这就拆了房子,退还官道。”
陶然从鼻孔里冷“哼”了一声,坐进轿里,却不肯就走。
祁大爷也看出来了,这陶知县是跟他较上了真,不见他拆房子,那是不肯走了,忙着喊来人手,先移走了店里的货物,然后就拆起了房子。陶然见他开拆房子了,这才说,他很快就会回来,那时必是要看到他全然退出官道,不留一砖一瓦,祁大爷忙着点头哈腰地应着。陶然这才命衙役们继续赶路。
一行人来到小李村外的水塘边,陶然就让李二憨捕鱼。那李二憨捕鱼的手法果然奇特,竟是用等网。也就是先在网中放入一些鱼饵,沉入水中,等得一些时候,估摸着有鱼过去吃食了,就把网拽起来,吃食的鱼儿就跑不掉了。他捡过几条鱼来,果然片鳞不掉。
孙梦庭无话可说,只得掏银赔偿。
两个人赔偿已毕,正要走开,陶然忽然板起脸,冷喝一声:“你们竟敢戏耍本官,胆子可也太大了!”那两个人吓得浑身一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着头。陶然喝退了左右,这才问孙梦庭:“你老实给我说,你为何要诓本官到这里来?”
孙梦庭看瞒不过去了,这才说了实话。原来,前两天,望江楼的马车到小李村来拉鱼,行至祁大爷家门外时,只因官道太窄,避让不及,撞到了他家的门楼,那祁大爷就狮子大开口,要让他赔白银百两。这明摆着就是讹诈呀。虽说孙梦庭开着酒楼,可他赚的也是辛苦钱,哪舍得白白拿出那么多钱呀,可他又知道祁大爷家权势大,惹不起。后来,他脑瓜子一转,就想出了这么个主意,让远房亲戚李二憨配合他演出戏,请陶大人到水塘边来。陶大人疾恶如仇,看到如此之事,必然要管,祁家门楼都拆了,他自然不用赔了,而祁家也不知道是他们背后使的主意,自然也不会报复他们。
孙梦庭说完,又给陶然磕了一个头,可怜巴巴地说:“小民也是无奈之举,还望大人海涵。”陶然一摆手说:“我知道了。”孙梦庭却不觉说出了自己的迷惑:“大人,此事我计谋得万无一失,你是怎么看出破绽来的呢?”陶然得意地说道:“那脆皮鱼乃是你望江楼的招牌菜,价格不菲,连本官都舍不得一尝,他却去独自吃了,这合常理吗?”说着,陶然就从袖袋里掏出二分银子,递给了孙梦庭:“这是我吃的那条脆皮鱼的钱,你就收下吧。”
他唤过了衙役们,起轿回城。他还得看看祁大爷那房子,拆完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