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德的悲剧也是历史的悲剧
——萧伯纳剧作《圣女贞德》的悲剧内涵
2021-11-26孟军
孟军
(山东开放大学,山东 济南 250014)
贞德是法国中世纪的民族女英雄。她本是法兰西栋雷米的一位乡村少女,1412 年出生。其时正值英法战争打得如火如荼的时候。十六岁的贞德自称得到“上帝的启示”,肩负起收复被英格兰侵略者占领的法国失地的大任。她说服当时的法国王太子查理将一支军队交给她指挥,随后麾师驰援已被英军围困数月之久的奥尔良城,解救了奥尔良;之后又率军攻取兰斯城,在兰斯大教堂为查理加冕。所向披靡的战绩、为国王加冕的豪举让贞德声誉日隆,也给她披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直接威胁到了教会和贵族的权力。在康边战役中,贞德失利,被亲英的勃艮第党人俘虏。英国侵略者联合法国天主教会的异端裁判所将贞德诬为“异端”。1431 年,不到二十岁的贞德被烧死在鲁昂广场。
贞德为了民族解放出生入死,屡建奇功,最后却死于自己的同胞点燃的烈火中,这样的千古奇冤如同中国古代蒙受冤狱的岳飞一样令后人扼腕感慨。五百多年来,以贞德事迹为题材的著作及各类文艺作品层出不穷,不计其数。爱尔兰著名剧作家乔治·萧伯纳于1923 年创作的六场历史剧《圣女贞德》无疑是其中的出类拔萃之作,其丰富而深刻的悲剧内涵将这部剧作推入经典之列,也为剧作家赢得了1925 年的诺贝尔文学奖。
一、贞德的形象与“创造进化论”
萧伯纳是一位有自己独特哲学思想的剧作家。他的哲学思想就是“创造进化论”。这是他承续叔本华的“唯意志论”、尼采的“超人”哲学、达尔文的进化论等前人的哲学观念和科学思想提出的一种观点,体现出他对世界、生命、人生和人类历史的看法。萧伯纳认为,生命的进化不是一种“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过程,不是适应自然环境的结果,而是生命意志为实现愿望精进奋斗的结果。意志就是进化的主要动力,是生命力的最高表现。最能体现创造进化精神的就是“超人”。他们不恤人言,睥睨群氓,蔑视流俗,有预见未来的眼光,也有百折不回的开拓未来的勇气和毅力。
在《〈圣女贞德〉序言》中,萧伯纳这样描述贞德这样的超人的特点:
那与众不同的个体既可能在人类进化实际进程的最高层级上代表生命,也可能在最低层级上代表生命,但绝对不会在数学意义上的平均层级上代表生命。
然而确实存在着某种暗中运行的力量,它利用某些人,不是要他们衣食无虞、平安康乐、养尊处优,过一种每个正常的资产阶级成员都向往的不上不下的生活。那些人要实现的目标远比这高尚。他们追求的是知识,是社会改造。这不光不会给他们带来些许好处,反而会让他们深受其害。他们要面对的是饥饿、耻辱、流放、监禁、苦难以及死亡。就是为谋一己私利而追求权力的动机也不像执着追求加强我们对自然的控制力的动机那样激发出巨大的奋斗与牺牲的勇气,即便这样的追求不会给追求者的个人生活带来任何变化。这种对知识和权力的欲望并不比对食物的欲望更神秘:二者都是确凿无疑的事实。二者的区别只在于后者系维系饥饿者生命之必须,因而是一种个人的欲望,前者是一种对进化的欲望,因而是一种超个人的需求。
在萧伯纳看来,超人就是那些被暗中运行的进化的力量选中的人。他们在现实生活中虽然是孤立的个体,但他们与一种自无始以来即绵绵不绝的宏大生命联系在一起,因而总能表现出百折不回的意志。进化对他们而言犹如饥饿者的食欲一样,是一种深达本能的强烈欲望。他们的奋斗不是为了谋求私利或攫取权力,而是为了社会的进步、人类的解放。理想和信仰才是他们行动的动力。
与专业哲学家的经典理论相比,萧伯纳的哲学思想无疑是粗陋的,照《萧伯纳传》的作者佛兰克·赫理斯的说法就是“一个爱尔兰人所炖的杂菜肉汤”。但同样不可否认的是,正是这种思想的注入为萧伯纳的剧作带来了异样的光彩。安·怀特菲尔德(《人与超人》)、康蒂妲(《康蒂妲》)、伊莉莎(《卖花女》)、凯撒(《凯撒与克莉奥佩特拉》)等都是萧氏剧作中体现了创造进化精神的人物形象。《圣女贞德》中的贞德也是其中之一。
剧作中的贞德虽然是个乡下丫头,没受过什么教育,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却有着无比坚定的宗教信仰。萧伯纳也说过:“她的虔诚似乎是超越凡人的,不像那些规规矩矩、本本分分的人,只是拿宗教当成一项任务。”1她开口闭口必称上帝,战斗中总是用上帝坚定自己的信心,用上帝鼓舞士气;打了胜仗首先归功于上帝。她自己严格遵守宗教戒律,也严禁部下有轻浮的言行举止。在里姆斯大教堂为王储加冕后,别人都已离去,她仍跪在耶稣受难图前祷告。在遭受火刑即将被熊熊烈火吞没的时候,她仍在呼喊着耶稣的名字,唯一的要求就是能得到一个十字架,以致感化了自己的死敌。贞德的魅力和光彩在相当程度上就来自这种无比坚定的信仰。国王侍卫波仑日在谈到自己为什么心甘情愿追随一个乡下丫头时就说过:“她对上帝的热烈信仰在我心里点起了一把火。”
贞德生活在欧洲的中世纪,有这样的宗教信仰也不足为奇。但她毕竟不是凡庸之辈,而是彪炳史册的奇女子、大英雄。与普通的善男信女相比,她的信仰又有她自己的特点。
贞德信仰的一个十分突出的特点就是它常常是通过幻觉(包括幻视、幻听)表现出来的。贞德登场不久就告诉驻防沃古楼城堡的军官包椎古尔上尉,圣凯萨琳、圣马格利特“天天跟我说话”,还说听到上帝吩咐她去为奥尔良解围、为王太子加冕、把英国人赶出法国。在奥尔良战役的关键时刻,法军万事俱备,只等有利于自己的风向,贞德的办法也是去教堂禀告圣凯萨琳,请她“向上帝要一阵西风”。她坚持穿男装也是因为圣凯萨琳有这样的吩咐。在面临火刑判决的时候,她又听到那些声音鼓励她勇敢面对,她“不应该被烧死。”临终时,人世间最让她留恋的事情之一就是“能听得见我那幸福的、神圣的教堂钟声——它们把天使的声音给我顺风飘送过来。”面对主教们、法官们的威逼利诱,贞德仍坚持认为她看到的影像、听到的声音都来自上帝。这样的幻觉让贞德有了一种直接与上帝交流的神圣感,也因此而生出一种“天降大任于斯人”的使命感。然而宗教法庭的法官却把贞德的幻听、幻视斥为“引诱她走向毁灭的魔鬼的声音”、“毁灭你的灵魂的魔鬼”,并以此为根据,判定贞德是异端、是女巫。经过科学与理性洗礼的现代人也会把贞德幻觉看作是迷信的表现。对此萧伯纳在剧本的序言中专门做了分析。他认为幻觉也是一种发现真理的方式:“在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着这种人,他们的想象力格外活跃,心里若是产生了某种意念,就仿佛听到了某种声音。有时这声音甚至是由某个影像说出来的。”“天才的灵感、直觉,无意中得出的合理的认识,有时也表现为幻觉。苏格拉底、路德、斯韦登伯格、布莱克也像圣弗朗西斯和圣女贞德一样看到过幻象、听到过幻声。若是牛顿的想象也这样活跃,保不定他会看到毕达哥拉斯的灵魂走进果园,解释苹果为什么会落地。这样的幻觉既无损于万有引力定律,也无损于牛顿的心智。进一步来说,以幻觉的方式得到的发现丝毫不比通过正常方式得到的发现更神秘。”贞德的幻觉既不是贞德的罪过,也不是贞德的弱点,反而是贞德信仰坚定、目标明确、富于激情、智力超群、想象活跃的证据。萧伯纳还指出,贞德以幻觉的方式认识真理、承担使命与中世纪的传统、观念、环境有密切关系:“我不会相信,也不敢指望(如果我可以指望的话)我的读者全部都像贞德那样确信自己亲眼看到三个衣着高贵的人,名字分别是圣凯萨琳、圣马格利特、圣米歇尔,从天而降,受上帝之托带来了给贞德的指示。但这样的信念并不见得比我们现代人囫囵吞枣般地接受某些信念更不靠谱,更加迷妄。信念当中包含有时代风尚及家族传统的因素。我身处维多利亚的时代风尚及新教的家族传统中,结果我发现我完全没有办法把贞德那样的幻觉当作客观存在的事实。”文化传统、历史条件、时代风尚等因素与一个人的思维方式密切相关。每种思维方式都有可能通向真理,也有可能通向谬误。我们没必要在不同的思维方式之间强分轩轾。
这种直接听命于上帝的幻觉也给贞德带来了超强的自信和自负。一个目不识丁的乡村毛丫头,一见到驻军军官就要求他派兵护送自己面见太子,还说要去解救奥尔良,这在常人眼中与疯子无异。军官罗伯特畏敌如虎,告诉贞德英国侵略军如同魔鬼,“你挡不住——像你这样的,一万个也不行。”贞德的回应是:“只要上帝在咱们这一边,像我这样的,有十个就能挡住他们。”来到王太子的行宫,面对高高在上的满朝文武及贵夫人,她依然不卑不亢,对王太子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鼓励他拿出勇气,担起责任。她敢于教训奥尔良的军事统帅杜诺万摄爵:“你不懂得如何开始战役,你也不懂得如何使用大炮。——我懂。”她直言不讳地告诉达官显贵:“我比你们当中无论哪一个都要高明嘛”。在法庭上,她嘲笑那些道貌岸然的法官们:“要是俺们在乡下也像你们在朝廷和法庭里这么愚蠢的话,你们就连面包也吃不上喽!”甚至变成鬼魂后,贞德依然不改这种自信、自负的性格:“有了我的名声,才使得那个十字架神圣的,凭什么说那个十字架使我的名声神圣?我要比那个十字架存在得更长久。就是到人类忘了卢昂在什么地方的时候,他们还会记得我的。”贞德的自信、自负还表现在她虽然不反对教会,但也不再对教会唯命是从:“如果教会吩咐我去做的事违背了我所听到的上帝旨意,我决不答应。”“我只听上帝的话,只奉行他的旨意。”“那些声音并没有告诉我不服从教会,只不过首先要事奉上帝。”这直接威胁到了作为上帝与芸芸众生之间媒介的教会的权威,就像古雄说的那样:”就连最显赫的教皇也没有这个女人那么狂妄。她发号施令,好像她自己就是教会。她替上帝给查理传达使命,教会反而得靠边站。她要在里姆斯教堂给他加冕——她来加冕,没有教会的份儿!她代表上帝给英国国王送信,命令他回到英国,要不然他就要替上帝进行报复。”“她说话的时候有一个字儿提到教会吗?从来没有。一开口就只有上帝和她自己。”所以教会必欲置贞德于死地而后快。萧伯纳就一针见血地指出:“她被处以火刑实在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表面上看这是因为那几条我们如今不会再施加惩罚的大罪,其实还是因为那种我们可称之为有悖妇道且令人无法忍受的狂傲。”2贞德这样的言行与主张人人都可以摆脱教会控制、直接得到上帝启示的新教在精神上是一致的,尽管历史上的贞德是个不折不扣的天主教徒,还曾参与策划过征讨宗教革命的先驱胡斯信徒的十字军。
贞德的宗教信仰还和民族主义意识的觉醒联系在一起。我们知道,主权国家的观念是近代的产物。在欧洲的中世纪,基督教信仰是人们的精神支柱,天主教会不仅控制了人们的灵魂,而且左右各个封建王国的政治和社会生活。各王国国王只有得到教皇的加冕才具备统治的合法性;几乎人人都是天主教徒,都隶属于天主教会,民族语言不登大雅之堂,掌握拉丁语才是受过教育的标志。普遍存在的封建割据状态也窒碍着民族认同意识的成长壮大。人们首先要效忠于罗马教廷,其次是封建领主,最后才是国君、国家。“我们称之为民族主义的观念对于中世纪基督教的社会意识而言是十分陌生的”。萧伯纳剧本中的罗伯特就说过:“兵士都属于自己的领主。对他们来说,对你来说,不管领主是勃艮第公爵也好,英国国王也好,法国国王也好,不都是一样吗?”在这样的环境氛围中,贞德的民族主义精神无疑是引领时代乃至超越时代的,具有振聋发聩的效果。贞德在跟罗伯特讲自己为什么要去跟英国人打仗时说:“他们也不过是人罢啦。上帝把他们造得跟咱们一个样。他给了他们自己的国家、自己的语言。上帝没有准许他们闯到咱们的国家、硬要说咱们的语言。”“我只知道:我们都属于天上的上帝。他给了咱们祖国,给了咱们语言,让咱们把它们保住。要不是为了这个,打仗的时候哪怕打死一个英国人,也犯了杀人罪。那么,你老爷也就难逃地狱的烈火了。你不要尽想对自己领主的责任,你要想想对上帝的责任。”在回荡在田野上空的教堂钟声中,她听到的神谕也是:“神——救——法——国。”奥尔良战役中的贞德之所以具有战胜敌人的信心也是因为“上帝并没有把这两个堡垒下边的土地给了他们一一他们是从他那儿偷来的。上帝把这块土地给了我们。”但贞德的民族意识并不是那种强权式的民族意识,而是包含着民族平等观念:“他们一回到自己的国土,就会像上帝的好孩子那样守规矩——因为上帝创造那片土地是为了他们,创造他们也是为了那片土地。黑王子的故事我听说过。他一踏上咱们的土地,魔鬼就附到他的身上,把他变成一个黑色的恶鬼。可是一回到英国,回到上帝为他安排的地方,他又成了好人。事情总是这样的。要是我违背上帝的意志,到英国,去征服英国,硬要赖在那儿,魔鬼也会附到我身上。到我老的时候,回想起我干过的坏事,我也会浑身打颤。“与教会将上帝意志凌驾于各民族的利益之上的路数不同,贞德将民族独立、民族平等的观念同对上帝的信仰融合起来,给自己的反侵略斗争赋予天然的正义性。历史上的贞德是否真的说过这类话自然无可考证,但她在国难当头之际慷慨请缨、浴血奋战的英雄事迹与这种民族意识和爱国精神无疑是一脉相承的。
在《圣女贞德》中,萧伯纳还用浓墨重彩来渲染贞德身上的“神迹”和人格魅力,有些地方用现代人的理性眼光看甚至迹近“迷信”。
基督教所谓神迹指的是由上帝施行的无法用自然规律解释的神异现象,可证明神的存在,表明神的意志。《圣经》记载了大量这样的神迹;基督教的历史上也有大量有关神迹的传说。萧伯纳对教会宣传的神迹有清醒的认识,他在《圣女贞德》中借人物之口表达了他的看法。里姆斯大主教这样回答宫廷侍卫长拉·特雷木提出的“什么是奇迹(神迹)?”这个问题:“奇迹,我的朋友,就是某种能够制造信仰的事件。——这就是奇迹的目的和本质。对于看奇迹的人来说,它们是非常奇妙的;对于表演奇迹的人来说,它们又是非常简单的。这都无所谓。只要能巩固信仰、制造信仰,那就是真正的奇迹。”拉·特雷木问道:“这岂不是说,连欺诈也无所谓了?”大主教答道:“欺诈,是骗人的。那种制造信仰的事件,并不是为了骗人。因此它不是欺诈,而是奇迹。”“只要他们能感到那种神秘的战栗,在一阵对于上帝荣耀的大彻大悟中忘掉他们有罪的肉体,那么,这就是奇迹,这就是神圣的奇迹。”“要是老百姓明白了真正发生的事情,而不是看到了似乎发生的事情,你还能让咱们的公民交出战争税、让咱们的兵士拼死卖命吗?”“因此,教会就得像你们那样:用艺术来培养他们的信仰。”由此可见,萧伯纳对基督教的神迹是持一种批判、否定的态度的。然而他又不吝笔墨渲染贞德所展现的一系列神迹。这些神迹中当然有一眼认出混在众人里面的王储这种可以用常理解释的神迹,但也不乏用常理解释不了的神迹。譬如第一幕中罗伯特不答应贞德的要求,他家中喂养的的母鸡、母牛不下蛋、不产奶,一答应,母鸡、母牛都恢复了生产能力;第三幕中奥尔良战役中,法军万事俱备,只欠西风,却怎么也盼不来能送他们乘船绕到敌军后路的西风,杜诺万捐出两只银蜡台祷告上帝也无效。贞德一来风向就变了。英军也见识了贞德所展现的所向披靡、如入无人之境的神迹:“在奥尔良,那个女人被英国兵一箭射穿了喉咙,有人见她疼得像孩子一样哭了起来。这本来是致命的伤,然而她竟还能打上一整天的仗。而且本来我军像真正的英国人一样打退了她的一切进攻,但她单人独己打着一面白旗,一走到我军堡垒墙下,我方的人就立即瘫痪无力,既不能射箭、又不能砍杀,而法国人却冲向我军,把他们赶到桥上一一桥呢,又一下子起火、胡掉,使得他们噗噗通通掉到河里,一堆一堆地淹死。请问:这就是你们私生子将军的兵法战略吗?难道这些火焰不是用妖术邪法所召来的地狱之火吗?”虽然我们可以把这看成一种“戏说”,但观众也免不了会觉得在有神、无神这个问题上,萧伯纳采取的似乎是一种存而不论、模棱两可的态度。除了这些灵异现象,萧伯纳还表现了无异于神迹的贞德的超凡感召力和震慑力。一个乡下丫头,既没有显赫的家世背景,也没有干过惊天动地的伟业,却一露面就征服了波仑日等数名军官的心,让他们心甘情愿地为她效劳;谁都不放在眼里的兵痞拉·海亚见到贞德也惊叹:“她不是兵,是穿着丘八衣裳的天使。”贞德的这种吸引力不是来自一个少女的女性美,而是来自她虔诚的信仰和她自信、勇敢、正直、善良的品行。这样的力量最后甚至感化了敌人。审判贞德的法官拉德维努看到即将被烈火吞噬的贞德,灵魂受到强烈的震撼:“火从四边儿越烧越近了,她看见如果我再抱着十字架站在她面前,火就要烧到我的身上,她警告我快下去逃命。阁下,一个姑娘处在这么一个时刻还能想到别人的危险,她的灵感绝不可能是从魔鬼那儿来的。后来,我不得不把十字架从她眼前拿走,她就仰望苍空。我绝不相信那时候天上只是一片空阔。我坚决相信在那时候救主带着他那最慈祥的荣光出现在她的面前。她呼唤着神的名字,死了。一一这决不是她生命的结束,而是她生命的开始。”一心盼着早点儿处死贞德的英军随军神父目睹了英勇就义的贞德也感到极大的恐惧:“啊,基督,把我从这种要把我烧成灰烬的烈火中救出来吧!她在烈火中呼唤着你的名字:耶稣!耶稣!耶稣!现在她走进了你的怀抱,而我却永远地,永远地堕入了地狱。”经过科学与理性洗礼的现代人可能会觉得这样的表现是在神化贞德,但鉴于在庙堂上的文臣武将束手无策的时候,一个不满二十岁的乡下毛丫头却能所向披靡,挽狂澜于既倒、纾国难于绝地,这样的历史事实本身就是不能揆诸常理的“神迹”,萧伯纳这样浓墨地渲染贞德身上的神异色彩既不足为奇,也无可厚非。这位戏剧大师似乎认为,被“进化的欲望”选中的“超人”是有可能表现出超越常人的魅力与能力的。
萧伯纳之所以会塑造这样一个具有浓厚宗教色彩且饱含信仰的力量的形象,跟他的“创造进化论”及宗教思想有直接的关系。西方由启蒙思潮开启的理性主义传统到了十九世纪中叶受到以叔本华、克尔凯郭尔、尼采为代表的非理性主义思潮的挑战。到了二十世纪初,这股思潮已蔚为大观,成为有识之士对抗物化社会及精神堕落的思想武器。萧伯纳的注重直觉、意志、信仰的“创造进化论”就是这种思潮泛起的一朵浪花,也可以说就是萧伯纳的宗教。写过萧伯纳传记的佛兰克·赫理斯就说过“除了社会主义,宗教也许就是萧伯纳写得最多的题目了。”①萧伯纳对待基督教有一种批判的态度,但他又不像尼采那样彻底否定宗教,将其一棍子打死。早在十五岁的时候,他就给杂志写信表达了自己的无神论立场;他也不承认耶稣的神性。但他并不否认耶稣天下一家、爱人如己的教义,甚至认为贯彻耶稣的意志才能让人类摆脱灾难与痛苦。可以说这就是他的社会主义理想的来源之一。他发表过大量抨击教会的言论,但他反对的是教会的贪婪、堕落、虚伪,并未否认基督教信仰。他推崇的“超人”与基督教的先知在精神上是一致的,都有超越时代的眼光,有救世的意愿,有自我牺牲的勇气。了解了这样的背景,也就不难理解萧伯纳为什么会倾力把贞德塑造成这样一个浑身散发着信仰光彩的英雄形象了。
二、《圣女贞德》的批判意识
萧伯纳是以对社会现实的批判走上戏剧创作之路的。他最早的一批戏剧名作,如《鳏夫的房产》、《芭芭拉少校》、《华伦夫人的职业》等暴露了金钱控制一切的威力和强大的腐蚀作用,鞭辟入里地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中人的精神困境,深刻批判了世俗社会苟且从众的生活态度。到了创作《圣女贞德》的时候,剧作家又将他犀利的批判矛头从现实延伸到了历史中,对贞德那个时代的统治阶层作了全方位的扫描和批判。
萧伯纳的剧作本是以讽刺喜剧为主,讽刺批判是他的看家本领。《圣女贞德》虽然是萧伯纳为数不多的悲剧之一,但全剧仍时时处处闪烁着讽刺的锋芒。全剧的出场人物多达二十二人,但除了贞德这一个纯粹的正面人物,其他全都是讽刺批判的对象,区别只在于其丑恶面的大小。
法国博韦地方主教古雄是教会方面的代表,是迫害贞德的主谋。此人心狠手辣,巴黎大学的一个女人仅仅因为赞扬贞德“干的很好,符合上帝的意旨”就被他活活烧死。他之所以敌视贞德,是因为他认定贞德是撒旦用来打击天主教会的工具;这种人影响愈来愈大,会威胁到教会的地位和权威,进而动摇中世纪的社会基础。但萧伯纳并没有简单地把他处理成一个恶棍,而是把他放在时代的框架中,展现这个人物所映射的中世纪的社会运作机制。古雄强调“要使这个女人受到公正的审判”,这样的表白放到中世纪的坐标系中看倒有可能是他的真实想法,并非欺人之辞。在审理贞德一案时,古雄表现得更为审慎、周详、克制。他不像英军统帅和随军牧师那样急于处死贞德。他深知贞德的影响已经深入人心。对他来说,贞德的忏悔比贞德的死亡更重要,所以他反复强调要挽救贞德:“我的首要任务是想法让这个姑娘得救”,“为这个女人,我们派了最好的传教师和博士,去劝她、求她,要把她的灵魂和肉体从烈火中拯救出来。”这既表现了他的虚伪,也表现了他的深谋远虑。他的目的就是想让贞德起一个示范作用,好阻止可怕的“抗议主义”(Protestantism,即新教)的滋长蔓延。当然他的底线也很明确:“如果她不当众坐在灰窝里悔罪,把自己的灵魂全部交给教会,那么,只要她落在我的手里,就只有把她送到火刑场去!”对于古雄,萧伯纳是这样认识的:“古雄作为一位牧师和一位法官也是很懂得克制、很有良心的,好于你能想出来的任何一位英国法官”,“就我所知,没有什么材料能证明古雄在对贞德的审判中抱有什么邪恶的念头或用典格外严苛,或是抱有我们现在的法庭上司空见惯的那些仇视囚犯、支持警方的倾向及种种阶级的、教派的偏见;当然也没有什么材料足以将他归入伟大的天主教牧师之列。”在作品中,古雄就是一个教会利益的坚定维护者和中世纪意识形态的忠实代言人。他虽然是迫害贞德主谋,但贞德的命运并不是由他个人的性格、品德、好恶决定的。即使当时并不存在这个人物,也会有其他人代替他发挥作用。贞德同样也摆脱不掉殒命火刑柱的结局。
除了教会势力,另一种抗拒历史进步的势力是封建贵族。教会忧虑的是人人皆可直接接受上帝启示这种新思潮,贵族忧虑的是时代对王权专制的要求。法国宫廷的侍从长拉·特雷木即贵族势力的代表。此人是个“狂妄粗暴的酒鬼”,言谈举止鄙陋伧俗,没什么文化,字都不认识,对科学嗤之以鼻,却权倾朝野,炙手可热,连王太子也不放在眼里。他比王太子和里姆斯大主教更有钱,还是王太子的债主。他监视着王太子的一举一动,查看王太子的来往信件,对王太子的施政措施横加干涉,甚至可以叱骂王太子,命令其“闭嘴”。然而当王太子反击道:“既然你这么霸道,你去解救奥尔良好吗?”他却说:“我打过的仗,比你过去打的、将来打的都要多得多,可是我也不能啥地方都去。”一下子暴露了他色厉内荏、外强中干的本相。这样一个畏敌如虎的大臣,争权夺利却毫不手软,王太子“一有个知心朋友,他就把他杀掉”。王太子把军队的指挥权交给贞德后,本来独揽军权的拉·特雷木大发雷霆:“这是怎么回事儿?军队归我指挥。”因而对贞德心生私仇。限于构思和篇幅,萧伯纳并没有正面展开贞德与权臣之间的冲突,然而他在剧中借英军统帅瓦雷克伯爵之口透露:“查理手下有些人把她卖给勃艮第党人,勃艮第党人再把她卖给咱们。”这里的“查理手下有些人”应该就是指拉·特雷木及其党羽,而抓获贞德又将其倒卖给英军的勃艮第党人也是法国的封建贵族割据势力。
剧中的王太子查理即法王查理七世。他在贞德就义之后,借贞德鼓舞起来爱国热情,率领法国军民打破了英国侵略者,赢得了“胜利者查理”的美誉,也算承担起了他应该承担的使命。然而在剧中表现的这个时期,他却是个懦弱无能、逃避责任、不思进取的孱头。由于西欧中世纪强枝弱干的政治体制,他的处境极为窘迫,只能靠向财大气粗的拉·特雷木借债度日,“一只小鸡,或是一小块羊肉,就算他一顿正餐了”,“他身上穿的衣服,扔给一个小牧师我都觉得寒酸”,以至于贞德就是靠着“太子是皇宫里边样子最寒伧、穿戴最难看的人”这个特征把他辨认出来。他自嘲是个“可怜的傻瓜”,面对权臣、主教的欺辱只能忍气吞声。不识字的拉·特雷木讥讽他“除了念念书,你就什么也不会了”。面对鼓励他勇敢承担起自己的责任的贞德,他老老实实承认“怕,我怕。给我讲大道理也没有用。哼,那些人一个个五大三粗的,他们穿的盔甲我穿不了,他们舞弄的刀剑我掂不动,他们动不动就大呼小叫、暴跳如雷。他们总喜欢打仗,不打仗就互相捣鬼。可我是个安安静静的本分人。我不想杀人。我只求没人搅我,让我自得其乐。我也不想当国王一一这个国玉是别人硬加到我头上的。所以,如果你打算跟我说:‘圣路易的子孙哪,佩上你祖传的宝剑,率领我们奔向胜利吧!’那你最好是省口气暖暖肚子。我办不到。我生来不是干那个的一一一这就完啦。”对于辅佐他登上王位的贞德,查理不但不心存感激,反而视为一种压力,急于摆脱。所以当贞德表示要解甲归田,他竟然松了一口气:“那当然很好了”,“要是你真想回家,我们也不拦你”。贞德取得了奥尔良大捷后,向查理建议趁热打铁,一鼓作气拿下巴黎。一向习惯于苟且偷安、不思进取的查理吓坏了:“哎,别,别。一打仗,咱们拿到手的东西就又丢光了。咱们千万别再打仗了。咱们可以跟勃艮第公爵订个好条约嘛。”“咱们捞到手的东西不少了,订个条约算啦。咱们的运气太好,怕不牢靠,不如现在洗手不干,免得时运一转,再倒了霉。”剧作家用他那富有喜剧色彩的犀利笔锋暴露了这个法国最高统治者(即使是名义上的)孱弱的本相,也让观众看清楚,贞德的所作所为虽然符合民族利益,符合历史进步的要求,却不符合统治者的愿望。她的确是在孤军奋战,除了坚定不移的信仰,她几乎没有后援。
全剧所有人物当中,最理解、最支持贞德的非杜诺万摄爵莫属。贞德就曾当面认可杜诺万“是我在这么多贵族老爷当中唯一的好朋友”。贞德的这位战友是奥尔良战役中的法军指挥官,当时只有二十六岁。战斗中他协助贞德大败英军,解除了奥尔良之围。贞德刚来的时候他自然也瞧不起这个毛丫头。然而,贞德在战斗中表现出来的宗教热情、爱国热情、身先士卒的勇气、过人的胆识、高超的军事才能,也包括能改变风向的“神迹”,都令他深深折服。他真心实意地向贞德承认:“说实在的,什么办法能打赢我就用什么办法。可是能打赢的办法结果总是你的办法,我是服了你了,小丫头。”他对贞德孤立无援的处境有清醒的认识:“你揭了蠢材们的短处,还能指望他们爱你吗?难道那些作战失利的老行伍会爱那些要取代他们的青云直上的青年军官吗?难道那些野心勃勃的政客会爱那些要把他们的高官显位都抢走的向上爬的人物吗?要是大主教们被人赶出了教堂,哪怕他们是被天上的圣人赶走的,难道他们会高兴吗?哼,我要是一个有野心的人,我也会嫉妒你哩。”不幸的是,这段话真的成了杜诺万的夫子自道。他终究还是个活在现实中的人,生怕贞德的光芒掩盖了他的功劳:“查理国王陛下,你的文告里一字不提我在这个战役中的作用——这个我不抱怨。因为老百姓只崇拜少女和她的奇迹,并不崇拜摄爵为她招兵、养兵所干下的苦差。不过我很清楚哪些事情是上帝通过少女帮咱们干的,哪些事情是上帝撇给我、让我靠自己的才智去办的。”这段话赤裸裸地暴露了杜诺万心胸狭隘的本性。杜诺万跟国王查理一样平庸,也反对贞德乘胜进军的建议,甚至声称:“上帝作证,如果她掉在卢瓦河里,哪怕我身上穿着全副披挂,我也要跳下去把她救上来。可是,如果她非要在康边傻干,让人家抓住,我也只好让她倒霉去了。”贞德在康边被捕后,杜诺万果然跟查理一样坐视不救,袖手旁观,军人的血性、侠义、求胜的欲望在他身上统统消失不见了。他追随贞德从来都不是无条件的。这个前提条件就是贞德的确有通天的本领,能战无不胜,“一旦她被一个英国人或勃艮第党人拉下马来,而那个人并不当场死掉;一旦她被锁在地牢里,并没有圣彼得的天使唿啦一下把门栓、门插全都打开;一旦敌人看出来她也跟我一样,并非刀枪不入,百战百胜——到那时候,她就不值得咱们牺牲一个战士去救她。我是不愿派人去冒这个险的,尽管我把她当作亲密的战友看待。”战场上凝结而成的袍泽情谊若不能保佑他百战百胜便一文不值。与俗众一样,信仰只有能给他带来实际利益才有价值。这样一个肩负着保家卫国重任的军中青年才俊说到底也是一个妒贤嫉能、把个人的荣辱得失放在第一位的市侩。
萧伯纳把环绕在贞德周围的中世纪法国统治阶层作了全方位的扫描,更加清晰地揭示了贞德绝对孤立的处境和其悲剧的必然性,同时让观众认识清楚,表面看起来,中世纪是一个由宗教信仰主导的社会,但其骨子里仍是围绕着实际利益建构运作的,与现代世俗社会并无本质区别。视贞德如寇仇的并非基督信仰,而是统治者的既得利益。近代以亚当·斯密为代表的一批资产阶级学者把对利益的追逐解释成人类历史进步的动力,但在萧伯纳看来,这种利益导向却成了阻碍进步、扼杀生机、制造悲剧的根源,贞德所代表的理想和信仰才是透进来光明和希望的铁板上的缝隙。
三、尾声的作用
鲁迅的短篇小说《铸剑》在眉间尺与黑衣人复仇成功、与仇敌同归于尽后,又“节外生枝”,浓墨重彩地加写了一段给国王出殡、“三头并葬”的场面。无独有偶,萧伯纳的《圣女贞德》也在贞德英勇就义之后加写了一场表现查理国王梦中与贞德相会情景的尾声。这两部作品的类似构思都突破了成规,都曾引起争议。单纯从情节构思的角度来看,两部作品的这种写法都不免有画蛇添足之嫌;然而从深化主题的角度看,中外这两位文学大师的类似写法都堪称神来之笔。
我们知道,直接触发萧伯纳创作《圣女贞德》的事件便是1920 年教皇本笃十五世为贞德封圣带来的贞德热。这种生前受冷落甚至受迫害、死后却备极哀荣的现象在人类历史上代不乏例。这种现象令人齿冷,也令人深思。萧伯纳就认为贞德死后历朝历代的人们对贞德事迹的传播、接受、表现、解读乃至利用比贞德之死有更丰富的内涵。他的尾声就是对这种内涵的探索,也引导读者或观众作更深入的思考。
尾声的写法也有别于全剧的以现实主义为基础的手法。剧作家在这里构筑了一个虚幻的场景,其间还引入了一个二十世纪的人物,既可以说是真幻杂糅,也可以说是古今杂糅。已经五十一岁的查理国王在卧室里睡着了,梦见贞德与他相见。随后,古雄、杜诺万、司托干巴、瓦雷克等人也陆续到来。摆脱了人世间的利害冲突,这些人把敌意、怨恨、猜忌都搁到了一边,竟然像老友重逢一样聊起往事。当年把贞德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瓦雷克也祝贺贞德得到平反昭雪,还向贞德致歉:“那次火刑纯粹是出于政治需要。我担保对你本人绝无私怨。”查理告诉贞德法庭已给她平反,并且宣布“审判你的那些法官是贪赃、舞弊、欺诈、恶毒,样样俱全。”贞德却回答:“不对,他们就跟其他烧死了优秀人物的人一样,是一群老老实实、值得可怜的傻瓜。”古雄告诉贞德自己已经声名狼藉,“他们宣布将我的死尸开除教籍。他们把它挖出来,扔到阴沟里”。但他又为自己辩解:“他们对我这么折腾,一损害了法律;二破坏了信仰;三动摇了教会的基础”,“上帝作证,我是正直的,我是仁慈的,我是忠于自己信仰的——在那个时候我也只能那么办。”英军随军牧师司托干巴也忏悔道:“赎了我的罪的,并非我主耶稣,而是那个年轻姑娘。我亲眼看见她活活被烧死了。那是可怕呀,唉,真可怕呀!然而这件事也把我救了。从那时候起,我变了一个人。”
几个人正谈在兴头上,一位身穿二十世纪服装的绅士突然闯了进来,向众人宣布教会追封贞德为圣女的决定。众人闻听纷纷朝贞德跪下,并送上各自的颂言。贞德成了偶像,其荣耀在这一刻达到了巅峰。然而当贞德问道:“那么,告诉我:我可以死而复活、再回到你们当中吗?”所有人“都惊慌失措地跳起来”,用各种各样的理由搪塞了贞德的请求。查理、杜诺万、司托干巴表示“只想安安静静地过日子”,不想被打扰;古雄、宗教法官甚至重新弹起了“异端分子还是死了的好”、“我看不出宗教裁判所可以废除的理由”之类的老调。所有人都像躲避瘟疫一样弃贞德而逃。戏剧大师用大热大冷的对比手法呈现在观众面前的这一场面极富讽刺喜剧色彩,让观众明白原来叶公好龙是藏在人性深处的一种痼疾;同时它也透出一种深深的悲哀。它向观众、也向贞德揭示了一个冷酷的真相:已经做了亡灵的贞德再一次被“杀死”。如果说贞德的第一次死亡只是历史上的一个孤立的事件,是贞德个人的悲剧,也可以说是那个即将迎来新旧交替的时代的悲剧,那么她的第二次“死亡”则象征了一条历史定律——圣徒、先知、超人只能作为精神、启示、象征或符号虚拟地接受后人的敬仰,却不可能作为活生生的血肉之躯被人世间容纳。
尾声中的古雄已经成了思想最清醒、认识最透彻的智者,在某种程度上俨然成了萧伯纳的代言人。他说了两句点题的台词。一句是评论杜诺万表达的未能从教士手中救出贞德的懊悔:“世界既不是靠教士、也不是靠军人、而是靠上帝和他的圣徒拯救的”;另一句是他评论司托干巴说的贞德之死救了他的话:“照这么说,难道为了让你们这些头脑不开化的人得救,每个时代都得出一个基督受难而死吗?”萧伯纳在《圣女贞德》的序言中这样评说历史巨人的命运:
巨人引起的恐惧是一个谜,无法用常理解释清楚。如果无法推断、保证其善意或对道德责任的担当,也就是说若是他不具备官方的身份,那他就是不可测度且不可忍受的。希律王、彼拉多、亚那和该亚法这些代表法律和传统的大人物也会造成恐惧,可那是一种能解释清楚的恐惧,可以测度,可以躲避,似乎还能带来好处,起保护作用,因而是可以忍受的。而基督的超卓就比较怪异了。对基督的恐惧引发的是把他钉到十字架上的鼓噪。所有不能预卜其善意的人都发出了这样的叫嚣。苏格拉底不得不喝下毒药;基督不得不上十字架;贞德不得不走上火刑柱……
萧伯纳并没有简单地站在道义的立场上对这种在历史上不断重复的现象进行控诉,而是做了深入而独到的理性分析:
我们必须正视这样的事实:社会是建立在不宽容的基础上的。是有一些滥用不宽容的触目惊心的事件,但这不是中世纪特有的,我们这个时代也不乏其例。
我们不妨侈谈宽容,但社会总归要在可允许的行为与悖乱的行为或犯罪的行为之间画一条界线,虽然这样存在着误把圣贤当疯子、误把救世者当渎神者的风险。迫害是免不了的,甚至迫害致死也免不了。要想减少迫害的危险,首先要小心翼翼地对待迫害;其次心里要牢记:除非给震撼传统的人们提供充分的自由,除非给独创性的、个性化的、怪异的东西以充分、真切的理解,否则就会造成死水一潭的局面,从而掩盖对进化的力量的压制,而这种压制最终将带来放纵的、破坏性的暴力的大爆炸。
在萧伯纳看来,求进步与求稳定是人性中的一对矛盾,也是人类社会和人类历史中的一种二律背反的现象。当二者的冲突发展到不可调和的程度,代表进步却又力量弱小且得不到普遍理解的圣者就要走上牺牲的祭台了。这样的悲剧无法避免,是植根于人性之中、固化于人类历史之中的悲剧。身为改良主义者的萧伯纳对此也拿不出根本的解决方法,只能继续呼吁“宽容”:“在放纵性的宽容的极限和绝不宽容的恐怖主义的残忍之间,还有一个宽容在其中起起落落的空间。”也就是说在一个较为理性和宽容的社会中,圣徒、先知、超人或许可以避免被迫害、被杀害的悲剧,却无法避免被冷落、被鄙夷以至郁郁终老的悲剧。从某种意义上讲,悲剧就是人类历史进步的路标。
《圣女贞德》的尾声中有一个独具匠心的细节安排值得我们多加回味:最后一个弃贞德而去的人既不是牧师主教,也不是国王贵族,而是一个英国大兵。这个大兵当年在贞德被烈火吞噬的时候应贞德的请求递给她一个用两根木棍匆匆绑成的十字架。因这一义举,死后下地狱的大兵获得了每年放假一天出地狱透透气的优待。剧作家通过这个小人物的义举说明淳朴的底层民众还保存着最后的良知,让他给贞德送上仅有的慰藉。这一次,孤立无援的贞德再一次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你,成了我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了。你能给圣女贞德一点什么安慰呢?”然而大兵只能空洞地安慰她道:“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你不比他们低到哪儿去——说不定比他们还高咧!”听到地狱的钟声敲响后,这个当年鼓起了一点正义的勇气的大兵也只能服从现实的秩序,乖乖地回到地狱继续当他的顺民。上一次他送来了仅有的一点光亮,这一次他带走了仅有的一点光亮。贞德陷入更加浓重的黑暗中:“创造这个美好世界的上帝呀,它要到什么时候才愿意接受你的圣徒?主啊,还要多久,还要多久啊?”萧伯纳用圣女最后的追问引领观众直抵历史深处那悲凉的核心。
注释:
①佛兰克·赫理斯《萧伯纳传》,黄嘉德译,外国文学出版社,1983 年,第193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