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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四十年来内蒙古土默特地区蒙汉家族的系谱编修与族际交往

2021-11-26

民俗研究 2021年2期
关键词:家谱家族

田 宓

系谱编修一直是中国宗族研究中的一项重要内容。陈其南、孔迈隆、钱杭等学者都对这一问题进行了深入研究。其中,陈其南立足台湾社会和西方中国人类学研究提出强调“房—族”异辈纵向关系的系谱编修原则。(1)陈其南:《家族与社会》,(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90年。孔迈隆(Myron L.Cohen)指出,在中国北方宗族系谱编写中存在两种模式,即“父系亲属固定系谱模式”和“父系亲属团结模式”,前者强调纵向的长子继嗣制度,后者强调宗族世系的平等性。(2)[美]孔迈隆:《中国北方的宗族组织》,夏也译,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家庭与性别评论》第4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第163页;Myron L. Cohen,“Lineage Organization in North China”, The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 vol.49,no.3(Aug 1990), p.511.钱杭在山西沁县家谱中发现了侧重同辈横向关系的“门”型系谱结构。(3)钱杭:《沁县族谱中的“门”与“门”型系谱——兼论中国宗族世系学的两种实践类型》,《历史研究》2016年第6期。不过,这些讨论大都基于学者们对汉人社会的观察。在多民族共生共存的区域,不同民族家谱系谱的编修情况如何?怎样相互融汇?这一问题还需要更多讨论。

土默特地区(今呼和浩特市、包头市一带)是内蒙古西部一个蒙汉杂居区域。伴随着“走西口”的历史进程,山西汉人把“口里”的修谱传统带到了“口外”。受经济条件、识字水平和文化传统等因素影响,这些记载汉人家族世系的资料载体不一、形制各异、内容有别,与迁出地山西的家谱相比,有同有异。钱杭在山西沁县发现的强调同辈关系的“门”型系谱,在土默特地区也有发现。(4)钱杭:《沁县族谱中的“门”与“门”型系谱——兼论中国宗族世系学的两种实践类型》,《历史研究》2016年第6期。但在“门”型系谱之外,还有按照大宗谱法原则编修的“支系”系谱。前者注重强化迁居“口外”汉人的家族团结,后者侧重加强“口里”与“口外”汉人的家族整合。因此,探讨土默特地区汉人家族的系谱书写,不仅可以阐析汉人系谱的地域实践过程,还可以进一步分析“口里”和“口外”的汉人如何通过家族谱系编修实现更大范围内的跨地域整合。

内蒙古地区保留着一些清代贵族和世职家族的官修世系谱。(5)参见李金花:《从〈中国蒙古文古籍总目〉分析蒙古族家谱特点》,王华北:《少数民族谱牒研究》,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13年;伯苏金高娃:《蒙古族家谱的收藏与特点》,王鹤鸣、王洪治等:《中国少数民族家谱通论》,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这些世系谱的出现和流传,与清代盟旗制度有紧密联系。它们是清政府为掌握蒙古贵族或世职家族内部情况,确定承袭次序,令其编写而成。不过,1949年以后,随着盟旗制度的变化,这些官修世系谱失去了赖以存在的社会基础。近些年来蒙古人家谱编修出现了由官到私的新动向,其家族世系的记录方式也随之改变。在中国汉人社会的家谱研究中,宋代以来伴随着中国社会宗族庶民化的趋势,“族谱”发生由官而私的变化,家族谱系也有了新的表现方式,这一观点已经是学界的共识。潘光旦、多贺秋五郎、常建华、陈爽等学者都对这一历史过程进行了深入探讨。(6)参见潘光旦:《中国家谱学略史》,《东方杂志》1929年第26卷第1号;[日]多贺秋五郎:《中國宗譜の研究》,日本学术振兴会,1981年;[日]多贺秋五郎:《中国宗谱》,周芳玲、阎明广编译,中国社会出版社,2008年;常建华:《中华文化通志·宗族志》,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陈爽:《出土墓志所见中古谱牒研究》,学林出版社,2015年。然而,对于非汉人社会的群体来说,他们的族谱发展有着与汉人社会不同的节律。因此,本文拟探讨蒙古家谱的演变轨迹,希望从多维时空层次观察中国宗族的历史面貌。

与此同时,在土默特这一多民族共生共存、相辅相依的边疆地区,随着蒙汉民众日常生活中频繁的互动往来,其家族系谱编修也呈现出蒙汉文化融汇的特征与趋同现象。因此,考察土默特地区蒙汉家族系谱书写的具体实践,能够使我们从“蒙地”的视角,了解民族交往和交融的历史过程,进而促进对中国社会多元一体格局形成的深入理解。

笔者近年来多次在土默特地区进行田野考察,在历次田野考察中,都注意收集家谱资料。目前共收集清末以来各种类型的世系谱、容、家谱等资料共55份,主要包括记录于笔记本或麻纸上的世系谱2份,打印本世系谱1份,墓碑世系谱2份,容22份,手抄本家谱4份,打印本家谱5份,正式出版家谱19份。此外,笔者还长期跟访正在编修的家谱3部。在这些资料中,有2份墓地世系谱,3份已出版家谱,1份打印世系谱,2份正在编修家谱属于蒙古家族,其余均属于汉人家族。这些资料展现了土默特地区蒙汉家族系谱编修的独特历史进程,为本文的研究奠定了资料基础。

一、蒙古家族的系谱书写

蒙古人编撰世系谱的历史可以追溯至元代,其时蒙古贵族与平民都有家谱。及至明代,蒙古贵族留有世系谱,普通平民则没有家谱。清代以后,出于“袭职”的需要,蒙古贵族和世职家族等普遍编修家谱,平民也编写家谱,但为数较少。(7)于永发:《土默特蒙古族的家谱》,呼和浩特市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编:《呼和浩特文史资料(少数民族与宗教专辑)》第9辑,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94年。20世纪80年代以来,由于社会环境的变化,经济实力的增长以及文化水平的提升,不少土默特蒙古人开始编修家谱。与清代情形不同,蒙古人编修家谱不再出于“袭职”的目的。无论其先人曾有世袭职衔,还是身为平民百姓,越来越多的蒙古人出于慎终追远、凝聚认同的目的投身于家谱编修活动。这一过程体现了在社会情境的动态变化中蒙古人的家谱从官到私的演变趋势。《阿尔宾遗缺家谱浅考——托克托县章盖营村姜姓溯源》(以下简称《阿尔宾遗缺家谱浅考》)《伏氏家谱》《富荣家族宗谱》就是在这一历史过程中出现的3份资料。

托克托县章盖营子村蒙古姜姓,为世管佐领之家。其家中留有1份由第十三次承袭世管佐领阿尔宾口述、旗府笔帖式记录的遗缺家谱。家谱藏于土默特左旗档案馆。家谱实际上是一份谱单,标题为《承袭因病辞职世管佐领阿尔宾之遗缺家谱》。(8)荣盛:《一份罕见的蒙古族家谱世系——浅论托克托县姜姓的世袭佐领》,戈夫、乌力更、姜润厚编著:《阿尔宾遗缺家谱浅考——托克托县章盖营村姜姓溯源》,内蒙古党委机关印刷厂,2011年。这一家谱主要是为家族承袭“世职佐领”所用。清代土默特旗佐领分为世管佐领、勋旧佐领和公中佐领,其中世管佐领和勋旧佐领为世袭。光绪《土默特志》载:“归化城土默特两翼额设参领、佐领、防御、前锋校、骁骑校等官。遇有缺出,由绥远城将军拣定正陪送院,带领引见补放。如佐领中有世袭者,即照袭职例办理。”(9)光绪《土默特志》卷七《政典考》,《中国方志丛书》·塞北地方·第十六号,(台北)成文出版社,1968年,第118页。正是为满足“袭职”需要,土默特两翼世管、勋旧佐领官谱应运而生。土默特旗是仿照八旗制度编设,八旗佐领家谱册自雍正朝开始逐渐变为官有,到乾隆三年(1738)完全成为国家档案。(10)[日]细谷良夫:《〈八旗通志·旗分志〉的编纂及其背景——雍正朝佐领改革之一》,陈佳华、刘世哲译,《民族译丛》1989年第2辑。因此,土默特蒙古勋旧、世职佐领的家谱也应经历了这一过程。可以想见,像阿尔宾家族的承袭官谱,在有袭职资格的土默特蒙古人中应该是普遍存在的。

《承袭因病辞职世管佐领阿尔宾之遗缺家谱》从正中自上而下用蒙、汉两种文字书写十一代男性子嗣的名字,以及世袭佐领的十三次顺序。蒙文在左,汉文在右,承袭之人用红笔框出。由遗缺家谱可知,世职承袭不完全是长子承袭。同时,承袭家谱只包括部分家族成员。这主要与清廷关于佐领承袭的一系列规定有关。清廷规定“原立佐领长支子孙承袭缺出,应拣选出缺人子孙拟正,别支子孙曾经承袭者拟陪。其余各支毋论曾经承袭与否,每支拣选一人列名。……原立佐领绝嗣,应令伊胞兄弟子孙拟正”。(11)《清实录》卷七四九,乾隆三十年十一月下庚子条,中华书局,2008年,第18097、18098页。这些内容在遗缺家谱中有所体现。毕理克初次获得世职后,由其长子补尼斯贺二次承袭,补尼斯贺传其子纳木扎布三次承袭。纳木扎布无嗣,世职转回到毕理克次子补木色楞一系,由补木色楞四次承袭。家谱在袭职人员之外,还另外列有别支人名,但并不包含全部家族男性成员。

1949年以后,随着盟旗制度的变化,同时受到近年来各地修谱热的影响,土默特地区的蒙古人也开始编修家谱。自20世纪90年代开始,姜姓族人就着手整理家史,编撰家谱,至2011年出版了《阿尔宾遗缺家谱浅考》。如果说《承袭因病辞职世管佐领阿尔宾之遗缺家谱》是族中为承袭世职而修,那么它在载入《阿尔宾遗缺家谱浅考》一书时,则更多出于慎终追远和凝聚认同的目的而得以传延和续修。新的家族世系在誊录旧有家谱的基础之上,又续写了三代,直至最新的世代。续写的三代人名,只有汉文,没有蒙古文。与《承袭因病辞职世管佐领阿尔宾之遗缺家谱》相比,新谱记录了全部家族男性成员和第十代以后的女性成员。例如,在遗缺家谱中记录阿尔宾的两子姜继宗、格勒增,但在续谱中,则记录了其全部四子一女,除姜继宗、噶勒增(12)原文写作“噶”,格勒增与噶勒增应为同一人。以外,还有达兑、拉格僧二人,老女子一人。由此可见,姜姓族人新修的私谱系谱比清代的官谱系谱在内容上要更为丰富。

托克托县噶尔图营子村伏氏家族家谱则反映了平民蒙古人编修家谱的情况。伏氏家族祖上是守卫托克托县城南湖滩河朔黄河官渡的土默特兵丁,乾隆年间住在黄河北岸的西营子村,后黄河改道,伏氏家族随广宁寺迁往噶尔图营子村。(13)伏飞平:《召湾蒙古伏氏家族族源、汉姓来历及其与广宁寺关系考》,《托克托文史资料》编辑委员会、政协托克托县委员会编:《托克托文史资料》第7辑,内蒙古呼和浩特市宏达鑫彩印有限公司,2002年。其族人于1982年整理了家族世系,到1991年编成《伏氏家谱》。(14)《伏氏家谱》,笔者2011年11月11日在托克托县城收集。《伏氏家谱》全部内容记录在三张A3纸拼成的白纸之上,用汉文书写;纸张右侧写有“伏氏家谱”四个字,盖有“伏”姓印章;“伏氏家谱”右侧有一行小字“公元一九九一年夏七月制”;左侧则为从左至右按长幼次序书写的宝塔形家族世系,共计七代;左上角四行小字记录了此谱所据资料和整理人情况:

根据史实资料《同治四年二月十六日钦命功牌四□号绥远城将军、归化城付(15)原字如此。都统和光绪元年四月廿二日功牌第一千三百五十九号镇守绥远城等处将军斐凌阿巴图鲁定》及伏老石口叙(16)原字如此。(时年七十七岁),由伏成义(40岁)、伏占元(36岁)叔侄二人于托克托县城整理。一九八二年五月十日。(17)《伏氏家谱》,笔者2011年11月11日在托克托县城收集。引文中伏老石、伏成义、伏占元三人的年岁标记为原文。另,“民间文书整理与研究”微信群的诸位师友曾帮助辨识文中字迹,谨致谢忱。

由上可知,这份家谱是在1982年根据两份“功牌”和族中老人伏老石口述资料整理而成。伏氏族人在清代曾有人获过军功,但无人担任世职,此前家中也没有编写家谱,所以,这是一份从无到有的私谱。其在家族世系的记录方式上,与上述《承袭因病辞职世管佐领阿尔宾之遗缺家谱》存在较大差异。《伏氏家谱》最上方为人名“哈斯(哈计)”,以下是连续七代世系,记录包括男女全部族人姓名。显然,《伏氏家谱》在家族世系的范围上具有更强的包容性。

在定居化的历史进程中,蒙古人大约在乾隆年间逐渐改变了天葬习俗,开始了土葬传统。在土默特地区,一般蒙古人家都有家族墓地。而家族墓地的坟茔次序,也成为一些没有留下文字资料的蒙古人追记祖先、连缀系谱的重要依凭。2006年出版的托克托县《富荣家族宗谱》,就是根据坟地情况和族人口传追溯的家族世系。富荣家是驻守五十家子台站的蒙古兵丁,康熙三十一年(1692)从沙尔沁搬到了五十家子。家族世系在乾隆末年土葬之前,已无法确定。其老坟共埋葬六代人,分为富、荣两门。富氏一门在土葬后的四代无法查考,只能看出是四代单传。到第五代才有人名传世。荣氏一门土葬前和土葬后二代无法考察,唯能看到是二代单传。第三代以后方有人名流传。对此,家谱主修人佟格拉感叹道:“家族土葬前的历史不清;而土葬后4代前的情况也不了解,使《宗谱》只能‘厚今薄古’。”(18)佟格拉主修:《富荣家族宗谱》,2006年,第179页。

近年来,一些蒙古人还在家族坟地立碑,追记祖先世系。托克托县满水井村的王氏蒙古人就是其中一例。王氏家族先祖铁甲半,乾隆年间因军功受封满水井村,此后族人在这里兼营农牧业和旅店业,至今已繁衍十代人。该家族于2007年4月5日,在家族墓地竖立了一座钝角三角形大理石石碑,正面镌刻宝塔形的家族世系,从铁甲半开始共记七代。只录入了男性先人,其背面则简要地记录了家族历史。在墓地西北角还立有一座敖包,使整个墓园呈现蒙汉文化交融的样貌。(19)王家墓碑系谱,笔者2012年4月15日在托克托县满水井村拍照采集。

上述几份世系谱和家谱,姜姓家族祖上拥有世职,留有官谱。族人在这份官谱的基础之上,又续修了新谱,其余世系谱和家谱均是祖上没有世职的普通蒙古人于近年新修。二者共同反映了因应盟旗制度的变化,蒙古人家谱由官而私的变动趋势。家谱在各个时代承担着不同的社会功能,其在形制和内容上存在较大差异。总的来说,私谱比官谱具有更大的丰富性和包容性。

二、汉人家族的系谱编修

民人从山西等地迁至口里,早期大多单身前来,久而久之,在口外定居,不断生息繁衍,从个人发展为家族。在家族的发展过程中,谱系的记录和传承是一项必不可少的重要内容。他们主要通过“麻纸谱单”“容”“家谱账簿”“家谱”等形式记录其祖先谱系。此外,墓地坟茔的排列也反映了家族世系。这些多样化的记录方式是在长期的历史中形成的,体现了土默特汉人家族的发展历程。

(一)坟地上的家族系谱

汉人在“口外”落地生根的重要标志之一是立坟,但汉人从初至“口外”到扎根塞上,往往经历数代人才完成。2016年出版的善岱镇董家营村《董氏宗谱》记录了这一过程:“董姓祖坟分布在董家营村周边,祖坟里埋的最高辈分是才字辈。才字辈以上先祖的遗骨都运回祖籍崞县大莫村安葬。由于当时生活艰难,立足未稳,究竟能不能扎根,长久定居,先人们还在犹豫不决。他们眷恋故土,不愿意抛尸他乡。”(20)董进华、董进和执笔:《董氏宗谱》,2017年,第12—13页。董家是乾隆时期从“口内”迁至“口外”,其始迁祖是五世祖董荐国,引文中的“才”字辈,已是第九世。也就是说,从董荐国后,又过了三代,董家才从心理层面在“口外”生根。这一过程直到近年还在发生。武川县邓先生的祖父民国年间,从山西右玉县来武川县做长工谋生。祖父过世之后,拉回口里埋葬,但其父亲过世之后则葬在口外。(21)访谈对象:邓先生;访谈人:田宓;访谈时间:2019年8月11日;访谈地点:武川县城。

汉人的家族墓地一般呈三角形排列。最顶端的坟茔多是一个衣冠冢,是在“口外”定居埋葬的立世祖向上追溯的祖先,实际并没有来过或者葬于“口外”。立世祖以下按照世代顺序依次分层排列。当一块墓地土地用尽或族人外迁时,家族便另外开辟新的坟地。因此,一般土默特地区的家族都不止有一块墓地,坟地实际上就是铺在大地上的一幅家族世系图。(22)[美]孔迈隆:《中国北方的宗族组织》,夏也译,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家庭与性别评论》第4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第163页。2012年修成的《王氏成林之宗谱》记载了该家族的白武营坟地坟茔排列情况:

第一层安葬王成林,第二层安葬永字辈五子,第三层润字辈15人中安葬了9位,东起第一坟葬润礼,第三坟葬润C(23)原字如此。(按脚下埋王德高而定),第八坟葬润稷,最西一坟葬润泽。第四层东起第一坟葬德广,第四坟葬迁往古城的德高,第七坟葬德厚。第五层东起第二坟葬有发(大挠),第三坟葬迁往把栅的二挠,第四坟葬古城善小。第六层东起第一坟葬世昌,第二坟葬世汉。茔地纵、横各40米,占地2.4亩……王三挠在长征(24)原字如此。地祖坟东起坟,西距祖茔百米。王世威另起坟茔,在村东长畛地西庙湾地,东距祖茔三四百米。把栅王世兰在村东呼大二级公路东叫大地的地方另起坟,远离祖茔东,基本在东西一条线上。(25)《王氏成林之宗谱》编撰委员会编:《王氏成林之宗谱》,2012年,第92页。

《王氏成林之宗谱》表达墓地坟茔次序时,经常使用“第×层”,“层”指不同的代际。比照《王氏成林之宗谱》中的家族世系表,可以发现这处坟地正是按照代际排序。由于坟地占地面积的限制以及家族人口的繁衍,不断有族人另起坟地。汉人家族族人在每年清明节、农历七月十五、十月初一、腊月三十和正月初三上坟,这些仪式活动不断地强化着家族认同。

(二)笔记本、麻纸上的家族系谱

在呼和浩特市土默特左旗沙尔沁乡六犋牛村石家,保留着一份记录在笔记本上的祖先世系。(26)石家笔记本系谱,笔者2011年12月23日在土默特左旗沙尔沁乡六犋牛村收集。笔记本第一行写着“供俸”(27)原字如此。二字,其下自上而下共列有石生洞、石傅、石召恒、石岱、石如太、石旺六代六个人名。石先生介绍家族说,祖先石生洞和其子石儒从忻州迁居“口外”谋生,二人过世后,由石生洞的孙子石召恒送回原籍埋葬。至石召恒时,才在六犋牛立坟。(28)访谈对象:石先生;访谈人:田宓;访谈时间:2011年12月23日;访谈地点:土默特左旗沙尔沁乡六犋牛村。因此,这份家谱应该记录的是石先生直系祖先的名字。这份祖先世系内容浅易单一,字迹横趄竖仰,显示记录人文化水平不高,但这恰恰反映了那些没有机会接受更多教育者特别希望记住自己祖先的朴素情感。

和林格尔县巧尔气营子村石先生家中珍藏着一份谱单,用毛笔书写于麻纸之上。(29)石家谱单,笔者2011年11月21日在和林格尔县巧尔气营子村收集。从书写工具和纸张判断,这张谱单应该是家族成员较早记录下来的家族世系。谱系从立世先祖石都开始,共记录了八代。从立世祖石都至第五代石进府都是单系,在石进府之后,子嗣呈宝塔状分布,这表明谱单侧重记录石进府一系的后代。祖先世系的最后两行有故父、故显考父、故兄、故堂兄等字样,说明只有故去的人,才登录其上。石先生介绍,石家是从第八代石富移居“口外”,谱单的左下角写着“故显考父石富”,所以,这份谱单应该是由石富的后代所记,其意在保留石富以上的家族谱系。

无论是形制还是内容,这些笔记本和麻纸上的祖先世系记录都相当简单,因为编修形制和内容更为复杂的容和家谱,需要相对稳定的社会环境、一定的经济条件与相当的文化水平。当这些客观条件不具备,人们又有记录自己祖先的意愿时,族中粗通文墨的人便会采用这样的形式记住自己的祖先。

(三)容、家谱账簿上的家族系谱

容普遍流行于甘肃、山西、河南、河北、山东各省,是中国北方家族构建过程的重要载体。(30)参见韩朝建:《华北的容与宗族:以山西代县为中心》,《民俗研究》2012年第5期;龙圣:《多元祭祀与礼俗互动:明清杨家埠家堂画特点探析》,《南京艺术学院学报(美术与设计)》2018年第1期;王爱侠、李平:《家堂:平面的祠堂——以山东昌邑玉皇庙村为例》,《民俗研究》2020年第1期。土默特地区的容,又称“云”“云谱”,由山西民人带入,逐步在当地广为传布,记录家族中过世先人的名字。上述和林格尔县巧尔气营子村石家,于1964年11月23日立容。石家的容,绘制了一座祠堂,祠堂入门牌坊上书“祖光堂”,祠堂中间供奉高祖石富、刘氏画像。祠堂上悬挂楹联,横批为“光前裕后”,上联为“绚彩灿烂守祖德”,下联为“香烟缭绕承宗恩”。右上角画了一口钟,钟上写有“一九六四年十一月廿三日”。容上共有五代祖先,第一代是“高祖石富之位”,以下又有四代。(31)石家“容”,笔者2011年11月21日在和林格尔县巧尔气营子村收集。如前所述,石富是石家移居“口外”和林格尔巧尔气营子的第一人。与前述石家麻纸谱单重在记录石富之前的系谱不同,这份“容”重在记录石富以后的家族系谱。

除了“容”以外,土默特地区的汉人还利用简易的“家谱”来记录祖先的世系。乾隆年间,张维春、张维屏兄弟二人从山西忻州市马义县,移居今土默特右旗威俊村。张维春过世之后,由弟张维屏将其遗骸运回“口里”埋葬,张维屏及其后人则在土默特落地生根。(32)土默特右旗沟门镇威俊村编委会编:《威俊村史》,2013年,第18、19页。在今族人张先生家中收藏着一份“家谱”,这是一份记录在麻纸本子上的简单世系谱,没有标注成谱时间。在旧谱之上,又于1981年重新接续了部分内容。旧谱共记录至十五代,接续部分记录十六、十七、十八代。

家谱第一页是封面,第二页至第三页为1981年重写誊写的内容,第二页首先写立世先祖“张讳彦连、妣王氏”和四位二世祖“敬贤、敬先、敬礼、敬名”的名称,第三页则是四位二世祖和三世祖的名称。从第四页开始,纸张破旧,为旧谱,下面分别是立世祖和二世祖的名称,此后各页是历代世系,共记录十八世。(33)《张氏家谱》,笔者2015年4月7日在土默特右旗威俊村收集。2012年,张氏家族根据这份家谱又制作了《张氏家族家谱》。这份家谱是一张大幅打印纸,左侧小字自下而上记录了一世先祖张彦莲至十二世先祖张安仁,每代记录一人;中间是宝塔式谱系;最上方书“先祖张安仁”,其下是张维屏。从前述内容可知,张氏家族是从张维屏开始移居“口外”,在写立此份家谱时,立谱人在张维屏以上又往前追溯了一代,共记录了九代家族男性成员。(34)《张氏家族家谱》,笔者2015年4月7日在土默特右旗威俊村收集。《张氏家族家谱》形制上与“容”类似,但并不像“容”一样,只登录家族中过世先人的名字,而是记录全体家族成员。

托克托县大北窑村的王家,其先人王成林在乾隆年间从原籍寿阳县迁入口外,在今族人王先生家中保存着一份《家普账簿》。(35)王氏《家普账簿》,笔者2011年12月24日在托克托县城收集。“家普”应为“家谱”之误,特此说明。这份资料,由家族的第五世(王成林为一世)王缵绪于民国三十三年(1944)记录。王缵绪生于光绪十二年(1886),亡于1962年,其人颇通文墨,曾做过村社中的记账先生。

《家普账簿》只记载了家族的谱系,从高祖王昱武记起,共收录六代。从王成林以上有高祖、曾祖、祖、父四代,王成林以下则记录两代。王成林以上世系有无法接续的情况。世系表首先记载高祖王昱武,下有曾祖三人王汝材、王汝含、王汝曾,祖父五人王贵发、王贵富、王贵德、王贵花、王贵青,父亲王贵富有王成山、王成海、王成林三子。家谱中没有具体标明曾祖到祖父之间的关系,即无法知道贵字辈五人的父亲是汝字辈中的哪一个。而从王成林以后,则世系清晰,这表明王成林应为家族迁往“口外”的第一人。族中王先生根据其家传契约、口述资料和家谱账簿对此推断:“关于何祖外迁的问题无口传,更无记载。但完全可定为王成林。从王缵绪老人笔抄家谱账簿看出,从王成林以后,其下辈辈有传人,世系清楚……从所留地契老约中也可窥见一斑,唯王成林一人辈分最高,再无他人。”(36)《王氏成林之宗谱》编撰委员会编:《王氏成林之宗谱》,2012年,第6页。这份家谱只是一份简要的世系谱,却成为后世编撰家谱的重要依据。2009年,王先生据此谱记载,回原籍查访,于2012年编修出版了《王氏成林之宗谱》。(37)《王氏成林之宗谱》编撰委员会编:《王氏成林之宗谱》,2012年,第6页。

“容”与“家谱账簿”相较“笔记本”和“麻纸”,其记录的祖先世系内容更为复杂。在无力修谱的情况下,“容”与“家谱账谱”显然是土默特地区汉人家族凝聚认同的重要凭借。同时“容”“家谱”又是人们创修内容更为翔实的“家谱”的主要依据。

(四)家谱中的“门”“柜”与“支系”

20世纪80年代以来,土默特地区的汉人开始积极编修家谱。这些家谱中的相当一部分,是在原来“世系谱”“容”或者“旧谱”的基础上修撰而成。乾隆初年,曲家先人曲国孝从山西五台县迁居土默特左旗沿河村。曲氏家族中曾保留三个“容谱”,分别修于1930年之前、1930年左右和1973年,前两个容因自然损毁和政治运动,都已湮没无存。到1973年重修容谱时,所能依凭的只有族人手抄于白麻纸上的简要遗谱。曲家根据这份简要遗谱,加上家族保留的修井单、契约以及口传资料,于2009年修成并出版了家谱。(38)曲胜利主编:《曲氏宗谱》,何林工作室,2009年,第1页。

沿河村曲家曲国贤、曲国孝兄弟二人最早移居口外。曲国贤生一子曲富银,父子二人后来回到口里。曲国孝一脉则定居口外。曲国孝生有一子曲富成,曲富成生有曲长德、曲长发、曲长富、曲长成、曲长财五子。这五子分为长、次、三、四、五门。次门“门祖”曲长发生有曲文宴、曲文殿、曲文科三子。其中,曲文宴生凤仪、凤祥二子,曲文殿无子嗣,曲文科生凤春,凤林二子。曲凤仪一家,家境富裕、人丁兴旺,生韩音、皋音、世音、忠音四子,此后开始立柜,分为大柜、二柜、三柜、四柜,而其余同父兄弟或表兄弟凤祥、凤春、凤林仍称“次门”。(39)曲胜利主编:《曲氏宗谱》,何林工作室,2009年,第19-67页。曲氏家族从在“口外”立祖,到第三代“立门”,再跃二代曲凤祥“立柜”,表明家族系谱出现了非均衡裂变。

《陈氏家谱续》也是依据家中先人流传的内容较为简单的“家谱册”等资料修成。大约在乾隆末年到嘉庆初年,陈氏家族的先人陈玉龙、陈玉风从山西朔州迁居今土默特左旗二十家子村。族人陈功在1935年以前曾撰写一部“家谱册”,这是其家族最早较为完整地保存家族历史的文字资料,此后因为战乱等没再续写。家族第六代国富曾撰写草稿,但未能完成,其将草稿移交于第七代陈森。20世纪80年代以后,第七代陈彬开始撰写家谱,1995年完成印刷。2003年后再次续谱,2006年完成《陈氏家谱续》。(40)陈孝达主编:《陈氏家谱续》,内蒙古国税局印刷厂,2006年,第1-6页。陈氏家族以“柜”区分支系。光绪二十九年(1905),家族按照陈健明、陈健亮、陈健昌三支分家,分别称“大柜”“二柜”“三柜”。民国二年(1913),“三柜”内部陈钧(当时已经去世)、陈镒、陈跃弟兄三人再次分家,陈钧仍然为“三柜”,陈镒和陈跃分立“四柜”。民国十四年(1925),“大柜”内部陈功和陈峻分家,陈功仍然为“大柜”,陈峻成为“五柜”。同时,二柜内部因陈巍是从大柜过继的,称“小二柜”,而陈岗是陈健亮亲生,因此称“老二柜”。从此便有了“大柜”“老二柜”“小二柜”“三柜”“四柜”“五柜”的称呼。(41)陈孝达主编:《陈氏家谱续》,内蒙古国税局印刷厂,2006年,第27页。由此可见,家族第一次立柜时,强调的是陈健明、陈健亮、陈健昌三人的关系。此后三人子侄辈分家重组,三个柜横向裂变为五个柜,但仍然强调横向同辈关系。这一裂变过程和系谱特征,与钱杭先生在沁县对“门”的观察是一致的。(42)钱杭:《沁县族谱中的“门”与“门”型系谱——兼论中国宗族世系学的两种实践类型》,《历史研究》2016年第6期。

山西汉人从“口里”迁至“口外”,一些家族中的有力之人每有“汇谱”之举,即力图将“口内”和“口外”的宗亲汇为一谱。早在民国时期,在“口外”的山西人便有联结“口内外”族人,理清家族世系的行动。山西河曲县巡检村任家,从乾隆年间从原籍来“口外”谋生,逐渐在各处开枝散叶。民国时期,族人任全熙到绥远读中学,此后一直留在当地工作生活。他感叹:“每有族人询及世系,不敢贸然解答。窃思余尝遍及绥远各县,本族世系尚不明白,何以与族人联络感情?”(43)任全熙:《汇谱缘起》,任存弼主编:《晋北巡检司任氏宗谱》,山西出版传媒集团·三晋出版社,2012年,第15页。为此,任全熙亲赴包头、萨拉齐、河套等地,逐处询查,搜求家谱,依次排辈,终成“西谱”,并与山西原籍的“东谱”汇于一处,这就是任氏家族最早版本的1934年汇谱。

2011年,任氏家族针对1934年旧谱存在的虽为合编实则合印、实际排辈与相延称呼矛盾、家谱中断等“三不足”,重新续谱。家族成员借助“登广告、发短信、上网开博”等现代化通讯手段联络族人,还驱车四处访查,“循着当年雁行人走西口之足迹,跑遍大后套”,在各地设立“续谱召集人”,2012年终于修成了《晋北巡检司任氏族谱》。(44)任存弼主编:《晋北巡检司任氏宗谱》,山西出版传媒集团·三晋出版社,2012年,第7页。该谱弥补了1934年旧谱的“不足”,合并东西两院,以系相称,依例顺排。原东院谱称君瑞系,西院谱称君旺系,系下分支,自第九世起,分为义、祥、海、恭、温、伟六支,共记录了“口里”“口外”三十四代,收入族人17000余位,仍有族人限于家谱截稿日期,未能尽数收入。修谱人寄望家族后人“赓续我辈未竟(实不能竟)之事业,将我任氏族人一辈辈谱写下去”。(45)任存弼主编:《晋北巡检司任氏宗谱》,山西出版传媒集团·三晋出版社,2012年,第498页。由此看来,“口内外”汇谱的目的是不限家族世代,囊括全部族人,以此实现家族整合。

土默特地区的汉人家谱,存在按“门”“柜”“支系”等编排系谱的情况。其中“门”“柜”内涵基本一致,强调家族中平行的同辈关系。这一系谱编排原则强化了移居“口外”家族的内部团结。同时,汉人家族还存在遵循大宗谱法原则编排的“支系”。这种编排方式一般出现在联结“口里”“口外”两边家族的汇谱之中。大宗谱法强调宗族始祖的来源、宗族直系主干的延续且不限制宗系世代(46)钱杭:《血缘与地缘之间——中国历史上的联宗与联宗组织》,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第207页。,这无疑更加有利于凝聚“口里”“口外”的家族认同。

三、从D先生的修谱活动看系谱编写与族际交往

在土默特地区,蒙汉民众共处同一地域空间,彼此依存,相互交融,这在修谱活动中得以具体呈现。土默特左旗D先生的修谱事迹就是一个实例。(47)笔者对D先生的相关信息进行了技术处理,所涉及的人名、地名均为化名。D先生是土默特左旗旗志办的退休人员,退休之后,返回家乡沿河村居住,曾主持或参与自家以及乡里多个蒙汉家族的修谱活动。D先生的修谱活动始于自家修谱。他尝谓“其一曰小说报国;二曰方志报乡;三曰家谱报乡。此外欲修博物园变乡为旅游区,此为老朽垂死之志”(48)D先生画作:《十字架上的忏悔》之《画作题词》,土默特左旗沿河村D先生收藏,2018年。。早在1956年,他就制成中股世系图表;1971年为西股画容;1985年开始全面收集资料;1995年完成初稿;2002年付之梨枣。(49)D先生编著:《D氏族谱志》,2002年,第1-5页。此后,D先生多次参与乡里其他家族修谱。除自家家谱和母族家谱以外,他还参与编修家谱6部,其中汉族4部,蒙古族2部,有些已经出版,有些还在编修。

在D先生的修谱活动中,值得注意的是他为三个蒙古族人家修谱的事迹。这三个蒙古家族分别为与D先生同村的李家、刘家和外村的云家,下面重点讨论李家。李家在清代是平民蒙古人,乾隆年间领受户口地,自此以后在沿河村居住生活。2011年修成的《蒙古李氏家谱》是李氏家族第一次纂修家谱,主要由D先生执笔书写。(50)李老虎、李长在、李宝财主编:《蒙古李氏家谱》,何林工作室,2012年,第53页。《蒙古李氏族谱》记载:

蒙古族,除上层王公贵族有谱而外,普通平民是无谱的。《土默特志》除了几家台吉、世管佐领留谱而外,还有几家平民,这已经够特殊的了。李氏蒙古族谱的出现,这也是个好的创举,这也是土默特蒙古族由马背民族,多年以来定居农耕的结果。这也是蒙古族走向现代文明,为地方文明和土默特蒙古族文化,添写的一章画卷。(51)李老虎、李长在、李宝财主编:《蒙古李氏族谱》,何林工作室,2012年,第1页。

这段话反映了近些年蒙古平民编修家谱的社会背景和变动趋势。《蒙古李氏族谱》在形制和内容上融合了蒙汉两种元素。谱书前附图片十页:第一页是成吉思汗像;第二页是一幅水墨骏马图;第三页是世祖乌拉与妻子的画像,下方空白处是双龙戏珠图;第四页是一幅题字,“开民族谱志先河,载游牧定居文明,筑蒙汉血肉长城,建天骄为国雄风。二零一一年十一月十二日”,下方空白处则绘有孤舟垂钓图;其余六页则是初稿、契约、道路、井、石碾、旧宅、新居的照片。谱书正文包括“前言、世系传略简介、世系表、李氏全家福、李氏阴宅概况、李氏阴宅、土默特蒙古风俗习惯、后记、捐款花名”等九个部分。其涵盖的内容与一般汉人家谱大同小异。所不同者,有“土默特蒙古风俗习惯”专章。这一章内容,主要从时令、服饰、饮食、住宿、婚姻、丧葬、宗教、生育、教子等方面介绍土默特蒙古人的风俗习惯。D先生曾参与新修《土默特志》的编修工作,谙熟地方历史。在家谱中加入这一内容,意在彰显李家蒙古人的社会身份。总之,在执笔人D与倡修人李家的共同参与中,《蒙古李氏家谱》蒙汉文化交相映衬,这在李家家族系谱书写中也有所呈现。

蒙古平民修谱最大的困难在于追溯祖先世系。由于大部分蒙古平民对祖先世系记忆模糊,因此,在族中倡修家谱时,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是祖先世系的连缀。《蒙古李氏族谱》在前言中提到:

关于我系一族,在初稿中追述在乾隆朝,但由于世系连不起来,我们也不敢肯定。相传我族并非沿河村土著,依军功从西南迁徙而来,并领有户口地。吾拉(乌拉,笔者注)约为迁来第一人,在村中胡氏契约中有记载。乌拉墓下有三丘,即三个儿子:拉莫古楞、五十一、另一子不知名字。今修谱我族以五十一立祖。为了保存材料,我们只得将吾拉一祖提出,吾拉是嘉庆道光朝人,五十一在其略后,至光绪朝初期仍在世,这是没问题的。(52)李老虎、李长在、李宝财主编:《蒙古李氏家谱》,何林工作室,2012年,第1页。

由此可见,修谱者根据D先生提供的契约和自家家族墓地,追溯到了家族中最早迁入沿河村的祖先乌拉,但对乌拉以前的情况,以及乌拉除五十一以外的其他子嗣情况,则并不清楚。同时,由于家谱的倡修者是五十一的后人,因此这份家谱以五十一为一世祖,共记录八世。五十一的资料则主要取自村中七圣庙碑刻、契约以及族中耆老的口传资料。《蒙古李氏族谱》一世为五十一,二世四人分别为长子根宝、次子(出家无名)、三子录录、四子万象(绝嗣),其家族世系表以四子各为一门,由于次子出家,四子绝嗣,故而家谱只记录“长门”和“三门”的后代。前述《富荣家族宗谱》也是依据坟茔排布情况,以墓地埋葬的兄弟二人各为一门,即富门、荣门。按照“门”来记录家族世系的方式,显然是受到了汉人的影响。而且,在修成家谱之前,蒙古人很可能已经在日常生活中普遍用“门”来区分家族世系了。不过,由于蒙古家族的世代较浅,根据目前已有的资料还无法看到家族的系谱分门裂变情况。

《蒙古李氏族谱》是D先生主修的第一部蒙古族家谱。此外,他还在2017年帮助外村蒙古族云先生编修家谱,目前这份家谱仍在撰写,还未出版。(53)笔者2020年4月21日曾打电话向云先生咨询家谱编修进度情况,得知尚未出版。同时,他还协助同村蒙古刘姓整理了家族世系。可以说,正因为蒙汉民众日常生活中频繁交往交流,蒙古族新修家谱才呈现出蒙汉文化交织交融的样貌。

四、结 语

内蒙古土默特地区蒙汉家族系谱存在多样态的表现形式。有石材、麻纸、布帛、打印纸等多类材质;有手写、印刷等多种版本;有蒙汉两种文字,有不同的编写原则。这种多样性恰恰表明,在家谱生生不息的生产过程中,不断融入制度、文化等各个层面的诸多要素。这为研究者透过家族系谱编修阐释其背后的社会意涵提供了可能。

土默特地区蒙汉家族的系谱编修,从侧面反映了中国“多元一体”的社会结构如何在多重时空维度中渐进地形成。以中原地区汉人社会为研究对象,学者们观察到自宋代以来伴随宗族组织的庶民化,家谱出现了“由官而私,由公开而私密”的发展趋势。(54)潘光旦:《中国家谱学略史》,《东方杂志》1929年第26卷第1号。而对于清代以来才与内地逐步实现一体化的土默特地区,因应社会结构从盟旗到民族自治区的转变,蒙古家族也像宋代以来的内地汉人家族一样,其家谱的编修出现从官到私的转变,并且不断受到汉文化的影响。这一类似历史过程在不同时空场域中的铺展延伸,生动地诠释了中国“多元一体”社会结构的形成机理。

土默特地区汉人家族系谱中并存“门”(“柜”)与“支系”两种编修方式。钱杭先生指出,“目前似乎只有在沁县族谱中才能完整地、普遍地见到本文所定义的‘门’及‘门’型系谱”。(55)钱杭:《沁县族谱中的“门”与“门”型系谱——兼论中国宗族世系学的两种实践类型》,《历史研究》2016年第6期。通过本文讨论可知,作为山西移民迁入地的土默特地区,也存在与沁县类似的、能够更加有效实现家族整合的“门”(“柜”)型系谱。(56)此外,任雅萱研究了山东莱芜地区的“门”型系谱,参见任雅萱:《分“门”系谱与宗族构建——以明代山东中国山区莱芜县亓氏为例》,《中国社会经济史研究》2017年第2期。这一观察扩展了“门”型系谱实践范围的认识,也反映了在“口外”落地生根的汉人家族如何通过系谱编修加强内部团结。但还需注意的是,土默特地区“支系”的存在表明,当“口外”与“口里”族人汇谱时,谱系的编写原则更倾向于强调纵向异辈关系的大宗谱法,这一编修方式无疑更加能够彰显两边家族同源同族,一脉相承的关系,有利于超越“口外”与“口里”的时空阻隔,形成更具包容性的家族团结。

在土默特这一蒙汉杂居地区,山西汉人的“门”型系谱编修方式,还深刻地影响了蒙古人的家族观念。近年来,蒙古人在日常生活和家谱编修时,也用“门”来编排家族世系。因此,编修系谱这一具体活动,呈现了民族边疆地区不同民族之间自然而然的交往互动和相辅相依的共生关系,而这也正是“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凝成和铸牢的重要现实基础。

总而言之,中国社会各地的家族系谱从形制到内容都有所区别,而在地域社会不同人群频繁的交往中,系谱编写逐渐呈现出越来越多的融合性。正如孔迈隆所说:“在关于中国地方的研究资料依然匮乏的时候,现在与其考虑宗族是什么不是什么,不如关注如何更加全面地展现中国社会中有组织的男系亲属群体的各个维度。”(57)[美]孔迈隆:《中国北方的宗族组织》,夏也译,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家庭与性别评论》第4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第184页。这一说法,也同样适用于作为家族发展重要内容的系谱编修。就此而言,本文所讨论的土默特地区系谱多样态书写的演变过程,为增进我们对中国宗族演变和各民族交往、融合历程的全面认识,提供了一个可供比较的“蒙地”维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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