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微型小说的情爱叙事及其价值取向
——以微信公众号“我是九爷”为个案
2021-11-26左其福
左其福
(衡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湖南 衡阳 421002)
本文所讲的“网络微型小说”是指在网络上发行、字数控制在几百至几千的小小说。近年来,随着互联网技术的快速发展,网络微型小说应运而生,并且在短时间内广泛分布于各类网络平台,其中主要是微信公众平台。以湖南叽哩咕噜文化传媒有限责任公司创办的微信公众号“我是九爷”为例,该公众号2016年正式开通运营,除推送各类商业广告信息外,几乎每天都会分享1篇情感类的原创小说,字数为3000字左右。据西瓜数据(公众号版)分析,目前“我是九爷”的活跃粉丝量为130万,头条即原创小说的平均阅读量在6万以上,影响力不容小觑。
与目前主流的网络小说相比,网络微型小说内容繁杂,缺少分类,但一般不言怪力乱神、玄幻仙侠等架空世界,它们往往贴近生活,讲述生活情理、人间百态以及凡人琐事,具有很强的现实感,总体上可称之为现实型的网络小说。值得注意的是,网络微型小说叙事的焦点是现代都市男女的情感际遇和两性关系,它们对现实生活的观察和思考大多是通过都市男女之间的情感故事来进行的。现代都市男女的“情”与“爱”不仅是网络微型小说主要的叙事内容,同时也是其叙事的基本动力。网络微型小说以流畅的语言、轻松的笔调以及生动的情节,将主流文学所抑制的情与欲、爱与愁细腻大胆地表现出来,向读者勾画出现代都市男女不同于主流叙事的另一副面孔,这对读者认识当今时代人性的不同侧面和复杂性不无益处。但是网络微型小说的价值取向是复杂的,必须细加审视。基于此,笔者以微信公众号“我是九爷”为研究个案,通过文本细读和实证分析,力求揭示网络微型小说情爱叙事的特点、价值以及存在的问题。
一、网络微型小说情爱叙事的类型特征
网络微型小说是网络类型小说的一种重要形态,它虽然没有当前主流网络小说那样名目繁多的种类和自成体系的分类标签,但是在题材处理以及风格呈现方面,还是以类型化思维为主导。因此,网络微型小说中的情爱叙事具有明显的类型特征。
(一)功利化
功利化是网络微型小说情爱叙事的显著特征。马克思认为,人是社会化的动物,“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1]而在众多的社会关系中,男女关系、尤其是男女之间的情爱关系是社会关系的重要组成部分,具有丰富的现实内容。网络微型小说不同于传统小说的一个重要区别,就是乐于将男女之间的情爱故事置于现实利益的复杂纠葛中加以叙述,以此揭示现代社会男女情爱关系的物质化、功利化倾向。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是突出情爱关系的物质基础,彰显现实的物质经济条件对于情爱关系的支配作用。如《拿什么和你纠缠不休》《那一场“桃色”事件》《不如沉沦》《嫁给富二代后,她每天应酬喝酒到呕吐》等毫不掩饰女性推崇物质享受、追求经济自由的一面,女性不再刻意回避物质的诱惑,而是敢于追求体面的、建立在丰厚物质基础之上的爱情。在《阴谋与爱情》一文中,主人公吕正凯和孟蕊原本是恋爱关系,在外人眼里是很般配的一对,但是他们都出身卑微、家境贫寒,两人的爱情极为脆弱,最终未能经受住现实的考验。为了改变自身的命运,他们心甘情愿地落入物质的陷阱:一个嫁给了富家子,一个成了有钱人的上门女婿。殊途而同归,双方都得到了各自想要的生活,满足了他们内心对于物质享受的潜在渴望。
其次是将情爱与权势、利益联系在一起。《谁能比这个女人有心机》《给男人献媚不值钱》《妻子的秘密》等侧重表达商业语境下的情感诉求。小说主人公多是以财富、名利和权势来衡量感情的分量,将情爱关系工具化、利益化。《给男人献媚不值钱》中的公司小职员杜秀就是典型案例,她充分利用自身的相貌和姿色,费尽心机和上司混在一起,以男女恋情为诱饵来获取有利的地位。
再次是以纯粹的拜金主义者为描写对象,将情爱关系转化为世俗的金钱关系。《骗婚》《庸俗的选择》《你的财富决定你的女人》等大多如此。这类小说中的人物往往唯利是图,看重外在的金钱财富,忽视内在的情趣内涵,他(她)们习惯以金钱的数量来评判男女之间感情的质量,金钱成为男女情爱的粘合剂和助推器。不过此类小说中的情爱故事总是以悲剧收场,似乎隐含着叙事者和作者对于拜金主义爱情的某种不满、抵制或批判。
(二)欲望化
所谓“欲望化”,是指在情爱叙事中有意淡化“情”的因素,突出表现人物的身体和心理欲望,由此强调“欲望”的本体性以及“欲望”对“情爱”的主宰。
《爱情不可承受之重》中春生对麦穗的情愫根本不是爱,而是弗洛伊德所谈论的性的欲望。麦穗在春生的眼里仅仅是“圆嘟嘟的脸和圆润润的身子,抱在怀里搓揉,哪儿哪儿都是软的”[2],能够满足自我本能欲望的工具性存在。春生生活在社会底层,对女人却有着极强的占有欲和征服欲,他给予麦穗的不是爱和温暖,而是“劳资不在,你要为劳资守身如玉,否则劳资回来剁了你”[2]的赤裸裸的心理威慑。春生自私、贪婪、心怀恨意,表面上爱着麦穗,实质上爱的只是自己。他全然不顾麦穗改嫁他人并且有孕在身,对她实施强暴,满足自己变态的心理和生理需求。令人震惊的是,麦穗对于春生的强暴并未进行身体上的反抗,而是用鄙夷冷漠的眼神从容应对,犹如正义的法官在大庭广众下对犯罪的小丑公开审判一般,最终迫使施暴者败下阵来,沮丧不已。人性的丑恶与荒诞在这种戏剧性的场面中暴露无遗。
《要怎样才能治愈男人背叛你的痛苦》讲述了一个男人背叛家庭后与小三之间的爱恨情仇。“孙家成把马燕弄来,当然是为了过一把偷情的瘾。”[3]为了满足私欲,孙家成从一开始就不是可怜马燕的遭遇,而是另有所图。马燕离异后一个人养孩子,无依无靠来投奔老乡,孙家成则乘虚而入,心底打起了龌龊的小算盘,他不再以社会道德规范来约束自我,而是渐渐地迷失在与马燕忸怩的情场上。可是奸情一旦败露,他便毫不犹豫地和妻子联起手来,一致对外,冷酷无情地将对方扫地出门,并以“女人勾引”和一时的“鬼迷心窍”为借口将自己的责任推卸得一干二尽,而妻子居然因为撵走了小三,抓住了丈夫出轨的把柄,获得了控制对方的心理优势和家庭的经济大权,变得沾沾自喜。在此,夫妻间本该有的情与爱悄无声息地演变成了类似于职场上的攻与防,令读者大跌眼镜。
《曾经背叛》《情意里的那点儿龌龊》《老婆给他的现世报》《所有暧昧都是引火烧身》《未遂的欢愉》等等,也都是从人的欲望入手来展开两性的情爱故事,有的文本还详尽地描写了人物的心理欲望,让读者直面人性的卑劣与阴影。
(三)纯情化
纯情化,即情爱关系的理想化,它是在一种非功利、非欲望的语境下讲述男女之间的情爱故事,推崇爱情至上,倡导平等自由,具有很强的浪漫色彩。纯情化的情爱叙事无意揭示现代男女情爱的欲望动机和道德困境,而是着力对情爱本身进行诗意描述和审美想象。唯美、清新与温暖是此类小说的突出特点。
《一个浪子的地老天荒》《这世上还有多少傻傻的文艺女青年》《谁是对你有情的人》《易得千金宝,难遇有情人》《亲密爱人》《风尘》等,是纯情化网络微型小说的典型之作,它们大多讲述青年男女从相识相知、相恋相爱到相伴终身的情感经历,小说中没有复杂的社会背景和人际纠葛,更没有世俗得失的考量和名利的算计,只有纯洁美好的爱情和真挚动人的故事。
在《一个浪子的地老天荒》中,李寒、苏小夏是青梅竹马的朋友,自然而然地产生了似兄妹又超越了兄妹的朦胧爱情。李寒高大帅气,如兄长般待苏小夏,对其百般呵护,倾力相助,苏小夏把李寒视为知心爱人,感情单一而坚定,并且为对方默默地付出。苏小夏以为真正的爱情不需要世俗的表白,只有彼此关注、长久相伴才是爱情最美的模样,李寒因父母离异造成的童年创伤想爱而不敢去爱,反而以放浪形骸、寻找新欢来掩藏真爱。一个根本没有认识到爱情需要表白,一个因害怕失去爱情而不敢表白,苏、李二人最终在爱情的十字路口擦肩而过,遗憾地没能走向婚姻的殿堂,没有满足读者对于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惯常期待,不过他们彼此的关怀与牵挂又展示出了爱情的纯洁、美好与动人之处,并且仿佛告诉读者:爱情是美好的,而美好的事物总是难以成为真正的现实。
当然,理想的爱情并不是只存在于人们的观念世界中,现实的爱情也有完美的范本。《亲密爱人》中的阿九和水果就是现实爱情的完美典范。阿九是标准的美男子,水果因疾病的折磨身形走样,容貌丑怪,阿九对水果心无旁骛,不离不弃,精心呵护,水果则用日复一日编织的毛衣表达自己对丈夫无尽的爱。在作者的笔下,阿九和水果生活虽然平淡,但是他们的爱情却和谐美满、富有诗情画意:他们租住在“那种三间的青砖红瓦房,房前辟了一小块菜园子,种着绿的韭菜和红的番茄。阿九蹲在那里给它们浇水,偶尔抬眼望一下他的爱人。不远处的小木椅上,水果正坐在那里静静地织毛衣”[4]。《诗经》有云:“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国风·邶风·击鼓》)“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郑风·女曰鸡鸣》)阿九与水果的爱情有似于此,他们互敬互爱、相濡以沫,可以说是对《诗经》中爱情美学的生动演绎和诠释。
“纯情化”的网络微型小说满足了现代读者对于理想情爱的期待和渴望,同时也是网络作家在当今物质化、功利化、欲望化时代对于纯真爱情的肯定与赞美。
二、网络微型小说情爱叙事的基本策略
网络微型小说是一种故事性强、读者面广、大众化程度较高的类型小说。从叙事层面来看,网络微型小说重视的往往是读者对于故事内容的选择,而非叙述者对于故事形式的创新。网络微型小说讲述情爱故事的方式和手段都比较传统,很少标新立异。不过,网络微型小说对传统叙事方式和手段的娴熟运用,大大增强了这类小说文本的通俗性和可读性,使其在短时间内便拥有了众多的读者。从某种意义上讲,充分发挥传统叙事方式和手段的优势,以此拉近读者与文本之间的审美距离,正是网络微型小说情爱叙事的基本策略。
(一)第三人称的叙事视角
第三人称叙事是小说创作中是最古老、最普遍也是运用最为长久的一种叙事形式。这种叙事形式因其相对的自由性、叙述者的隐蔽性以及叙述效果的真实性受到作家们的喜爱,同时也赢得了广大读者的青睐。“我是九爷”中绝大多数微型小说便是以第三人称形式进行叙述的。网络微型小说的第三人称叙事会根据不同类型的情爱内容或情爱的不同侧面来选择相应的叙事视角,如全知视角、限制性视角、内聚视角等等,突破了单一人称叙事的局限,让情爱叙事的方式显得摇曳多姿、灵活多变。
在网络微型小说中,全知视角被广泛运用。作者通常赋予叙述者一双上帝之眼,游移于故事内外,交代故事的来龙去脉,深入人物的内心世界,细致披露人物的情绪体验和主观愿望,使人物的性格特色及生活环境一一得以呈现。比如在《阴谋与爱情》一文中,吕正凯、孟蕊、姚小英、小凤等众多人物的家庭背景、职业状况以及人物之间的微妙关系、情感纠葛都是通过故事背后的第三人称叙述者讲述出来的,叙述者既是故事背景的描述者,也是小说人物的代言人,同时还是故事意义的阐释者。小说最后叙述者才从幕后走向前台,引导读者进行情感判断,帮助读者挖掘故事的意义,最终完成小说文本的阅读。
也有一些小说的叙述者始终隐藏在故事背后,不对故事内容和人物进行任何主观解读和阐释,而是仅仅以全知视角“还原”故事现场,剖析人物心理,让读者自行感悟男欢女爱背后的人生世相或人情冷暖。《也曾相见欢,也曾春宵短》一文中,叙述者不仅讲述了眉月在遭遇丈夫安清风的情感背叛后为保住家业与燕秋密谋将其害死的事件经过,同时还对主要人物眉月的内心活动和自我意识进行了细腻的刻画。眉月一方面对燕秋从身边夺走丈夫的宠爱怀有恨意,另一方面又害怕自己的家业落入燕秋之手,原本打算“灭了燕秋以绝后患”,但最终没有狠下心来,“一念,女人活得太过艰难。又一念,给儿子积点德。更有一念,她想起多年前,她也像燕秋一样,是沉浸在爱里的女子,安清风还是羞涩俊秀的少年,低低地站在她身边说,眉月,你真好看。”[5]“三念”是叙述者以“局外人”的眼光展示出来的心理内容,非常契合眉月实际所处的生存环境,生动地呈现了眉月这一女性人物性格的丰富性和复杂性,很容易引起读者情感上的共鸣。
在《曾经背叛》《情意里的那点儿龌龊》《要怎样才能治愈男人背叛你的痛苦》等文本中,叙事者更偏向于采用第三人称的限制性视角和内聚视角,特别是在讲述人物的爱恨情仇、表现男女主人公性的欲望时,叙述者往往不再不以“局外人”的身份从外部对事件和人物进行客观化描写,而是将视角转移到小说当中的某个人物身上,用人物自身的眼光来观察和描写,或者用人物个性化的语言来表达自身的独特体验和感受。限制性视角和内聚视角增强了情爱叙事的现场感和真实性,同时由于打破了叙事者单一的叙事特权,突显了小说中人物的声音和语言,整个叙事过程往往呈现出多种语言混杂、多种声部对话的复调效果,其可读性、趣味性也大大增强。
(二)戏剧化的语言呈现
网络微型小说难免对男女情爱场面和情爱心理进行摹写,它们对网络环境下的草根读者具有强大的吸引力和诱惑力。但是其潜在的危险性在于:情爱场面越是生动、情爱心理越是细腻,情爱叙事就越有可能突破正常情爱的范围,在审美意识的阈限下滑向情色乃至色情的边缘,成为大众低级本能的宣泄。有学者指出,色情乃情欲的世俗化形态,而情欲的世俗化又是以性的“展示”,即“以观赏为目的裸露”来实现的。色情成功地将情欲的神秘性、神圣性剥离出去,使之成为商品展出,被人观看。在此过程中,神圣的情欲毁灭了,爱情也变得粗鄙化了[6]。故此,情爱描写一直是文学写作的敏感地带,常常引发争议。或许基于对这一传统与现状的清醒认识,网络微型小说在涉及具体的情爱场面和情爱心理时大多抛弃了直陈其事或自然写实的方式,而是采取委婉含蓄、诙谐幽默的“游戏性写实主义”策略,即以戏剧化的语言能指来遮蔽或转移语言所指,以此化解情爱描写的困境。
曾兰后半夜才回来,老薜没开夜班,在家里等着她。
一开门,没有看到睡得猪一样的老薜,曾兰有些纳闷,问,今天不困?想了?
……
老薜床上功夫一般,但对这两个字,却如奉圣旨,每一次手脚并用,加上最后冲锋,勉强能让曾兰满意。
但这次,老薜摇摇头,定定地看着曾兰,说,不想,累了。[7]
——《不是每个浪子都会回头》
曾兰提着小包走了,走得蹭蹭带风,老薜知道,风的那头,是陈良在等她。
已经是既成事实的事情了,那隐隐的绿光,变成了绿帽子,然而,他却无可奈何。[7]
——《不是每个浪子都会回头》
麦穗扒拉开春生的手,自己把拉链扯开了。
然后,她把春生推到一边,自己动手一件件褪下衣衫。
……
春生心一跳,脱口问道,你,怀孕了?
麦穗点点头,对,我怀孕了。
麦穗仰在床上说,如果你非要当畜生,轻一点,别弄伤了我的孩子。
春生脑子一蒙,身体抽搐了一下,突然软了。[2]
——《爱情不可承受之重》
上述文字包含了人物对话、场面描写和心理刻画等诸多要素,其核心内容均为男女之爱,只是所述情爱的性质与内涵各有不同罢了。第一段文字中,老薜因过度猜忌造成双方的裂痕,本来和谐的恋情受到冲击。作者选取性的欲求及其应答方式对此进行表现。但是作者并不直接写性,而是从“想”与“不想”这一极具暗示性的情爱话语转入场面描写和言语交锋,饶有兴致地写出了女方的茫然无知、男方的无端猜忌以及两人之间暗藏的情感危机。第二段文字是对老薜猜忌心理最具戏剧性的表现。在老薜看来,女友开心出走意味着奔向“情敌”的怀抱,犹如风中玫瑰飘向浪漫之谷,得其所归,作为观者之“我”只能眼睁睁地默默承受,徒呼奈何。然而事实证明,这不过是老薜自虐式的臆想,与真正现实毫无关联。因此,当老薜用诗意的语言完成自我抒情和塑造时,文本内部的矛盾和差异已经形成某种戏剧性张力,令读者哑然失笑。表面上看,第三段文字平淡无奇,实际上也是笔带波澜,戏味十足。春生准备对抛弃他的女友实施性的发泄和报复,却不得不面对女友怀有自身骨肉的尴尬现实及言语嘲讽。尤其是春生从性的凌厉攻势到身心的瞬间溃败,极具画面感和讽刺力,其效果绝不亚于精彩短剧。如果说前面两段文字以特定的语言修辞生动地呈现了人物的内心世界,那么最后一段文字则是借助平实的语言叙述构筑起戏剧化的情境,对目标人物进行了“诗性的裁判”和道德惩罚。在此语境下,春生脑子的“蒙”和身体的“软”不仅有“戏”,而且有“味”。
(三)“欧·亨利式”的结尾方式
就创作而言,结尾通常不是小说故事的自然终结,而是文本叙述的人为终止。换言之,结尾只是小说形式创造和意义建构的基本手段,是小说创作者的艺术才华、审美情趣以及艺术观念的体现。小说结尾往往关乎小说文本的质量和效果。19世纪美国作家欧·亨利对小说结尾有着极致的追求,他所设计的“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结尾方式既给读者的阅读带来惊喜,又能够引发读者的启迪和思考,充分显示了小说叙事的艺术魅力,极大地提升了小说文体的艺术品位。“欧·亨利式结尾”深受读者喜爱,得到了文学界的高度赞誉,如今已经成为小说创作特别是短篇小说创作的经典范式,同时也为当下流行的网络微型小说创作提供了大众化的结构模型。
在“我是九爷”微信公众号中,大部分小说都设置有情节突转和意外结局,它们将“欧·亨利式结尾”运用得灵动自如、多姿多彩,同样给读者带来了审美的愉悦和思考。比如在《阴谋与爱情》中,吕正凯和孟蕊的美好恋情表面看来水到渠成,实际上却一波三折:一是姚小英父母出于职位升迁的考虑乱点鸳鸯谱,逼着姚小英说服正在热恋中的好友孟蕊同厂长之子交往;二是吕正凯的未婚妻小凤听信传言来工厂闹事,误将姚小英当作情敌当众对其辱骂和攻击;三是孟蕊为了对姚小英进行安慰和补偿,主动提出约见厂长之子。结果让人备感意外,孟蕊与厂长之子一拍即合,吕正凯和姚小英假戏真做,孟蕊与吕正凯的爱情神话就此破灭。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小说最后以倒述的形式告诉我们:看似意外的结局其实并非意外,而是相关各方精心算计下的情感游戏和利益角逐,其本质则是人性的自私和虚伪。
当然,“欧·亨利式结尾”在网络微型小说中不只是单一的讽刺和批判,有时也会用来讴歌和赞美,《那个和你共枕的男人》《深情早已如尘埃》等就是如此。在这些作品中,情节的“突转”没有像《阴谋与爱情》所设计的那样破坏某段姻缘,由此显示金钱、权力等现实因素对情爱的腐蚀。相反,它们以不同的方式——比如梁丰无惧生死勇斗小偷的壮举(《那个和你共枕的男人》)、苏远伦出于真爱雇人在妻子面前的动人表演(《深情早已如尘埃》)等等,力求发掘人性的善良与美好,使得原本岌岌可危的婚姻重归和谐,重回正轨。
三、网络微型小说情爱叙事的价值取向
作为大众化的文学产品,网络微型小说的主要功能是填补现代人的碎片时间,为人们在紧张繁忙的工作之余提供消遣和娱乐。网络微型小说中的情爱叙事大体上也是如此。但是情爱叙事在网络微型小说中的价值并不是单一的,而是多元的。除一般的消遣娱乐之外,以下几个方面值得特别关注。
(一)张扬女性的主体意识
女性主体意识,可以称之为女性自主意识或女性意识,是指“女性作为行为主体,具有不依赖外在力量,自由支配自身一切活动的意识”[8]。女性主体意识肇始于近现代的女性解放潮流和启蒙运动,其核心是挣脱封建精神枷锁、反抗男权文化以获得女性自身应有的权利,比如婚姻自由、男女平等、人格独立等等。新中国成立以后,女性地位得到了极大的提高,女性和男性一样成为社会主义事业的建设者和接班人,她们首次以“主人翁”姿态走向历史舞台。历史巨变使得女性主体意识从争取性别解放迅速转向女性社会价值的实现。20世纪90年代以来,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开放型社会的建立以及商业文化的盛行,女性主体意识逐渐向纵深发展,并且呈现出多样化、复杂化的基本态势:一方面女性尤其是知识女性比以往任何时期都更加注重对事业的执著追求与对生活的热情创造,另一方面也更加注重对自身生命意蕴的理性观照和女性自我性别意识的张扬,女性不再仅仅把获得爱情自由当作自身解放的标志,而是追求男女双方在事业、性爱等内容上的和谐一致。与此同时,由于传统道德体系的解体、社会价值的失范,一部分女性经不住金钱与权力的诱惑,错误地将虚荣、名利等作为女性价值的体现,或者局限于个人的生存状态和生存经验,如躯体感受、性欲望等,完全把男性世界作为自己的对立对象,试图建立一个完全边缘化、个人化的生存空间,以此确立女性的自主意识[9]。网络微型小说的情爱叙事正是对这一时期女性主体意识的整体反映,其中女性形象的塑造尤为真切。
“我是九爷”中的小说文本大体上塑造了三类女性形象:第一类是在情爱困境里努力挣扎,与命运拼死反抗的普通女性。《也曾相见欢,也曾春宵短》中的眉月、《成全你如花美眷,成全我似水流年》中的锦岚、《从疼痛到安静》中的小蝶等都是如此。她们要么因丈夫对婚姻的背叛而反抗,要么因家庭暴力而反抗,要么为了寻找真爱而反抗。第二类是追求体面生活和物质享受的都市新女性,比如《要怎样才能治愈男人背叛你的痛苦》中的杨友兰、《给男人献媚不值钱》中的杜秀以及《庸俗的选择》中的盛楠等等。这类女性一方面具有明确的自主意识,另一方面又精于算计,善于在男女爱情或婚姻中谋取现实利益。当爱情、婚姻与个人利益及物质享受相冲突时,她们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物质利益,追求舒适的物质享受。第三类是内心强大、实力雄厚的“女强人”形象。她们大多为知识女性, 具有与众不同的独立性格和傲岸不屈的人格魅力,不但凭借自身的才华和本领驰骋于各大职场,在事业上敢于和男人一较高下,而且在男女感情上果敢决断,爱憎分明,不委曲求全,不接受男性的控制和摆布、充当男性的附庸。《给男人献媚不值钱》中车间主任李长顺的妻子便是典型。作为企业高管,她在掌握丈夫婚内出轨的确凿证据之后,便果断宣布离婚,同时在职责范围内调查丈夫工作上其他方面的违规问题,使其得到应有的惩罚。彻底改变了传统情爱小说中“男强女弱”的叙事模式,彰显了女性主体意识的时代特色。
(二)审视世俗的情爱伦理
网络微型小说的情爱叙事尽管给予了现代女性足够多的关注,但是其焦点实际上并非现代女性已经高昂的主体意识,而是女性主体意识在现代社会展开之后所浮现出来的不断异化的情爱伦理。其中最为突出的有两个方面:一个是情爱关系的物质化、功利化;另一个是情爱关系的身体化、欲望化。情爱关系的物质化、功利化将情爱作为谋取金钱、物质、权力或者地位的工具和手段,进而将纯真自然的情爱关系勾兑为现实庸俗的利益与权力关系;情爱关系的身体化、欲望化则无视情爱本身的情感联系与精神契合,将情爱生活的美好追求等同于性的冲动与宣泄,进而将社会化的情爱关系降格为动物性的情欲关系。
值得肯定的是,网络微型小说没有将这些异化的情爱关系推向极致,更没有进行艺术上的美化和包装,使之成为模仿、窥视和消费的对象。网络微型小说的创作者们始终以清醒的理智和反省的态度进行文学的书写,清晰地表达了维护正常的情爱关系、坚守健康的情爱伦理的价值立场。具体可以概括为两个核心的观念命题:纯粹与忠诚。所谓纯粹就是在情爱关系上摆脱功利算计,抵制金钱诱惑;所谓忠诚就是在家庭婚姻中互敬互爱,始终如一,拒绝出轨和欺骗,抵制身体诱惑。在“我是九爷”的一系列微型小说中,叙事者一方面以极大的热情反反复复地叙说种种关于物质与金钱、权力与欲望的情爱故事,让读者惊异于世人的浮华与智巧,另一方面他们又极为冷静地将这些情爱故事推向某种错乱而荒谬的境地,精细地剖析人性的丑恶与鄙陋。《阴谋与爱情》中吕、孟两人从“两情相悦”到从容分手、另攀高枝以安然度日,《爱情不可承受之重》中春生对麦穗由“爱”到恨乃至在强暴过程中戏剧性的溃败,《也曾相见欢,也曾春宵短》中眉月对情感上背叛自己的丈夫进行毁灭性的报复等等都是很好的例证。正是通过这种反讽式结构,网络微型小说展开了对于现代情爱伦理的清理和批判,确立了自身的价值和立场。
网络微型小说以“纯粹”和“忠诚”为目标建立起来的情爱伦理也许不够宏阔高远,也没有太多的新意,至多算是现代生活的常识,琐碎而平庸,根本无法与融入在众多主流文学叙事中的思想启蒙、女性解放以及身份认同等重大的情爱议题相提并论,难以成为历史叙述和文学史书写的重要内容,不过对于处在不断加速的商品化、消费化历史进程中的普通大众来说,这些常识的宣示和守护又是极其必要的,它是我们这个时代和社会得以正常运转的前提和规范。
(三)建构大众的情爱美学
美国学者拉德威在考察现代通俗浪漫小说时指出,通俗浪漫小说之所以获得读者的青睐,得到广泛的阅读,一个重要的原因是通俗浪漫小说为读者提供了一种情感呵护以及情欲期待和兴奋的替代性体验。这里所说的情感呵护是指男主人公对女主人公的温柔体贴、柔情蜜意等情感行为,情欲期待和兴奋的替代性体验则是指爱情的肉体欢愉以及情欲上的满足,即感官和肉体上的愉悦[10]。拉德威对通俗浪漫小说的研究有其特定的旨趣,她试图从女权主义的角度剖析浪漫小说读者的消费实践,突出强调浪漫叙事对其读者产生的意识形态影响。不过她的研究和分析实际上揭示了通俗浪漫小说中情爱美学的基本形态及独特结构,对于我们考察网络微型小说的情爱叙事具有一定的启发意义。
如果仅从“我是九爷”的创作来看,网络微型小说的情爱叙事同样具有情欲杂糅的美学结构,它一方面试图为读者提供温馨的情感抚慰,同时也间接地满足读者在现实中被压抑的情欲期待。网络微型小说总体来看并不浪漫,它们讲述的情爱故事常常掺杂了太多的功利算计、人心险恶等 “暗黑”元素,阅读体验和浪漫言情不可同日而语。“我是九爷”在公众号中回应读者留言时解释说,事物总是有两面性甚至多面性,“有多少阴暗,就有多少光明。有多少失望,就有多少希望。有多少辜负,就有多少值得。所以任何时候,我们都要相信,爱情这个东西,它一定是有的。不仅有,而且可以持续。”[11]以此观之,网络微型小说对于“暗黑”元素的暴露和书写,其目的不是要摧毁读者对于爱情的憧憬,而是在现代理性的烛照下重建大众的爱情。当然这种爱情不同于通俗浪漫小说中爱的单向索取和馈赠,不是灰姑娘遇上王子的异想天开或老调重弹,而是基于男女平等、人格独立以及对他人本质之爱的和谐交融,《亲密爱人》中阿九和水果田园牧歌般的生活便是这种爱情的审美表达。遗憾的是,在“我是九爷”的微型小说中这样的作品实在太少,难以有效激发和支撑后浪漫时代人们对于爱情的美好想象与信念。在情爱美学的内在结构上,网络微型小说事实上已经破坏了情欲之间的平衡:即弱化了“情”的功能,突出了“欲”的效果。它们最终满足的往往不是读者对于爱情的渴望,而是以重构情爱美学的名义迎合读者隐秘的欲望。这恰恰是网络微型小说受人诟病的地方,有些读者把“我是九爷”的小说戏称为“暗黑小黄文”,并非没有道理。从长远来看,读者这种游戏性的阅读心态对于网络微型小说的发展是极为不利的,应当引起创作者们的高度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