控制与失控
——论《弗兰肯斯坦》的艺术内涵
2021-11-26李明珠
李 明 珠
(河南财政金融学院 公外部,河南 郑州 450046)
《弗兰肯斯坦》是一部书信体小说,通过不同的写信人之口,讲述了年轻科学家弗兰肯斯坦发现了生命的奥秘,决定通过解剖学、化学和物理学手段创造出一个“新人类”的故事。可人造人因为外貌丑陋、体格吓人而被创造者嫌弃,被所遇之人驱赶。因此这个人造怪物产生了愤怒和报复的情感,最终与弗兰肯斯坦同归于尽。小说的作者玛丽·雪莱诞生于社会名流家庭,在文坛交游广泛。尽管有着不幸的童年和成长经历,但是凭借时代和家庭环境的塑造,她成为英国文学史中极具个性的女作家,成名作《弗兰肯斯坦》同样在文坛独树一帜,小说中呈现的恐怖氛围和悲观情绪构成了独特的审美风格。
李艳博士在《恐怖审美范畴研究》一书中写道,“恐怖是一种认知的情绪”[1]98。也就是说,恐怖是审美经验的一种,它并不只是一种生理反应,而是一种高级的认知过程。在面对怪物或者其他的激发人强烈应激心理的审美对象面前,人们感受到的不仅是惊吓,还有无助感、厌恶感、幻灭感甚至是因为反感而想要去解构恐惧以及由此产生的兴奋与紧张。在阅读《弗兰肯斯坦》这一类的艺术作品的时候,恐怖对象和读者之间又保持了一种安全的距离感,使观赏者能够坦然获得“跌宕起伏”的审美体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一过程也是控制理念的体现。读者在审美过程中既有被阅读距离控制的安全感,又享受了荷尔蒙暂时失控带来的快感,这便是恐怖艺术的魅力所在。
控制论是一门研究机器、生命社会中控制和通讯的一般规律的科学,也是研究动态系统在变化的环境条件下如何保持平衡状态或稳定状态的科学。这是一个广义的、统一的控制论,可以指导或剖析一切可能的控制系统。它的适用范围包括自然科学领域和社会科学领域。“控制论思想体系是一个蕴含丰富的宝库,几乎任何学科都可以从中获益。”[2]8本文所探讨的小说文本属于文学范畴,主题却是关于科学技术和人类造物的,故本文拟从赛博格系统、暴力循环系统、时代与人伦、叙事系统四个角度入手,运用控制论原理,对该作品进行文本解读。
一、科学怪人——赛博格(Cyborg)系统
赛博格的概念并不新鲜。在安迪·克拉克眼中,它就是“人机杂糅和肉体与电路实体混合的图像”。在玛丽·雪莱的现代科幻开山之作《弗兰肯斯坦》中,年轻的发明家弗兰肯斯坦用尸块拼接和电流刺激创造出的怪物就是一类“赛博格”。科技的每一次突破和发展都意味着人类对生存环境和所处世界的重新认识。表面上看,科技演变会重塑产业模式和社会结构;但更多的时候我们因为无法超越科技便会对未知和消解充满恐慌。控制论当中有一个“熵”的概念,即导致系统衰退的因子。历史周而复始,却只有一首主题歌,那便是生存和死亡的交替,这是一个受“熵增”影响的过程。人们会对赛博格系统感到疑虑或恐惧,因为那不是真正的人类,对于人类自己创造的非自然生物人们当然希望他是可控的,是文明秩序的一部分,而不是可能给文明社会带来毁灭的“熵”。但是事物是具有两面性的,“赛博格”给制造者的反馈有好有坏,需要人类加以甄别和利用。
时至今日,人类通过非生育手段创造“新人类”的努力也不是一天两天,人类机器化或者机器类人化的梦想也都希望变现。在人工智能领域,有一项重要研究内容,即学习系统的建立。所谓学习系统,指的是在与环境的相互作用下,不断使知识完善的系统。而学习系统的核心部分,就是学习环节,它对环境中的信息进行搜索、筛选、思考,以产生、修改和补充知识。在《弗兰肯斯坦》一书中,第十一章“初识人类”就展示了科学怪人强大的学习能力。这个“不可靠元件组成的可靠机器”[3]在探索和认识自身所处的世界里充满了能动性,显示出强大的自学习、自适应的智能。创造“他”的人恐怕也没有预料到这个怪物会进化出自由意志,到最后成了不可控制的悲剧:这是“赛博格”这类人造物不可避免的命运。
“在控制论中,现实世界的三大系统,即生命系统、人类社会系统与人工物系统,作为一个控制系统,都是处在原因与结果的相互作用中,它们的运动与变化的目的性就是通过这种相互作用——反馈作用来实现的。”[4]很多关于《弗兰肯斯坦》的论文会提到怪物的身份认同及建构问题。在笔者看来,这是对控制源的追溯。如果说怪物的身体是一个巨大的控制系统,那么创造和把握这个系统的人和怪物之间又构成了一个循环和反馈的结构。小说中写到弗兰肯斯坦创造怪物,又被怪物吓得想要毁灭他,以实施自己的“操控权”。而怪物逃离实验室,反抗人类的操纵也是生命体自发的反应。在人类社会中,身份的认同是归属感和安全感实现的必要条件,它们联系起个人与社会,是人类百万年来自我驯化的证明。这意味着社会或集体也正是通过身份认同牢牢控制和把握了个体自由,而这种自发形成的被控与反控在怪物身上也是同样存在的。一开始怪物渴望融入人类社会,被接纳被爱护,但人类给他的反馈只有惊惧和排斥,甚至意图在肉体上消灭他。在寻求支持而不得的情况下,怪物转而报复自己的创造者,在此过程中迸发出令人惊诧的创造力。这个怪物被赋予了和创造者一样的名字,怪物的反抗也是人类的反抗。我们需要社会体系的庇护和其提供的生存机会,同时也想最大程度逃离由此而来的束缚与掌控。从“赛博格”身上映照的,是人类自身的局限性。
二、暴力的循环——人性之惧
埃利希·弗洛姆在他的《人之心——爱欲的破坏性倾向》一书中探讨过一个问题:人是狼还是羊?最后他得出人同时具有“堕落综合征”和“生长综合征”两种人格倾向的结论。在合适的环境和条件下,人会爆发出暴力或者仁慈的心理特征。比如小说主人公之一弗兰肯斯坦,他并不是什么阴险狡诈的“大恶人”,强行创造怪物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科学理想和狂热的探索目的。但这个动机却驱使他做出了错误的选择并造成之后对他所爱之人生命的剥夺。生育本来是一个自然的生理过程,但是在父权社会的审美标准、意识形态影响下成了一种暴力模式。小说中类人生物的创造者弗兰肯斯坦是个男人,创造怪物的“子宫”是个实验室。对生育权利的渴望以及男性沙文主义的自大让弗兰肯斯坦想要操纵生死,这种行为就是一种“主观暴力”。回顾人类历史,回应暴力的往往也是暴力。弗兰肯斯坦的怪物最初也天真懵懂如同稚嫩孩童,试图接近人类,满足自己学习和交流的欲望。没想到这种尝试换来的是人类的攻击和驱赶。这里面有男人、女人、小孩;暴力形式涵盖语言暴力、肢体暴力、冷暴力。身为怪物,你的善举就不是善举,乃是挑衅。人们感到身处危险的境地,自然就产生对暴力的反对。再到后来实在不行怪物便期待拥有一个与之匹配的女怪物共度余生,弗兰肯斯坦在同情和自责下先是同意了他的请求但又因为顾虑和不信任出尔反尔。这更激发了怪物——人造人的暴力报复,继而杀死了弗兰肯斯坦的未婚妻伊丽莎白。可以看到,暴力的反馈和循环路径非常清晰。暴力的来源之一是恐惧,而恐惧会让人不择手段。小说中这份恐惧也许来自自身的软弱无力,比方说弗兰肯斯坦对自己作品的无力把控和怪物无法自我复制,连另一半都要向人类乞求的可悲弱势地位。“创造生命意味着超越人的现状。超越像骰子被抛出杯子,一个生灵被抛进了世间……创造生命的要求是软弱无能的人所缺乏的某种品质。破坏生命只要求一种品质——暴力的使用……一个不能创造的人打算去破坏。在创造和破坏中,他超越了作为单纯创造物的作用。”[5]15弗洛姆的这番话适用于生命系统、人类社会系统与人工物系统,无一例外。
人类在自然力量面前是弱小的,所以在超越自然的产物面前难免底气不足。“科学怪人”的故事不仅仅是一个科幻或者是恐怖的故事,而是对人类社会的一次概括和总结。人性当中对暴力和快感的追逐让人类有了自毁的倾向,文明世界本该属于秩序和条理,但最终却因为“熵增”又回到混沌和无序。怪物本身就是对“熵”的隐喻。“人的历史是鲜血写成的历史,是连绵不绝的暴力的历史,在这样的历史中,几乎永恒的暴力一直被用来屈服人的意志。”[5]1有意思的是,因为需要安全感和归属感,很多时候人对于暴力本身是持否定态度的,但是由于死亡的司空见惯,在特定时期人类又会对暴力麻木不仁甚至甘之如饴。这才是暴力真正可怖的地方。
三、玛丽·雪莱——被时代困住的预言家
玛丽·雪莱幼年丧母,其生母是著名的“那个时代的精神”——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此人是声名远播的女权主义者,有着轰轰烈烈却并不美好的人生经历。父亲威廉·戈德温是当时英国最激进的自由主义者和哲学家之一,在玛丽生母去世后娶了女邻居。19世纪工业文明迅速崛起,当时的社会环境和时代背景决定了玛丽的生母及她本人的不平凡。“正是因为科学革命的变革使人们对世界的认识提到了一个新的高度,提出了新的解决客观世界问题的新的方法与原则,改变了人类的价值观与人生观,从而进一步促进了社会的进步与变革。”[6]也就是说,人类思想的解放往往与科技的发展有重大联系。这依旧是一个有着学习—反馈路径的系统,在这个系统里,被探讨的热点之一就是男权话语体系中女性的突围。
“桑德拉·吉尔伯特和苏珊·古巴在《阁楼里的疯女人》一书中写道:‘女人是没有历史的男人,至少是没有《希腊罗马名人传》那种历史。’ 对玛丽·雪莱来说,失去母亲的痛苦、父亲再婚后自己被排斥在家门之外的感觉、这种出生时没有历史的想法——或者至少与被压制或被改变的历史绑缚在一起——可能带有一种特别的辛酸。”[7]几千年来,女性一直是以屈从和依附的姿态出现在社会生活当中,18—19世纪的女性即便有独立思想的萌芽,也难免走回头路,陷入两难的境地。在早期历史中,出于人性的需求,女性自然希望和男性结为同盟,以使整个族群更好地生存和繁衍。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合作体系展现出另外的黑暗——它对男女两性的束缚传递出“自我牺牲”这么一种反馈,导致承担着生育重担的女性迫切希望对体系做出调整,甚至是重新建构。提到生育,玛丽·雪莱走上了和她母亲相似的道路,这条路很难说是自我放逐还是追求独立自主。事实上,玛丽·雪莱经历了三个孩子的夭折,“母职”在她身上更多是一种精神和肉体的折磨。从这一点出发,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弗兰肯斯坦》里会有两性结合之外的人造人,以及渗透全篇的凄凉、恐怖、哀怨的基调。玛丽·雪莱应该阅读或者了解过科技革命后的诸多新生学科知识。在欧洲浓厚的宗教背景下,物理、化学、生物、天文、医学与新的疆域、新的研究方法互相交杂,有力推动了新观念的诞生或者对旧观念的新诠释的出现;这些新理念反过来也会促进宗教思想的分化。“科学怪人”这一类经典文学形象之所以能够立得住、站得稳,离不开其时代背景和发展规律的支撑。人类身处在大大小小的系统里,不断通过自己的智慧与学习能力改造环境,影响世界潮流。玛丽·雪莱通过对人性底色和时代发展规律的深刻洞察,创造出她文学生命中的孩子——《弗兰肯斯坦》,预言了人类社会发展的可能图景。
四、创造者的名字——读者与作者的交流
在这个角度,笔者又要回到最初探讨的主题——恐怖艺术。不同于爱伦·坡,斯蒂芬·金或者H.P.洛夫克拉夫特,玛丽·雪莱是位女性作家,她的作品尽管有恐怖情节,实际上却是人类发展转折期的见证。申丹教授在阐述西方叙事学理论时引入了“叙事交流”这一说法。该交流过程为“真实作者→隐含作者→(叙述者)→(受述者)→隐含读者→真实读者”[8]75。《弗兰肯斯坦》一书中不同写信人站在不同位置陈述故事经过,会让读者在重叠和交换中更好地理解作者想要表达的理念与价值观。在本书的叙事交流体系中,玛丽·雪莱用自己19年的人生阅历用心和读者交流,但是能读懂她的理想的读者并不等于真实的读者。当时就有人质疑怎么会有人写出“如此恶心的东西”,还有人相信这是异教徒的阴谋。出版商一开始也无意于发表女人写的东西,毕竟当时女人是属于厨房和育婴室的。女人的价值也不在于写作或其他社会活动,而是安心待在家,做“房中天使”。辛苦创作的结晶得到这样的反馈也许是意料当中的事情,然而玛丽想要的远不止这些。从开始的匿名发表,到后来的雪莱作序,再到最后署名玛丽·雪莱;《弗兰肯斯坦》终于有了自己的位置。“正如吉尔伯特所指出的,玛丽·雪莱非常理解父权社会中的姓名和社会合法性之间的关系。”[8]无论是“科学怪人”,还是玛丽·雪莱,抑或者玛丽·戈德温,被创造的总会被赋予创造者的名字。
当读者在观赏小说里的怪物和恐怖形象时,没有多少人会仔细剖析自己的感受。“恐怖艺术中作为恐惧对象的怪物是在历史的流变中,不断被文明的秩序和理性话语建构起来”[1]91的。怪物是和正常人对立的陌生、异化的“他者”,是畸形和混乱的代表,是反叛性、矛盾性的代言人。读者有自己的价值判断和人生经历,也处在既定的社会系统里。“新的怪物会不断地从社会矛盾的肌体中产生出来,成为新的历史时期秩序的对立面,这些怪物代表了现存秩序的空白、未知、骚动和抵抗,是对秩序进行瓦解的力量,同时也是现代复杂构成中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因为将秩序的混乱不断地揭示出来,正是现代性的要求。”[1]93所以,恐怖的东西并不恐怖,刺激人心智的也不一定非得是怪物。这些都是表象,背后对现行系统运作的困惑和对未来的不确定才是恐怖感的来源。而这种恐怖感的创造者,不一定是玛丽,更有可能是读者自己。
五、结语
人类已经经历过两次世界大战,每一次战争的背后除了对资源的掠夺还有国际秩序的重新洗牌。过往的历史无法改变,未来的到来无法阻挡。科学技术的每一次发展都会给人类带来某种程度的反噬,我们正处在信息技术爆发和竞争加剧的历史时期。当吃饭、生育这些动物本能不再困扰人类,是不是就迎来了人类最终的解放?如此,《弗兰肯斯坦》留给我们的思考已经不是文本所能控制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