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变”与“常存”
——以玛丽·安亭为例的移民语言文化观
2021-11-26刘瑾
刘 瑾
(安徽外国语学院 公共外语教学部, 合肥 231201)
移民现象是一种典型的侨易现象,运用“侨易学”[1]1的基本学理观察,可形象地勾勒出移民在异国文化与母国文化的双重影响下语言思维、文化意识形成的关键过程。移民在“物质性行动”中经历了文化的交流与互动,呈现出特有的观察力和理解力,实现了文化“观念性更变”的侨易过程。文化是“使用各种符号来表达的一套世代相传的概念,人们凭借这些符号可以交流、延续并发展他们有关生活的知识和对待生活的态度”[2]。而语言是社会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是表征文化的重要符码。同时,语言作为文化的载体,不能离开文化而独立存在。不同的语言要素反映着不同的社会文化属性,形成具有差异性的社会文化心理。语言也是一个“集体记忆储存库”,“保存着一个语言共同体在不同历史阶段所盛行的文化概念”[3]。因此对于经历侨易过程的移民来说,语言不仅仅是沟通、交流的必要工具,也是洞察民族国家思想内质的重要媒介,更是了解侨入国文化世界的有效路径。
一、“侨易学”的原则与应用
“侨易学”缘起于李石曾先生提撰的“侨学”,以及中华传统智慧的思想源泉《易经》。该理论由诸前贤思考(概念)汇合而成,立名之侨易。“侨学”是“研究迁移、升高、进步的学问”[4]296,是“研究在移动中的若干生物,从此一地到彼一地,或从几个处所到另一个处所;研究他们的一切关系上与活动上所表示的一切现象”[4]332。《易经》是华夏民族重要的文化典籍,位居群经之首。17世纪起,《易经》传至欧洲,至今仍影响着西方的哲学家和科学家。《易经》中表达了“观物取象、万物交感、发展变化”[5]的哲思,“善于从‘交’的观点观察万物动静变化,并认为凡有动象、有‘交’之象……是有前途的,因为它符合了事物发展的原则”[6]。“侨易学”在“侨学”概念的基础上,引入易经之思维,其重要特点是“变”,但又不单单是“变”。而事物间异质元素的交易、交互、交感则是侨易过程的关键环节,推动着事物的质性发展。总体来说,“侨易学”强调由“物质位移”导致的“精神易变”,即因“侨动”发生“易变”,致力于“通过实证性方式,来考察具有关键性的文化、思想、精神的具体形成问题”[1]18。学者叶隽提到,“侨易多异,在基础异质之外,凸显多层次异质性”[7]198。“侨”则谓“侨移”(位置迁移)、“侨戏”(摹仿游戏)、“侨升”(高升提质)、“侨系”(架桥勾系),而“易”则曰“变易”(事物变化)、“不易”(大道不变)、“简易”(至简原则)、“交易”(相交触变)。“侨有四义”之“移仿高桥”,其中位移—摹仿为一组(移—仿分别为不同性质的变化)、升质—勾系(高—桥,建立差异性的比较关系);“易有四义”之“变常简交”,其中变易—不易(变—常)为一组、简易—交易(简—繁,因交互而触发出更高层次的变化,称为“繁”)为一组。[7]190因而,“侨”与“易”结合,取“两两相对”之义,产生“四义”的16种变化组合,其中,“移变”[7]193“移常”[7]194“移交”[7]194是侨易中最为常用的组合,亦是常人皆可理解的从量变到质变的恒定维度[7]198。
鉴此,本文借用“侨易学”的基本原则,以美籍犹太作家玛丽·安亭(Mary Antin)作为第二语言习得者为例,形象地勾勒其在美国经历的美式教育及语言实践,洞察移民在侨易场域中所面对的“官方语言”背后的文化适应问题,呈现出语言的象征性权力、转换规则,以及语言在移民建构身份认同方面所具有的特殊效力。“语言不仅是一种交际工具,而且是一种象征性暴力符号。语言交换不仅是简单的信息交换,而是言说者及所属的社会群体之间权力关系的间接体现,隐含着一种支配与被支配的等级制度。”[8]移民在侨入国运用官方语言交流的“移变”过程中,表面上是语言文字符号所指意义的转换,其内质则是在侨易场域内具有势位差异的个体、群体、阶级之间展开话语权力的对比、竞争、调节的“移交”环节。因而,语言转换在侨易场域中呈现出象征性的权力结构,更是资本和惯习的权衡再现。特别是移民经历的官方语言和学校教育的熏陶过程,深刻体现了本族文化的“常”存与异族文化的“交”融的动态变化轨迹,终而彰显出语言转换在现代社会所潜藏的隐性意图。
二、语言之“移变”:官方叙事
安亭1881年出生于俄国波罗特斯克(Plotzk)的犹太人栅栏区。自1882年起,俄国沙皇政府颁布了一系列严苛而残酷的法案,以限定俄国犹太人的活动范围、教育机会和谋生途径。安亭回忆到“从能听懂大人的话开始,我就天天被警告:我们犹太人,只能在栅栏围起来的地方之内生存。外面的天地不属于我们。”[9]1安亭像其他犹太人一样在侨出地俄国“栅栏之内”的日常生活是步步受限、处处受约。然而忍耐并没有使暴行停止脚步,反犹主义的气焰愈发高涨:“那些农民用斧头、镰刀、棍棒残杀犹太人。他们……活活肢解刚出生的婴儿。凡是经历过暴行的幸存者,此生再也无法展现笑容。”[9]8沙皇政府的压迫、栅栏区的建立不断冲击着犹太人的心理底线,禁锢着犹太人的生活步伐,这是安亭一家侨出俄国的直接条件。
正因为犹太人无法参与该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交流,反而促使他们按照本族传统方式生活,排除了接受俄国文化同化的可能,继而保持了本族文化的完整性。但对于像安亭这样的犹太女性来说,犹太传统的律法与伦理准则束缚着女性的精神世界,剥夺了她们的基本权利。“母亲的厨房便是女孩的教室。女人唯一的工作就是做母亲。”[9]34犹太女性完全被圈定在家庭内,她们“学会的第一句祷告词,便是请求上帝让一个虔敬贤良的人娶我为妻,让弥赛亚降临于我众多儿子中”[9]40。“一个犹太人的孝顺女儿必须听话。她就像个商品,先被估价、再贴标签,最后放到婚姻市场上卖掉。”[9]53犹太传统的价值体系如同铁质的塑身衣紧紧地包裹着她们的肉身和精神,使接受教育、选择婚姻成为犹太女性不可逾越的鸿沟。这是促使安亭发生侨动的重要条件。
1894年安亭随母侨入美国波士顿,发生“移变”,即移动导致变化。这其中既包含明显的外在变化(譬如服饰、发型等),更为重要的是深层次的语言、文化、心理等层面的改变。安亭进入新国家,因周遭环境的变化,自然需要入乡随俗,改变知识结构、形成不同于过往的志趣。作为犹太人和女性的双重“他者”身份,安亭欣然接受了侨入国给予的义务教育和学习官方语言的机会。对于移民来说,在学校教育特有的灌输、规约方式中,将侨出地的母语与侨入地的官方语言进行社会语言转换,就是确立其身份的“合法化”“正当化”的重要时机。语言转换伴随着移民对自我进行生产、再生产的全过程,其经历必定是复杂曲折的,但是一旦完成,他们则具备了叩开社会之门、斩获象征性权力的资本。正如布迪厄(Pierre Bourdieu)所言:“官方语言是一种理论规范,一切语言实践都要接受其客观的衡量。”[10]18青少年安亭渴望更好地适应美国生活,融入主流社会,因而竭尽全力地学习官方语言,并最终能够使用它记录见闻、表达思想。安亭仅用一年时间完成了小学课程,初中时便在波士顿的报刊上发表英语诗作,轰动一时。到了高中,她把用意第绪语写给俄国亲戚的家书改成英语的日志体刊印发行。该书名为《从普沃茨克到波士顿》(FromPlotzktoBoston),详记了安亭侨出俄国、侨入美国旅途中的所见所闻。安亭在书中展现了娴熟的语言技巧和敏锐的观察力,并受到“熔炉”一词的提出者伊兹奈尔·赞格威尔(Israel Zangwill)的称赞:“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掌握英语,并能够很好地驾驭英语来表达纷繁复杂的内心情感。”[11]安亭宣称:“英语令我热血沸腾……这是一门美丽的语言。”[9]228她直言不讳地说,英语学习激发了自己对美国历史人文、地理概况、文化价值的兴趣。“美式英语通过语言的一致性塑造了美国社会;英语习得如同一张车票,引导着犹太移民走向成功。”[12]安亭接受了语言同化,掌握了基本的社会交流工具,之后她受到邀请,担任了哈佛大学地质学博士格雷伯(Amadeus Grabau)的私人秘书。1901年,安亭打破禁止异族通婚的犹太传统,与非犹太裔的格雷伯结为夫妻,从此跳出了波士顿的犹太人贫民窟。
身为移民的二语习得者在语言转换过程中,依据语言符号的权力谱系,遵从着编码与解码的游戏规则。他们有意识地屏蔽母语的话语体系,顺应官方语言叙事模式。官方语言背后有强大的国家权力和政治制度的支持,更有潜在的意识形态的影响。终而于1912年,安亭将其接受官方语言洗礼之后而发生的公民身份认同、实现美国文化适应的动态轨迹呈现于《应许之地》(ThePromisedLand)中。安亭坚信自己可以像其他美国人一样拥有自由、平等的公民权利,“伟大的华盛顿和我是同胞,我们都是美国公民”[9]224。她认为正因为掌握了官方语言、接受了美国教育,才使得自己“变成美国人”[9]222;并且认同了美国精神、坚信个体的中心地位,“一旦我们存在,就要创造出自己的世界。没有什么可以强迫我偏离我自己选择的道路,我热衷对万事万物保留自己的意见”[9]181。安亭完成了其作为移民放弃母语、习得第二语言的过程,彰显出其在犹太文化与美国主流文化的不同场域的侨易转换过程中所采取的文化适应策略。期间“一战”爆发,安亭的丈夫作为德国后裔在美国公开场合支持德国,这与她拥护美国、接受同化的公众形象形成鲜明而尖锐的对比。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的差异导致了两人于1919年正式分居。
安亭在使用美国官方语言之时,形成了与美国文化符号相契合的惯习结构、知识素养和思维方式,更重要的是她顺应了社会语境、积极认同于主流社会勾勒的身份图式,实现了心理、文化、内在思想的深层次“易变”。作为“回馈”,运用官方语言的二语习得者往往“有能力获得一定的物质的或者象征性的利润”[10]50。安亭选择主流话语体系创作文学作品,为移民在美国的新生活摇旗呐喊,因而获得了丰厚的版税收入,踏入主流社会的政治阵营,扮演着进步党派职业说客的角色,成为“提升移民形象,让美国人认识到移民对美国文化所作贡献的”[13]新时代女性的典范。
三、文化之“移常”:隐性叙事
文化是“标志某个民族或者人群的风俗习惯、行为方式和价值观念的集合:某个民族或者人群最重视的文学、艺术、音乐作品等的总和”[14]。安亭在习得第二语言与内化侨入文化体验的同时,其源语言文化的影响并未完全消失,体现了自身传统固有性的不变、民族文化之根的“移常”。移民无论面临怎样的境地,他们对本民族文化属性的内在之物的恪守并不会随着物质位移而发生改变。安亭侨入美国后,语言场域发生转换,其背后不同语言所承载的文化因势差而呈现出冲突与协调的不均衡状态。为了被美国主流社会所接受,安亭在作品中采取了迂回而委婉的语言表达策略,从侧面展现出移民发生侨易后身份建构的复杂性。“所谓策略或者技巧,就在于考虑发出者与接受者在不同种类资本的等级制度中的相对位置,以及性别和年龄,还有这种关系中所固有的限制,并且当有必要时,通过委婉的手法仪式性的超越他们。”[10]67在语言转换市场上,它是一种成功的象征性实践,“通过说没有说出的话而说出一切”[10]68。
1910年,安亭重返波罗特斯克,就是这次典型的异则侨易促使安亭明确了自我“常存”文化之根。侨易学认为从客居的异地返回到故乡的异则侨易过程中,侨易主体重新感受到故乡的自然气息与人文环境,进而形成不同于以往的认知见地,对其抑或有更大的意义。安亭对于母国的记忆如同打开闸门的洪水一般翻腾涌出,彻底奠定了其传播本民族文化的信心。安亭在其美国同化叙事作品《应许之地》中,虽然处处书写着对犹太文化的嗤之以鼻,洋溢着对美国文化的追随之情,但书名及章节名称的择选均来自犹太文化典故,如“出埃及记”“智慧之树”“燃烧的荆棘”等,这与安亭骨血中游走、潜藏的犹太文化密不可分。她在书中正面承认了自己作为犹太人的身份,“与信仰的密切关联总是犹太人力量的源泉”[9]38。众所周知,犹太人一直认为猪是行走的厕所。安亭在作品中虽然描写了对犹太人饮食的繁文缛节十分反感,但在美国第一次食用猪肉时,深谙犹太文化的她却经历了激烈的内心挣扎。安亭积极践行着“美国梦”的准则,但这个梦却镶嵌着犹太色彩:“梦想是我的精神支持……虽然一度在流放中迷失路径,但我仍旧坚信我终究会觅得我的王国。因为那将我的祖辈带离绝境的他也指引着我的归途……这是他与我们犹太人祖先立下的誓约。”[9]40面对具有差异性的两种文化,安亭内心发出阵阵呐喊:“深居于我心中的那位迷失的犹太人渴望忘记一切。如果不是过去的种种总是浮于脑海,那么我就可以毫无畏惧地走下去。”[9]xiv
侨易学认为,“变常相济,乃为世相”。这正是宇宙万物发展的基本规律,“在‘变’与‘常’之间有‘为三’的空间可以构建,这就是‘势’”[7]200。“它不仅是一种客观存在的情境或语境,还是具有能动性的运动之力量。”[7]201安亭在“变”与“常”之间,所面临的(国家之)“势”是美国“主流文化”语言以及教育模式已经演变成一副隐形而有效的“内部殖民”工具。因此,移民在为本族文化“发声”时无法绕过官方语言以建构移民文化。然而“变”“势”“常”三者具有流力性、互动性的关系。安亭自侨入美国以来,妥协于美国文化的同化政策,熟练地掌握其语言特征,摹仿其言语风格,贴合其语用惯习,最终占据了丰富的语言资本,获得了卓尔不群的优势。语言与言语,并非像语言学家所述,是内涵与表象的关系。如果说语言是恒久稳定地操纵着言语行为,那么这就严重割裂了语言与语境的联系。安亭作为移民侨入美国社会,默默遵从着主流社会价值观之淡化原有民族文化特质的改造。然而侨出地过往生活的点滴已经潜移默化地成为移民生命中无法剥离的因子,安亭从未忘记自己的犹太身份,“我渴望犹太人背后有一个强大的祖国母亲来保护她的人民,唯有那时犹太文化的珍贵种子才能在民族国家的温床之上生根发芽、茁壮成长”[9]4。在美国主流文化语境的掌控下,安亭运用官方语言将难以泯灭的本族文化之根悄无声息地编纂入其后续作品《马琳卡的赎罪》(MaLinke’sAtonement)、《护身符》(Amulet)中,使它们进入主流社会视野,完成其“想要美国人了解它”的隐性叙事,甚至在《上帝的屋脊》(HouseoftheOneGod)中明确了自己的犹太身份,实现言说本族文化、建立话语权的真实意图。正如布迪厄所言,这是语言交换市场最常见的言说技巧,也是一种用语言符号在语言交换市场中顺利推销语言商品文化的营销策略,更是一次成功的象征性实践。在社会语境中,语言是浸染着权力关系的一种工具,而言说则是展现社会力量的一种途径。人类“创造语言是用来说话,用来得体地说话”[15]189,安亭作为移民的第二语言习得者,在主流意识形态话语权的规约下,巧妙地运用官方语言塑造文本,说出犹太民族的故事,传播犹太传统文化,还原语言与历史、政治、地理的复杂关系。安亭作为20世纪初的移民作家,现实性地应对了二语习得与文化适应的关系,成为处理移民身份与美国公民身份的先锋。
四、共同体之“移交”:言语世界与沉默世界
移民国家针对自身种族多元化的特殊性,在形成地缘共同体的基础上,致力于建立精神共同体、语言共同体。“地缘共同体直接表现为居住在一起,而地缘共同体又发展为精神共同体,作为在相同的方向上和相同的意向上的纯粹的相互作用和支配。”[16]某种程度上,社会是依靠语言交换而建构成共同体[17]。语言具有鲜明的象征性力量,衍生出强大的社会效果。因此,移民踏入侨入国后,经历着“物质位移,精神易变”的侨易生活的置换,最为需要适应的便是社会建立共同体所必需的语言之触变。“为了全面掌握一种语言,必须接受该语言所表达的世界,我们不能同时属于两个世界。”[18]244作为二语的官方语言与源于母语的继承语之间相交变易,不同的语言共同体之间发生“移交”,导致移民思维发生质性变化,孕育出不同的语言策略。侨易学指出,任何一种位移,表面上是个体活动,但实际上个体在位移过程中发挥着载体功能,涉及到文化体之间的碰撞与交融,具有丰富的“符号功能和象征意义”[1]194。
携带着母语共同体的移民侨入新国家后,受制于居住国之官方语言共同体的规约。他们习得官方语言后,体会到言语能力赠予了其参与社会利益竞争与分配的入场券,感悟到侨入语境与侨出语境之间符号力量的差异性,总结出侨易场内不同成员间被赋予言说资本的不平衡性。移民针对持有官方语言能够获得特定的言说利益和话语资本的事实,积极地践行二语习得的规范。当然,具体的语言知识相对于丰富多彩的异域文化来说,显得枯燥和繁琐,但正因为语言与文化具有紧密相连的特性,移民侨入异国后,明晰了掌握官方语言是规避文化场域转换过程中冲突、熟络移民社会复杂结构的重要捷径。因此,移民臆想通过官方语言共同体的力量,透过看似模糊实则清晰的关系网牢固地占据场域中的位置。这些客观关系决定了他们在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来进行表述和思考。语言的陈述属性赋予言语者话语权力,依靠官方语言共同体的移民在社会权力之外,努力使与主流文化意识相契合的思维方式成为其内在习惯。
然而,随着侨易时间的推移,移民身体中流淌的本族语言所承载的文化因子、历史记忆奠定了其生活世界的本质。他们愈发强烈地铭记源语言,甚至在官方语言共同体的掩饰下得体地言说本族文化。语言种类看似不同,但都是源于表达的不同形式,“是表示人类团体歌颂世界的方式,归根结底,体验世界的各种方式”[18]244。移民接受官方语言共同体的邀约,运用主流社会所通行的语言符号与侨入国的主流文化群体交流,模糊语言所指代的支配关系,从而达到作为言说者传递话语、维系自我存在的隐性意图。在具体的语言实践过程中,不同语言共同体之间存在着客观的权力关系、等级制度,移民通过对这些关系悬置、模糊化的方式进而生产出对支配关系的表面认可,斩获生存的筹码。
现代移民国家为了保障社会共同体下的政治、经济、文化的正常运转,它迫使不同的族群使用统一的官方语言。因此,在移民社会中所有种族以共同的语言背景为基础,遵从语言协调、组织、激活社会生活方式的旨意。但是同一语言在不同的社会系统内存在差异性的表达实践。饱含文化现象的语言通过社会性延展活动的进行,生发出多重、可支配的意义。移民在运用官方语言时渗入本族文化因子,它们相互争斗着、交织着;而文化要维持内在的相对稳定性,必须不断地自我整合、重组、修复,以实现动态的平衡,最终“构成文化的整个社会行为领域……表现了一种按照语言模式进行‘编码’的活动”[19]。梅洛曾评述语言是“已形成的词汇和句法系统,以经验方式存在的‘表达工具’,是言语行为的沉淀和沉积”[18]255。语言与言语的互动关系促进了文化世界与表达世界的关联。移民运用官方语言来进行掺杂着自我意图的综合性言语表达,进而真正传递出自我的心声,形成独特的文化认同模式。语言并不是意识的障碍;对于意识而言,它的自我实现与自我表达出自同一表意渠道。语言在进行意义表达的言语过程即是意识自我实现的过程。言语是自我与社会之间沟通的桥梁,言语的呈现需要文化的发生机制,“每一符号只有诉诸于某种精神装备,诉诸于我们文化工具的某种安排才能表达,所有的符号都如同一个尚未填满的空白表格”[20]。移民创造性地向符号内充盈本族文化,使思想得以重构和涌动,使在看似使用同一表达活动机制、属于同一文化世界的既定世界中呈现清晰可见的“文化沉淀”。原初之时,移民通过对官方语言的迎合、对本族语言的沉默换来了言语表达自我的超越。然而,言语世界与沉默世界是相互交替、永恒运动地存在着。正因此,移民运用统一的官方语言却能呈现出不同面向、关联差异的语汇,进而从多角度彰显出身体和精神的深度,最终建构出存在的维度。
五、结语
世间万物是相互生发、有机联系的,而其中文化则是发挥着长效之力的重要因素。侨易学凭借因“侨”致“易”的基本理念,探究异文化间的相互关系,把握世界之物在“变”与“不变”维度间的流力之理。本文以包含侨易过程的移民现象为例,洞察移民在侨入语境与侨出语境的双重影响下,因其使用语言的变化而引发文化世界之“易变”与“常存”。
语言其实是一种生活,是我们的生活,是世间之物的生活。语言定义了人之所以为人的本质,也限定了社会文化制度的论述方式、精神生活实践的创作文本。语言呈现出社会历史现象,而运用语言的言语行为在利益与权力的驱使下呈现出双重的结构概念和判断体系。本文以玛丽·安亭为例,随着侨入异国,她所使用的语言习惯以及言语表达方式竞相发生改变,同时其逐步进行社会文化适应的过程。“社会并不只由个人组成;它还体现着个人在其中发现自己的各种联系和关系的总和。”[15]16作为移民的二语习得者在侨易场域中经历了本民族文化与异国文化的碰撞与交流,排斥与交融,呈现出对关系原则的价值判断,突显了主体的选择性与创造性。文化的影响力往往从中心散射而出,离中心越近,受其辐射越强。他们被侨入地文化能量所波及,在主流意识话语形态影响下,习得第二语言的同时也出现了文化习得。他们习得新语言系统的内部规则,通晓了言语行为的逻辑意图,形成了文化适应意识,建构出迥异于以往的新自我。然而移民的血脉中流淌的源语言文化一直如影随形、“常”绕于心。最终,他们在社会共同体的要求下,了解文化场域的侨易转换过程的冲突与协调的基础上,探寻出一条适合建构旧自我与新自我崭新关系的有益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