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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安门”意象的纪念碑性
——论中国新诗(1917—1949)中的“天安门”意象

2021-11-26房梦蝶

关键词:天安门纪念碑新诗

房梦蝶,傅 华

(1.云南大学 文学院,昆明 650000;2.西华师范大学 文学院,南充 637002)

今天的天安门是从明朝的承天门演变而来的。公元1421年,明成祖在北京修建了一座庞大的皇城,其正门为承天门,有皇帝受命于天,帝国统治受到上天保护与恩泽之意。公元1651年,清顺治帝将其更名为天安门。作为连接皇城内外的一个重要通道,除防御功能外,天安门更重要的意义实际上是百姓对封建皇权想象的凭借物,是封建皇权的象征。但是,1912年,在中国最后一个封建王朝灭亡后,天安门与封建皇权之间的象征性关系也逐渐淡化。此后的几十年里,它成为一个沉默的见证者,并随着五四运动的发生而进入中国新诗,成为现代诗歌中一个不容忽视的意象。

作为一个艺术化的建筑空间,天安门是为了感官上的赏心悦目而存在的。封建皇权赋予它政治层面的象征意义,而在中国新诗中,诗人们又把它当作为自由、民主呼喊的阵地。一个私人化的、专制的空间如何能变成公共的、民主的空间?这种转变是断裂还是延续?

巫鸿在《中国古代艺术与建筑中的纪念碑性》中提出“纪念碑性”(monumentality)这一概念,指的是“纪念碑的纪念功能及其持续”[1]37。《新韦伯斯特国际英文词典》中将“纪念碑性”定义为“纪念的状态和内涵”。本文拟以1917—1949年间新诗中的“天安门”意象为例,借用“纪念碑性”中“传统”“延续”这一层面的内涵,用以诗证史的方式,探析这三十余年间新诗中的“天安门”意象在社会、文化、政治等方面不同的隐喻,以便更深入地了解这种“持续”背后所承载的人们思想和情感的变迁。

一、新诗中的“天安门”意象

从1917年新文化运动开始一直到今天,“天安门”都是中国文学史上一个无法忽视的空间意象,见证了一代又一代进步青年不同的爱国表达。本文选取从1917年到1949年这30余年内新诗中的“天安门”意象作为研究蓝本。期间“天安门”意象在抒情文学和叙事文学中被反复陈述,表现在诗歌领域则是经历了“被叙述—消隐”的过程。在不同时期“天安门”这一空间意象呈现出了不同的隐喻。

(一)启蒙之音(1917—1927)

1917年,胡适在《新青年》上发表了他的第一批白话诗8首。随后,康白情、沈尹默、刘半农、周作人等纷纷在《新青年》《新潮》等刊物上发表白话诗,这些白话诗组成了中国新诗的第一批尝试之作,并由此开启了中国诗歌的一个新纪元。1919年,“天安门”较早地出现在周作人《两个扫雪的人》一诗中:

阴沉沉的天气,

香粉一般的白雪,下的漫天遍地。

天安门外,白茫茫的马路上,

全没有车马踪迹,

只有两个人在那里扫雪。

一面尽扫,一面尽下,

扫净了东边,又下了西边,

扫开了高地,又填平了坳地。

精麻布的外套已经积了一层雪,

他们两人还只是扫个不歇。

雪愈下愈大。

上下左右都是滚滚的香粉一般的白雪

在这中间,好像白浪中漂着两个蚂蚁,

他们两个还只是扫个不歇。

祝福你扫雪的人!

我从清早起,在雪地里行走,不得不谢谢你。

这首新诗虽然只是周作人的尝试之作,但已经能感受到“人生派”诗人对五四“人”的精神的继承。首先出现的“阴沉沉”与“白茫茫”构成了一组鲜明的对比色。如果扫雪人没有出现,那么伴随着“香粉”一词所带来的便是浪漫、芳香的气息,而天安门外这种灰白二色所包裹住的世界也将给人一种水墨画般纯净的审美体验。从这一层面来讲“阴沉沉”并不会让人联想起“压抑”“苦难”。但两个扫雪人的出现似乎阻碍了诗歌中“雪天”浪漫的发生,“阴沉沉”不再是水墨画般诗意的“灰色”,反而凭借其强大的力量,将“香粉一般的白雪”拉向了“纯净美好”的对立面,让读者在同情底层民众苦难生活的过程之中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压抑。

而在康白情的笔下,天安门则给人以威严感。试读其《晚晴》:

大风雹过去了。

世界全笑了。

天安门外陡呈满天地庄严的颜色。

红日从西北角上射过来,

偌大一块蓝玉都给她烤透了。

群众五万人能容底地上斜返出花花路路的红影子。

红脸红手的兵,带着红帽子,很严肃地在红影子上排立着。

四围红墙黄瓦,红楼绿瓦,都端端正正地对着西北角上底红日放光。

东长安街花牌坊上却拖出两道很长很长的彩虹,圜接着正阳门上底大城楼。

沿路合欢花底红冠都给北京电灯公司盐卤上底金烟镀成赤金色了。

哦夥!世界全笑了!

大风雹过去了!

这些景样样都不错。

上帝送我,

我该怎么样做?

写于1922年的这首诗描绘的就是天安门周围的景色,此时我们看到的天安门是“庄严”“有序”的,这种“庄严”一方面来自诗歌文本,在这首仅17行的诗中,“红(色)”就出现了10次。而“红”在中国文化中本就有庄重的含义,因此被五万群众、士兵的“红脸”“红手”“红帽子”“红影子”所包围住的天安门在这种红色中更显庄严。但另一方面这种庄严它也是内在的——封建帝王的威严在短时间内还不可能从天安门上褪去,权力的威严还停留在人们的无意识状态之中。

不过,这种威严并不是唯一的,1919年五四运动在天安门广场上爆发,在这之后,天安门与五四青年的关系变成了文学史无法绕过的话题。这种诗学天安门的背后一端联系着封建王朝的覆灭,另一端则引导着爱国新青年的探索、迷茫、觉醒。譬如罗家伦的这首《天安门前的冬夜》:

(一)

黑沉沉的天,

紧贴着深灰色的土。

四面望不见一个人影,

好像我一身站在荒野里——

渺无声息——

心头所有的——孤寂,荒凉,恐怖!

光啊!你在何处?

(二)

一阵涩风,

送来满脸的浓雾。

雾里面忽然有一颗隐隐约约的微星,——

“叮——当!”

星前仿佛有个东西在动——

那也是人吗?

一转念更引起我心头无限的凄楚!

和周作人笔下的“阴沉沉”不同,罗家伦笔下的天直接变成了“黑沉沉”,并与“深灰色的土”相连接,从天上到地下全是黑灰色的一片。在这样的背景中,“我”像是周围世界里唯一的生命体,但由于“四面望不见一个人影”与“黑沉沉”“深灰色”紧紧相连,因此,我们可以理解为是因为现实环境的“黑暗”,而使得“我”无法看清楚周围世界,实际上周围可能存在着其他生命体。但倘若把“我”与接下来的诗句 “心头所有的——孤寂,荒凉,恐怖!”联系起来,诗人却又是说,此前的描写不过是“我”的精神世界的投影,周围的确有许多人,但是“我”与周围的世界存在隔阂,即“我”感受不到他们,“我”的灵魂是孤寂的,迷茫的。无论哪一种理解,天安门都是作为一个巨大的背景而存在着,白天感受着五四青年的热血,夜晚则见证着冷静下来之后孤寂而迷茫的新青年。它的确有着帝王的威严,但又不是只有威严,还有私人化的一些元素。实际上,它在五四运动之后便开始隐含着一代青年的孤寂、困惑、迷茫以及追求和希望。天安门最初被看成封建帝王的私人空间,却在五四中开始用于表达此后五四青年的爱国热情。

这一时期,新月派诗人在诗歌艺术的探索上也做出了一些有益的尝试。进行现代叙事诗实验的同时,也进行了“新诗戏剧化、小说化”的努力。尤以徐志摩(《谁知道》)、闻一多(《天安门》)、饶孟侃(《天安门》)为代表。

“怨不得小秃子吓掉了魂,劝人黑夜里别走天安门。得!就算咱拉车的活倒霉,赶明日北京满城都是鬼!”闻一多在其《天安门》诗中“把戏剧中的对话与独白引入诗中,诗中的‘我’不再是诗人自己,而是戏剧化的人物。……诗人仍把自己的主观憎恨与同情深藏在人物的自白里……”[2]100,借车夫之口不动声色地表达诗人自己对青年学生的同情。这种冷静的叙述一方面来自他们对“理性节制情感”的践行,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们真切地感受到了国家的需要和时代的召唤。因此,诗人们才不断地借“天安门”这一空间,反复表述着自己的反抗。试读饶孟侃的《天安门》(节选):

……

前面那块空地就叫天安门,

如今闹的却是请愿和游行。

不知道爱国犯了什么罪,

也让枪杆儿打得认不得人?

身上是血,脸上发青,

好不容易长成个人!

前面那块空地就叫天安门,

要不说倒忘了明天是清明;

人家都忙着上街买香烛,

妈也和你去做个扫墓的人;——

西直门外,两座土墩,

里面睡的都是亲人。

……

五四青年的爱国热情是无法被浇灭的。这是诗人对不合理现状的质疑和反抗。青年诗人的发声实际上是一个提醒,在从封建王朝向新中国过渡的这个过程中,一方面,“天安门”意象指向的是“民主”“自由”,这受到了五四运动的影响,但这条路却并不是唯一的;另一方面,作为灾难的发生地,天安门又变成了一个“坟场”,一个与“自由”“民主”完全相背离的伤心地。这种悖论一直在提醒我们:“天安门”意象被建立的过程并不是单一的、一促即成的,“自由”和“民主”的势力也正是在这个斗争和冲击之中才逐渐强大。有趣的是,从遗留着皇帝威严的“天安门”到承载着五四青年的困惑与希望的“天安门”,再到成为“坟场”的“天安门”,“天安门”意象的具体内涵和象征意义在发生改变,但其内在的“纪念碑性”却并没有被打倒,反而因为有了这些表面的断裂和斗争,其“纪念碑性”才能不断地被建构,不断走向明朗。

(二)战争中的消隐(1928—1949)

经过十年的探索,“诗歌仍然呈现出‘五四’初期那种有点混杂的、诸种风格胶着的状态”[3]。这是新诗的整体面貌,但是在革命形势的影响之下,“天安门”意象在新诗中的地位发生了变化。“1928年南北统一后,国民政府迁首都于南京……北京暂时失去了首都城市的地位。”[4]天安门随即被日军占领,曾经无数学生涌上街头举行游行集会,承载着年轻一代困惑与希望的“天安门”意象消失了。这一时期,鲜少见到它出现在现代新诗中,尤其是1931年抗日战争爆发之后,革命形势对中国新诗的创作产生了一定影响,因此我们在重读这段时期的诗歌时总是无法离开“革命”“战争”这个大的历史背景:这是一个革命的年代,在这个革命话语之中诞生了革命的诗歌。一方面,无论是在哪个时期,诗歌都有其内在的发展规律,时局无法操控诗歌的发展;另一方面,20世纪30年代的社会形势又要求新诗必须对现实作出反应。正如1938年成弦写的这首《北京(二)》:

漫天的胡沙遮着千古大梦,

倦懒的时光凝着了

你这梦的化石,北京啊!

你这让时代掩埋了的

化石的苍龙。

槐花开了又落了,

牡丹开了又落了,

多么长的梦;

多么寂寞的梦啊,

正阳门垂首无言;

空怅望

一年一度的东风。

这首诗并没有直接写天安门,而是描绘了废墟感极其强烈的北京,刻画了一个位于天安门南侧的“垂首无言”“怅望东风”的正阳门形象。被日军占领了的北京不再是中国政治的中心,随之而来的是中国现代历史上最为悲壮的知识分子大撤退(逃难)。在政治话语失落之后,作为文化故都的北平在时代底色下显得更加苍老而落寞。天安门这个失语的空间,也失去了它往日的威严,而这一时期的“战歌”必须依赖更加宏大的意象。

在战争中成长起来的这批诗人,“他们与‘五四’那一代先驱者不同,他们的写作实践与其说是为了语言的革命、为了艺术的创新,不如说是为着唤起民众而发出救亡图存的呐喊”[2]126。“救亡”成为了时代的主旋律,体现在具体的诗歌文本中则是诗人自觉或不自觉地选取了更加宏大的意象。即,伴随着“天安门”意象的失语,“祖国”“中国”“土地”“太阳”这类更为宏大的国家意象占据了诗坛的主流。无论是物理空间还是心理空间,这类意象都“更易激发抒情主体的内在情感,也因此更接近一般语词和意象之间的状态:爱国之心、捍卫祖国的主权与领土完整……”[5]。现代新诗中的“天安门”意象消隐了,但天安门没有消失。

二、“天安门”意象的纪念碑性

巫鸿认为:“一座有功能的纪念碑,不管它的形状和质地如何,总要承担保存记忆、构造历史的功能,总力图使某位人物、某个事件或某种制度不朽,总要巩固某种社会关系或某个共同体的纽带,总要成为界定某个政治活动或礼制行为的中心……”[1]作为一个具有纪念碑色彩的场域,“天安门”意象正是在历史之中,在文化与政治的双重作用下,其“纪念碑性”逐渐走向清晰。

(一)保存记忆,构造历史

“天安门”意象的象征意义不是一成不变的,因此,它也不是若干不同时代语境下封闭的单元。实际上,它不仅参与了历史的构造,也起着保存历史记忆的作用,并在此过程中不断地建构其“纪念碑性”。

一个诗歌形象如何能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在别的灵魂、别的心灵中引起反应?这其实是一种“规定情境”之下的“记忆的神话”。“天安门”意象能成为所有人的共识是因为触发每个诗人、读者的联想记忆有其相通之处,我们都生活在一个共同的文化传统之中,“共同的文化记忆使诗人们的记忆方式产生了一定的连贯性。”[6]将天安门置于各种各样的“规定情境”之中,就会使其带有不同的美学内涵。

不过,“天安门”意象并不是突然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的。当我们在周作人《两个扫雪的人》一诗中读到“天安门”的时候,它只是唤醒了我们的记忆,这种记忆是对此前所有关于“天安门”记忆的叠加。诗中的压抑一方面来自阴沉下雪天扫雪人机械地扫雪的动作,另一方面则是来自天安门的压迫,尽管象征着封建皇权的天安门已经成为了历史,但是人的记忆却不会在1912年之后立刻切断“天安门”与“封建皇权”之间的联系,因为我们的“身份常被狭隘地或更宽泛地同地点联系在一起”。作为艺术形象的“天安门”与作为建筑空间的天安门之间并不是割裂的。这种威严在康白情《晚晴》中表述得更加直白:“天安门外陡呈满天地庄严的颜色”。

但是这种从封建帝王时期遗留下来的“威严感”似乎并没有在新诗中延续下去。在罗家伦的《天安门前的冬夜》,闻一多和饶孟侃的同题诗《天安门》中,诗人们更多的是借“天安门”来承载五四新青年的追求、困惑和对祖国的热爱。尤其是到了抗日战争时期,“天安门”意象出现的次数大大降低。在成弦的《北京》一诗中,“天安门”更是成为了苍老而寂寞的故都的一部分。在这30余年时间里,它的内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离最初那种“封建帝王的威严感”距离甚远。我们很容易认为,“天安门”意象的内涵是断裂的。但是,在1919年五四运动爆发之后,与其说具有“纪念碑性”色彩的天安门是历史的见证者,倒不如承认“天安门广场……不只是某个事件的发生地,甚至成为那段历史抹不去的主角,人民群众记忆中深刻而闪光的文化符号”[7]。作为一个在中国人的记忆中存在了几百年的建筑,“天安门”已经成为了一个独特的文化符号,构成了中国文学中特有的“天安门语境”,在这个语境之下,我们会感受到我们对一个建筑的认同演变为了对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认同。

实际上,这种“天安门语境”就是“天安门”意象的“纪念碑性”生成过程中的一个核心。“天安门”意象并不是一个封闭的概念,它身上有历史的痕迹,同时它又存在于每一个“当代”政治文化之中。作为一个纪念碑式的场域,“天安门”意象的内涵在不断变化。从表面上看,象征着“封建皇权”的天安门与象征着希望的天安门以及带有故都废墟感的天安门意象之间似乎是存在着某种情感上的断裂的,但其实“天安门”意象的所有内涵不过是构成了其“纪念碑性的历史”,每一个内涵都只是这个历史过程的一个局部。当我们在这种语境中再次看到它时,“形象的突然巨响,遥远的过去才传来回声,而我们并不能看到这些回声将在多远的地方反射和消失”[8]。所以周作人笔下的“天安门”只是唤醒了我们。也因此,“天安门”才成为了一个正在形成且不知何时终止的纪念碑式的意象。

(二)政治隐喻,文化延续

在中国的艺术和建筑中,都城和宫殿都具有极其重要的政治、文化内涵。而天安门作为中国文学史上无法绕过的一个独特的文化艺术空间,无论是在叙事文学中还是在抒情文学中,都为人注目、被人敬仰。它的独特就在于,没有任何一个个体能够再次建构出一个能囊括无数人,又被无数人所享有的场域。“天安门”意象也正是由于有此独特性,才使得它背后的“纪念碑性”得以延续,而探索这种“纪念碑性”的建构过程,就是探询从五四运动时期到新中国成立前夕,一代青年思想、情感变迁的过程。

然而,并不是所有与北京相关的建筑都能进入到中国新诗中,并成为能代表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且具有纪念碑性意义的意象。我们不妨读一读傅斯年1919年发表在《新潮》上的这首《深秋永定门城上晚景》(节选):

我同两个朋友,

一齐上了永定城门西城头。

这城墙外面,紧贴着一湾碧青的流水;

多少棵树,装点成多少顷的田畴。

里面漫弥的芦苇,

镶出几重曲折的小路,几堆土陇,

几处僧舍,陶然亭,龙泉寺,鹦鹉邱。

……

作为北京最为重要的城门,永定城门也进入到了新诗中。今天看来,读者很难想象这种远山淡影般的田园诗会与20世纪初期动荡的北京有关联。在傅斯年的笔下,永定城门也只是诗人远眺风景的一个基点,而不是诗歌的核心意象。诗中几乎没有抒情的成分,将“永定城门”与“田畴”“芦苇”“土陇”“陶然亭”这一系列意象组合在一起,更是将其与新青年一系列的爱国运动分离开来。但是“天安门”却不一样,它不仅成功地进入到中国新诗中,而且还和历史、政治、文化、社会各方面都发生了不可忽视的关联。这种场域与政治文化之间的关联是“天安门”意象十分显著的特征,而这种关联又进一步促成了“天安门”意象“纪念碑性”的生成。

吴冶平认为:“纪律需要封闭的空间,规划出一个与众不同的、自我封闭的空间。空间的边界就是纪律的边界。”[9]和监狱不一样,天安门作为皇宫的大门,自然成为了一块禁地,普通百姓是没有资格进入的,而皇宫的边界就是宫人的边界,就连皇帝也不能随意跨出这个界限。作为城门,天安门的建立首先使皇宫成为一个封闭的整体。这种封闭性不仅使皇宫成为了封建帝王的私人空间,更重要的是把皇宫变成了一个强大的“规训机构”,使权力与空间得到了紧密的结合。封建皇权最为集中的时期,就是天安门最为辉煌威严的时期,伴随着封建帝制的覆灭,天安门的威严感也逐渐消失。这是天安门与权力的初步结合。

随着新文化运动的兴起,新一代青年寻求自由与民主的呼声也高涨起来,天安门广场因此成为了最为自由的广场之一,这种跳跃看似唐突,但实则 “影响它的是一系列的社会和文化观念的变化”[10]。时代有了新的呼唤,青年就有了新的观念和行动。

当然,在寻求自由的过程中也会伴随着迷茫和付出,时代越是复杂多变,“天安门”意象所承载的情感和思想也就越是复杂多变。抗日战争时期,北平沦陷,天安门与政治之间的联系不再紧密,它虽也是青年们寻求祖国统一的一个情感寄托,但实际上却只能做着“寂寞的梦”,这一时期它所承载的更多的是作为文化故都的苍老和落寞。在从1917到1949年的30余年中,“天安门”意象时而代表着主流话语,时而又失语,实际上则是反映出了社会上不同力量的兴衰。这些内涵是多样的甚至冲突的,但是正因为这种多样的和冲突,才让我们见出“天安门”意象变化之中的历史联系。也正是在这些斗争的声音中,“天安门”意象的“纪念碑性”才逐渐走向明朗,其背后所隐喻的一个具体“物”(天安门)与“词”(权力话语)之间的关系也逐渐清晰:它总是或隐或显地成为“北京”甚至“中国”的指代,即便1930年代成为落寞的失语者,它依旧代表着整个中国的现状。从封建王朝时期、五四运动时期一直到新中国成立(乃至今天),“天安门”意象都还在不断地被书写,它所蕴含的“纪念碑性”也在不断地被新的权力话语所建构。

每一个时期,每一个阶段,它都代表了青年以“天安门”为寄托的、对希望的书写,而这些时期和阶段又共同组成了“天安门”意象的发展史。在这三十余年的书写中,“天安门”意象的建构过程随时代语境的变化而呈现出不同的中心内涵,同时也有历史的延续。如此代代相继的书写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让它身上所延续和象征的那种历史认同和民族认同变得更加坚固和明朗。

三、结语

作为中国文学史上独一无二的诗歌意象,“天安门”意象和普通的诗歌意象不一样,它是概念性的,也是高度“语境化”的。这种独特的“天安门语境”意味着诗人在不断地对它进行描述的时候,“天安门”意象的内涵也就在不断地发生变化,并在不同时期、不同诗人的笔下形成了一个共同的文化心理。这种共同的文化心理与近代以来愈益强烈的历史、民族、国家认同有关。

天安门不断地被书写,以至于我们把对天安门的记忆变成了一代代人具体的爱国表达甚至行为。从这一程度上来看,人们对天安门的想象比它的客观现实存在可能更为重要。

在今天,天安门的意义不仅是纪念建立它的祖先,纪念五四运动,纪念新中国的建立,也是在纪念所有为祖国抛洒热情甚至热血的人们,纪念与这个国家发生的一切重大历史事件,甚至就是纪念一种权力话语的传统。人们通过瞻仰它、书写它来使我们在精神上获得某种荣耀和集体感,并起着持久的激励作用。但是,论者的目的不是从时间角度归纳“天安门”意象的诗歌表述史,而是希望揭示“天安门”意象“纪念碑性”的建构过程,即:在人们对天安门不同书写的逻辑背后所隐藏的当时人们关注点的改变。从这一层面来说,天安门作为一座纪念碑式的建筑,它并不是静态的,而是不断地反应着这个王朝(国家)的历史。即便是到了今天,这一意象所蕴含的“纪念碑性”也还在不断地被建构,并且这种建构在短时期内也不会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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