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乐相融,意蕴无穷
——论王国维“意境说”对宋词歌曲演唱的影响
2021-11-26方晨妍
方晨妍
随着当今中国声乐水平不断提高,观众的音乐素养与鉴赏能力显著提升,人们对古诗词歌曲的关注度也越来越高。作曲家们用现代的曲调和对音乐的新思考与传承千百年的诗词相互交融,相互碰撞,使得古诗词焕发出新的活力,让新一代的年轻人们领略古代的风韵,感受古代诗词美好的意境。王国维的“意境说”集中体现在其文学著作《人间词话》中。此书是王国维结合西洋哲思,以崭新的美学眼光对中国的诗词所作的评论。书中充分展现了文学与人生哲理的内在关系,以词所营造的境界延伸至人的品格之境界,再以人之品格塑造词之品格。让广大读者站在新的角度重新品味和评价千百年来的艺术结晶。
一、关于意境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第一则中就对“意境”进行了概述,认为“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杜绝者在此。”①。“境界”是《人间词话》这本书的核心理念,也是对于王国维来说无比重要的美学评判标准。他将“人格”看作是境界创造的首要条件。一个作品有了好的境界,就可以体现词人以及演唱者高尚的品格,自然也就有了经久不衰的绝世作品。空有“格调”、“无情”、“乏韵”不足以言境界。王国维在论“有境界与无境界”是说过“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②它是“高尚伟大之人格”与真情、真境的艺术结合,简单来说,“意境”也就是将真实存在的生活景象与作者所想表达的真实情感或某种世界观进行融合,形成一种情境相融的独特境域。使得景物仿佛含着情愫,情愫借着景物更加悠长,从而到达实际无法达到的景象。
(一)“歌”有尽而意无穷
王昌龄在《诗格》中提出诗家之境界包括“物镜”、“情境”、“意境”。王国维的“意境说”也包含在内。不论是王昌龄所说的“意境”或是王国维所推崇的“意境说”都将意境摆在了很高的位置上,这是诗词最难达到且也是最上乘的状态。空有物镜或者情境的词句千千万,而能拥有上乘意境并为众人皆赞叹的词句却少之又少。除了阐释“意境”的重要性之外,王国维还认为诗词中所表达的“意境”应该是无穷的,意境的本源就是“言有尽而意无穷”。作者所抒发的情感不能仅仅拘泥于词句本身,更不能只流于事物表面。常常需要达到“无疆”、“无穷”之境,使词句具有“言外之意”的境界。
王国维在中国众多朝代中,对宋代的词评价颇高,北宋之词尤甚,认为:“北宋的词似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影、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③譬如少游“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④之凄婉,东坡“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⑤之超然,当然还有幼安的“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⑥之性情。这三者都在物镜之外营造了很好的意境,并且在有限的词句中注入充沛的情感,乃至反复品读依然被浓厚的情绪所感染。在今日,它们都被作曲家们谱成了广为流传的宋词艺术歌曲。在演唱这些宋词歌曲过程中,我们也应该做到“歌”有尽而意无穷。歌唱能够对人的精神产生引导作用,使人在一个放松的状态下从理性世界暂时抽离,进入一个情感世界,也就是演唱者营造的“意境”中。只有将“意境”营造好,使听众在无穷的“意境”中细细琢磨才能实现传情的作用和共情的目的。演唱者可以将自己的生活体验与作者表达的情感融为一体使意境更加深远与富有激情,进而牵引听众实现随歌而动的境界。
(二)歌曲中的造境与写境
“造境”和“写境”是王国维“境界”说中的重要概念,在《人间词话》中,王国维说道:“有造境,有写境,此理论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所谓“造境”实际上属于理想主义,也就是用浪漫主义的手法进行创作,注重艺术家自身的想象完成境界的营造,更侧重于“艺术虚构”,而“写境”更偏向于写实主义,运用现实主义的创作手法来描述自然的一切事物。所以在古诗词作品我们都可以找到造境与写境的影子。冯正中的《鹊踏枝》:“梅落繁枝千万片。犹自多情,学雪随风转。昨夜笙歌容易散。酒醒添得泪无限。”⑦这几句,我们可以更直接地感受到作者惆怅的情绪,寄万千愁丝于梅花、雪片之中,用浪漫主义的创作手法带领我们进入无比哀伤又纯净的境域。盛开到鼎盛的梅花纷纷凋落,似学着雪也跟着风旋转降落,在枝头、地面落成片片红绸,映衬着多情生命的陨落。此情此景更多的展现了“造境”的一部分,其表达的不仅是感情之事迹,更不止是作者所见之景物,而是表现着一种多情缱绻的生命陨落之意象。又如陶潜《饮酒》第五首中云:“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⑧此几句开门见山地描写自然事物,诗人的主观意识并为直截了当的道出,以使用写实的创作手法居多。但其实要论造境与写境两者是何种关系,王国维认为两者皆为作品创作的重要方法,并且不是完全对立的,是可以相互渗透的,任何作品都是作者对于万千事物的一种表达,必定带有自己的主观意识,包括想象力与世界观。同时,表达也需要寄托于自然事物作为媒介,作者之想象需合乎自然才得以恰当,而一首作品中的自然事物的描绘必定也是符合作者情绪的表达,唯有二者结合才能创作出有境界的作品,达到“创境”的高度。
通过分析若干宋代的主要作品,我们发现,北宋诗词与南宋相比在“写境”方面更加明显,譬如欧阳修、苏轼、晏殊等,他们借助自然事物表达情感更加直接,直抒胸臆,氛围更加辽阔大气。而南宋词在经营“造境”方面的明显取向。词中更表达一种含蓄内敛之情感。
一首好的宋词艺术歌曲,对于造境与写境需要有更高的要求,除了理解宋词原作者所表达的情感与营造的意境,也需要作曲者与演唱者对作品的二度造境与写境。作曲者需要结合当今的时代背景加入符合原诗词的新式曲调,加入具有新时代代表的旋律走向及和声曲式结构。而演唱者在演唱歌曲时,更需要将自己融入歌曲,充分感受歌曲所传达的情感并结合自己的感想,可以通过咬字,气息控制进行二度造境。
举了很多造境与写境的例子,也对创作主体提出了更高的要求,那我们应该追求怎样的目标创境呢?有的作品偏重于“造境”而使得作品缥缈如雾里看花,大部分的词句都建立艺术想象之上,而无法顾及于合乎自然,则令人倍感疲惫。而某些偏重于“写境”的词作由于明显丧失了文体特有的韵味而成为失败之作。所以造境与写境之间要讲究一个均衡和巧妙,既自然地描绘事物又令人回味深长是我所认为的最好创境。
二、“意境说”在歌曲演唱中的应用
在古诗词艺术歌曲中,诗词与演唱都是不可或缺的重要因素,诗词所展现是内容的意境,是一种平面的表达。它需要一个载体来辅助对情感的表达,使意境和情感达到立体的程度。这时演唱就显得尤为重要了,演唱者是对词曲作者音乐情感进行表达的主要桥梁。在歌曲表达过程中,作品的情感需要依靠演唱者在掌握歌唱技术的基础上充分的调动情感来发挥艺术效果。因此,作品有很好的意境并不代表可以将听众完全带入意境中来,需要演唱者注意以下几点使意境在演唱中发挥最大的能量。
(一)旋律的故事性
在歌曲的演绎中,词与乐的和谐相融能够呈现出更加完满的音乐意境。需要演唱者充分理解作品的创作背景以及作品刻画的景象。在演唱过程中要确切的根据中国古典诗词的语言特点,合辙押韵,使诗词和旋律巧妙的结合,延伸诗词所营造的意境,使观众更直观的产生精神上的共鸣。同时,当词句进行到一个情感的宣泄点时,旋律要为词句情感需求服务,或使用跨度大的音程,或使用音域较高区域的级进,强化整首歌曲的故事性,张弛有度,错落有致。
以古诗词歌曲《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⑨为例,这首歌曲的歌词部分是北宋著名文学家苏轼为逝去十年的原配妻子王弗所写的一首悼亡词。王国维十分赞赏苏轼的广阔胸襟以及直接的情感抒发,曾评价苏轼道:“东坡之词旷,稼轩之词豪。无二人之胸襟而学其次,犹东施之效捧心也。”。
整首词分为上下两阕,上阙描述作者对于亡妻的深沉的爱与思念,下阙为作者与妻子幸福平凡生活的梦境。是非常明显的虚实相生的手法,上阙采取写实主义的创作方法,话千里孤坟,尘土满面,似银霜般的白发密布两鬓,这些事物增强了全词的真实性性,仿佛冰冷的墓碑,粗粝且布满灰尘的肌肤纹理以及白发都历历在目。促使观众同他一起悲伤与心痛,而下阙更多的是对于梦境的阐述,采用浪漫主义的表现手法,在缥缈的梦境之中凸显出浓烈的情感,是上阙铺垫的情感到达巅峰,一气宣泄而出。在了解清楚背景与故事之后,找出全词的情感宣泄点,根据旋律的走向,做进一步情节的推动。
(二)咬字与气息
在歌曲的演唱中要将“言有尽而意无穷”充分展现出来,首先,注意词中咬字清晰,声韵和谐,与意境恰当融合是极其重要的。中国汉字博大进深,阴、阳、上、去都可以表现不同的情感,所以首先演唱者需要字正腔圆,清楚表达歌词意思,清晰咬住字头,再根据情境需要或自身理解加入装饰音丰满歌曲的意境与情怀。其次演唱者的情感也需要根据词的意境进行调节,上阙“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以写实的手法缓缓展开,情绪起伏不宜过大,语调平缓。至“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时,迎来一段情绪的小高潮后又趋于平缓,充分表达作者欲说还休的无奈之感,营造与爱人永远阴阳两隔,唯有千里之外冰冷的孤坟成一线联系的凄楚境界。演唱者可将充分的情绪集于这一句,在爆发之际于“里”字时收住,就像满腹话语却又无法言喻。其次,气息对于歌曲故事性的表达和意境的无限延伸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气息需要贯穿于整个歌曲演唱的过程中,是演唱与情感表达的基础。气息推动声音的强弱,语速的快慢都能产生不同的效果。整首作品连贯通常是意境营造的第一要义。在诠释歌曲时,需要对气息进行控制,使其徐徐流动且保持在一个平稳、扎实的状态,随时给气息的变化留有空间。此时,对意境的营造就如平步于青云般轻盈自在。当需要情感宣泄时,我们需要充分的气息调动,内收小腹形成一个推动力,将声音送出去。形成生理上感与情感上共同的释放。在演唱以宋词为基础的歌曲时,要重视词句韵味和旋律美感的结合,尽量还原诗词朗诵的特点,将旋律更倾向于古朴、舒缓。用旋律带出词的优美与壮美,使中国古典诗词歌曲不仅仅拥有内在的张力,同时更是与自然与历史的完美融合。
结 语
中国古诗词艺术歌曲是古代与现代跨时空的对话,也是那些逝去的古代文人骚客与现代艺术家们精神上的亲密合作。作品中迸发的多重情感注入诗词的字里行间,使其情感在音乐中碰撞、相融,如临其境、置身其中。虽然我们无法完全领略当时的情境,但通过曲调的创作以及演唱过程中对意境的想象与再现,跨历史之鸿沟,以音乐为媒介,共同解读其中的内涵,品味内部情感和意蕴魅力,这就是古诗词的美学特色,也是音乐赋予独特的美感所在。尤其是作为进行二度创作的演唱者,要以作品内部的“情感基调”作为与词作者、曲作者之间连接的桥梁,与二人进行时空穿越般的情感交流,做到娴熟的技巧与丰富的音乐情态相融合,更深层次地去感受曲作者与诗人所创造的审美情境,准确细腻地传达出艺术歌曲的意境与情感美,使之更具有生命力。纵使时代日新月异,岁月更迭,但是对宋词艺术歌曲的探究与演唱,依旧让距离我们遥远的中国历史熠熠生辉,让更多的人欣赏到瑰宝之美。■
注释:
① 王国维,《人间词话》,岳麓书社,第1页。
② 王国维,《人间词话》,岳麓书社,第8页。
③ 严沧浪,《沧浪诗话·诗辩(五)》,摘自郭绍虞,《沧浪诗话校释》,人民文学出版社,第26页。
④ 秦观,《踏莎行》:“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全宋词》,中华书局,第460页。
⑤ 苏轼,《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全宋词》,中华书局
⑥ 辛弃疾,《青玉案·元夕》,《稼轩长短句》,上海古籍出版社
⑦ 冯正中,《鹊踏枝》,《全唐五代词》,中华书局
⑧ 陶渊明,《饮酒》,《陶渊明集》,中华书局
⑨ 苏轼,《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