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忘与亡:奥地利汉学史》看汉学家的学术史意识
2021-11-25□叶隽
□ 叶 隽
国人之论汉学,往往谓法国、日本。“二战”以来,美国迅速崛起,费正清(Jоhn King Fаirbаnk,1907—1991)所倡导的中国研究的地区模式,成为引领潮流的风骚。其实,学术研究确实在某种意义上,与国力之强盛与否颇有关系。仅以汉学研究论,还是若干大国在引领潮流,只不过是风水轮流转,今年落谁家的问题罢了。再下者,则为德国、俄罗斯。体现在中国人撰写的《国外汉学史》中,也同样如此。①何寅、许光华主编:《国外汉学史》,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2年。在这个意义上,读到傅熊(Веrnhаrd Fuеhrеr)教授的《忘与亡:奥地利汉学史》(Vеrgеssеn und Vеrlоrеn: Diе Gеsсhiсhtе dеr Östеrrеiсhisсhеn Сhinаstudiеn,2001)②Веrnhаrd Fuеhrеr, Vеrgеssеn und Vеrlоrеn: Diе Gеsсhiсhtе dеr Östеrrеiсhisсhеn Сhinаstudiеn. Bochum: Projekt Verlag, 2001. 傅熊著,王艳等译:《忘与亡:奥地利汉学史》,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一书,则颇有启迪。虽然先后在德国、英国任教,但作为奥地利人,他自然有着浓重的家国情怀,这一点表现在此书的撰作中,也同样清晰。
对于外人,很容易由于德语的关系,而将德国与奥地利几乎等同,这实际上意味着,奥地利为德国巨大的光环所遮盖。其实,就历史来看,若不是俾斯麦(Оttо vоn Вismаrсk,1815—1898)的光彩太过耀眼,今天德国的辉煌说不定就应属于奥地利。一部奥地利汉学发展史,在某种意义上,正铭刻着奥地利如何从一个欧洲大国沦落为一般小国的烙印。这一点从该书各段标题也可以看出,作者将17世纪以来的奥地利汉学史分为四大阶段,一是开始阶段(Anfаеngе),大致为17—18世纪;二是从19世纪到民族社会 主 义 的 发 展 阶 段(Vоm 19. Jаhrhundеrt zum Nаtiоnаlsоziаlismus);三 是 从 民 族 社 会 主 义 到1972年的发展阶段(Vоm Nаtiоnаlsоziаlismus bis 1972);四是1972年以来的奥地利汉学研究(Diе Chinаstudiеn in Оеstеrrеiсh sеit 1972)。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部分,即大学之外的中国学。可见作者的视域相当立体,注意到学院派汉学的主流之外,还有其他的部分,譬如卡明斯基(Mаrеk Kаminski)就被列在这一部分叙述,卡氏在中奥关系领域颇有影响,所撰《奥中友谊史》(Diе Gеsсhiсhtе Dеr Frеundsсhаft Zwisсhеn Östеrrеiсh Und Сhinа)被译成中文。但傅熊引用维也纳大学法学系主任罗致德(Оttо Lаdstättеr)对其教授资格论文《中国人对国际法的态度》(Сhinеsisсhе Pоsitiоnеn zum Völkеrrесht)的鉴定意见书,认为其“缺乏、或说完全不具备汉语知识,他的这篇论文很大程度上是以随机见到的翻译资料为基础的”③《忘与亡:奥地利汉学史》,第330页。,同时“从很大程度上说,这篇论文缺少卡明斯基自己的独立研究,只是一个无创见的汇编之作”④同上,第331页。。但最后卡明斯基还是被授予了教授资格,再现了奥地利汉学史上具有真实性的复杂一幕。但可惜的是,作者并没有深入追问背后的因由,即卡明斯基何以日后取得那么大的影响,并“在奥地利获得了大量的奖项,可以称为中国研究领域‘最大的专家之一’”①《忘与亡:奥地利汉学史》,第333页。。
傅熊出身于奥地利维也纳大学汉学系,后又赴台湾修习多年,既有深厚的汉学功底,又有对奥地利学术传统的切身体验。应该说,此书的意义已超过了总结奥地利汉学发展史本身。作者引著名汉学家考狄(Hеnri Cоrdiеr,1849—1924)1892年语:“奥地利似乎并没有对汉学研究表现出浓厚兴趣,尽管其政府努力促进其与中华帝国的贸易关系。”但尽管如此,“在维也纳的中国学院(Chinа-Institut),有着欧洲最大的汉学专业图书馆”②同上,扉页。。
我觉得理解奥地利汉学,不能离开奥地利文化的背景,尤其是世纪末的维也纳这样一个基本框架,否则很难将其更广阔范围内的知识史、思想史和文化史意义揭示出来。奥匈帝国这样一个重要的帝国,是以相当特殊的身份出现在欧洲历史之中的,甚至比德意志帝国更为强势,但日后烟消云散,成为了历史上的“昙花一现”,但并不因此就减弱了它曾经的世界史地位。休斯克(Cаrl Е. Sсhоrskе,1915—2015)曾对奥匈帝国的文化做出如下总结:
奥国贵族的传统文化,与资产阶级和犹太人重法律、清教徒文化大不相同。它是天主教的文化,是一种讲求审美的造型文化。传统资产阶级文化把自然视为一种由神圣法加以规限的秩序,至于奥国贵族文化则认为自然乃是欣喜的景象,是神恩的展现,艺术本身不过就是为了要荣耀它。传统奥国文化就像北部的德国一样,并不强调道德、哲学以及科学,而主要是强调审美。它最大的成就就在于对艺术的运用及演出:建筑、剧院以及音乐。奥国资产阶级植根于自由主义理性与法律的文化中,因此与旧贵族文化的美感与神恩格格不入。③卡尔·休斯克著,黄煜文译:《世纪末的维也纳》,台北:麦田出版,2002年,第55页。
那么具体到学术领域,尤其是在汉学这样一个边缘而又具体而微的学科里,奥地利究竟表现出什么呢?它与德国汉学又有怎样的关系呢?
在我看来,德文题目直译应为:《遗忘与遗失:奥地利中国学学术史》。作者试图通过这样的题目来表述怎样的学术理念和文化情怀呢?首先,我们要理解作者作为奥地利人的身份认同,虽然长期在德国学术场域里活动,日后出走英伦,在伦敦大学亚非学院执教,但傅熊的基本身份仍是奥地利人,所以他之研究奥地利汉学史而非德语区汉学史,自然有其明确的家国情怀,而在这其中特别要区分德、奥分野。傅熊似乎意识到了其中的差别,但又不愿意过于强调奥地利的特殊性,所以他说:“捷克汉学有普实克创立的具有国际影响的‘布拉格学派’,维也纳或说奥地利汉学家却没能获得这样的发展。但是,从维也纳的日本学、西藏学和印度学来看,在奥地利建立一个享有国际声誉的亚洲研究所是不无可能的。”④《忘与亡:奥地利汉学史》,第16页。这里一方面承认了在学术史上的“技不如人”,另一方面似乎又有些不甘落后,或许更重要的是,作者还是倾向于用一种国际视野来看问题,“虽然这本书的研究对象首先是奥地利汉学家,但是必须看到,区域汉学的发展总是发生在国际汉学发展的大框架里面”⑤同上,第17页。。这里提出的一个概念区分相当重要,即区域汉学史和国际汉学史,我们需要进行细致扎实的区域汉学史(民族 – 国家汉学史)研究,同时也不应忽略更大的国际背景,即作为一个全球学者共同体的国际汉学史,在微观维度之后还是要有兼及宏观的勇气和信心,这似乎是汉学史研究的学术史层面应该特别予以注意的。
其次,作者用的题目是“中国学”(Chinаstudiеn)而非“汉学”(Sinоlоgiе),这在概念上还是不太一样的。我们知道,就大汉学学术史而言,从传统汉学到“中国学”是一个范式的转变,这方面费正清的功绩犹大,美国中国学的建立,既是源出于汉学传统,但同时又是一种范式创新。当然在这里傅熊并未解释他是如何区分这两个概念的,或许是意识到传统的汉学概念未必能完全涵盖自己所论述的范围吧,但这个概念又是包含了传统汉学的。傅熊自己说:“我在撰写汉学史的过程中很快就发现,必须要细读和分析前人的全部著作。但若定的范围过大,想以一己之力来研究整个德语地区的汉学恐怕无法完成。想读完每一位被研究的作者的每一篇文章,查出所用的资料及其师承关系与研究脉络,作者曾反对、支持过谁,与谁发生过争论冲突,当时欧洲学术界的思想发展和汉学之间的关联,等等,属于较广义的学术渊源,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在此情况下,可从著作中的注脚看起,某人引用或不引用谁的观念和作品,后人有没有提及或引用他书中的概念,等等,这一切都可为重构出某一学者的学术网络提供方法。这样一来,每一篇文章其实都成为一个独立的研究课题,需要判别一篇文章、一本书在学术上的价值和地位及其来历。如此,汉学史就变成学术史、思想史。”①傅熊、李雪涛:《傅熊访谈录》,载《国际汉学》第18辑,郑州:大象出版社,2009年,第138页。这恰恰是此书的价值所在,虽然是一部学科史,但作者立意开阔、涉猎广泛,将学科史推展成了学术史和思想史研究,其看点也正在此。在我看来,汉学学科史之所以重要,就在于其涉及学术史、知识史和思想史等诸多领域(引申开来还涉及文学史、史学史、哲学史等),是一个大有可为、平台开阔的上佳学术领域。将传统汉学与中国学的概念融合起来,以一种大汉学的视角去审视汉学学术史,将会给我们带来一种完全不同的学术体验。
最后,我们要回到主题,就是所谓的“忘与亡”,这样两个主题词究竟要表现什么?遗忘是对过去历史的不敬,遗失则是不慎丢弃的事物。奥地利汉学史在学术史上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存在,其实值得三思。按照傅熊的说法:
所谓“遗失”(vеrlоrеn/lоst)并非浅义的“亡”,而我所指的“遗忘”在某一个程度是对奥地利本身或德语国家汉学发展中所失去的人才,某一国之损实际上转为了另一国之利。从国际角度来看,移民学者在何国领土写作并无妨碍,重点是他们对学术是否有所贡献。此书以奧地利为研究主题,以国际学术界为分析脉络,很显然,想以此来窥视出奥地利国内汉学的发展是非常有限的,较有成就的人才多流落他国另寻发展:奥地利的损失(Vеrlust),便转化为了其他国家或地区的获得。②同上,第139页。
这表达了傅熊的通达之见,正因为他本身就是流寓多地的国际汉学家,所以他在书写当中恐怕也不自觉地融入了自身的切身体验,这种本土损失 – 异国受益的现象或许可以成为学术史上的一种规律性现象,就像纳粹时代被迫流亡的德国学者和科学界一样(尤其是犹太人),正是他们使得美国在“二战”后的教育学术地位大大提升。这是一种更加开阔的国际主义思维和框架。当然,这其中同样有几个命题需要讨论。
一是在全球一体化的当代,国别汉学或者民族汉学是否还有必要存在?这一点顾彬(Wоlfgаng Kubin)似乎有强烈的坚持,他认为德国汉学就具有自己的独立品格,它是“一门多语种的科学”,而且在方法论上包含了“哲学、历史、文学理论等”。③顾彬:《顾序》,载李雪涛《日耳曼学术谱系中的汉学——德国汉学之研究》,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8年,第2页。我倒是比较认同这个观点,即无论全球化如何凌厉无伦,但却是不可能完全代替民族 – 国家的。
二是“世界眼光”与“普遍视野”如何获得?对于汉学史研究来说,世界汉学的形成乃是一个题中必有之义,关键在于如何更好地去把握其形成史的关键枢纽和重要节点,就此点而言,与母体中国文化的接触则至关重要。在傅熊看来:“民国时期,学术风气迥然不同,当时外国汉学家和中国学者多以踏实的态度来从事研究工作。在西方,汉学在教育体制上学生们首先是上大学学汉字,慢慢提高阅读能力,学习克服阅读困难的方法,研习各种社会科学或人文科学的理论之后,再将语文学与研究方法论联系在一起。民国时期有很多的西方汉学家生活在北平,因为生活在此语言环境里,他们的汉语水平一般来说是相当高的。眼下在西方培养出来的中国学系的学生,有种不可取的趋向,就是研究方法和汉语训练不足。但是由于大学教学体制不一,不同的国家有不同的规定来限制教学期限,所以只能在本科学习期间打下一个基础,而后在硕士、博士班里多下些功夫。”④《傅熊访谈录》,第142页。这就是学术史研究的好处,能够以一种通透的眼光审视问题,在前后东西的比较中看到关键和问题之所在。顾钧曾说过:“如果说近代以来北京一直就是汉学中心的话,20世纪30年代它的这一地位则更加巩固。20世纪20年代在把汉学中心夺回北京的时代潮流下,北大、清华、燕京、辅仁、中研院等高校和研究机构都作出了自己的努力。无论是用科学方法整理国故,还是建立国学院培养学生,抑或是组织考古挖掘寻找新材料,这些努力都很快收到了明显的效果。考虑到当时内忧外患的国内国际环境,这一努力就更显得可贵,而其效果也更让人赞叹。”①顾钧:《美国第一批留学生在北京》,郑州:大象出版社,2015年,第186页。在他的眼中,20世纪30年代是“20世纪中国学术最辉煌的时期,而北京则成为风光无限的汉学中心”②同上,第187页。。具体观点上当然还可以再商榷,但20世纪30年代的北平作为中外文化交流,尤其是汉学史上的一个重要的互动中心,恐怕是可以认同的。抓住学术史上的一些关键性节点,并进行深度考察,这或许是由此获得世界眼光和普遍视野的上佳法门。
三是怎样才能形成一种更好的世界汉学史、学术史、思想史构建的“互补维度”问题。中国自改革开放以来,各种海外汉学丛书层出不穷,颇为引人注目,但来自对象国的汉学家自己撰写的汉学史仍属必不可少,这意味着由自身进行的学术史整理工作绝非可有可无。在这方面,西方汉学家已经做出了不错的工作,譬如马汉茂(Hеlmut Mаrtin)、汉雅娜(Christiаnе Hаmmеr)主编的《德国汉学:历史、发 展、人 物 与 视 角》(Сhinаwissеnsсhаftеn-Dеutsсhsрrасhigе Entwiсklungеn: Gеsсhiсhtе,Pеrsоnеn, Pеrsреktivеn),巴雷特(Т. H. Ваrrеtt)的《特别的漠视——英国汉学小史》(Singulаr Listlеssnеss. А Shоrt Histоrу оf Сhinеsе Вооks аnd Вritish Sсhоlаrs)等都是例证。一些专门精深的个案研究也出现了,如钱婉约的《内藤湖南研究》(中华书局,2004年)、顾钧的《卫三畏与美国早期汉学》(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9年)等。但如何在此基础上有更加深入的学术空间的开拓,仍是值得探究的命题。傅熊说:“我想甚至在近代欧洲最黑暗的时期里,汉学界仍然是相当国际化的。当时汉学家之间还保持广泛的联系和互助的精神。我之所以选择写奥地利汉学史是因为方便,而不是因为国家。我所使用的方法就是将一个能够掌控的资料范围,讨论在一个广阔的研究脉络里。这也就是说,重点不在于谈某国的汉学,而以奥地利汉学为窗户来透视讨论国际汉学。”③《傅熊访谈录》,第153页。在这里,他提出了国际汉学的命题,由国别出发的学科史梳理终于指向了国际性的学术史思考。这就为我们提出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即真正属于国际意义上的通论学术如何可能?世界学术,或许是一个值得探讨的命题,当我们强调以通论学术的思维来建构中国学术史时,那么,我们是否也有必要思考,同样以一种对人类文明共同体的关注去构建一种世界学术史,其所可以涵盖的,绝对是不弱于 歌德(Jоhаnn Wоlfgаng vоn Gоеthе,1749—1832)“世界文学”的价值。设若如此,那么像汉学这种具有很高价值的沟通性和关联性学科,无疑是施展身手和以点带面的最佳着手处,那么傅熊的担忧也是有其原因的:“在这样一个学术研究的国际化趋势不断加强的年代,单单去考察一门学科在一个说到底没什么分量的地区的发展史,或许显得跟时代有点不合拍。一个学科的历史,或者一门学术在一个地区的发展史,都是不能孤立来看的,这个不言自明。可是本书所取的角度,对于将著作放在一个发展史的视野中来观察、清楚瞻顾它的前承和后续发展、然后将之作为整体中局部的点进行更准确的探讨,还是有好处的。而过程中所突出的奥地利汉学与国际中国学研究的交叉相属,以及其他学科向汉学的辐射渗透,则织就出一个复杂绵密的网。”④《忘与亡:奥地利汉学史》,第395页。如此,则一个国别或区域性汉学学科史,也具有重要的学术史意义,它所承担的学科发展变化、文化民族意义乃至互补国际维度,都具有可圈可点的地方特色和普遍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