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远寺造像记》研究
2021-11-25邵正坤
邵正坤
(吉林大学古籍研究所,吉林 长春 130012)
追远寺造像于民国十四年(1925年)四月出土于甘肃省天水县,即今甘肃省天水市秦州区追远寺遗址。据《新通志稿》所载,该造像出土以后,置于天水县北乡之新阳川,距城40里之处,曾经矗立于道旁,现已不知所在。该碑出土于追远寺遗址,碑身又隶书“追远寺”三个大字,因称《追远寺造像记》。对于造像铭文,已有学者进行过初步探讨,但尚有部分问题未曾涉及,本文拟在释读全文的基础之上,对相关问题加以考察,以其对该造像碑的研究有所推进。
一
自追远寺造像出土以后,便引起了学界的重视。民国时期,甘肃地区的学者张维所撰的《陇右金石录》曾对该碑的碑文予以收录。《陇右金石录》卷一“北魏”中有“北魏追远寺造像碑”条,当时造像碑还在天水县北乡的新阳川,张维亲见拓片,但是由于“拓者仅就有字处施毡锤,不见全豹”,他觉得非常惋惜,称此事“为可叹也”。他本人对镌文处进行过测量,得出如下数据,“高二尺,广一尺二寸五分”。造像碑碑阳共刻碑文12行,每行20字,碑阴也是12行,分两排,下排有泐缺之处。张氏认为,从书法角度来看,该碑堪称“北朝佳品”。[1](P15968)
就目前所见著录而言,收录全文者除了《陇右金石录》以外,还有韩理洲《全北齐北周文补遗》[2](P80)以及魏宏利《北朝关中地区造像记整理与研究》,[3](P271)现根据三者互校,重新断句,并加标点,录文如下:
天和元年,八月二十五日,迁州前长史、别驾、柱国蔡国公府参军权彦、弟陇右府参军景晖等,稽首和南。盖闻法轮停转,因兹鸣颂;慧日潜晖,由斯像法。是以优填世界,铸宝为容,波斯国土,雕檀成相。若乃生因构造,作相殂迁,霜露之悲,百身不赎,风树之感,万恨无追。以朱明谢节,白露生晨,敬为亡弟景略造石浮图一区。工穷世上,镂极金丹,雕饰真容,象相炳丽。庶以兹善幸,愿亡弟舍身受身,同超有色,习□果报,俱入无生。愿七世祖宗,沐浴弥陀之水,回向功德之林,不为劫数所迁,不为尘穷所染。愿□母德合珪璋,行为仪表,澄□如□丹,坚持如大地。又愿内外宗亲,永离三途,长辞八难。
弟子权彦供养佛,弟子权徽供养佛,清信女王妃供养佛,清信女王妙供养佛,清信女王俗供养佛,弟子权睹供养佛,弟子权□供养佛,清信女男营供养佛,清信女道妙供养佛,清信女阳善供养佛,清信女男容供养佛,清□□供养佛。
从兄长史显□,从弟景逸,弟侄帛棠,□□□子超,侄憧□□受,侄善恭,从兄□,侄军远,外生王阳皮,侄□□,清信□□,〔清〕信□□。
关于造像时间,《陇右金石录》中有如下记载:“按此碑《通志》作太和,《县志》作天和,拓本殊模糊,未知孰是。”[1](P15968)《通志》即《新通志稿》,《县志》为《天水县志》,这两部书一作“太和”,一作“天和”,“太”“天”字形相近,加之拓片此处模糊不清,张维也无法判断孰是孰非,但他在《陇右金石录》中将追远寺造像碑列于“北魏”之下,与此同时,录文也采取的是“太和”,这说明,张氏在经过考量,最后还是将造像时间定在北魏太和年间。关于究竟是“太和”还是“天和”,魏宏利也进行了辨析,他认为:“造像发起人‘权彦’历官有‘柱国’之号,此为后周所创,则造像不得为北魏太和元年明矣。”[3](P272)其说甚是。由此,该碑的造像时间当为北周天和元年(566年)八月二十五日。天和为北周武帝宇文邕在位时的第二个年号,历时6年左右,天和元年,正是年号由保定改为天和之初。
二
该造像碑出土于追远寺遗址,是权彦、权景晖为亡弟权景略所造。由于权彦两个兄弟的名字中间皆带“景”字,不禁令人怀疑,权彦当时是简称,或者名,其全名,或者字,可能是权景彦,这在北朝时期的人名中并不罕见。根据题记,权彦曾任“迁州长史、别驾”和“柱国、蔡国公府参军”,迁州,据《隋书》卷29《地理志》载:“房陵郡,西魏置光迁国,后周国废,置迁州,大业初改名房州。”[4][(P818)《太平寰宇记》卷143云:“侯景之乱,地入后魏,废帝二年,改新城郡为光迁国。昔传此地古有三百人于州西南房山中学道得仙,因名其地为广仙,后人语讹为光迁。后周武帝三年,废国为迁州。”[5](P2783)又《周书》卷5《武帝纪上》:“(保定)三年春正月辛未,改光迁国为迁州。”[6](P68)则迁州的设立为保定三年(563年),乃是由西魏的光迁国转化而来,而光迁国的前身为北魏新城郡。据《周大将军上开府广饶公郑常墓志铭》,郑常于保定三年被朝廷授予“使持节都督迁州诸军事、迁州刺史”[7](P3964)之职,其任迁州刺史的时间与迁州设立为同一年,则郑常可能为迁州的首任刺史。又《隋书》卷50《李礼成传》载,李礼成“后以军功拜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赐爵修阳县侯,拜迁州刺史。时朝廷有所征发,礼成度以蛮夷不可扰,扰必为乱,上表固谏。周武帝从之”。[4](P1316)由此可知,迁州为蛮夷所居之地,号称难治,连刺史遇事时都得倍加小心。追远寺造像碑为北周天和元年(566年)所立,郑常于保定三年(563年)拜迁州刺史,则权彦任迁州长史、别驾时,在任的刺史很可能就是郑常。权彦后任“柱国、蔡国公府参军”,文中的这个柱国、蔡国公应为宇文广。据《周书》卷10《宇文广传》,其人的历官情况如下:
世宗即位,授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出为秦州刺史。武成初,进位将军,迁梁州总管,进封蔡国公,增邑万户。保定初,入为小司寇。寻以本官镇蒲州,兼知潼关等六防诸军事。二年,除秦州总管、十三州诸军事、秦州刺史。……四年,进位柱国。[6](P156)
又据《周故大将军赵公墓志铭》:
大周建国,宗子维城,设壝封人,分司典命。开国天水郡公,食邑二千户。元年,授使持节、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其年四月,授都督、秦州刺史。……武成元年,迁都督兴梁等十九州诸军事,梁州刺史。嶓冢导漾,乃济汉之东流;蔡蒙旅平,实华阳之西极。其年九月,改封蔡国公,食邑万户。地接韩城,关临楚障。户封八县,恩深寇恂之功;邑启万家,事极曹参之赏。保定元年,授少司寇。……二年,转守蒲城,都督潼关等六防诸军事。其年闰月,迁都督秦、渭等十二州诸军事,秦州刺史。……四年,授柱国大将军。[7](P3966)
关于宇文广的历官情况,本传与墓志记载基本无别,只是墓志所云更为详细。根据上述引文可知,宇文广在北周明帝宇文毓即位之后,因为宗室近枝的身份,被授予使持节、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墓志中所谓的“元年”,当为孝闵帝元年(557年),这一年的九月,晋公宇文护废黜孝闵帝,立宇文毓为帝。这一年的四月,宇文广被授予都督、秦州刺史之职。武成元年(559年)九月,改封蔡国公。保定四年(564年),任柱国大将军。那么造像人权彦出任柱国、蔡国公府参军,最早也在保定四年以后,至造像的天和元年八月,他仍在参军的位置上。
权彦先任迁州长史、别驾,在州府中总理众务,后任柱国、蔡国公府参军,为蔡国公府诸曹之长,皆为深受主官信重的官职。其弟权景晖为陇右府参军,陇右府即陇右总管府。北周建立以后,于明帝二年(558年)十月,武成元年(559年)春,改都督诸州军事为总管,十月,除尉迟迥为秦州总管、秦渭等十四州诸军事、陇右大都督。[8](卷62《尉迟迥传》,P2211)秦州总管当时亦称陇右总管,[9]但权景晖是否在尉迟迥的陇右府任参军呢?答案是否定的,据《周书》卷10《宇文广传》载,宇文广在保定二年(562年)被除为秦州总管、都督十三州诸军事①墓志所载为“都督秦、渭等十二州诸军事”,未详孰是。、秦州刺史,即保定二年以后的陇右总管为宇文广,至天和三年(568年)除陕州总管,才结束了陇右总管的仕宦生涯。前已言及,该碑的造像时间为天和元年(566年),当时的陇右总管当为宇文广,权景晖任陇右府参军,是在宇文广的总管府担任参军。也就是说,权氏兄弟都曾在宇文广帐下任职。
该碑碑阴题名之首有“弟子权彦供养佛,弟子权徽供养佛”字样,根据题记,权彦与其弟权景晖居于领衔地位,当为造像碑之像主,而像主,在题名中一般处于显赫位置。权彦已位于碑阴题名之首,那么,权景晖又在何处呢?细审碑阴诸题名,并无权景晖字样,而他在造像题记中的地位又仅次于权彦,由此,我们怀疑,“弟子权徽”可能即为权景晖。原因如下:首先,如同权彦可能为权景彦的名或者字的省称一样,权徽可能为权景晖之名。其次,“弟子权徽供养佛”排在碑阴“弟子权彦供养佛”之后,与碑阳题记中权景晖之名位于权彦名字之后恰好形成映射。第三,“徽”与“晖”音同,“弟子权徽供养佛”,可能即“弟子权晖供养佛”。基于以上三点,笔者推测,权徽即为权景晖,二者仅是在题刻中写法不同,其实为一人。
三
北朝时期比较复杂的造像题记,通常揭示造像的目的,该题记也是如此,权彦、权景晖兄弟造像的直接动机,是为亡弟景略追福,即题记中如下记载:
以朱明谢节,白露生晨,敬为亡弟景略造石浮图一区。工穷世上,镂极金丹,雕饰真容,象相炳丽。庶以兹善幸,愿亡弟舍身受身,同超有色,习□果报,俱入无生。
“朱明谢节,白露生晨”标示的是造像时间,“朱明”指夏季,“白露”为秋天,《尸子》有云:“春为青阳,夏为朱明,秋为白藏,冬为玄英。”“朱明谢节”,夏天已经结束,“白露生晨”秋季早已开始,因造像时间在八月二十五日,大体合于此数。就在这个时候,权氏兄弟为亡故的弟弟景略造石浮图一区,以资纪念,并为其追福。至于权景略死亡的具体原因,造像记并未予以揭示。西魏北周、东魏北齐对峙时期,战事频频,死于王事者甚众,景略之死,亦可能与战争有关。不过,因病、因灾殒命的可能也无法排除。权彦、权景晖尚在,而年少于这两个人的权景略却已辞世,当是非正常死亡。
浮图一般指塔,该题记中的“浮图”应就追远寺造像碑而言,权彦和权景晖通过造像的方式,超荐已故的兄弟。关于这座石浮图的雕工和大概形制,碑文云:“工穷世上,镂极金丹,雕饰真容,象相炳丽。”北朝由于官贵阶层主导的大型造像碑,一般都匠心独运,雕饰精美,有的还敷金涂彩,金碧辉映,因此题记中说该碑“工穷世上,镂极金丹”虽有夸大,可能与事实相去不至太远。
回向内容亦与为其弟景略荐亡有关,“庶以兹善幸,愿亡弟舍身受身,同超有色,习□果报,俱入无生”。其中的“舍身受身”,是在北朝时期的造像记中经常出现的一个祈愿,如北魏和平五年(464年)《某姜造像记》:“清信女□姜为父母、兄弟、姊妹造无量寿佛,愿舍身受身,常与诸佛共会。”[10](P438)皇兴三年(469年)《赵埛造像记》:“定州中山郡赵埛为亡父母、亡兄造弥勒像一区,若在三途,速令解脱,若生人间,王侯子孙,舍身受身,常与佛会。愿见世安隐(稳),愿愿从心,使一切众生,普同斯愿。”[11](第3册,P10)[12](2函11册,P11)正光元年(520年)《李洪秀等27人造像记》:“上为帝主太子、王公、宰守、令长,下为邑子,(下缺)过去见在,舍身受身,常与三宝为因。”[12](2函1册,P113)正光五年(524年)三月《李覆宗造像记》:“上为七世所生父母,兄弟四人,普愿舍身受身,愿高门大族,常居共好。”[11](第4册,P161)“舍身受身”指的是众生在六道中轮回,身死命终之际,舍却此生之身,进入轮回,获得彼生之身,这个“身”未必是人身,具体为何,与进入六道中的哪一道有关。为亡者祈福的发愿文,通常祈祷亡故之人在舍身受身之际,能够“与佛会”,前引和平五年《某姜造像记》,皇兴三年《赵埛造像记》就是如此。正光三年《李洪秀等27人造像记》祈愿“舍身受身,常与三宝为因”,“三宝”即佛、法、僧,其实也蕴含着“与佛会”的意思。“与佛会”的目的,是超脱三途六道,获得最终的解脱,这也是佛教徒的终极追求。如果不能实现这个目标,也可以退而求其次,即在六道轮回时,希冀亡者再度托生为人,且生于富贵之家,现世安稳,得享荣华,如皇兴三年《赵埛造像记》便明言“若生人间,王侯子孙”,正光五年《李覆宗造像记》则云“愿高门大族,常居共好”,都是希望亡者再度进入轮回时,能托生为王侯子孙,或者为高门大族子弟。
那么,《追远寺造像记》中权彦兄弟为亡弟祈愿的内容又是什么呢?他们希望亡弟景略在舍身受身之际,能够“同超有色,习□果报,俱入无生”。佛教的“色”为“五蕴”之一,即色、受、想、行、识。这里的“色”是各种物质存在的总称,“同超有色”,即明白万物皆是因缘和合而生,由此破除“我执”,获至解脱。“习□果报”,有一字泐失,根据现存的三个字推测,应是谙于因缘果报之意。“俱入无生”中的“无生”,应为“悟无生忍”的省缩,也称“无生法忍”或“无生忍法”,指悟解佛法中的无生无灭之理并且不动于心。《大智度论·出到品》:“无生忍法者,于无生灭诸法实相中,信受通达,无碍不退,是名无生忍。”北朝的造像记中,关于“悟无生忍”的祈愿亦时有所见。如北魏太和十九年(495年)《欧阳解愁造像记》:“勃(渤)海郡欧阳解愁为亡儿造弥勒尊像,愿令亡儿值遇弥勒,初会说法,悟无生忍。”[13]孝昌元年(525年)八月《比丘尼僧达造像记》:“比丘尼僧达为亡息文殊造释迦像,愿亡者生天,面奉弥勒,咨受法言,悟无生忍。”[11](第5册,P2)[14](卷13,P76)永安三年(530 年)五月《张神远造像记》:“清信士张神远敬造石像一躯供养,上为亡父母、现前兄弟、妻子、眷属舍形受身,常处妙境,值佛闻法,悟无生忍,一切众生,咸蒙法泽。”[11](第5册,P138)北周保定四年(564年)八月《张永贵合门大小造像记》:“藉兹善因,仰愿皇帝陛下、太师,国祚永康,戎徒卷甲。又愿永贵七世所生、见在眷属、九边动类,生生处域,净土安居,与诸善友,□同法侣,遇佛慈光,悟无生忍。”[11](第7册,P141)根据以上造像记可以看出,关于“悟无生忍”的祈愿在僧俗二界皆不乏其例,说明该祈愿在北朝的僧人和俗众中都较受欢迎,权氏兄弟为亡弟造像,祈愿后者“悟无生忍”,离不开这个大的社会背景。
除了为亡弟回向以外,该碑的回向对象也涉及“七世祖宗”:“愿七世祖宗,沐浴弥陀之水,回向功德之林,不为劫数所迁,不为尘穷所染。”除了《追远寺造像记》以外,东魏武定五年(547年)六月《郭神通等造像记》的回向文中也含有“七世祖宗”:“上为皇帝陛下,百僚庶众,下逮七世祖宗,含生□类,于乐陵郡城东南五里□□□□□之□□□其净土,仍□腾刹,经始勿极,群心□来,不□□□功。”[15]“七世祖宗”的“七”,与“七世父母”中的“七”当属同义,极言其多,如佐藤智水所言,并非仅指七代,可以理解为“代代祖先”。有学者在此基础上进一步予以阐释,认为“佛教七世父母指此身以前过亡的代代父母,以转世轮回为理论根基,宣扬一切众生皆为父母,与中土固有的七世祖宗有本质不同”。[16]《追远寺造像记》中,为“七世祖宗”回向的内容都与佛教有关,包括沐浴佛法、修积功德、超脱尘劫等。
该造像记也为生者回向,其中的“愿□母德合珪璋,行为仪表,澄□如□丹,坚持如大地”,就是如此。由于原文缺泐,此处某母究竟指的是何人,无法确定。推测是权彦兄弟之母的可能性较大。“德合珪璋,行为仪表”,指的是品性高洁,举止堪为楷模;“澄□如□丹,坚持如大地”,是说心性坚忍,不为外物所移。以上皆为对某母的回向,侧重于对其人品德、心性和行为的希冀,这类语句与北朝女性墓志中的某些描述如出一辙,可见已是当时衡量女性德行的共同圭臬。
回向文的最后一部分是为内外宗亲祈福,“又愿内外宗亲,永离三途,长辞八难”。前文已有对七世祖宗的回向,这里又提到内外宗亲,二者似乎有重叠之嫌。细绎全文,就会发现,其实不然,前者应指亡者,即那些已经辞世的历代亲属,后者则针对见存的宗亲而言。宗亲既分内外,当然不仅指同姓的宗族,也包括异姓的姻亲在内。该题记为内外宗亲回向的内容为永离三途,长辞八难。三途属六道中的三恶道,即火途、血途、刀途,或曰地狱道、畜生道、饿鬼道,堕落三途者,受尽苦楚,为众生轮回时极力回避之处。三途已然令人畏惧,对于信徒而言,更恐怖的是遭逢八难。“八难”又称八恶、八难处、八非时、八难解法,主要包括:在地狱难,在饿鬼难,在畜生难,在长寿天难,在边地之北俱芦洲难,盲聋喑哑难,世智辩聪难,生在佛前佛后难。“八难”中的在地狱难、在饿鬼难、在畜生难与三途重合,其他五种难处为三途所无。根据有关佛教经典,受八难者没有机会值佛闻法,因而也就无法超脱轮回,对于佛教徒来说,这是比堕入三途恶道更为令人畏怖之事。《追远寺造像记》的回向文中愿内外宗亲“永离三途,长辞八难”,也就是在轮回中不堕三途,并且有机会值遇诸佛,得闻佛法,从而达到彼岸,获得解脱。其中的“永离”“长辞”,既是表明时限,也表明了发愿人希望亡者脱离三途八难心情之迫切。
与一般的造像记不同,造像人权彦和权景晖虽然皆曾任官,造像之时可能仍在担任相关职务,却并不为“皇帝”和“国家”祈福,而是将关注的重心置于家人身上,这就说明,为亡弟追福,是他们造像的首要目的,凭借造像之功,为家族成员,无论现存还是已亡的,求祈福佑,是次要目的,而北朝造像中出于礼仪的需要,或者为了表示忠心,惯常的为最高统治者祈福内容,则被忽略。
四
造像题名中也蕴含不少有价值的信息,该造像碑的题名至少包括24人,主要涉及以下三种称呼。
1.弟子
署名为“弟子”者共计4人,分别是权彦、权徽、权睹和权□,其姓名之后皆有“供养佛”字样。除了《追远寺造像记》以外,署名为弟子者,在其他造像记中也不乏其例,如北魏太和二十二年(498年)十二月《北海王元详造像记》:“太妃以圣善之规,戒途戎旅;弟子以资孝之心,戈言奉泪。”[11](第3册,P40)[14](卷12,P69)景明三年(502年)五月《孙秋生等二百人造像记》:“有愿弟子等荣茂春葩,庭槐独秀,兰条鼓馥于昌年,金晖诞照于圣岁。”[14](卷12,P70)[17](卷27,P20)东魏兴和四年(542年)十一月《上官香造像记》:“弟子合邑等,运属同辰,生逢像法,禀藉今刑(形),访采名工,刊文铭颂,略集而已。”[12](2函2册,P325)北齐皇建二年(561年)八月《樊景珍造像记》:“弟子樊景珍奉为亡考妣敬造观世音金像一区,藉此像因愿二尊托生西方,常奉弥勒。”[18]“弟子”有学生义,引申指宗教信徒,[19](P20)在这里,显然指佛教的徒众。[20](P103)从性别来看,《追远寺造像记》中的“弟子”,皆为权氏家族中的男性。
2.清信女
署名为“清信女”的共计8人,分别是王妃、王妙、王俗、男营、道妙、阳善、男容,另有一人清信女姓名泐失。清信女中的王妃、王妙、王俗,当为王姓之女,由后文的“外生(甥)王阳皮”题名推测,三位王氏之女应出自权氏的姻亲。而男营、道妙、阳善、男容则有名无姓,不知姓氏究竟为何。不过,根据后面的题名特点,可以看出,出自权氏家族的男子,也皆不书姓氏,如“从兄长史显□,从弟景逸,弟侄帛棠”等,皆如是。由此,我们推测,不书姓名的清信女,可能也出自权氏家族,是权姓的女子。
3.清信
题名的最后,有“清信□□”“〔清〕信□□”。“清信”应为“清信士”或“清信女”的省称,[19](P20)指的是在家信徒。[21](P183)北朝的造像记中,有很多关于“清信”的记载,如北魏孝昌二年(526年)五月《欲会造像题记》:“清信欲会为亡女比丘尼法明,一切含识,敬造观世音像一躯。愿登紫极,永与苦别。”[11](第5册,P25)[14](卷13,P76)北齐天保元年(550年)《僧通等 80人造像记》:“洛音村清信诸邑义长幼僧通等八十人……造四面石像一躯。”[11](第7册,P1-2)天保八年(550年)十一月《僧静明等修塔造像碑》:“清信魏阿姜,清信魏思□,清信程□姿,清信李清□,清信郭丑光,清信王明妃,清信张明月,清信王绿叶,清信李□。”[11](第7册,第P66)[12](2函3册,P667)以上造像记中的“清信”,既有男性,也有女性,至于《追远寺造像记》中的“清信”究竟是男还是女,由于题名残缺,尚无法确定。不过,鉴于前面的造像题名中已经出现“清信女”字样,而且所有清信女的题名皆聚于一处,此处的两位“清信”,缀于碑阴题名之末,与“清信女”题名相隔甚远,因此,其为男性的可能性较大。
除了以上三种以外,《追远寺造像记》中的题名,还有通过亲属称谓来标识彼此之间关系的现象。如:“从兄长史显□,从弟景逸,弟侄帛棠,□□□子超,侄憧□□受,侄善恭,从兄□,侄军远,外生王阳皮,侄□□。”
其中的从兄、从弟、弟侄、侄、外生等人,是通过与像主权彦、权景晖的关系来界定自己在团体中的地位的,这些人都与权氏兄弟存在亲属关系,有的为宗亲,如从兄长史显□、从兄□、从弟景逸以及几个侄子,都与权氏兄弟同姓,此外,还有姻亲,外生(甥)王阳皮就是如此。由于造像题名中的绝大多数人都出自权氏,因此,这应是以权彦兄弟为主导、主要由权氏家族成员参与的团体造像。
五
关于权氏家族的情况,据张维《陇右金石录》卷一,“权氏为显亲望族,隋唐时冠盖相继,世有闻人,宜其制作之不苟,旧志秦州石佛像残字亦有一权字三景字,与此石刻互证也”。[1](P15968)上文所云的秦州石佛像残字,当为天水市麦积区石佛镇石佛寺造像记,内容与权氏家族有关,现抄录如下:
□□岁次丙子九月癸酉朔廿□日,/使持节、抚军将军、大都督权庆□/,使持节、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大都/督□□□□□(豫)州刺史、秦州大中正权/□□□□□□□州主簿、□□□州□□□/□□权□□□仰□世父母□□□□/□□□子道□工菩萨,藉斯微诚,赖/复国祚永□,□□护利,法界□□普/达□□□□州主簿都督子景,侄荡寇/将军武□□子通,侄□略、侄□岳。[22]
由于题记磨泐太甚,导致很多关键的信息缺失,《甘肃新通志》曾对其进行过简要考证:“石佛镇石佛像背镌字,在秦州北乡,文残缺,无首位。其可辨者使持节、抚军将军、大都督权,使持节、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大都督、□州刺史、秦州大中正景,州主簿、都督子景、侄景以及父母菩萨约30余字。考秦州大中正之载于正史者,在元魏则李韶、李彦、辛雄,在后周则权景宣。景宣,显亲人,于地为近。此刻有一‘权’字,三‘景’字,得毋佛像即后周时权氏之所镌欤,录以备考。”[23](卷92《艺文志·金石》)又据《陇右金石录》在“石佛镇造像残字”条下有这样一段话:“按《周书·权景宣传》,景宣初为平西将军、秦州大中正。西魏大统中以都督、豫州刺史镇乐口,败东魏将刘贵平,进授使持节、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与石佛文合。秦州大中正当是依旧带职,故未再叙。石佛文□州,应为豫州,此相造于大统时,《通志》以为后周所镌,微误。”[1](P15972)《甘肃新通志》与《陇右金石录》皆认为石刻中的秦州大中正为权景宣,至于造像年代,则有不同意见,《新通志》认为该像造于北周,《陇右金石录》则断代为西魏大统年间。现代学者根据《周书·权景宣传》以及《资治通鉴·梁纪六》中的相关记载进行比对,得出“题记中官职与大统十五年(549)权景宣乐口之战后所授职位相符”的结论。同时,依据有关史料对于权景宣生平的记载,并结合造像题记进行考证,认为石佛镇权氏石造像应造于西魏恭帝三年(556年)。[22]
除此以外,出土于天水秦安县、现存于甘肃省博物馆的西魏大统二年(536年)石造像塔,也由权氏建造。该塔塔身三层,每层四面开龛,最下层刻有题记:“大统二年岁次□□正/月癸卯朔廿八日□□/,清信仕权丑仁兄弟……”[24](P210)同样出土于天水秦安县,现藏于甘肃省博物馆的西魏大统十二年(546年)权氏造千佛碑,碑阳大龛之下为千佛,其下刻有题记:“大魏大统十二年□□弟子权早□供养佛。”[24](P210)又秦安县中山乡张湾村圆通寺出土有权氏造石塔残件,其上刻有经变故事,题记中有权氏家族成员的姓名。
综上可知,权氏为天水郡显亲县望族,这个家族世居陇右,代有隽才,并且世代奉佛。自西魏之初,到北周时期,他们在天水境内造像、建塔,留下了很多与佛教有关的遗迹,《追远寺造像记》亦为其中之一。根据诸多的造像和建塔方面的记录,我们发现显亲权氏对佛教极为虔敬,对与佛教有关的兴造非常热衷,这与天水作为佛教传播的必经之路直接相关。在佛教东传的过程中,权氏家族成员直接受到佛法熏沐,他们皈依佛法,并且使佛教信仰在家族之内代代相承。诸多的造像、建塔的记录,也是这个家族成员奉佛情况的生动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