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作模式与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
——以蟳埔女习俗为例
2021-11-25陈祖英
陈祖英
“劳作模式”是刘铁梁教授结合他多年的田野作业和研究实践而提出的一个探索性学术概念。在《劳作模式与村落认同》的论文中,刘铁梁指出,“劳作模式不仅是指获得某种物质利益的生产类型,而且是指向身体体验意义上的日常生活方式。运用这个概念,有助于全面考察村民在特定的生产过程中所积累起来的身体体验和丰富的感性知识。”①刘铁梁:《劳作模式与村落认同——以北京房山农村为案例》,《民俗研究》2013年第3期。与常说的“生计方式”“生产民俗”等反映物质生产的概念相比,“劳作模式”凸显了劳动者的主体性、身体性及因劳作而形成的特定生活方式。近几年来,刘铁梁教授指导的多位硕士、博士研究生,以“劳作模式”为切入点,研究了好几个村落在社会转型过程中体现出的劳作模式与村落生活、劳作模式与村落认同、劳作模式与村落市场化等关系。如李尚振的硕士学位论文《劳作模式的变革与村落生活的变迁——以冀东南王长林村为个案》,探讨了新中国成立以来,王长林村劳作模式的改变与村民生活变迁之间的内在关系②李向振:《劳作模式的变革与村落生活的变迁——以冀东南王长林村为个案》,北京师范大学2012年硕士学位论文。。蔡磊的博士学位论文《劳作模式与村落共同体——一个华北荆编专业村的考察》,集中论述了北京房山区沿村编筐手艺的劳作模式对村民村落认同和村落共同体的影响①蔡磊:《手工劳作模式与村落社会的建构——房山沿村编筐手艺的考察》,北京师范大学2009年博士学位论文。。梁雅婷等则将劳作模式引入民俗体育研究领域,创造性地分析了民俗体育文化变迁与劳作模式的关系②梁雅婷等:《劳作模式与民俗体育的双重变奏——以鄂乡鼓车赛会为例》,《体育研究与教育》2019年第4期。。可见,作为一个探索性概念,劳作模式在解读村落生活方面已呈现出较强的解释力和生命力。笔者试图以劳作模式为切入点,探索村落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与劳作模式的关系。
蟳埔女习俗是闽南特有的一种传统生活习俗,2008年入选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蟳埔女习俗中最吸引人眼球的是蟳埔女的头饰和服装,头饰俗称“簪花围”,蟳埔女服装俗称“大裾衫、阔脚裤”。不少学者对蟳埔女服饰进行了深入研究,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服饰的结构特点,研究者细致剖析了蟳埔女服饰的风格、色彩、结构工艺以及头饰、配饰特征,如陈芳的硕士学位论文《闽南地区蟳埔女服饰文化研究》③陈芳:《闽南地区蟳埔女服饰文化研究》,江南大学2018年硕士学位论文。,卢新燕的《福建三大渔女服饰文化与工艺》④卢新燕:《福建三大渔女服饰文化与工艺》,北京:中国纺织出版社,2014年。其中“蟳埔女发型与头饰”,第54-67页;“蟳埔女服饰”,第118-129页;“蟳埔女首饰配件”,第146-148页;“蟳埔女服装配件”,第164-165页;“蟳埔女服饰色彩”,第178页;“蟳埔女服装结构与工艺”,第207-208页。等。二是蟳埔女服饰的文化研究,学者们分别从服饰文化的历史成因、人文环境、文化内涵、传承发展等方面进行了阐述,如肖宇强等的《蟳埔女服饰特色及成因探究》《蟳埔女服饰的符号语义及其传承》⑤肖宇强等:《蟳埔女服饰特色及成因探究》,《贵州大学学报》(艺术版)2010年第4期;《蟳埔女服饰的符号语义及其传承》,《南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1期。,欧阳端凤的《中西融合的头上花园——蟳埔女头饰的文化溯源与符号解读》⑥欧阳端凤:《中西融合的头上花园——蟳埔女头饰的文化溯源与符号解读》,《艺苑》2016年第3期。等。已有研究或是就服饰谈服饰,或是挖掘服饰文化的内涵,对于蟳埔女的劳作模式谈及较少。本文拟从劳作模式的视角来探讨蟳埔女服饰及其他习俗的保护和传承。
一、蟳埔女的劳作模式
蟳埔村位于福建省泉州湾晋江出海口北岸,背依鹧鸪山,三面临海,是个典型的海滨渔村。“靠海吃海”是世世代代蟳埔人生活的真实写照。在为生存而探索海洋的历史长河中,蟳埔人形成了相对固定的劳作模式:海上作业和滩涂养殖,通常是男子的职业。当地人用“走船”(即海上运输)和“讨海”(即出海捕鱼)来形容海上作业。但“讨海行船三分命”,面对风云莫测的大海,不能保证的除了身家性命外,还有经济收入。生活上的压力,迫使蟳埔村的女性走出家门“讨小海”以贴补家用。“讨小海”即滩涂养殖,在蟳埔主要是养殖海蛎。
蟳埔地处江海交汇之处,海水微生物丰富,许多从上游淤积的泥滩为蟳埔女提供了天然的海蛎养殖场。蟳浦女的海蛎养殖一直延续传统“堆石法”,即用四块石头(也有五块、六块的)相互支撑作为海蛎石,立于滩涂上,这样的一组石称一“株”。涨潮时海水淹没海蛎石,海水中的海蛎苗会依附在石头上。海蛎可终年生长,以养海蛎为业的蟳埔妇女也需终年劳作。由于养殖海蛎的田地是在海中,蟳埔女在海蛎田里劳作的时间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耕生活不同,是随着海水的潮起潮落来决定的。海水退潮时她们下到露出水面的海蛎田里,涨潮后就坐船返回岸边。所以蟳埔女滩涂养殖的劳动时间会因潮汐周期的变化而长短不均,平均每天下海时间大概四五个小时。在滩涂劳作的这段时间,蟳埔女是非常辛苦的,虽然大家养殖海蛎的面积大小不同,但通常每个蟳埔女都会种上好几千株海蛎石。因为海蛎石竖在泥土中,在风大浪急之后很容易下陷。她们经常要查看海蛎石,发现下陷的就要重新竖起,不然时间久了,海蛎石被埋在泥土中,就成为“死石”。为了避免海蛎石下陷,蟳埔女总会带些装好的海蛎壳到田里,将小包海蛎壳垫在海蛎石的下面。在滩涂田里,蟳埔女或竖海蛎石、培土,或敲海蛎,根本没有时间休息,也没有地方休息,因为到处是泥泞的滩涂。而且因为海蛎石不高,蟳埔女劳作期间都是低头深弯腰进行的。一年四季,蟳埔女都在海蛎田里忙碌,炎热的夏季蟳埔女直接暴露在毫无遮挡的烈日下;寒冷的冬季,蟳埔女顶着强劲的寒风敲海蛎、垫海蛎石。蟳埔女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空旷泥泞的滩涂田里重复地劳作着。
贩卖海鲜是蟳埔女另一项重要的劳作模式。所卖的海鲜,一是家中男性劳动力“讨海”的收获,一是蟳埔女滩涂养殖的产品。村中老人回忆起早年贩卖海鲜时不禁感慨,以前到泉州城里卖海鲜是肩挑着两筐一两百斤的海鲜,赤脚走去的。为了在天亮时赶到泉州、晋江等地叫卖,通常是凌晨两三点就挑货出门了。那时各人都有较固定的地方,走街串巷地叫卖。每天挑一担海鲜出去卖,通常到中午卖完了才回家。后来随着生鲜市场的建设和道路的铺设,蟳埔女可以坐车去市场集中卖海鲜了。但做海鲜市场的生意依然辛苦,蟳埔女通常是天没亮就去渔市批发海鲜,然后赶到市场去摆摊,忙碌到午后一两点才回家。
此外,除了打理家庭日常生活外,蟳埔女还有剔海蛎肉的工作,有时也会陪同丈夫到内海附近撒网捕鱼。从海蛎田里敲下的是带硬壳的海蛎,要做海蛎煎、海蛎汤的美食,还需要撬开海蛎,将肉剔出来,蟳埔女们会利用空暇时间剔海蛎肉卖。于是,在蟳埔村,家家户户门前都堆着从滩涂田里采敲来的海蛎,蟳埔女或独自在家门口,或三三两两在固定的大树下、墙根下开海蛎。这已成为蟳埔村随处可见的一道美丽风景。没肉的海蛎壳也不会乱扔,而是充分利用。有的被拿去垫海蛎石,有的加工碾碎成海蛎壳粉,适当投喂给鸡或鸽子吃;有的烧成灰加工成墙壁涂料,据说这种没有添加剂的涂料既环保又可消毒杀菌,比普通的石灰质量好。
二、劳作模式与蟳埔女习俗
蟳埔女习俗最引人注目的是蟳埔女的头饰文化,媒体的宣传也以头饰文化为主。走在蟳埔村,随处可见头戴“簪花围”蟳埔女,清一色的象牙筷盘头,艳丽的鲜花、生花插在头上,无论是弓腰驼背的老奶奶,还是腿脚勤快的中年妇女,个个沁香满头。妇人束发为髻的传统在我国可谓历史悠久,相传从旧石器时代一直流传到清代。在鬓发插戴花朵也曾是我国古代不分男女的一种妆饰风俗。鲜花簪首为饰自汉代始便是一种非常普遍的民俗现象。蟳埔女盘发插花的习俗保留了中国古代特别是闽南地区妇女头饰的遗风。但随着社会的发展和西方文化的渗透,中国近代出现剪发风潮,20世纪30年代西方烫发、染发技术传入中国,束发为髻的传统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
为什么至今还有部分蟳埔女保留着盘发插花的传统呢?笔者曾从日常生活的审美化、区域族群的象征和经济上的独立自主①陈祖英等:《蟳埔女头饰文化传承研究》,《地域文化研究》2020年第1期。三个方面作了分析,现在从蟳埔女的劳作模式来稍做审视。据学者推测,远古先人为了便于劳动、狩猎或从事其他活动,可能将披散的头发编起来束之于顶,便产生了发髻。蟳埔女盘发梳髻,俗称“粗脚头”发型,也是便于劳作的需要。在空旷泥泞的滩涂海蛎田里劳作时,不管是扶海蛎石、垫海蛎壳还是敲海蛎,蟳埔女都得深弯腰低头进行,如果没有将长发盘起,头发很容易披散在胸前或吹拂在眼前妨碍劳作。为了防止头发散乱或碎发的凌乱,蟳埔女梳发髻极为讲究。首先,在梳之前要手蘸着茶油或芦荟汁,轻轻涂抹在头发上,使头发不蓬松。其次,将头发在偏头部二分之一处分为前、后两个部分,分别扎一个马尾,以便将不留刘海的前半部分头发都梳起来。再次,将两条马尾合并归拢,用红绳捆紧后还要将之拧成绳状,为的是不让头发散乱。最后,将绳状单股的马尾绕到手上,像螺旋一样一圈一圈地盘起来,插上一根象牙筷固定发髻。另外,蟳埔女还保留我国古代的插梳习俗,梳插于发髻不仅是装饰,更是出于保持碎发整洁不乱的考量。经过上述的盘发处理和装饰,整头秀发都收拢得服服帖帖,干净利落,为蟳埔女的滩涂劳作提供了便利。
蟳埔女出海劳作前会将鲜花、簪花围取下,并除下部分金饰。因为海蛎田所在的滩涂是沿海大潮高潮位与低潮位之间的潮浸地带,四周极为空旷,为遮挡阳光、海风或雨水,蟳埔女下海时戴着斗笠或头巾。斗笠由竹篾编制,笠面刷了桐油以防损和挡雨。用于防晒防风的头巾不大,大约80厘米见方,颜色大都以红色为主,扎头巾也很简单,仅需要将方形头巾对折相叠覆于头顶,巾角简单相系便可。但头巾打结的位置却有讲究,未婚蟳埔女是把头巾在下巴位置打结,可以更好地防止海风吹伤脸颊;已婚蟳埔女则是将结系在脑后。不管头巾结系前还是系后,紧紧包裹着头部的头巾为蟳埔女在海蛎田劳作时遮挡日晒和风吹,也为灰色滩涂点缀了一抹抹亮丽。根据习俗,蟳埔女当上奶奶后,是将头巾折成长条形,包扎成额头巾。奶奶辈蟳埔女虽然不太需要去“讨小海”,但只要身体允许,她们日常仍会从事剔海蛎肉、补渔网等工作,额头巾的装扮同样给蟳埔奶奶的日常劳作带来便利。
蟳埔女的传统服装简朴宽松,上衣为布纽扣的斜襟右衽衣,俗称“大裾衫”;下装是阔腿裤,又称“汉裤”。蟳埔女服饰传承人黄晨师傅说,蟳埔女的服饰,是为了方便劳动而设计的。为了适应“讨小海”的劳作模式,蟳埔女服装在用料、裁剪方面有不少探索。首先是布料和颜色,早期多为棉布或苎麻,上衣颜色以青、蓝色为主调,与大海的颜色融为一体;裤子颜色以黑色、灰色为主,同泥土同色。这样的“青衣黑裤”颜色与海水海土相似,脏了也不易看见。为了适应海边劳作环境耐脏的需要,新中国成立初期,蟳埔女就地取材,用荔枝树根或龙眼树根劈成小块放入大锅熏煮一天一夜,烧煮过的树汁呈“赤色”。将做好的棉布衣裤用这样的树汁染上三、四次,便是俗称的“柴汁红衫”。有时也会用一种“薯榔”野生植物,形似地瓜但比地瓜大,辗压出汁加水稀释后用来染衣服,俗称“薯榔衫”。“薯榔衫”和“柴汁红衫”不怕海水浸泡腐蚀和阳光暴晒褪色,久穿耐用不怕脏,十分适合当时条件下的海上劳作之用。其次是服装的裁剪和款式。与我们现在纽扣对襟的上衣不同,蟳埔女的上衣是斜襟立领、手工布盘扣、七分宽袖,整个衫形呈“A”字造型。布料裁减的时候,尺寸一般不能太长太宽,既要考虑在海边劳作时不要被渔网缠住,又要设计宽松,方便弯腰伸手等。因为衣襟、领口向上开口,与无褶腰部、宽大下摆上下互通,形成的空气对流十分有利于在海边高温高湿的气候环境中维护湿热平衡。下装是七分阔脚裤,裤身肥大,裆内宽松,讨小海时卷起裤腿不易弄湿裤子,即使打湿了因宽大也易被海风吹干。针对滩涂作业的特点,蟳埔女还有一款“仗仔”短裤,这种短裤加宽了裆部,比宽腿裤更肥大,充分考虑到弯腰劳作的蟳埔女大幅度的活动自由。
没在滩涂劳作,不需要戴斗笠或头巾时,蟳埔女一定会在头上插上鲜花或塑料花,或戴串“簪花围”。蟳埔女以花为美、以花为荣,更以花为礼,花早已成为蟳埔女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要素。在泉州城里,只有头戴“簪花围”、身穿“大裾衫”服饰挑卖的海鲜,特别是海蛎,才被顾客认为是上好的。蟳埔女服饰在市场上无形中成了一种“商标”,不仅带给顾客充分的信赖感,而且成为区域文化族群的象征。蟳埔女做生意时,腰间会拴挂一个花色布钱包或红色塑料小钱包,这是为方便收钱、携带现金而添置的配件。如今虽然有了支付宝、微信等无现金支付方式,但蟳埔女仍喜欢将钱包挂在腰间,有时不做生意时也挂着,红红的小包别具一格,格外醒目,也是蟳埔女习俗不可或缺的部分。
因为“靠海吃海”,蟳埔人也像其他生活在海边的多数人一样,视妈祖为海上保护女神,将妈祖奉为本地“境主”,对妈祖的信仰远超其他神明。每年在蟳埔村会有四次较大型的祭祀妈祖的庆典活动,分别是正月二十九妈祖“添香”巡安活动,三月二十三妈祖诞辰庆典,九月初九妈祖升天祭祀以及去湄洲妈祖祖庙谒祖进香。这些祭典活动仪式隆重,所有的蟳埔女,不管老幼,不论是平时上班的公职人员还是嫁入的外来媳妇,甚至外嫁的蟳埔女也会回来,全都穿上蟳埔女服饰盛装。因为蟳埔女认为,只有将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才体现出对妈祖的敬重,也才会让妈祖开心。所以在祭祀庆典期间,蟳埔女一个个穿得光鲜亮丽,头上“行走的花园”更加艳丽多姿,无数摄影爱好者、新闻媒体记者、游客等特意赶来拍摄,一睹风采。
三、劳作模式与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
蟳埔女服饰及其他习俗是蟳埔女在长期的生活、生产劳作中逐渐形成的,多数蟳埔女的手掌长满老茧,手指因长期握锤敲海蛎、握蛎刀剔肉而弯曲,并略显粗大,这是劳作留下的身体印记。随着社会的发展,如今日常穿传统服饰的蟳埔女主要集中在40岁以上的中老年女性,黑色阔腿裤穿的人更少,多数是“大裾衫”搭配牛仔裤、西裤等。针对传统服饰因不适应新时代环境面临传承的危机,有些学者提出了他们的思考,如卢新燕、童友军提出通过时尚设计、数字设计、文化旅游激活蟳埔女服饰文化的保护和传承①卢新燕、童友军:《设计激活传统——“非遗”蟳埔女习俗服饰文化传承》,《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2期。;蔡晓秋等建议通过培养传承人、引导文化消费热点和搭建立体化媒介渠道来构建蟳埔女服饰的新媒介体系②蔡晓秋等:《新媒介环境下蟳埔女服饰的传承与发展》,《黎明职业大学学报》2018年第1期。。
现在对蟳埔女习俗的保护和传承,主要集中在蟳埔女服饰的宣传和商演,服饰传承人黄晨到黎明职业大学给学生上课,也成立了蟳埔女服饰传习所、黎明职业大学蟳埔女服饰工作室、蟳埔女服饰头饰传承中心等,但大都就服饰言服饰,与作为闽南文化生态保护实验区示范点整体性保护的要求还有一定的距离。设立文化生态保护区,是对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将完整的文化空间或综合性的文化实践碎片化的一种弥补,是对文化空间的整体性保护。“整体性保护的内涵,不仅仅限于单项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及与之相关联的诸种条件,也包含了非物质文化遗产及与之构成传承链条的文化、社会、经济、自然环境等因素的系统整体。”①韩业庭:《整体性保护破解非遗传承难题——访文化部非物质文化遗产司负责人》,《光明日报》2017年3月16日。
劳作模式及劳作环境,正是构成蟳埔女服饰传承链条的重要因素之一,从某种意义上说,如果没有滩涂传统养殖海蛎的劳作模式,蟳埔女服饰可能不会至今还保持“大裾衫”造型;如果不是滩涂、海蛎清一色的灰色调,蟳埔女对鲜艳花朵的偏爱不一定会像现在这般的强烈。所以,除了保持现有的蟳埔女服饰体验、宣传、商演等传承方式外,笔者认为,保护和传承蟳埔女习俗,首先是要保护好蟳埔女生产生活的劳动环境,保护好滩涂。近年来,由于泉州市滨海产业基地规划建设、港口码头工程的实施,不仅减少了浅海滩涂养殖面积,而且随着工厂、码头等经济活动的增加,氮、磷等有机物的输入海洋,海域受污染程度不断加大,水域生态环境出现恶化,蟳埔断面水质也曾进行过改善提升的整改。保护好蟳埔周边滩涂的生态环境,一是为勤劳的蟳埔女保留一方劳作的园地,为蟳埔女服饰及相关习俗留住可追溯的源头。村里不少上了年纪的蟳埔女,虽然家里生活已经富裕,不需要她们劳作挣钱了,但她们说几十年的日日劳作已经习惯,不觉得辛苦,反而很快活。二是保留一种传统的海蛎养殖方法。海蛎养殖方法主要有投石(或水泥柱)养殖、插竹养殖、垂下式养殖等,其中垂下式养殖法由于不受地形限制,可在外海养殖,与蟳埔传统“堆石法”相比,具有生产率较高、单位面积产量较多,劳动强度较轻的优势。但蟳埔滩涂是海水与江水潮起潮落的交汇点,得天独厚的咸淡水养殖出来的海蛎特别肥硕鲜美,是烹煮地方小吃“海蛎煎”的上好原料。所以,保护好滩涂,既可以传承传统海蛎养殖方法,收获肥美的海蛎,也为以后设计蟳埔女滩涂劳作、敲海蛎等创意式旅游体验留下广阔空间。
其次是要鼓励和扶持年轻一代的蟳埔女参与传统劳作模式。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本质在于文化的传播,关键是需要有传承文化的人。20世纪90年代后,不少蟳埔女从原先的养海蛎转而从事海鲜生意,不仅从事滩涂养殖的蟳埔女少了,而且随着劳作模式的改变,适合下海劳作的阔腿裤也渐渐被市场上各类西裤、牛仔裤代替。随着渔业技术和相应设备的提高,未来便于劳作的传统服饰也许会被专业、简便的防水服替代。为了实现“各种形式的文化遗产都应当作为人类的经历和期望的见证得到保护、开发利用和代代相传,以支持各种创作和建立各种文化之间的真正对话。”②转引自《钟卓桑》编著《破解密码化的中国文化》,成都:巴蜀书社,2013年,第274页。面对现代化的快速发展,蟳埔村可以在地方文化特色上下功夫,不仅要深入挖掘蟳埔女习俗的丰富内涵,揭示其在中华传统文化和海丝文化中的独特意义,而且要剖析滩涂传统养殖方式的价值和意义。数百年来,蟳埔女滩涂“堆石法”养殖海蛎的方式,既充分利用了海洋资源,又很好地保护了海洋环境,这与我们现在倡导的低碳、环保、循环经济的理念在本质上是一致的。鉴于蟳埔女劳作模式对于村庄认同、文化多样性、传承中华传统文化和新时代海丝文化、海洋文化建设的价值和意义,在保护滩涂生态环境的基础上,当地政府可否出台相应的优惠或扶持政策,适当鼓励年轻人自觉自愿参与滩涂养殖,传承传统劳作模式。黄晨师傅还说,鼓励年轻人从事滩涂传统养殖方式,不一定要以养殖海蛎为职业,仍然可以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只要他们时不时去田里扶竖海蛎石,有游客需要体验时教他们如何敲海蛎、扶正海蛎石等就好,并不需要他们像以前的蟳埔女那样辛苦。这样既有利于保护蟳埔女习俗的完整文化空间,也不会因劳动模式的改变,游客只能通过村民片断的劳作表演去想象当地的文化特色。
再次是组织好与劳作模式相关的民间信仰活动。妈祖信俗是蟳埔村最主要的信仰活动,每年都有祭祀。近年来,随着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运动的推动和蟳埔女习俗的宣传,妈祖祭祀庆典活动是越办越热闹,特别是一年一度的妈祖添香巡安活动,不仅家家户户参与,而且全村的女性个个都穿上传统服饰的盛装,连周边的金崎、后埔、东梅等社区女性也同样盛装参加活动。可见,妈祖信仰活动不仅是非遗项目的活态传承,而且给蟳埔女服饰带来了持续的市场需求,使蟳埔女服饰的传承具有了自身的“造血”功能;同时,无数摄影者、新闻记者、游客等拍摄、报道蟳埔女服饰,也会增强蟳埔女对于保护和传承传统服饰和传统文化的自豪感和自信心。
总之,随着我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的全面铺开,整体性保护理念已渐被广泛接受,但实际工作中“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情况仍然不少。再加上当今世界经济发展迅速、科技日新月异,拥有丰富非遗文化资源的乡村也在发生变化,特别是村落空心化、农村产业转型等发展加大了整体性保护非遗文化的难度。村落劳作模式是当地非遗文化形成的基础和土壤,劳作模式的改变自然会影响到非遗文化的保护和传承。因此,笔者希望在尊重个人人权和自由的基础上,通过一些可行的办法减缓劳作模式改变的速度,为当地非遗文化的保护和传承赢得更多的时间和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