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圣家族》和《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的历史唯物主义
2021-11-25任帅军
任帅军
历史唯物主义从一些重要观点的提出到成为科学理论体系,并不是在马克思早期的某一部论著当中就能完全涵盖的,而是在与同时代思想家的论战当中逐渐形成的,其理论成果就反映在《神圣家族》(以下简称《家族》)、《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以下简称《提纲》)和《德意志意识形态》(以下简称《形态》)等文本当中。通过对《家族》和《提纲》的比较研究,不仅可以澄清马克思转向历史唯物主义的一些争论,而且可以从方法论高度揭示马克思形成历史唯物主义所经历的理论跨越,还能在对文本的关联分析中避免脱离文本之间所形成的历史语境而对其做出过高或过低的评价。例如,《家族》就在历史唯物主义形成中处于一个非常特殊的关键阶段,却长期不受重视。《提纲》却意外获得了学术界的青睐,被视为历史唯物主义形成中的一个重要文本。然而,《家族》正是马克思恩格斯实现对黑格尔辩证法进行系统反思和超越的一部重要理论著作。如果没有《家族》的面世,很难想象他们在形成历史唯物主义之前经历了什么样的思想转变。《提纲》是在《家族》的基础上对“新世界观”的继续阐发。马克思恩格斯在与同时代人论战的《家族》《提纲》中融合辩证法与实践,最终在《形态》中初步系统阐发了他们的“新世界观”。
一、回顾马克思转向历史唯物主义的若干理论争议
目前对马克思在何时形成历史唯物主义存有争议。这些争议主要集中在《家族》《提纲》《形态》等马克思早期著作当中。随之带来的问题是上述三部论著之间是一种怎样的思想关系,尤其是《提纲》在《家族》与《形态》之间扮演了什么角色?《提纲》到底是强调实践的社会维度还是历史维度,是“新世界观”的基本纲领还是只是萌芽?上述问题都可以视为如何看待历史唯物主义形成的子问题,本质上都是对马克思在何时转向历史唯物主义、怎样转向历史唯物主义的探讨。
1.如何界定历史唯物主义形成的最后阶段?
在如何看待历史唯物主义形成的问题上,一种观点认为应当对《家族》予以高度重视。姜海波从《家族》是马克思早期思想演变的最后阶段[1]姜海波:《马克思恩格斯〈神圣家族〉研究读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7年,第72页。肯定了它对形成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贡献,但没有看到马克思早期思想的演变还存在于《提纲》当中。刘秀萍认为马克思在《家族》中建立了不是从观念和精神出发的“新哲学”架构,并用“新唯物主义”“现代唯物主义”等称谓自己的哲学形态[1]刘秀萍:《思想的剥离与锻造〈神圣家族〉文本释读》,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429页。。该主张看到历史唯物主义已经在《家族》中开始形成,但拔高了它的理论重要性,因为历史唯物主义的核心理论和系统阐释并未在《家族》中展开和完成。
另一种观点认为《提纲》在历史唯物主义形成中的作用不容忽视。张一兵认为《提纲》以实践概念确立了马克思新唯物主义哲学的创立起点标志[2]参见张一兵、姚顺良、唐正东:《实践与物质生产——析马克思主义新世界观的本质》,《学术月刊》2006年第7期。。该看法充分肯定了实践在形成历史唯物主义中的理论重要性,但是还应进一步指出历史唯物主义最为核心的概念是《形态》中的“物质生产”。孙伯鍨认为实践是人与自然界、社会的关系活动[3]参见孙伯鍨:《马克思的实践概念——纪念〈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写作150周年》,《哲学研究》1995年第12期。,从而超越了把实践限定于某种具体活动的局限性。
历史唯物主义在形成过程中经历了《家族》对辩证法的反思,以及《提纲》对实践观的阐释。但是,历史唯物主义并没有在这两个文本中正式形成。在历史唯物主义形成之前,唯心史观大行其道,要么鼓吹辩证运动的观念史,要么只承认物质形态的自然史。马克思之所以会在此提出历史唯物主义的某些重要观点和理论,正是为了批判唯心史观。因此,这两个文本是历史唯物主义形成的“黎明期”。
2.《提纲》是《家族》的继续还是写作《形态》的直接原因?
《家族》正式出版后立即在当时引起争论。一派观点认为,《提纲》是《家族》的继续,不仅是对《家族》争论的回应,而且通过超越费尔巴哈继续清算了思辨唯心主义。“马克思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乃是他在前一时期(从1843年借助于费尔巴哈转向唯物主义到1845年初《神圣家族》的发表)提出的诸原理(辩证唯物主义和共产主义世界观)的进一步发展和总结;这个提纲也提出了新的问题,表述了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新思想”[1][苏]纳尔斯基等主编:《十九世纪的马克思主义哲学》(上),金顺福、贾泽林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年,第201页。。在苏联学者的解读中《提纲》是对《家族》的一种延续。陶伯特在编MEGA2/Ⅰ/5的过程中,通过考证《记事本》第51页紧挨着《提纲》第一条上面的四行笔记,也认为《提纲》与《家族》发表以后的反响有关[2]参见鲁克俭:《〈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的写作原因及其再评价》,《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08年第5期。。
还有观点认为,《提纲》是写作《形态》的直接原因,是后者的“思想大纲”。理由是,马克思已经完成对思辨唯心主义批判的任务,而对费尔巴哈的批判则是在《提纲》和《形态》中共同实现的。巴加图利亚认为,马克思在1845年春与恩格斯见面后,向他表达了大致形成的新唯物主义想法,而《提纲》就是这一新世界观的第一个萌芽文件,于是他们决定共同正面阐发这个新世界观,《形态》是这一努力的成果[3]参见鲁克俭:《〈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的写作原因及其再评价》,《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08年第5期。。
以上两种看法都有一定道理,但都不全面,因为它们没有客观反映出历史唯物主义形成的一个完整理论过程。历史唯物主义的形成是建立在反思、借鉴黑格尔辩证法和费尔巴哈唯物主义的基础之上。缺少了对其中任何一个方面的理论超越,历史唯物主义都不可能真正形成。《家族》只完成了对思辨唯心主义的理论超越,而对费尔巴哈的超越是通过《提纲》对实践的正面论述,最终在《形态》中对历史唯物主义的初步系统阐发完成的。《提纲》不仅是《家族》的继续,也是《形态》的思想纲领,反映了历史唯物主义形成中一个没有间断过的理论环节。
3.《提纲》是“新世界观”的萌芽还是基本纲领?
恩格斯在1888年发表《提纲》时,称它“作为包含着新世界观的天才萌芽的第一个文献,是非常宝贵的”[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66页。。这句话引发热烈讨论。有学者认为《提纲》是新唯物主义世界观的基本纲领[5]参见马拥军:《作为“非哲学”的新唯物主义世界观的基本纲领——与鲁品越教授商榷》,《河北学刊》2018年第4期。,也有学者认为它仅仅包含了“新世界观”的萌芽[1]有学者认为《提纲》中的“实践”概念仅仅是一个包含了主体能动性的抽象的实践概念,而不是一个现实的实践概念。参见刘福森:《新世界观的“纲领”还是“萌芽”?——对马克思〈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的重新理解》,《西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3期。。这场争论的实质是《提纲》中的“实践”概念是否具有社会性和历史性。“纲领说”一般持肯定态度;“萌芽说”却给出了否定回答,但也肯定了实践萌发“新世界观”的理论重要性。这就表明,“实践”概念是形成历史唯物主义的前件要素,这已成为一般共识。
需看到,对“实践”概念进行不同解读的实质是确证《提纲》反映了什么样的唯物史观。鲁品越认为《提纲》确立了以社会关系为核心的唯物史观[2]参见鲁品越:《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生态基本纲领——〈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系统化新解》,《河北学刊》2018年第1期。。该看法确实把握住了《提纲》的社会关系维度,但是缺失了从历史维度的解读。马拥军则认为,《提纲》把实践理解为是环境改变与人的自我改变相一致,是从历史维度对人类实践活动中的矛盾进行阐发的[3]参见马拥军:《作为“非哲学”的新唯物主义世界观的基本纲领——与鲁品越教授商榷》,《河北学刊》2018年第4期。。不管是强调实践的社会维度还是历史维度,都直指《提纲》对“新世界观”的阐发。然而,上述争论并未揭示出马克思是如何在方法论上清算唯心史观,从而跨越了形成历史唯物主义的思想障碍。
笔者认为,在《家族》中,马克思恩格斯批判思辨唯心主义因袭黑格尔的辩证法却片面发展了辩证法的做法。通过清算作为“奥吉亚斯牛圈”的思辨唯心主义,他们彻底清理了残存在自己世界观当中的黑格尔唯心痕迹。在此之后的《提纲》中,马克思进一步对包括费尔巴哈在内的旧唯物主义展开批判。因为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把辩证法排斥在外,导致他看不到因人而形成的历史从而在历史观上陷入唯心主义。为什么马克思之前的这些哲学家都戴上了唯心史观的“有色眼镜”?因为他们割裂了实践与辩证法。马克思在方法论上把辩证法与实践相结合,才看到了人通过扬弃自身而形成的历史活动。这就为《形态》研究人与自然的关系在资产阶级社会的特殊历史规定及其运动规律规划了方向。马克思恩格斯正是从交往和生产力入手分析私有制下的商品经济所呈现出来的特殊历史规律,才正式宣告了历史唯物主义的诞生。
二、《家族》和《提纲》在历史唯物主义形成中的作用
《家族》和《提纲》在历史唯物主义形成中处于不同阶段,分别有各自作用。对这两个文本在历史唯物主义形成中的作用进行比较和关联分析,对于理解历史唯物主义具有不容忽视的意义。《家族》从对黑格尔辩证法的反思中把握资产阶级社会物质资料的生产方式,反驳了思辨唯心主义的世界观;《提纲》把唯物主义对“物”的直观提升到了人的实践的高度,关注到社会关系中环境(物质生活条件)的改变对变革社会的重要作用,二者把形成历史唯物主义的“问题域”极大地向前推进了。
1.《家族》从对辩证法的反思中把握物质资料的生产方式
黑格尔终其一生都在论证绝对精神的辩证实现过程。他在《逻辑学》中将绝对精神否定自身的活动看作是不断向前发展的过程,把否定性视为辩证法的内核,把辩证法视为“唯一能成为真正的哲学方法”“唯一真正的方法”[1][德]黑格尔:《逻辑学》上卷,杨一之译,商务印书馆,1966年,第36、37页。;在《历史哲学》中,他将这种“辩证法”适用于对历史的分析,认为历史不过是绝对精神不断扬弃自身的辩证发展过程,“精神的这个发展过程,自身就是一个不断扬弃自身前一阶段的辩证发展过程”[2][德]黑格尔:《黑格尔历史哲学》,潘高峰译,九州出版社,2011年,第55页。。绝对精神在黑格尔这里是客观存在的具有普遍性的精神。然而,他的得意门徒布·鲍威尔却用自我意识取代绝对精神,把这种实证分析的辩证法片面化为纯粹主观的辩证法,导致辩证法不仅无视自然,更无视了“以自然为基础的现实的人”[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42页。。
在布·鲍威尔看来,自我意识可以通过否定天空、大地之类的自然存在而消灭万物与自身的差别,从而把自己确立为绝对的东西。这样,自我意识之外的一切就成为由它产生的东西,它就成了唯一的存在。自我意识还靠自己的这种想象把除它之外的东西都变成暂时之物、虚假之物,而把自己视为能够独立存在、发展并具有人格性的神秘精神。马克思认为,这种思辨否认精神的现实物质基础,导致它看不到立足于自然之上的人的物质生活对于精神而言的基础性、优先性和首要性。所以马克思批判道:被视为“真理”的自我意识“不去接触住在英国地下室深层或法国高高的屋顶阁楼里的人的粗糙的躯体,而是‘完完全全’在人的唯心主义的肠道中‘蠕动’”[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85—286页。。
马克思在批判“批判的批判”时已经指出,在资产阶级社会中从事物质资料生产方式的人才是历史的创造者,从而抓住了辩证法的唯物主义基础。思辨唯心主义之所以把辩证法引向歧途,是因为看不到资本主义社会化大生产才是推动资产阶级历史发展的社会动力。这一特定的社会历史条件使马克思自觉深入粗糙的物质生产中,找到了资产阶级扬弃封建专制统治的奥秘。故而他才讥讽道:“难道批判的批判以为,它不把比如说某一历史时期的工业,即生活本身的直接的生产方式认识清楚,它就能真正地认清这个历史时期吗?”[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50页。在此,马克思表现出把辩证法建立在物质的经验的基础之上的深刻认识,使他超越了黑格尔的辩证法水平。
2.《提纲》从对费尔巴哈的超越中把握历史唯物主义
在《家族》中,恩格斯充分肯定了费尔巴哈的理论贡献。“是谁摧毁了概念的辩证法即仅仅为哲学家们所熟悉的诸神的战争呢?是费尔巴哈。”[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95页。费尔巴哈不满意青年黑格尔派的辩证法,就在对思辨唯心主义的批判中把辩证法排斥在外,这也成为他不能辩证对待历史运动的原因。
比起思辨唯心主义,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确实具有理论进步性。可是他只会直观自然,把人也纳入纯粹自然的范畴,因而“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对象、现实、感性”,“而不能把它们当做感性的人的活动,当做实践去理解”[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99页。。马克思正是立足于实践改造了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使《提纲》成为正视“现实的人”及其感性活动的提纲。
不仅如此,实践的提出还表明马克思将辩证法运用到了唯物主义上面。一个典型分析是,他深入社会历史领域探究人在生产劳动中滋生出来的异化现象,尤其是宗教异化。马克思在《提纲》第四条举例费尔巴哈看到了宗教异化,却不理解宗教异化的根源只能到宗教的世俗基础中去寻找,“只能用这个世俗基础的自我分裂和自我矛盾来说明”[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00页。。费尔巴哈没有用实践的动态眼光把握宗教的世俗基础即《家族》中的世俗社会,更没有从它的自我的“分裂”和“矛盾”即世俗社会的自我矛盾运动中考察宗教产生的社会根源。马克思却指出,由于世俗社会的矛盾运动才会产生人对宗教的情感需要,由此就决定了宗教只能通过世俗社会的矛盾运动来加以消灭。这就是第三条所说的“革命的实践”。这里的“革命”指的就是实践的辩证法及其彻底的批判性。
由此可见,马克思所强调的实践概念是从一定的社会关系中概括出来的历史性概念,要放在具体的社会历史条件当中才能准确界定它的现实内容。这就为他在《形态》中从资产阶级社会的物质生活条件出发考察社会交往和生产力提供了辩证唯物主义的哲学基础。
3.历史唯物主义建立在融合辩证法和实践的基础之上
马克思在1844年前后正处于世界观的转型期,或者也可以说成是思想上的裂变期,表现在通过清算思辨唯心主义彻底告别了唯心世界观,通过扬弃旧唯物主义扫清了前进路障。然而马克思非常清楚,当时的最大敌人莫过于观念论,所以《家族》开门见山地指出:“现实人道主义在德国没有比唯灵论或者说思辨唯心主义更危险的敌人了”[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53页。,这是对它无视社会现实的真实评价。此时,马克思借助费尔巴哈对他形成“新世界观”起到很大帮助。恩格斯事后回忆说:费尔巴哈《基督教的本质》使“我们一时都成为费尔巴哈派了。马克思曾经怎样热烈地欢迎这种新观点,而这种新观点又是如何强烈地影响了他(尽管还有种种批判性的保留意见),这可以从《神圣家族》中看出来”[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75页。。但是在《提纲》中,马克思不再对费尔巴哈有所保留。他从现实这一前提出发,把辩证法与实践统一到现实社会关系当中,才从唯心史观的“地基”上清理出历史唯物主义的“地盘”。历史唯物主义的“新世界观”就诞生于这一清理的过程中。
三、《家族》和《提纲》对历史唯物主义侧重点的强调
《家族》和《提纲》都属于历史唯物主义“新世界观”的建构阶段,但各有侧重。考察历史唯物主义的形成应重视研究这一建构过程中各自的侧重点。
1.历史唯物主义形成中的共同立足点
“现实的人”是《家族》和《提纲》共有的核心概念,是二者形成历史唯物主义的共同立足点。
马克思在《家族》中批判黑格尔“把人变成自我意识的人,而不是把自我意识变成人的自我意识”时,指出“现实的人”就是“生活在现实的对象世界中并受这一世界制约的人”[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57页。。马克思使用“对象世界”的术语表明,他仍然受到费尔巴哈的影响,还没有彻底超越抽象的人的看法[2]参见张智、刘建军:《〈神圣家族〉对思想政治教育理论的启示》,《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16年第5期。,故而有学者认为,要想真正理解费尔巴哈对马克思的影响,就要充分估价“现实的人”的概念及其意义[3]吴晓明:《马克思早期思想的发展逻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75页。。费尔巴哈的“现实”是指自然,只有借助于自然,人才能存在[4][德]费尔巴哈:《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卷,荣震华、王太庆、刘磊译,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113页。,故而他没有看到社会状态中活生生的人。马克思指出,爱尔维修在费尔巴哈止步的地方把唯物主义运用到了社会生活领域:“感性的特性和自尊、享乐和正确理解的个人利益,是全部道德的基础。人的智力的天然平等、理性的进步和工业的进步的一致、人的天然的善良和教育的万能,这就是他的体系中的几个主要因素。”[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33页。可以看出,爱尔维修摒弃了抽象的道德批判;在对人的认识上,他从现实生活入手考察人,认为人本身具有不可被取代的价值是因为人可以被环境和教育所塑造,可以通过教育使人的发展与社会的进步相一致。爱尔维修对社会环境的强调使他比费尔巴哈更加接近历史唯物主义,可惜他却忽视了人与环境的互动关系。这才有了《提纲》第三条对爱尔维修的批判,“关于环境和教育起改变作用的唯物主义学说忘记了:环境是由人来改变的,而教育者本人一定是受教育的”[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00页。。
紧接着,马克思就道出了立足“现实的人”的基本立场:“环境的改变和人的活动或自我改变的一致,只能被看做是并合理地理解为革命的实践。”[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00页。也就是说,现实的人与环境在实践中呈现出一种辩证的关系,二者处于矛盾统一体当中,人在改变环境的同时也自我改变了。
有了这个基本立场,马克思才在第四条批判费尔巴哈不能从实践的辩证法理解宗教异化,在第五条指出他的症结是只能直观(看到感性对象)而看不到实践(人的感性活动),进而在第六条提出“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01页。。这句话包含两个方面:其一,费尔巴哈没有看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才是人的本质的体现,这是因为他没有深入具体的历史进程当中考察人,只是从与宗教对立的层面归纳人,把神看作是人的本质的异化,因而陷入了对人的本质的抽象论述;其二,费尔巴哈所理解的本质是“类”(人类),即没有现实差别的人与人之间的绝对统一,而没有看到人类社会的矛盾问题(当然也看不到人与环境的矛盾问题)。马克思不仅早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就看到自然界(环境)只有在社会中才能使人成为人[4]“自然界的人的本质只有对社会的人来说才是存在的;因为只有在社会中,自然界对人来说才是人与人联系的纽带,才是他为别人的存在和别人为他的存在,只有在社会中,自然界才是人自己的合乎人性的存在的基础,才是人的现实的生活要素。只有在社会中,人的自然的存在对他来说才是人的合乎人性的存在,并且自然界对他来说才成为人。因此,社会是人同自然界的完成了的本质的统一,是自然界的真正复活,是人的实现了的自然主义和自然界的实现了的人道主义。”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87页。,还在《家族》中通过批判资产阶级社会非人性的生活条件[1]“在无产阶级的生活条件中集中表现了现代社会的一切生活条件所达到的非人性的顶点……如果无产阶级不消灭它本身的生活条件,它就不能解放自己。如果它不消灭集中表现在它本身处境中的现代社会的一切非人性的生活条件,它就不能消灭它本身的生活条件。”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62页。指出了人类社会存在的矛盾冲突,进而在《提纲》中强调通过改变作为总和的社会关系实现“现实的人”的解放。
2.历史唯物主义形成中的各自侧重点
马克思在《家族》中从“使用实践力量的人”出发阐发了群众史观,而在《提纲》中通过强调“革命的实践”自觉把握住了资本主义历史发展进程。从“使用实践力量的人”到“革命的实践”表明,历史唯物主义所强调的“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在现实性上正是“使用实践力量的人”的“革命实践”的历史产物。
马克思在《家族》中论证群众在法国革命中的历史作用时指出,历史由群众创造的根据在于群众就是“使用实践力量的人”[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20页。。对于任何社会形式的认识都应该被放到特定的历史背景当中去理解,对于法国革命时期的资产阶级社会的认识同样如此。群众作为最主要的社会力量参与了这场革命,却为何没有改变革命的资产阶级性质?因为这场革命是由资产阶级领导的,必然使革命体现出资产阶级的性质和利益。群众只有从所谓的“群氓”转变为无产阶级,认识到自己所肩负的不消灭一切非人性的生活条件就无法解放自己的历史使命,才能在资产阶级社会重新发动“环境的改变和人的活动或自我改变的一致”的“革命的实践”即无产阶级革命,从而在改变世界中解放自己。
这就是马克思所期待的无产阶级通过“革命的实践”对历史发展进程的自觉把握。在这里,“实践”的内涵不再局限于人与自然界的互动关系,已经延伸到《家族》中人与社会的互动关系,即对自然科学和工业生产活动的强调,以及无产阶级反抗压迫的阶级斗争运动。在《提纲》中,“实践”已经不是某种具体的活动所能涵盖,而是涉及人与自然、人与人(社会)之间矛盾运动的辩证关系概念。所以,《提纲》第十一条的“改变世界”是指这个“世界”作为“革命的实践”的产物,是“使用实践力量的人”的感性活动的产物;而“解释世界”只是把这个世界当作认识的感性对象,止步于理论领域进行辩护而在现实面前显得苍白无力。这正是“新世界观”不同于以往种种“旧世界观”的根本所在。
3.历史唯物主义的生活世界观
历史唯物主义“新世界观”的两块理论“地基”是辩证法和实践,在《家族》和《提纲》中通过“现实的人”的实践,即“使用实践力量的人”的“革命的实践”充分融合在一起,同样也通过“生活”这一历史唯物主义范畴体系最为突出的概念得到了确证。马克思恩格斯确实在《家族》中通过“生活”概念发现了生活条件对于无产阶级而言的历史意义[1]参见任帅军、杨寄荣:《〈神圣家族〉与〈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的历史唯物主义》,《华南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6期。;在《提纲》中把实践提升到人类社会生活特质的高度进行理解[2]参见苗启明:《从人类学哲学视域对马克思〈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的新理解》,《思想战线》2018年第6期。,才有了《形态》中从生活入手对历史唯物主义的专门表述。
“这种历史观就在于:从直接生活的物质生产出发阐述现实的生产过程,把同这种生产方式相联系的、它所产生的交往形式即各个不同阶段上的市民社会理解为整个历史的基础,从市民社会作为国家的活动描述市民社会,同时从市民社会出发阐明意识的所有各种不同的理论产物和形式,如宗教、哲学、道德等等,而且追溯它们产生的过程。这样做当然就能够完整地描述事物了(因而也能够描述事物的这些不同方面之间的相互作用)。”[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44页。
这段话从两层意思体现了辩证法与实践在社会历史领域的有机融合:一是对“生产物质生活本身”的规律揭示,即通过对物质生产与交往方式的辩证分析,重新确证市民社会对政治国家的决定作用,把决定历史发展的根本推动力归结为“生产物质生活本身”;二是对市民社会运动机制的揭示,即通过对市民社会与意识形态的辩证分析,找到了解释各种观念形态的现实的历史的基础,即市民社会。其中,“生产物质生活本身”对于“市民社会”而言处于更为基础的层次,乃是推动历史发展的根本动力。市民社会是以“生产物质生活本身”为基础的生活领域,在其中产生出各种观念形式的范畴。这就是物质生产方式起决定作用、生活决定意识的历史唯物主义基本原理的成熟表达,标志着马克思恩格斯在“新世界观”上所实现的革命性变革。
四、《家族》和《提纲》对历史唯物主义的独特贡献
在《家族》和《提纲》中,历史唯物主义保留了“辩证法”具有批判性的合理内核,同时又立足于现实生活和人的实践研究人类社会的历史发展规律,从而使自身呈现出辩证的、实践的、历史的唯物主义的内在逻辑体系。在对苏联用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二分法的批判中,国内学界逐渐达成了历史唯物主义、辩证唯物主义与实践唯物主义“三位一体”的全新认识。这种认识的核心要义在于,历史唯物主义不是辩证唯物主义在历史领域的应用,而是内在地包含了辩证法和实践,因此历史唯物主义就是辩证的、实践的唯物主义,是把辩证唯物主义和实践唯物主义包含于自身之内的唯物主义。这是历史唯物主义在世界观上所掀起的那场“哥白尼式的革命”。
1.《家族》通过批判思辨唯心主义凸显历史唯物主义的革命性
马克思在《家族》中揭露思辨唯心主义历史观的本质是“绝对的批判摒弃群众的历史并打算用批判的历史取而代之”[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86页。。这种历史观之所以无视真正的历史,归根结底是它所使用的方法的“不接地气”以及必然会带来的掩饰性。思辨唯心主义自带神秘主义色彩,用充满神秘感的自我意识取代一切现实,所以《家族》着力对思辨唯心主义掩盖社会现实矛盾的做法进行批判。在马克思恩格斯看来,这种历史观不仅从来没有接触到生活,更没有对真实的历史产生过任何作用。而他们不仅要立足于现实对人类历史进行客观的把握,还要实际地影响这个历史进程。
于是,马克思恩格斯就要把辩证法改造成唯物的辩证法,因为只有唯物辩证法才能对人类社会的历史问题有一个本质的认识。这个认识的“出发点是从事实际活动的人”,过程是“发展着自己的物质生产和物质交往的人们,在改变自己的这个现实的同时也改变着自己的思维和思维的产物”,结论是“不是意识决定生活,而是生活决定意识”[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25页。。《形态》中概括历史唯物主义的经典表述对《家族》中的批判进行了升华,把辩证法的出发点扬弃为“现实的人”,将历史发展的辩证过程扬弃为“现实的改变”和“人的改变”的一致,将历史的最终指向扬弃为在消灭异化中实现人的解放。这就显现出历史唯物主义的革命性,即历史唯物主义通过把历史解读为是人的解放活动的产物,将辩证法实现于自身之内。
2.《提纲》通过实践指认人类社会问题凸显历史唯物主义的科学性
《提纲》不仅通过实践实现了对思辨唯心主义和直观唯物主义的双重超越,而且还显现出历史唯物主义指认人类社会问题的勇气。在第一重超越上,马克思通过实践即对人的感性活动的现实把握,否定了局限在观念领域解释世界时无法克服的根本缺陷。在第二重超越上,马克思立足实践解决人类社会问题,确立了从人出发改变世界的视角,就超越了费尔巴哈的感性直观,在对人类社会问题的指认中自觉地投身到对现实生活的变革和无产阶级的革命实践当中。
马克思不仅看到实践、人与生活的关系,还在《形态》中进一步把“现实的人”“感性活动”“生活条件”确立为历史唯物主义的“一整块钢”:“这是一些现实的个人,是他们的活动和他们的物质生活条件”[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19页。,正是这些前提构成历史唯物主义对过去一切唯心史观的革命。历史唯物主义不仅通过“现实的个人”在超越抽象人本主义中确证了自己的“人学”基础,而且通过“他们的活动”确证了自身的现实存在形式,更通过“他们的物质生活条件”体现出对历史发展进程的自觉把握[3]参见邹诗鹏:《实践唯物主义与唯物史观的相通性——基于〈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与〈德意志意识形态〉的探讨》,《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5年第4期。,从而显现出科学性,即它以一种具有整体性的全新世界观把辩证法与实践融合于自身之内,进而直指人类社会问题。可以说,关照现实是历史唯物主义作为科学理论形态的必然要求。
3.作为“历史科学”所掀起的“哥白尼式革命”
不管是《家族》还是《提纲》都深入经验的现实研究社会历史问题,运用实证分析方法探寻真实的历史。真实的历史往往具有千差万别的可能性。只有深入具体历史的现实境遇当中,客观描述历史进程的各种发生机制,才有可能把握住历史前进的规律。这就是《家族》从物质生产方式入手对资本主义经济本身进行的分析,以及《提纲》立足革命的实践对资本主义世界的改变。这就为《形态》运用实证分析方法对资本主义社会特殊经济运动规律的分析铺平了道路。“在思辨终止的地方,在现实生活面前,正是描述人们实践活动和实际发展过程的真正的实证科学开始的地方。”[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26页。这种转向一旦完成,历史唯物主义就不会是一种“历史哲学”[2]马拥军认为,“人的全部生命活动包括知、情、意三个方面,哲学围绕思维与存在的关系问题展开,只涉及知识论世界观;宗教则围绕情感与存在的关系问题展开,涉及情感世界观;伦理学围绕意志与存在的关系问题展开,涉及意志论世界观”,参见马拥军:《唯物辩证法:现象学与诠释学的统一与超越》,《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2019年第3期。历史唯物主义不仅是站在哲学层面对以往的知识论世界观的扬弃,而且作为“历史科学”还是对情感世界观和意志论世界观的扬弃。也就是说,历史唯物主义不仅要科学地解释世界,更重要的是要现实地改造世界。这是历史唯物主义作为“历史科学”的必然使命。,而只能是“一门唯一的科学,即历史科学”[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16页。。
按照列宁的话来说,这门“历史科学”之所以具有彻底性,是因为马克思“抛弃了所有这些关于一般社会和一般进步的理论,而对一种社会(资本主义社会)和一种进步(资本主义进步)做了科学的分析”[4]《列宁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3页。。历史唯物主义所深入的现实就是资本主义社会的历史进步性,以及对它所做的实证考察和批判性分析。这样历史唯物主义才能不断扬弃自身的社会形态,实现由理想到科学、由理论到实践、由不成熟到成熟的过渡,完成世界观上的“哥白尼式的革命”。
五、结语
通过《家族》和《提纲》的比较研究可知,马克思转向历史唯物主义经历了一个世界观的上升过程,目的是扬弃对世界进行观念论的解释,而呼吁立足实践改变世界。用改变世界替代和超越解释世界,标志着“新世界观”上的“哥白尼式的革命”的确立,“也标志着马克思所引发并完成的哲学范式的革命性重建”[1]参见何中华:《解释世界和改变世界:是补充还是超越?——再读马克思〈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第11条》,《天津社会科学》2019年第3期。。从方法论的高度把握这一过程,就能完整呈现出双重马克思形象:即与唯心史观进行斗争的马克思形象,以及建构“新世界观”的马克思形象。
也只有在《家族》和《提纲》的对比中才能尽可能客观、真实地揭示马克思形成历史唯物主义的完整历程。这就要求我们既要重视基于文本的文献学研究的成果,又要用对历史唯物主义的思想研究引领对马克思与同时代人论战的文献事实的整理工作,从而整合文献事实在理论研究中所起的佐证作用。更为重要的是,用思想连贯性视角对待《家族》和《提纲》,不仅能打破文本研究之间的壁垒,更能用历史唯物主义形成的完整视角引领文本研究。
就现实关照而言,历史唯物主义虽产生于19世纪中叶,却对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具有现实指导意义。首先,在新时代,通过考察《家族》《提纲》如何处理“唯心”“唯物”世界观之争,对把握我国当下意识形态领域的现实问题[2]笔者曾对《神圣家族》中的意识形态思想进行过专门论述,认为《神圣家族》是马克思恩格斯对当时存在的各种错误意识形态展开战斗的经典文本,应从这一方面予以高度重视。参见任帅军:《〈神圣家族〉意识形态思想探究》,《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2期。具有重要启示。其次,通过考察《家族》《提纲》对历史唯物主义基本观点和原理的阐发,尤其是用融合辩证法与实践的方法论指导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才能在改变世界的方法论高度深化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理解,即夺取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胜利,就要决胜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实现“两个一百年”奋斗目标,这正是在当代对改变世界的深刻诠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