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离子·楚王好祥》荀子史料研究
2021-11-24范文华董寅生张润泽
范文华 董寅生 张润泽
(邯郸学院 河北 邯郸 056005)
明代开国功臣刘伯温所著《郁离子》以“稽考先王之典,以待王者之兴”为追求目标,其作为寓言体文集,具有一定的史料价值。《郁离子》中《楚王好祥》有珍贵的荀子史料,虽为寓言,但内涵丰富,与荀子思想进行对比研究之后,可见刘伯温对于荀子理解之深切,用心之良苦。
一、《四库全书》中《楚王好祥》原文及考证
清代乾隆文渊阁《四库全书》收录《诚意伯文集》中有《郁离子》四卷,其中《诚意伯文集》卷十八《郁离子》卷二中有一则《楚王好祥》,是研究荀子寓言形象的珍贵史料。
楚王好祥,有献白乌、白鸜鹆、木连理者,群臣皆贺。荀卿不来,王召而谓之曰:“寡人不佞,幸赖先君之遗德,群臣辑睦,四鄙无事。鬼神鉴格而降之祥,大夫独不喜焉,愿闻其故。”荀卿对曰:“臣少尝受教于师矣。王之所谓祥者,非臣之所谓祥也。臣闻王者之祥有三:圣人为上,丰年次之,凤凰、麒麟为下。而可以为祥,可以为妖者,不与焉。故凡物之殊形诡色,而无益于民用者,皆可以谓之祥,可以谓之妖者也。是故先王之思治其国也,见一物之非常,必省其政。以为祥与,则必自省曰:吾何德以来之?若果有之,则益勉其未至;无则,反躬自励,畏其僭也,畏其易福而为祸也。以为妖与,则必自省曰:吾何戾以致之?若果有之,不待旦而改之;无则,夙夜祗惕,检视听之所不及,畏其蔽也,畏其有隐慝而人莫之知也。夫如是,故祥不空来,而妖虚其应。今三闾大夫放死于湘。鄢、郢、夷陵皆举于秦,耕夫牧子莫不荷戈以拒秦,老弱馈饷,水旱相仍,饥馑无蓄,虽有凤凰、麒麟日集于郊,无补楚国之罅漏,而况于易色之鸟,乱常之木乎?王如不省,楚国危矣。”王不寤,荀卿乃退处兰陵,楚遂不振以亡。[1]430
《郁离子·楚王好祥》中所描绘的“今三闾大夫放死于湘。鄢、郢、夷陵皆举于秦”。历史场景,以“今”冠之,意为荀子在楚国曾亲身经历这两个历史事件,即“屈原放逐”与“秦举鄢郢”。以“今”来推断,《郁离子·楚王好祥》发生的历史背景应当是三闾大夫屈原被放逐、投江后不久。而这时的楚王正是楚顷襄王。
荀子有两次重要的“入楚”之行:第一次在楚顷襄王时代,第二次为楚国兰陵令,寓言结尾即是。在楚国见证了屈原的最后命运,也正遇见秦国白起攻破楚国郢都。正如廖名春教授《荀子新探》所说:“这时,荀子在楚国,正逢秦将白起攻楚,陷郢都,烧夷陵,举国大乱,楚人仓惶迁都于陈。”[2]19根据《荀子·仲尼》:“不善用之,则楚六千里而为仇人役。”[3]67荀子在楚期间,或许曾经向楚王建议,可惜楚王“不善用之”,楚国方圆六千里的国土,不得不被仇敌所奴役。
此刻,楚国上下,盼望振兴;而楚王把振兴的希望寄托在“祥瑞”之上,日思夜想“鬼神鉴格而降之祥”。楚王所期盼的“祥瑞”来源于鬼神,而不是自己的励精图治,《史记·楚世家》,多有崇神之记载。如楚国选立太子“乃望祭群神,请神决之,使主社稷”[4]1709。又如:“昭王病于军中,昭王问周太史,太史曰:‘是害于楚王,然可移于将相。’将相闻是言,乃请自以身祷于神。”[4]1717楚昭王生病,将相们向神灵祈祷,愿意用自身来代替昭王。楚昭王拒绝,此事还受到了孔子的赞美。不论选立太子还是疗病,楚国的统治者首先想到的是祈求神灵的眷顾,这也是楚国独特的文化使然。正如《荀子·君道》所说:“君者,民之原也;原清则流清,原浊则流浊。”[3]168君主,好像人民的源头。源头清澈,那么下边的流水也清澈;源头混浊,那么下边的流水也混浊。楚王好祥,自然会有“群臣皆贺”的场景出现。
那么,历史上的荀子真的厌恶“吉凶征兆”吗?《史记·孟子荀卿列传》记载:“荀卿嫉浊世之政,亡国乱君相属,不遂大道而营于巫祝,信禨祥。”[4]2348荀子一生最为“痛心疾首”的正是“浊世之政”,亡国连着亡国,昏君接着昏君,特别是不奉行圣王的礼法之道,而相信巫蛊,装神弄鬼,迷信吉凶征兆。其中“信禨祥”,正是荀子一生最为批判的吉凶征兆。将《史记·孟子荀卿列传》与《郁离子·楚王好祥》进行文献对比,不得不敬佩刘伯温对于荀子理解之深切,用心之良苦。
二、荀子论“吉祥三宝”
《郁离子·楚王好祥》中荀子所谓的吉祥:“臣闻王者之祥有三:圣人为上,丰年次之,凤凰、麒麟为下。”然而,寓言中的荀子与历史中的荀子“吉祥观”是否一致呢?值得注意的是,《郁离子·楚王好祥》中荀子对“祥瑞”的辩证论证,从“以为祥与,则必自省曰”到“以为妖与,则必自省曰”,非常近似于《荀子·天论》的逻辑结构,对比了人们对“祥瑞”的两种态度,导致两个截然不同的结果。可以说,《郁离子·楚王好祥》充满了荀子“天人之分”的哲学智慧。
简而言之,荀子吉祥观,来源于荀子的天人观。荀子认为,“吉凶”源自人们是否顺应了自然规律,达到“制天命而用之”[3]239。荀子强调:“故君子敬其在己者,而不慕其在天者;小人错其在己者,而慕其在天者。”[3]236君子慎重地对待那些取决于自己的事情,而不去羡慕那些取决于上天的东西;小人丢下那些取决于自己的事情,而指望那些取决于上天的东西。
其实,《郁离子·楚王好祥》中荀子所谓的“吉祥三宝”,在《荀子》一书有详尽的论述。
其一:圣人为上。
荀子认为,学习之路,始于“士”,而终于“圣人”。如《荀子·劝学》:“始乎为士,终乎为圣人。”[3]6荀子认为,圣人是思想的总枢,五经的归属。如《荀子·儒效》:“圣人也者,道之管也。天下之道管是矣,百王之道一是矣,故《诗》《书》《礼》《乐》之归是矣。”[3]82荀子对圣人可谓推崇备至,引用《荀子·正论》总结:“圣人,备道全美者也,是县天下之权称也。”[3]245荀子总结,圣人是道德完备、十全十美的人,他就像挂在天下的一杆秤。
《郁离子·楚王好祥》中荀子内心最上等的“祥瑞”正是圣人。可以说,刘伯温对《荀子》体悟之深,一语道破了荀子心中最为吉祥、最为推崇的精神追求。圣人,几乎贯通了荀子思想中劝学、修身、论天、治国等各个方面,仅从上文的引注之中即可略窥一斑。
其二:丰年次之。
自古民以食为天,荀子更注重百姓的“丰衣足食”。荀子认为,平民百姓最大的愿望就是丰衣足食、健康长寿而免受战乱杀戮。如《荀子·荣辱》:“庶人之所以取暖衣饱食、长生久视以免于刑戮也。”[3]33荀子推崇先贤后稷管理农务的方法,教导人民种植五谷。如《荀子·成相》:“得后稷,五谷殖。”[3]367荀子认为,天下各守其职,就能丰衣足食。如《荀子·成相》:“守其职,足衣食。”[3]375
人常言,孔子不辨五谷。荀子作为一个知行合一的思想家,却对农业知识了如指掌,掌握了一年两熟的农学知识。如《荀子·富国》:“今是土之生五谷也,人善治之,则亩数盆,一岁而再获之。”[3]125
《郁离子·楚王好祥》中荀子内心“次之”的“祥瑞”的正是老百姓的“丰年”。荀子的农学知识,系统广博,周详备至,非亲身经历农业生产而不可知之深、见之微、爱之切。可以说,刘伯温对荀子的“民本”思想非常敬重推崇,因为荀子心中的祥瑞即百姓心中的祥瑞。
其三:凤凰、麒麟为下。
其实,《荀子》一书也谈及“凤凰麒麟”这样的古代祥瑞,然而凡所引用,大多意在比喻。如《荀子·赋》:“天下幽险,恐失世英。鸱枭为凤凰,孔子拘匡。”[3]389荀子认为,天下诸侯政治黑暗凶险,失去了时代的精英人物辅佐。把猫头鹰当作凤凰,而孔子这样的圣人却被困在匡地。
如《荀子·解蔽》:“成汤鉴于夏桀……文王鉴于殷纣……《诗》曰:‘凤凰秋秋,其翼若干,其声若箫。有凤有凰,乐帝之心。’此不蔽之福也。”[3]303荀子用《诗经》中“凤凰”祥瑞的美好寓意,来比喻赞美商汤与周文王的昌盛之治。
如《荀子·哀公》:“凤在列树,麟在郊野。”[3]454荀子同样以此比喻舜帝治理天下的太平祥和的景象。
其实,荀子说“凤凰麒麟”用意并不在祥瑞之物本身,而是比喻圣人与盛世。
纵观荀子“吉祥三宝”:圣人代表尊贤思想;丰年,代表民本思想;凤凰麒麟,代表对圣人与盛世的向往。楚王的“吉祥三宝”:白乌鸦、白八哥和连理枝,为丧志之玩物,不可与荀子“吉祥三宝”同日而语。可惜楚王不寤,楚遂不振以亡。正如《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记载:“其后楚日以削,数十年竟为秦所灭。”[4]2491
三、刘伯温对荀子寓言形象的塑造
清代纪晓岚修《四库全书》时,曾在《诚意伯文集》卷首对刘伯温做如下评价:“基遭逢兴运,参预帷幄,秘计深谋,多所裨赞。大抵其学问智略如耶律楚材、刘秉忠,而文章则非二人所及也。”[1]1清代学者对于刘伯温的评价甚高,特别嘉许其文章,连耶律楚材与刘秉忠,都“非所及也”。
在《郁离子》的结尾,刘伯温有一番抒怀:“仆愿与公子,讲尧禹之道,论汤武之事,宪伊吕,师周召,稽考先王之典,商度救时之政,明法度,肄礼乐,以待王者之兴。”[1]466可见,作为寓言文体的《郁离子》却寄托着作者对于天下兴衰的深切思考。虽为寓言,其内容皆“稽考先王之典”,是刘伯温广博学识与真知灼见的结晶。以《郁离子·楚王好祥》为例,刘伯温虽借荀子之口,抒发自己之心声,然而,荀刘二人,思想深契,如合榫卯。似这般神交古人,托事言志,刘伯温可谓荀子知音矣。
其实,对于儒家圣人的寓言形象化,早在《庄子》书中就有。庄子常以孔子为喻,落笔诙谐,引人入胜,启发哲思。相比于庄子塑造孔子,刘伯温对心中的荀子寓言形象则更多地赋予了“心怀天下,心忧天下”的人文品格。如荀子大声疾呼:“今三闾大夫放死于湘。”这些振聋发聩的语言,表现出对屈原正直而死的无尽悲怆。刘伯温视荀子如屈原一般的无双国士,屈原正是因为“诤谏”而被放逐至死,荀子作为屈原的同道挚友,前仆后继,登高一呼,纵使被楚王“退处兰陵”,也不因祸福避趋之,仍发屈原之声、百姓之声、兴亡之声。这种可贵的精神正是荀子一生“嫉浊世之政”的精神写照。
根据徐一夔《郁离子序》:“《郁离子》者,诚意伯刘公在元季时所著之书也。公遂弃官去,屏居青田山中,发愤著书,此《郁离子》之所以作也。巧于比喻,而不失乎正。初,公著书本有望于天下后世,讵意身亲用之。虽然公之事业具于书,此元之所以亡也;公之书见于事业,此皇明之所以兴也。呜呼,一人之用舍有关于天下国家之故,则是书也岂区区一家言哉!”[2]1《郁离子》乃刘伯温在元朝末年,辞官隐居青田山中而作;虽然全书多以比喻而设计寓言,然而不失历史考证之精详中正。刘伯温著书之初衷,本来是希望有益于天下后世,哪里想到成书不久,云兮从龙,刘伯温出山辅佐朱元璋,用知行合一的人文精神,亲身践行“王者之兴”。刘伯温将书中的学问用来辅佐朱元璋开创了大明王朝,足以证明这部《郁离子》不仅仅是一家之言,更是关系天下国家的兴衰宝鉴啊!
纵观荀子的评价史,先秦两汉时荀子与孟子并列;至宋代理学兴起,程颐、朱熹、苏轼等对荀子多有异议。明清以来,作为大明开国功臣的刘伯温在《郁离子》中为荀子塑造了正面的寓言形象,无疑对荀学的复兴,起到了暖春破冰的神奇作用。
四、结语
明代开国功臣刘伯温所著《郁离子》中《楚王好祥》有珍贵的荀子史料,虽为寓言但内涵丰富,与荀子思想进行对比研究之后,可见刘伯温对于荀子理解之深切,用心之良苦。刘伯温在《郁离子》中视荀子如屈原一般的无双国士,具有圣人的思想智慧与非凡的政治目光。荀子的寓言形象及其思想内涵,随着《郁离子》的成书,特别是刘伯温辅佐朱元璋之后,为明朝的开国大业提供了许多治国理政的人文启发。明清以来,荀子越来越成为儒家道统中继“孔孟”之后不可或缺的一位圣人,在这一点上,刘伯温塑造的荀子寓言形象,功不可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