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空体视域中《果园城记》的精神还乡
2021-11-24王亚琪
王亚琪
(天津大学冯骥才文学艺术研究院 天津 300072)
故乡是中国现代作家笔下一个重要的表现主题,师陀透过果园城,写到他对小城、故乡、社会的复杂感情,突破重围的逃逸冲动和在外飘荡的负重前行。果园城是20世纪初那个喧嚣躁动、走向现代的中国土地上不被注意的一隅,而师陀凭着记忆与想象,架构出多个侧重不同的意义空间,它们之间潜在的互文与对话,表现出师陀对传统乡村城镇的隐秘的爱与恨,并构造出一个不断向传统诗意告别的乡土世界。
一、情感化的田园自然空间——果园城与上海的时空对照
“一切景语皆情语”,师陀擅长用细腻的笔触描写那些一草一木,充满细节美和生动感,他善于运用拟人、想象、感觉描写和景深描摹等手法,描绘乡村那些暖色调的景色,自然的客观景物与久别还乡的怀念之情融合在一起,使田园牧歌式的背景也进入了还乡的视域,如“太阳正从天际从果园城外的平原上升起来;空气是温柔潮湿,无比的清新;露珠在挂着秋毫、在散布着香气的草叶间闪烁”。这些景色同时印刻着师陀对过去时光中乡村景色的深厚感情,强调“过去”这一向后指的时间性,是因为师陀写下这些诗意的文字时,并不在他童年生长于斯的小镇,而正处在抗战时期的封闭的孤岛——都市上海。
上海与果园城之间存在着差异性的对照。师陀笔下对乡村小镇风景的怀恋发生在“不在场”的都市空间里,一个充满现代性的都市与成长于中国小城镇和乡村的中国现代作家之间的“不协调”,极大地推动和催生了现代文学中的乡土文学类型。李欧梵的《摩登上海》曾对战前上海五光十色的现代生活做过考察,上海作为当时中国最为现代化的大都市奉行直线性的进化论时间观,对“乡下人”来说充满种种“震惊”的都市体验,而抗战时期的封锁,也使上海成为时间和空间意义上的孤岛。
师陀当时从北平来到上海,七七事变爆发,战争接连开始,他后来自己这样描述“我自己也不知道这些日子都是怎么样混过去活过来的。民国二十七年九月间,我在一间像棺材的小屋里写下本书头一篇‘果园城’。这也并非忽然想起来要践约……只是心怀亡国奴之牢愁,而又身无长技足以别谋生路,无聊之极,偶然拈弄笔墨消遣罢了。第二年——民国二十八年更困难了,我搬进一间更小,更像棺材,我称之为‘饿夫墓’,也就是现在的‘舍下’的小屋。就在这‘墓’里,重新拾起‘果园城记’……”[1]可见“果园城记”这些小说创作的断断续续,和当时师陀在上海生活的困顿与不如意有关,而正是在离乡的背景下,经过对现代化的大都市北平、上海的城市空间的体验,引发了师陀对农业时代乡村小城的怀念。
怀念的不仅是空间,还包含着过去的时间形式。师陀倾注大量笔墨来反复提及和表现果园城那凝滞、往复循环的时间,如“……四周围是一片漠然的荒寂。时间在这里犹如在太古羊齿植物的丛林中一样是不存在的”,这种对小城里过去的时间观念特点的敏锐察觉,无疑是在与都市的线性时间观的对照下实现的,也暗含着作者对田园牧歌式的生活的怀念,暗示着由声光化电和大量现代化商品、交通、建筑等组成的“都市风景线”对自然风景的遮蔽与丧失,也因此引起来自乡土世界的师陀对曾经不甚在意的田园风光的关注。
师陀用抒情的笔调描绘果园城的天空、山川、河流、植物和动物,“布点式”的写景法建构出一个田园牧歌式的古老小城形象。与自然风景空间相映照的,却是那些令人愤懑、哀伤,布满荫翳的人事,反映出师陀内心交织着留恋与痛苦的矛盾的情感结构。这两种相异的感情以不同空间的书写贯穿,显示出《果园城记》思想与叙述上的复杂与深刻。
二、凝滞化的社会空间——时间的空间化
从地理形态上看,果园城很小,有一个小车站,一座塔,一家小邮局,“此外这里还有一所中学,两所小学,一个诗社,三个善堂,一家糟坊,一家兼卖金鸡纳霜的中药铺,一家管镶牙的照相馆,两个也许四个豆腐作坊;它没有电灯,没有工厂,没有像样的商店”。这种基本可以自给自足的小城生活,为小城居民倾向于封闭自足的生活方式和心理结构的形成和固化埋下了外因。师陀敏锐地关注到果园城中的男性和女性形象多数都与这个小城一样凝滞。
果园城人的活动范围大部分局限在城内,“傲骨”、孟安卿、胡凤梧等人则经历了离乡返乡的过程。他们有的打心底里安于和果园城步调节奏一致的生活,满足于在果园城规律、安稳的日常生活和生命轨迹。“不安分”的男性们则有的通过读书逃离果园城却又失意而回,有的完全离开果园城,追求革命。果园城的女性和男性一样,有的去大城市上过学但最终又回到了果园城,有的则通过革命和婚姻最终离开。师陀不仅写果园城的年轻女性们受限的行动和活动范围,而且试着打开她们那些看起来“不动声色”、隐秘的内心空间。
时间的流逝和变化更多地体现在人物活动的固定不变的空间场所和行动轨迹之中,具体的时间并不重要,人们按着时间在他们身上遗留下的生活习惯和模式重复度日。果园城的“时间同空间保持一种特殊的关系:生活及其事件对地点的一种固有的附着性、黏合性”[2],因此其有限稳定的空间不需要也不会产生复杂的事情。鬼爷、葛天民每天的日程是固定的,说书人、卖油的和邮差先生每天都履行着各自的职责。女人们的生活更是无聊,孟林太太每天瞌睡,素姑每天绣花,油三妹每天往返家和学校的生活,老员外女儿每天楼上的生活,胡凤英成为妓女后的日子等,都在无尽的重复中走向生命的死气沉沉和麻木。孟林太太家“那放在妆台上的老座钟——你早该想到,这人家其实用不着时钟——人家忘记把它的发条开上,它不知几时就停摆了”,时钟本是时间的象征,而停摆的时钟是凝滞的时间的象征,停摆意味着对时间的否定,衬托出虚无的空间——老旧的家宅和人物空洞的精神世界。
三、超越与现实的传说空间——时空的置换与反讽
《果园城记》中的多篇小说还形成了一个基于历史、传说和现实见闻之上的虚实空间,主要集中于《阿嚏》《塔》《说书人》等。这些传说故事因为建构在过去与当下的时空交替之中而意义凸显,它们并非那些“真正意义上”的来自过去的传说和历史,师陀通过时空的置换,让那些“历史的传说”摇身一变成为“当下的传说”,以反讽的手法揭开那些发生在果园城中的荫翳和暗影,同时表达他对果园城的愤懑与憎恶,同情和悲哀。
《阿嚏》写的是果园城黑龙潭里的水鬼阿嚏的传说,水鬼和果园城里现实中的人们逐渐有了交集。相传曾经一个渔夫睡醒后发现水鬼阿嚏在船头上睡得香甜,十分生气地踹了阿嚏一脚。阿嚏骂渔夫说他儿子不过是个举人,渔夫却狂喜起来,最后“发狂了”。后来人竭力替阿嚏渲染更多的果园城事迹,阿嚏最终变成了所谓的“箭垛式”形象。“阿嚏是一部分果园城人的代表人物”,他是当时果园城人们生活景况的现实反映。不论是鲜明的等级秩序观念,发疯地想要科举高中的愿望,还是贪财的财主,落魄的秀才,这些都是果园城滞后黑暗的一面。
《塔》里叙述了两个关于果园城塔的传说,最初这个塔只是“从神仙的绣袍里落下来的”,后来却借葛天民之口,道出了更为详细的细节。当时西王母开过宴会,那个糊涂仙人喝得烂醉,在酒席上声称他治理下的人民都是好人,遵守伦常,安居乐业。在回来的路上他却被果园城的现状惊呆了,看到“在下面衙门里,一个绅士正和县官策划怎样将应该判处死刑的人释放,另外拿完全无辜的人来抵罪;在一个屋顶下面有个父亲正和流氓商议卖他儿子的老婆;在第二个屋顶下面,有个地主正为着遗产在想方法谋杀他的兄弟;在第三个屋顶下面,有个老实人将别人的驴子吊起来,不让它吃草……”仙人看到的是果园城种种的犯罪现场,传统伦理道德的丧失令人触目惊心、毛骨悚然。师陀假借葛天民对塔的传说的阐释大发一通“牢骚”,无疑是对那个看似光明安宁的果园城的极大反讽。
第二个关于塔的传说发生在老员外的女儿身上,她躲在绣阁很少下来,有一天觉得气闷,让丫鬟打开了后面临街的楼窗,她临窗站了很久,后来就病倒了。所有的药石都不管用,她大笑号哭,以致疯癫。这个情节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古代故事里后花园佳人才子故事的现代悲剧翻版。女孩从打开的窗户里看见了外面的世界,最后疯狂,这中间留下了一个叙述空白。后来老员外让女儿受了许多迷信的苦,女儿最终在一天夜里从临街的楼窗跳下去自杀了,这又是一幅不忍直视的悲惨图景。
《说书人》则主要借助果园城说书人的人生境遇,对照他说的书带给人的想象世界,书写说书人悲惨的命运和果园城人情的冷漠。最终说书人死了,被人毫不关心地用一卷芦席草草地埋到了乱葬岗,还要承受他们的嘲讽。师陀借“我”之口,赞美说书人高尚的职业,饱含激情地称赞他:“你给了人多少幻想,将人的心灵引的多么远?你也曾想到这一层,你向这个沉闷的世界吹进一股生气,在人类的平凡生活中,你另外创造一个世人永不可企及的,一个侠义勇敢的天地吗?”果园城单调冷漠的世界和传说中的侠义勇敢的世界的对照,冲击着“我”的心灵,失望与激情的冲撞暗含着超越现实果园城的强烈欲望。
四、纠缠的回忆与当下——城市与现代性的失落
通过对果园城诸种空间形态的探察,一个现代中国小城镇复杂模糊的面貌逐渐清晰起来,同时清晰起来的还有“回忆的诗学”与“现实的苦闷”在师陀内心难以纾解的冲突。“果园城,听起来是个多么动人的名字,可又是个有多少痛苦的地方啊!”它并不是一个无忧无虑原始的田园牧歌式的中亚细亚小城,美丽的乡村风景中暗含着20世纪初中国社会的种种不幸和悲哀。抗战时期被围困在孤岛上海中的师陀,也借由断断续续的创作,表达了对当时黑暗中国的过去、当下和未来走向的怀疑与忧虑。通过对保持着传统生活形态的果园城的描写,师陀完成了一种双向的批判,它既指向代表过去的果园城的旧世界,同时指向面向未来的动荡变革中的中国社会,以果园城为代表的传统已然积弊重重,而现代城市文明却依旧带来无休止的战争、革命、欺骗、堕落。过去的正在失去,代表未来的却令人失望。
师陀的另外几部小说如《结婚》《马兰》也都反映了城市文明对人的异化和作者深深的失落之情。传统精神心灵的深层结构和现代生活的表层“刺激”,这种现实社会的分裂与共存,导致人的内心和精神世界处在两种时间和空间结构的分裂之下。一种是乡村小镇循环往复的时间结构与相对自足的空间,一种是城市进化论式线性的时间结构与流动多变的空间。前者对生长于乡村的师陀来说是熟悉的、具有童年归属感的地方,而后者是缺少完全认同的地方。
师陀灵活的叙述视角和声音强化了内心冲突的表现,故事开始于“我”懊悔踏足这个静止如水然而无比凄凉的小城,由此开启这交杂着寻求回忆的庇护和遭受现实的击打的回乡之旅。小说中孟安卿、马叔敖等人的声音和师陀的声音逐渐汇合到了一起,抒发了离乡游子对那块固定着熟悉的时间和空间形式的土地的难以割裂却又想逃离的情感。
五、结语
众多中国现代作家笔下和心中的故乡都是充满复杂情感的地方,他们在经历离乡、还乡、离乡的同时,也一遍遍地在心中重复“潜在的还乡之旅”,由此形成一支割舍不断的中国现代乡土文学脉络。这与现代中国的近代化过程、城市的兴起和人口的流动等变化息息相关,是伴随着疼痛与创伤的古老中国走向现代的必经历程,同时也是古老中华的儿女们在思想精神上一次必然的、纠缠着过去与现在的苦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