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逍遥游”的美学思想探赜
2021-11-24郭天恩
郭天恩
(河北大学哲学与社会学学院 河北 保定 071000)
庄子哲学之最高旨归是追求“逍遥”。“逍遥”的境界,在庄子哲学的建构里,指向的是超越一切有形、无形的束缚而达到自由、自在的理想存在状态。这是一种纯精神意义上的超越,是审美之域下诗意的表达。
一、鲲化鹏飞——审美的超越
据《史记·老庄申韩列传》记载,庄子活动的年代约在战国中期。众所周知,春秋战国之际是我国历史上知名的乱世。礼崩乐坏、列国诸侯之间相互征伐,整个社会都处于一种极端无序的状态。此时,社会矛盾激化,世道黑暗,统治者们“率兽而食人”。庄子亦亲历这个惨淡的世道,发出了“今世殊死者相枕也”的泣诉,故庄子“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天下》)然而庄子还是“语”了,庄子的“语”是诗意的语,是审美的语,是理想对现实的超越。试想一下,生存在那样一个治道衰微,生死无度的环境中,个体生命自身无疑会遭遇到极大的困境,但这种困境又非是个体之力所能改变的,它事实上表现为一种十分巨大异己性力量。而这种力量就往往构成了限制个体生命的自由的枷锁。那么作为生活于这种异己性力量所控制和压抑的环境中的大哲人庄子,就不能不对这种现实的生存困境有所关注和体验,而这种不自由和无意义的生存境遇,就促使庄子自觉地想去寻求一种超越和摆脱这种困境的道路。而庄子事实上也找到了这种解脱之道,即一种立足于主体自我的审美意识化的“逍遥游”的超越之道。换言之,在面对人生困境时,庄子试图以审美的态度和眼光化解世界向自己提出的问题,从而在一种“美”的世界里达至“逍遥”之境,或者说庄子的“逍遥游”实际上是一种审美化的存在状态。
朱光潜先生曾在《谈美》中,以一棵树为例子,讨论了三类不同身份或立场之人的对待“树”的意义和价值的态度。第一类是科学的态度,以生物学家为代表。在科学的视域中,树向人呈现的是各种具体的物理和生物学的规定,而科学家或生物学家其注目所在,即是树的具体之种属规定。第二类是实用的态度,以商人为代表。商人“重利轻别离”,故在面对“树”这一物象时,他首先关注的是“树”的实用价值,此树能否进入市场从而转换为具体的财富利益,是此“树”之于商人的意义所在。而至于最后一类则是审美的态度,是以艺术家、诗人为代表,而艺术家所倾心的则完全不同于前者,他完全抛开了“树”的各种工具或知识学价值,而完全沉浸于“树”之美本身。在艺术家之审美的视域中,作为主体的“人”与作为客体的“树”共融一境,天人合一。从而,“天人”“物我”陶铸大化,托命自然之美。而这种“美”的视域中对“存在”的关照态度,是完全超越了实用的和科学的价值立场,而完全用审美、观赏的“心”去察照世界。也就是说,在审美的意义上,在美的世界里,审美主体和审美对象(客体)是完全超越了主客二元的对立,而达到一种超越现实的理想状态。这也就是对现实存在的审美超越。而庄子《逍遥游》中的“鲲鹏”之喻,其所演绎的亦是这种审美化的超越之境。在《逍遥游》篇中,庄子别出心裁地刻绘了北海鲲鹏的寓言:“北冥有鱼,其名为鲲。……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庄子行文多善用寓言寄事,《天下》篇在论说庄子的文风时言道:“以巵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可见庄子是寄言以出意,托“物”以喻“理”。而在这则鲲化鹏飞的寓言中,庄子所表现的就是抒发对现实的人生困境的解脱之道,即立足于一种审美的超越精神,而进达无拘无束的审美化的“逍遥”之境。而在本则寓言中,北冥其实就象征着阴冷沉滞的现实世界,象征着有诸多牵绕的人间世,象征着尚执着于天人物我之分、美丑善恶之别。巨鲲生活在如此之环境,实不得自由。于是它想到了超脱,他要化为九天的大鹏,去寻找理想的天池,故“化而为鸟,其名为鹏”。而“南冥”则寓意着一个光明、温暖、自由的场所,“南冥者,天池也。”对此,成玄英亦疏解道:“南即启明之方;鱼乃滞溺之虫,北盖幽冥之地;欲表向明背暗,故举南北鸟鱼以示为道之径耳。”成玄英疏解得很是贴切。北冥的鲲化为鹏,振翅而飞,水击三千里,扶摇直上九万里,于九天之上,飞往“天池”。这是一种超越,是鲲鹏对北冥的超越,同时这种超越又是审美心境的写照。当巨鲲生活在北冥之中时,其目光所见,都无过与自身息息相关的海水,此时的鲲可以说是有“实用”态度,有“功利”之心的鲲,它被“海水”束缚住了。后来鲲化为了鹏,振翅于九天之上。此时鲲鹏与北冥、与大地拉开了距离,它的视角也发生了改变,“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以息想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此时的鲲鹏再回首去看原先的一切,却是发现以往所固执的、所在乎的、所拥有的,原来都是那么的渺小,那么的微不足道,甚至说彼时的境遇在此时看来,一切竟是那么的可爱,是那么的美。
而鲲化鹏飞的存在方式,其所体现的正是一种审美心灵下的超越,而这也就是“逍遥游”。“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逍遥游》)庄子就在这“游”于无穷的审美心境里,达到了逍遥,实现了超越。正如徐克谦先生所说那样,“庄子的审美态度和审美价值取向,集中体现为一个游字……以游的智慧化解了一切哲学难题……从而使人的精神从受到时空限制的‘此在’中游离出来,获得自由于解脱。”
二、姑射神人——物我两忘
在以“鲲鹏”为喻,展露审美之道的奥秘之后,庄子在《逍遥游》中,又下笔刻画了一个极其特别的理想的人格形象——姑射神人。姑射神人是借寓言人物肩吾与连书的对话出场的。肩吾曾经听到过另一位寓言人物接舆的话,觉得接舆之言“大而无当,往而不反”而使自己感到很惊怖,很不理解,因为接舆的话好比“河汉而无极也,大有径庭,不近人情焉”,于是肩吾就向连叔诉说。连叔感到很惊奇,就问接舆到底说了什么。肩吾就转述了接舆的话,“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逍遥游》)接舆的这段话展现了一个物我两忘、超凡脱俗的神人形象。而姑射神人的形象与前面的肩吾可谓是大有径庭,肩吾这个名字庄子安排的或许很有寓意。肩吾,从字面意思上看,是把自己放在肩上。换句话说肩吾是时时刻刻把自己放在心上的人,把自己念挂在心头时刻注意着物与我的界限,让自己与世道相亢。这样的肩吾,他的生命就不由得显得沉重了。所以当肩吾听到物我两忘的姑射神人时,感到十分的惊怖觉得“大有径庭,不近人情焉。”不近人情,就代表着姑射神人是另一个世界的人。这个世界可以说是天的世界,“天”就代表着自然、自在、和自由,而“人情”的世界与“天”是相对的,它象征着人为、刻意和沉重。姑射神人是归属于“天”的存在,她“不食五谷,吸风饮露”,她可以乘云气而遨游,她的精神凝聚专一,具有一种神秘的能力,为“物”所以成的根据和前提。而庄子所描绘的“姑射神人”的这样一种形象,其实就是姑射神人“物我两忘”的审美观照之境。
在一般人的认知里,通常都存在着一种“物”与“我”的对立。也就是说是认知的主体“我”与认知的客体“物”是彼此二元分开的。这种认知在通常意义上或者说从逻辑意义上看是完全没有问题的。因为似乎我们从产生自我意识的那一刻起,就不免会导致这种“物”与“我”的二元对立的认知,“物”与“我”似乎总是相对的。然而这种“物”与“我”的对立,在庄子看来是会造成人与自然大生命世界的紧张与分裂的。最明显的代表就是前面所说的寓言人物“肩吾”。陷于这种“物我”关系的生命自是不得自由,也不可能做“逍遥游”的。为此,庄子就提出了姑射神人的“物我两忘”的审美观照。而“物我两忘”的审美观,首先是超越万物,用超然物外的态度。也就是说从“物”与“我”的纠纷和紧张中跳跃出来,用非实用、非功利的纯审美的眼光去看待一切。一如神人“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游乎四海之外,其实也就是游于“物我之外”,而“四海之外”在《庄子》中就象征着尘世之外的自然大化,此时的神人是虽有“我”而非“我”、有“物”而非“物”。其次“物我两忘”有时又是物我交融、不分主客体的。在姑射神人的寓言中,连叔在听了肩吾的转述之后,就对接舆的话或者说对姑射神人的心境进行了分析和解读。连叔曰:“之人也,之德也,将磅礴万物以为一,世斳乎乱,孰肯弊弊焉以天下为事。”(《逍遥游》)在姑射神人的审美心境中,“物”“我”又是交融为一的,“之人也,之德也,将磅礴万物以为一。”“为一”也就意味着“不二”,这种“物我不二”其实也是审美意义上的物我两忘。也就是说在这种审美心境的观照下,主客体的二元分立也得到了超越。
庄子“逍遥游”的这种姑射神人式的物我两忘的审美心境,在审美活动中又会产生审美体验的快感。《养生主》篇中有一则庖丁解牛的寓言诉说这种体验。庖丁为文惠君解牛,解牛本来是一场血淋淋的屠杀生命的活动,然而庖丁解牛的动作在文惠君看来无不充满着美感,他的动作像是在跳舞一样“合于桑林之舞”,而解牛发出的声音就像是一场规模宏大的音乐会“乃中经首之会”。这就让文惠君感到十分的惊讶了。于是就向庖丁发问,技艺怎能达到这种地步呢?庖丁就做了陈述,原来庖丁解牛是以神遇而不以目视,解牛时一切都依照牛自身的文理而不加“私”,这样“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仞必有馀地矣。”(《养生主》)在这种情景之下,庖丁的解牛活动就变成了一种艺术创作。在这场艺术创作中,庖丁忘却了物我之分,没有一毫的分别之心,指与物化,全身心地投入到这场解牛的艺术创作中。而在完成这项创作之后,庖丁也获得在审美体验中的快感,“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
三、彷徨逍遥——诗意的人生
《天下》篇中有一段对庄子思想的学术性概括,称庄子的哲学精神为“寂漠无形,变化无常,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芒乎何之?忽乎何适?万物毕罗,莫足以归……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天下》篇的这段综述,确实道出了庄子思想之精髓,同时也可以说是庄子“逍遥游”人生的写照。庄子“逍遥游”的人生是追求自由的人生,是审美的人生,也是诗意的人生。
《逍遥游》篇中有一段惠子与庄子的对话,二者的讨论就涉及了“逍遥游”的审美的、诗意的人生态度。《逍遥游》曰:“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立之涂,匠者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庄子曰‘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逍遥游》)惠子和庄子是一对诤友,两个人经常在一起相互论辩。惠子是名家学派的代表人物,善于逻辑,有辩才。惠子是汲汲追求功用的,凡事都讲求“有用”,甚至其自身也因为有辩才而被魏王任用为相。在惠子看来,庄子的那一套学说,大而无当,往而不反,不近人情,没有任何实际的功效,所以“众所同去也。”然而这是因为惠子执于一曲之见,而不了解也体会不到庄子“逍遥游”的审美的、诗意的人生。庄子是以审美的态度、诗意的眼光观照世界和游乐人生的,是以美学的和艺术的方式来解决人生中所面临的困境和问题。因此,面对惠子的诘难,庄子做出了诗意的解答,既然你惠子忧虑你的大树无所可用,为何不将它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漠之野”,然后得以“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
“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这正是庄子诗意人生的写照。在这“逍遥游”的世界中,尘世间纠葛的一切都得到了诗意的化解和观赏。江湖中的游鱼不再相濡以沫而皆相忘于江湖。梦中的蝶儿与庄周也不再去分明彼我,而是各自“自喻适志与”。生死分别的人与骷髅不再相望,而是臭腐化神奇、神奇归臭腐的相通(知北游言:“通天下一气耳”)。世间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美、那么的灵动、那么的生韵,人世遭遇的穷苦贫贱、富贵通达也得到了诗意的理解。
四、结语
“逍遥游”作为庄子建构的最高的理想人格和人生境界,与其说是理性逻辑的建构,毋宁说是审美的表达。在“逍遥游”的审美的世界中,有着鲲化鹏飞的超越,物我两忘的沉思,还有彷徨逍遥诗意般的人生。就是在这“逍遥游”的审美观照下,庄子哲学中的种种问题,找到了终极意义上的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