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随李绍明先生的两次考察活动
2021-11-22杨铭
摘 要:
我与著名民族学家李绍明先生交往25年,其间获益甚多,尤以追随先生1989年及2006年的两次考察最为突出。在先生的引领与鞭策下,我在民族史领域不断进步,取得成绩。先生的高风亮节,至今难以忘怀。
关键词:
酉水;新疆;民族史;书评
转眼间,李绍明先生(1933—2009)离开我们已经一轮生肖了。自从先生去世以后,心里总有一个念头,就是要把自己跟随先生学习、考察的一些经历用文字表达出来,分享给认识或不认识先生的人,使其温文儒雅又不失个性的形象,流传于后世。今年7月18日,在四川大学召开李绍明先生藏书捐赠仪式及其主编的《土家族史》新书发布会之后,我终于提起笔写了这些文字。
我是通过导师周伟洲先生认识绍明师的,时间大约是在1985年的10月。当时我还在西北大学读研,随导师参加在成都召开的藏族历史学术讨论会,在会上拜见了他。因为我本科期间对羌族史很感兴趣,而绍明师是这方面的专家,因而那两年趁在成都转车往返重庆和西安的机会,多次去文殊院旁的四川省民族研究所拜访先生,向他讨教学问,受赠书籍。
一、1989年10月川东酉水土家族调查
1986年我从西北大学毕业后,回到故乡重庆市博物馆工作。由于先生是四川秀山(今属重庆)人,所以涉及当地的一些历史、民族的会议和考察,先生都要带队参加,路过重庆,自然延续着我与他的联系。一般场合的见面记不清楚了,比较重要的,就是1989年下半年我参加了由先生率队的“川东酉水土家族调查”。当时我负责重庆市博物馆历史部,分管的业务中就有征集和展示西南少数民族文物、工艺品的内容,所以在得知这个调查计划时就主动要求参加。于是,就在当年国庆节前夕,我带领本馆的袁钧馆员乘船东下,在涪陵转船,溯乌江而上,在龚滩登岸后去与考察队汇合。
以下摘录我当年日记中大约10天的文字,内容虽然不多,但多多少少与绍明师有关;从中可以看出,在当时通讯和交通都不发达条件下,田野调查面临的种种困难以及绍明师坐镇指挥,亲力亲为的形象:
10月1日 星期日
今天是国庆节,我和袁钧乘车从酉阳去秀山,中午抵秀山县城。在县民委、文化局得知李绍明老师的去向后,午一时又乘车去麻旺,由彼转车去酉酬,当晚住区上,打听绍明等人的消息。晚无电视,只得听广播转播的天安门放焰火的实况。秀山县城地势平坦,也比较热闹,但我们停留很短,故印象不深。
10月2日 星期一
今日在酉酬等绍明老师下来,至午后二时方知他们仍在酉阳县城,故赶往麻旺,因无车,住一旅店中,听店老板的亲戚(郭某,酉阳职业中学校长)“摆龙门阵”。
10月3日 星期二
今日上午九时,在酉阳县民委招待所会到了省民委调查组一行人,除民研所四人(李绍明、李星星、张莉、张仆)外,尚有四川大学历史系的冉光荣教授、宗教所的钱安靖副教授,西南民院的徐铭副教授,及原涪陵地区民委副主任、黔江地区民研所负责人彭林绪。上午10时,我们即去万木乡考察永和寺。万木乡与贵州沿河县的黑猁乡共一场,两省仅以一水沟为界,据说新中国成立前即如此。永和寺始建于明万历年间,清道光中扩建,主体建筑属清代,因在建寺时掘得“永和八年”(“永和”为东汉顺帝年号,但从公元136年开始至公元141年结束,仅有六年)石碑而得名。
10月4日 星期三
今日在民委招待所召開座谈会,邀请县志办、文化馆等单位人员参加,我和袁钧参加历史组讨论,记录如前。李绍明所长亦参加本组。
10月5日 星期四
今天上午,我和袁钧随同冉、徐老师一道去县档案馆查阅酉酬区的资料,我主要看了1952—1953年的婚姻状况档案。给我印像较深的是,新中国成立初期由于反对包办婚姻、童养媳等,故离婚案发生过好几起(详情见小笔记本)。下午,与李绍明老师一道去民委肖主任家,谈了订做阳戏脸谱的事,并交四百元作定金。晚上,阅读《酉阳直隶州志》,有摘录。
10月6日 星期五
今日午,抵酉阳县大溪区街上。下午,调查组与区上同志见了面,并分配了专项调查任务,李绍明师分配给我们的是物质文化、家庭婚姻两项。晚,抄秀山哭嫁歌多首。
10月7日 星期六
今日赶大溪场,街上虽下雨,但仍然很热闹,农民卖板栗、柿子、柑子很多,也很便宜。区委张书记给我们找了一些人来座谈。上午是区、乡妇联两主任,介绍家庭、婚姻等情况,下午又找人来谈婚俗、节日等。晚上抄哭嫁歌数首。
10月8日 星期日
今日调查组全体成员去酉水乡梨树村进行个案调查,我和小袁负责此村一组的28户。在队长(姓彭)家及另一桐子坡彭家院子作调查点,下午五时基本完成了任务。我还与组里一位80多岁的杨姓苗族大娘谈了一阵,询问她的来历及当地的一些风俗情况。晚抄酉阳哭嫁歌数首。
10月9日 星期一
今天调查组继续在梨树村活动,完成余下的调查户数。我和袁钧到四组的侯家院子测量吊脚楼及屋内家具数据。苗族老乡很热心,帮助我们工作,并招待我们吃油茶汤、红苕。今天的油茶汤不同于昨天,昨天是油炸过的包谷籽、黄豆、土茶在水里泡,放上些油、盐、葱,叫做“清汤油茶”。今天主人家的油茶是煮的绿豆稀饭中,放进包谷、黄豆、面条(都油炸过)、油、盐等,更可口,更管用。临走前,我和小袁给他们全家照了像,并答应寄给他们。
10月10日 星期二
今日未出去活动,留在旅馆里整理调查资料,晚上继续找人调查情况。
10月11日 星期三
早上,调查组全体人员登车起程,我、袁钧、李星星去沙滩乡的石堤村作调查,其余人员直赴龙山(绍明师已于8日赴秀山,转道去北京开会)。我们三人在石堤村七、八组进行了一天的调查,并住在一姓李的苗族老乡家里。老乡为我们做的饭、菜很香,特别是腊肉非常好吃。我吃了很多。
这次酉水土家族调查前后历经月余,是我在研究生毕业后参加的最完整的一次民族调查。我硕士生阶段攻读的是民族史专业,所以毕业前后的考察以文物古迹、民族文献居多。虽然读书期间也有民族学专家刘伯鉴老师教授民族学和田野调查课程,1984年暑假的河西走廊考察也去过肃南裕固族自治县,但时间太短,没有下到牧场。像酉水土家调查这样系统、完整的活动还是第一次,也是惟一的一次,所以印象特别深刻,收益良多。
这次参加酉水土家调查的成果后来汇集整理成一本书,名叫《川东酉水土家》,由成都出版社于1993年出版。不过书中的序言在谈到1989年的调查时间和编写分工时有误,说我是第八章“宗教信仰”的撰稿人。正如在上述日记中提到的分工那样,我参加编写的是书中第七章“婚姻、家庭、丧葬、习俗”,借此机会予以纠正。
这次田野调查之后的20世纪90年代初,因参与四川多单位联合办刊《国外藏学动态》,与绍明师又多了联系和见面的机会。在1997年广西北海召开的西南民族研究会成立大会上,因绍明师推荐,我当选为常务理事和副秘书长,负责重庆方面的联络事宜。之后的1998年,我从重庆市博物馆调任重庆市文化局博物馆处长。某日逢绍明师路过重庆,与我见面时,他对我出任处长一事有些疑虑,说当博物馆副馆长还能做点学问,当了机关的处长还有时间写文章吗?一段时间后与我见面,语气有所缓和,说还好,没有脱离文博工作,也很锻炼人。因为绍明师的这些话,对于我在机关工作的五年中还坚持搞研究起了不小的引导作用。
二、2006年8月南疆与河西走廊考察
2003年我调来西南民族大学任教,其中,绍明师的引荐起了关键性的作用。这次在四川大学的绍明师藏书捐赠仪式上,赵心愚教授道出了原委:当年绍明师亲口对他说,西南民族大学是民族院校,民族史研究是一个重要的阵地。杨铭是民族史研究方面的人才,你们引进他,可以加强民族史的研究。看来,绍明师对于我来说不光是思想上的引导,还是在关键时刻能够推我一把,使我能继续前行的人。我那天在川大座谈会上讲的开场白,就说如果不是绍明师的推荐,此时此刻我可能正躲在某个角落里打瞌睡呢!
到成都工作以后,与绍明师的接触机会多了,向他请教的机会也更多了。经常在一起开会或考察无需细说,2006年夏我陪他去喀什参加中外关系史的学术会议,会后一起在新疆和甘肃两地考察,历时十余天,令人印象深刻,至今难以忘怀。
这次去新疆,先是在喀什开会。会议期间,我和段渝兄陪同绍明师去逛了有名的大巴扎(国际贸易市场),考察了大清真寺、喀什传统街区、清代汉城和回城。记得一天中午,绍明师趁着午休时间要去考察汉代盘橐城遗址,问我去不去。我看着窗外的烈日,说中午太阳好大,想睡午觉。他笑着说你是干文物工作的,还怕太阳?当时不觉得,后来想起很惭愧!不过,从这件事也可看出,绍明师从不以长者自居来要求别人,不管是对同辈或者年轻人。
喀什会议之后,本来是组织到红其拉甫边境口岸去参观,但是汽车开出不到一半的路程,因为洪水冲毁了路基,短期内又不能修好,所以又打道回府。之后,我陪绍明师去考察了位于库车的克孜尔石窟。记得那天是8月6日,正值南疆盆地最炎热的时节。参观中,一行人要在岩壁上开凿的石梯上来来回回,忽上忽下,不说绍明师这样年过七旬的人,就是我们这些五十开外的人也都喊受不了。印象中,绍明师腿脚不便,膝盖疼的厉害,但他依然坚持下来,一看就是大半天。随后我们经乌鲁木齐转车,进入甘肃境内,沿河西走廊在张掖、武威、兰州做了停留,沿途参观了张掖大佛寺、武威文庙、擂台汉墓,以及甘肃省博物馆等。
除了考察,一路上绍明师还向我谈起他的学习和工作经历,以及对学术界的一些评论。具体的谈话内容太多,现在已不能记起全部的内容。但有两点印象还比较深刻,一是记得说起过他“三起三落”的经历,即工作和学习的不同阶段的低潮和高潮时期。好像记得,第一个阶段是新中国成立初期,第二个阶段是“文革”前后,第三个阶段是1978年改革开放以后,尤其是他到省人大民族委员会工作以后,学术与社会活动均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第二就是他对中国的民族学界有一个分地域的评价,大意是说由于历史资源和民族分布的原因,一般情況下,西北的民族史做得好一些,西南的民族学做得好一些。记得我当时暗自庆幸,选择了民族史。不过现在来体验这句话,我愈发清楚,在民族学和民族史两方面均有很高建树的国内不多的学者中,绍明师绝对算得上是佼佼者。
结语
从1985年的成都相识,到2009年在华西干部病房的诀别,我与绍明师的交往经历了25个年头,许多往事历历在目。除了以上说到的两次考察,还有很多值得纪念的事情尚未表达出来。
最后提一提他为我的两本小书写书评的事情。一本是《氐族史》(吉林教育出版社1991年出版),绍明师的《评〈氐族史〉》发表在四川《社会科学研究》1992年第3期上;第二本是《土家族与古代巴人》(重庆出版社2003年出版),绍明师《评杨铭主编〈土家族与古代巴人〉》刊于《西南民族大学学报》2004年第3期。这两篇书评都是我主动提起的,他都欣然答应了。这中间,除了他是土家史、氐羌史专家以外,还在于他对年轻学人一贯抱有支持、关怀的态度。这次捐书仪式上石硕教授说,绍明师是一个不轻易对人说“不”的学问家和长者,尤其对后辈学人更是如此。我想补充的是,像我这样围绕在绍明师周围、受过他教诲和眷顾的人,肯定是从他那里获取的多而回馈的少吧!绍明师的这种高风亮节在今天的学术界实在是愈来愈难得,值得大家去效仿,去继承。
作者:西南民族大学二级教授(已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