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圆酒
2021-11-22舒飞廉
舒飞廉
1
十月初八,元英婶妈一个人,头脸裹着我妻子送的红牡丹丝巾,快脚快手,走在高高的小澴河堤上。初秋大水退去,唉,比起从前悬置在乡亲们头顶上的大水,这也好意思叫大水呀。镇政府派修路公司的小伙子开着铁公鸡一般的挖土机来整修河堤,又在堤面铺上水泥。几个小伙子长得又白又嫩,穿得时尚,在車斗里颠得像狮子滚绣球,玩玩打打,一周下地,就将堤基垫高,堤面刷平,将河湾整治得眉清目秀。这要是放到从前,堤下三四十个村庄,上千号男将女将埋锅造饭,箢子扁担,挖的挖,挑的挑,棉衣棉裤里黑汗流成沟,忙上一个冬天,才能够鸣金收兵,之后在忽忽北风里,才能裹棉被睡安稳觉,自信明年小澴河的龙王,不太可能跳出金神庙土地爷的手掌心,天下太平,且去过年。过年玩龙灯,端午划龙舟,喜气洋洋,好不热闹,这是面子,底子里,还不是将精壮的小伙子们挑出来,虎头虎脑,向上举棍,向前划桨,死命要将那纸糊的木刻的不服周的小澴河龙王压低一头!
太阳刚升起来,给河堤上下的草木鱼虫、飞禽走兽涂胭脂。小澴河河面涂得更多一些,好像烧柴火灶,灶膛里洒出来的一堆堆火,跳闪在白蒙蒙的雾气里,向上是镶在河岸边的红蓼,细牙贝齿,浅红加深红,红蓼外的芦苇絮,云髻雾鬟,白里透红,芦苇之外的堤树是杉、枫杨与白杨;朝霞辉映黄叶树,去掉凄凉意,更好看的是堤下坟垅堆青石碑间的乌桕树,它们散布其间,赤赤红叶,比霞光更盛,让三尺黄土下早死的晚死的人向上平躺,都能由头盖骨上感到一层薄薄的暖意。这些元英婶妈的老熟人,成百上千,从前一路挑过土修过堤的男将女将,陆陆续续钻进他们的杉木棺材,花圈历历,旧坟上,荒草成堆。坟垅之外,是簇新嫩绿的麦田,麦田中间新修的水泥路,蛛网一般连接起杂树掩映的村落,村落里炊烟如初乳,混合着晨雾朝霞,与鸡鸣狗跳的动静,人畜粪便的腥臊,老头老婆们骂孙子孙女的话语声交会在一起。在这热气腾腾的红尘上,是万里无云的蓝天,他乡的大雁成群结队往南方的他乡飞,我们乡的鸡、鸭、鹅、鸽子、麻雀、灰喜鹊、黑白喜鹊、黄鹂、斑鸠、白鹭、翠鸟、布谷鸟、戴胜鸟们按兵不动,一寸一寸翻检田地间的粮食与虫子,它们眷恋着这片簸箕大小的田园。
“寅时三刻,日头升到了金神庙黄春元修的向阳楼屋顶上,月亮挂在舒家塆舒鹤林家的烟囱上头。”这个瞎子说得,唉,就像他能拨开眼皮弹出白眼珠亲自看见一样。东边日头西边月,一点没错,月亮薄得像一张纸的人情,可惜他不晓得这天地搽胭脂的滋味。元英婶妈由梅家塆的土坡走下河堤,准备由梅家桥过小澴河,到河对面的殷家塆找木兰。魏家塆的树堂瞎子,已经拄着他七八尺长的竹竿,站在桥头等她。桥是青石桥,往年独轮车来往压出的六道车辙,有三四寸深,男孩们骑自行车冲坡,车轮别在车辙里,人由车座上弹起来,扑通掉进河水里,也有淹死的。魏瞎子掉到河里多少次,没淹死,按他自己的话讲,要感谢两个人。一个是修万卉庄园的肖长富,小澴河流过他的庄园的时候,被他截成了一个葫芦形的游泳池,供人们带着游泳圈来学游泳,然后在池边搭帐篷,搞篝火晚会,吃烧烤,放烟花,该得他赚钱唉。河水再往下流,就由一大片变成一条线,大水龙变成小泥鳅。一个是摸鱼弄虾的肖四海,他起篓子,摸虾子,下拦网,布龙门阵,四十年如一日,丑时三刻出门,这河里的野鱼野虾,乌龟王八,都被他捉住卖了,换成他六间开四层高全镇第一气派的大楼房,楼房上题的名是“龙宫”,那小澴河里的真龙王,冇得水游,冇得食吃,哪来的力气,去捉一个掉到水里的瞎子?“我会活到龙王缓过劲来找我,我跟他有账要算。”魏瞎子跟元英婶妈讲过好多次。
“立冬三分霜,大雪一尺白。元英你看梅家桥上是不是打了霜。”树堂瞎子问她。青石桥果然结着铜钱厚的白霜,难怪之前天蒙蒙亮,元英过桥去金神庙找黄春元,耳朵里听到的是阵阵鸡鸣,脚下却一拐一拐,像踩在腊肉皮上一阵阵打滑。
“我给你推算的日子,翩翩归妹,好是好,就是冷,可能会落大雪,我们电压够,你不要准备木炭,三个电热汀就可以了。平子还没回来?你一个人张罗得过来?”树堂瞎子讲到的平子,是我叔叔肖菊平,元英的男将,日下在高铁线上修铁路。
“他们铁路上赶工期,请假扣钱都是按小时算。平子能够在喝团圆酒的当天下午坐城铁赶回来就不错了。”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我元英婶妈张罗的,她对平子叔叔没有埋怨,何况她驴子推磨,磨的这些钱,还不是菊平由工地上铺石梁拧螺丝,汗水滴进石堆里,辛辛苦苦挣来,变成数字,转到她手机支付宝这个新磨盘里的?公司的规矩严是严,但工资也不低,还有,公司的规矩越严,公司的牌子就越硬不是?
“你又办席,又请客,一末带十杂,好在你穆桂英挂帅,灵醒能干,也不在话下。黄春元的酒,出槽了?”表扬完元英,树堂问道。他关心这个,要是黄春元的槽坊重新开张,金神庙的集市大概就能吊着一口气,添几个客,他也不用再向元英抱怨这些年喝的那些酒中的塑料味了。
“这是他今天三更起来,接到的头道酒。”元英由我妻子送给她的包里,掏出一个二锅头的瘪瓶子,里面装的却是刚才黄春元灌进去的二两烧酒。清冽的酒香缭绕在高高低低的坛坛罐罐之间,春元摁亮华为手机里的手电筒,由泡桐木管槽里一滴一滴接满酒液,拧好盖子,还特别摆到堂屋的枣木四方桌上,在祖宗牌位前烧了三根香。“元英嫂,你将酒带给树堂瞎子尝尝,看还是不是我爹的手艺。我家的槽坊关了二十年,算是重新开了张。”春元说话瓮声瓮气,好像肚子里吞了一个五升的酒坛子。
“这是好酒,是小澴河水那个腥味,是我们镇的小麦那个黏劲,喝下去割喉咙,能拐几个弯,肠胃像堆柴一下子就点着了,暖和了,春元对得住他爹汉明,也对得起他爷爷庆山。汉明打小与我一起玩,穿开裆裤的朋友。那时候金神庙的螺蛳壳菩萨庙还没拆,我们打完鼓泅,爬到观音菩萨的头上,往菩萨嘴巴里尿尿,结果我没过十岁就瞎了个眼,汉明呢,这小子还是先掏的鸭儿,菩萨放了他一马,可能他爹庆山积的德,比我爹青山积的德,要多几篾片。汉明活到五十几,就长痔疮,夏天不敢穿短裤头出门,一喝酒就痛得死去活来,六张塆的张火根跟他出主意,去堤下坟堆里找老棺材钉,说那东西阴寒,可以去热毒,结果汉明就成天往坟堆里跑。封建迷信有什么用!结果还不是病没治好人死了。”
瞎子你尝酒就尝酒,哪来那多故事。这酒,可是黄庆山的儿子黄汉明的儿子黄春元,花了一整年工夫酿出来的头道“春元酒”:去年寒露,他牵着牛去犁田播小麦,春节后他没再跟包工头水水哥上东北做泥瓦匠,将泥刀换成锄头,一门心思种他的五亩地小麦。由麦苗秀到麦刁黄,人怕胎里瘦,麦怕根不肥,填好牛粪,冇得话说;麦锄三遍草,风来吹不倒,麦子九成割,抛散就不多,打场,扬尘,晾晒,收堆,装袋,颗粒归仓;乌龟瞅蛋般愁风怕雨六个月,得到两三千斤红紫紫沉甸甸的小麦,每一颗都又鼓攒又饱满,沿着风车车斗哗哗流。收了麦,先制曲,后酿酒,照着他爹写在红本本上的金科玉律开工。制曲等九月,一百斤小麦三一三十一,蒸的蒸,炒的炒,与生小麦拌在一起,踏成曲饼挂在屋梁上风吹日晒。酿酒是十月,作坊开张,一千斤小麦煮熟成堆,一次次翻堆,一次次投料,什么时候投,投多少,也是照本宣科,骑驴看账本,最后封装到酒缸里,夜以继日,成不成,看天意,终于等来泉涓涓而始流的时刻。“银瓶乍破水浆迸”,上中学时朱元初老师讲这个诗,他听不懂,现在,一下子明白了。黄春元放完鞭炮,眼泪都流出来了,泪珠要是也接给元英嫂,未必就没有二两重。
“再蒸它几蒸,就烈了,搞到七十多度,北风吹火似的,夹刀子,薅喉咙。你这‘团圆酒的酒,是有得指望了。八字有了第一撇,你再找木兰画第二撇,看你穆桂英挂帅,能不能说动她花木兰来给你当杨排风正印先锋伙头军。”树堂由衣袋里掏出“蓝楼”烟,由元英替他用防风打火机点着。元英过桥去殷家塆找木兰,树堂打算抽完这根烟,再去金神庙集上吃油炸萝卜丝包子喝豆腐脑。春元酒好喝,蓝楼烟好抽,它们都够苦,够涩,苦涩后又有点甜头,也有弧线,有电,是无穷人生中的一截截小人生。树堂一边抽烟,一边想起来,他没被小澴河龙王淹死,除了要感谢肖四海肖长富,元英的男将肖菊平应排在第三个,他们去帮人家修的这个机场、高速公路、高铁,与从前修的铁路、国道、省道一起织成的铁网,在车辙深深的梅家桥外周流不息。那“龙王”早已没了用武之地,今夕何夕,就在此时啊。树堂竖起耳朵去听,在钢铁的遥遥混响、鸟儿的头顶鸣叫、蛐蛐的脚底奏乐里,小澴河细声细气往前流,小澴河龙王这个懒骨头,一门心思往下游魏家塆的磨潭里钻,他说:“老兄弟,叫我黄颡鱼、泥鳅、蜈蚣,或者是蜚蠊蟑螂小强,我搞不赢你们,我算哪门子的苍龙。”
2
木兰在门前水井边揉搓衣服,穿着一套粉红色棉睡衣,头发烫得像朵大丽菊,这还是早上起来抹凡士林梳过,要是不梳,就是顶着一个鸡窠等母鸡们作势跳埘。朝阳将门前空地分成一片金黄,一片灰黑,两只大白鹅在木兰身后撅着肥屁股,翕合黄澄澄的扁嘴啄食摘拣剩余的莴苣叶白菜叶,哗啦啦,哗啦啦,哗啦啦,一见到家里来客,立马挺直脖梗,扎起翅膀,轰炸机一般,由苦楝树桂花树柿子树下冲出来,将元英吓得连连后撤。
“打头一个母鹅,看中了你的苏州杭州花丝巾,跟着的一头,也是母的,看中了你的新包包,给它们姐妹俩,缴枪不杀,就饶过你!”木兰双手套着薄薄的橡胶手套,浸在洗衣粉化开的泡沫堆里,抬起菊花头,咯咯笑,团团大脸皱得也像菊花似的。这个恶婆娘,一物降一物,活该永朝不远万里,去外地做泥瓦匠,顺手挑回一个狠媳妇彭兰兰治理她。这几年她在城里带两个孙子,大的八九岁,小的五六岁,由奥特曼改学哪吒,住城西帝豪家园小区,上幼儿园,读小学,上培优班。木兰接送孩子,做三餐饭,天擦黑与新结识的小区老姐妹跳佳木斯舞,之外就是天天与媳妇搭闹台,撕毛,过嘴,殷家塆的前任妇女队长,女廉颇,渐渐不敌人家儿媳妇的天生咬铁嘴,今年才算是给彭兰兰递了降表,得到赦令,绑着个箱子,骑电动车,欢天喜地由城里回来了。
回来就回来,东头田里种水稻,南头田里种棉花,西头田里种油菜,北头田里种小麦,又将三层楼新屋左手边用红砖围出半亩的一个园子,种南瓜、冬瓜、丝瓜、苦瓜、黄瓜、瓠子、茄子、蛾眉豆、豇豆、扁豆,引来蝶围蜂绕,嗡嗡营营,成群结队。这些瓜豆命运贱,易生长,落一场春雨,刮一夜南风,早上起来看,黄瓜花黄扁豆花紫,五颜六色,瓠子长茄子短,挂一园子,南瓜小冬瓜大,踢到脚尖痛。她一个人,哪里吃得完?周末骑车送城里,热脸去贴人家彭兰兰的冷瘦屁股,彭兰兰不要,再送给邻居乡亲,木兰的堂姐蔺元英,自然也是落了不少。学人家陶渊明,陶渊明会写诗啊,“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她蔺木兰不会作诗,却有一身跳广场舞的本领,黄昏里吃完饭,就提着彭兰兰淘汰给她的录音机,去金神庙村的广场上教舞,半年下来,什么扇子舞,洗衣舞,佳木斯舞,都不在话下,附近村的女人们,半老不老的,年轻的时候由她领着去挑土上堤,现在又跟着她组队跳舞,上个月,还在镇里的“环亚美学杯”乡村广场舞比赛里,得到个第三名。在镇小学,大伙拍巴掌,发了奖状,还有一个玻璃钢奖杯。离上一次与凤英元英她们一起领镇里修河堤的“女民兵奖”,有了四十年。两个孙子,什么时候在班上得过名次?殷腊狗那个死鬼蠢头蠢脑,只有一把憨力气,他的儿子永朝也说不上聪明,要是聪明,会娶彭兰兰这个恶鸡婆?扯远了,回到陶渊明,摸黑时在广场上领着姐妹们跳舞,天上有星斗,有月亮,大朵的白云像海里的鲸鱼,也可以悠然看见东边邹岗镇丰山镇周巷镇大别山的列列青山。
除了学陶渊明,领广场舞,木兰还搞了个“一条龙”。汪寺的老道士金元和他的侄儿小道士小元,他们管念经做法;匡埠的红华、金华与庆华,老弟兄三个,一个吹喇叭滴滴答,一个敲锣哐哐哐,一个打钹恰恰恰;金神庙的黑皮,放电影兼烟花;瞎子树堂是礼生,收礼记账,安席定座,排兵布阵,都是分分钟、飞飞神,像吃了一肚子萤火虫,眼睛黑,心里亮。木兰呢?她是掌勺的厨师,她父亲国清爹,我堂爷爷,活着的时候就是我们蔺家台子乡塆里的大厨,木兰婶与腊狗叔改革开放那阵,还在郑阁火车站开过馆子,名字叫做腊狗餐厅,其实不挂羊头,也不卖狗肉。霞霞呢?这倔头倔脑的丫头,也算木兰军中的半个人吧,由汉口汉正街扯布,踩缝纫机做衣服,喜衣孝布,都得指望她,她的缝纫店开在肖港镇铁路边的老街上,这个老街的名字,就叫一条龙:由窄窄的南街口走进去,北街口绕出来,一二里地,锅碗瓢盆、衣帽鞋袜、海错山货,乃至问医求药、修车子补鞋子,剪头发,一把镰,一條龙,人生大小事,油盐酱醋茶,吃喝拉撒睡,街上一站,都可以弄明白。木兰的红白喜事“一条龙”,取名的灵感,大概也是由这条街来的唉。我在文学院上写作课,有时候会给学生分析美剧《权利的游戏》,人物层出不穷,叙事线条如麻,复杂故事嘛,很了不起,烂尾也正常,讲故事就像走夜路,难免掉坑里,我们眼下的这个团圆酒故事也是一样。关于“龙母”的笑话是,她赚到太多的称谓与头衔,以至于风雪夜去某家旅店投宿,一长串头衔没有报完,就被门后的旅店主人回绝了,他的小旅店没有房间挤下这么多了不起的女人。我就会想到在我这个平淡无奇的叙事里登场的木兰:铁匠殷腊狗的遗孀、腊狗餐厅的前任经理、金神庙广场舞的领舞者、陶渊明归隐田园派的传人、红白喜事“一条龙”的召集人……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木兰回,她学着丹妮莉丝·坦格利安千里跋涉,去报名投宿深雪中逆旅,也会被恼怒的主人,将柴门摔到她冻得通红的鼻尖与戴橡胶手套的双手上吧。
木兰甩掉手掌上的泡沫,站起身,脱下橡胶手套,叠放在井沿上,拢头发,又踮起脚由井上的柿子树上摘下几个红彤彤的柿子,扔给大白鹅姐妹俩。大白鹅看到天上又掉柿子,脖梗一软,丢下元英,径去啄破红柿子的皮囊,吸取甜美浆汁。元英的双白鹅之围遂解,心中一定,就看见木兰摘柿子,菊花头,团团白脸,没有胖,还有腰,一股子精气神,哪里是个快到六十的人。元英看得又爱又恨又慕,一双手就鬼使神差,不自觉地伸到脖子上,将我妻子送的红丝巾解下来,抟在手里,进贡给木兰:“你想要就拿去,别指着鹅说事。等你下月领着一条龙,将霞霞的事情办好,我的包也是你的,让你背着出去跳舞!”
“这方圆十里的婚丧嫁娶,托给我,哪一件没办好!何况你是我嫡亲的堂姐姐,学军是我嫡亲侄子,只有更好,放一百二十个心!我跟金元小元,还有老匡他们都讲了,十一月初八,就是天下落刀子,也要去我们蔺家台子。树堂瞎子定了好日子,黄春元酿了好酒,我蔺木兰就要做一桌俏皮饭菜。我跟跳舞队的婆娘们都讲了,她们那天都来帮厨,免费的!石姐是丰山镇滑石冲嫁过来的,她弟弟在山上养黑猪,哨子一吹,猪往山上去吃草叶菌子,哨子又一吹,一大片由山里腾云驾雾回猪棚吃麸子和糠头,比超市里的猪肉好一百倍,她答应替我弄一头,一百四十斤,不胖不瘦,做肉圆,蒸肉,冲瘦肉汤,炒甜肉,好得很。张姐也答应将蒸肉的甑借我们用用。黄姐娘屋在八汊洼水库边上,她答应帮我们去挑水库的鲤鱼、草鱼与鲢子鱼,绿色无污染,尾巴甩得啪啪响,鱼圆、滑鱼、烧鲤鱼,也没有问题,豆腐、黄花、银耳、香菇、苕粉……我一一替你备好,就不跟你啰嗦了。你将自己的事做稳当,一是将喝团圆酒的那十个人找全,一是那两个正经角儿,你儿媳妇周霞霞,你儿子蔺学军,他们要心甘情愿,心服口服,来有滋有味吃这个饭!”石张黄这些能干婆娘,元英都认得,她偶尔也去木兰在金神庙小广场上的跳舞队。木兰小事能过细,大事不糊涂,说话算话,这个团圆酒,她的确是上头又上心了。
姐妹俩一边闲话,一边电饭煲煮饭、煤气炉子炒菜,木兰做姑娘时手就巧,萝卜白菜经她的手,陡然就会多几分滋味,都能多下几碗饭。她扎着新得的丝巾,尖椒炒莴苣丝,腊肉炒黑白菜,又用韮菜蒸了一碗鸡蛋羹,吃得元英停不了筷子。元英一边吃,一边跟木兰讲:“你做团圆酒席,不能用电饭煲煮饭,也不能用煤气炒菜,都得在柴火灶上来,你能习惯?”木兰笑道:“我在灶前头站了半辈子,还不习惯?这煤气炉子蹩脚蹩手,像伢们的搭屋过家家,才不习惯,到时候你给我烧火。”元英说:“我端盘子,烧火的人,我再给你物色。”
兩人吃完饭,元英在井边洗碗,木兰搬凳子来摘杮子,一边摘,一边挑绵软浓熟的杮子投喂凳子下面的白鹅。等元英告别回镇上的时候,她的包包里,已经被木兰塞满了杮子:“咱们年轻的时候,得一个杮饼,一个板栗,一个红薯,一个荸荠,都能乐半天,现在杮子挂树上,灯笼似的,人都懒得摘,你带回去,糟几个杮饼,到时候我们姐妹晚上宵夜吃吃。”元英一边与大白鹅作别,一边回她:“我哪像你,一吃就胖。一个柿饼抵一碗饭,你还是多喂鹅。你就是吃太饱,饿不着,才瞎折腾。”
好吧,元英婶妈已经看透了一切,现在她决心有所作为。
3
宝成路与小澴河堤相交的地方,有一棵构树,这种树与乌桕一样泼辣,树籽被麻雀阳雀衔着,随意扔,野生的,到处长,没长成气候之前,谁也不会在意,多半在拇指粗细,烧了就烧了,砍掉当劈柴,但这棵构树却躲过了野火与柴刀,三四十年间,长得一个成人都抱不过来,四季亭亭如盖,能遮下半亩的阴凉。树阴里肖家塆的跛子楚平开了一个小卖部,除了卖日用杂货,也替顺丰、京东之类的公司做网购快递点,同时也是肖港镇往孝感城里往返的黄色中巴车的候车亭。楚平进货,不坐车,也不开“麻木”,他养了一头灰黑的驴子拖板车,平时驴子就系在候车亭的栏杆上。木兰她们那些婆娘每天都会来,花花绿绿的跳舞队队服,绚丽多彩的纱巾,就是由楚平张罗网购的。楚平与肖长富还有菊平是堂兄弟。楚平长得眉清目秀,都说他脸模长得像香港明星,刘德华啊,周润发啊,梁朝伟啊,可惜跛了脚,打光棍到五十岁也没个收梢,成天跟来网购的老婆娘们打情骂俏。肖长富开发万卉庄园,最有钱,肚子大得像毛毛怀到六个月。菊平是老实人,离开肖家塆,到蔺家台子给元英婶做了上门女婿。
元英坐到候车亭墨绿色的长椅上,不远处就是垂头丧气的黑驴,拴在一根狗链子上,有一下没一下甩尾巴。楚平涎着笑脸,拿一瓶农夫山泉走过来递给她:“元英姐你来了!”元英在秋阳下走得累,不太想理他,只是接过水,点点头,挪了挪身体,让瘸腿的小叔子坐到长椅里。楚平将双手平放在洗得干干净净的牛仔裤上,一脸兴奋:“我知道木兰姐在跟你做大事,她网购了不少东西,你看柜台左边那个大包裹,就是今天淘宝送来的货,你猜是啥,一口六升的章丘铸铁锅,还有个梧桐木盖子!”也是,可能现在只有网上,才能找到这么大的铁锅了,如果锅碗瓢盆,都用那些与柴火灶配套的老款式,木兰这功夫,也下得忒大了。
“你把在深圳修手机的学军跟在东莞做牛仔裤的霞霞喊回镇里,指望他们一起好好过日子,生几个娃娃,让你抱孙,没想到他们两个牛头不对马嘴,像两头犟驴,拴不到一个槽上去。你找树堂瞎子算,树堂说是他们的婚没结好,两个人在广东打工,网上老乡QQ群里认得了,搬到一起住住,虽说扯了证,没得个媒人,没得个婚礼,也没有喝团圆酒。瞎子说要补课。补课我赞成,婚姻是人生第一大事,马虎不得,遇不到合心的人,我宁愿等一辈子。可这个课在孝感的月圆酒楼、肖港的德胜酒楼补补就好啊,请一个腰鼓队,扎一个气球拱门,礼仪公司找一个司仪,穿西装,打领带,头发喷摩丝,拿着话筒搞一个大排场,大伙儿喝酒吃菜,看学军跟霞霞表演,不就完了,多省事!你们偏要回蔺家台子办席,蔺家台子已经荒二十年了!”
这跛子一张嘴红润润的,像擦过猪肉皮子,一张一合,嘴角已经夹起一层细细的白沫,他能说会道,跟木兰还真是有得一比。是啊,为什么偏要回老家呢?蔺台子,水凼子,淹死老鼠一窝子。我们来到镇上住小区,为什么还要回去?元英婶也这样问过树堂瞎子,树堂只是笑,一个瞎子笑起来,多古怪,就像跛子走夜路,路上猫头鹰叫。我们就是要办二十年前的酒席。树堂用竹竿戳着梅家桥的青石板车辙印,语气笃定,一群群白鹭由身后的草滩上冲出来,在晚霞中飞舞,白鹭身后是千万只翻飞的蝙蝠,蝙蝠身下是无数条飞旋的蚊柱。元英点头同意,花钱就花钱吧,让菊平再修几十几百公里的铁路唉。
“上个月我去镇上理发,回来天还没有擦黑,我发现系在栏杆上的驴子跑了,这畜牲咬断了绳子自己去玩,你看我现在都将麻绳换成了拴狗的铁链子,它再咬断看看。这方圆十里地,四个轮子的小汽车,三个轮子的麻木,两个轮子的摩托车,多的是,但四个蹄子的驴,可就肖楚平我的超市独一头,那时我想会不会是哪个二杆子趁我不在,将它牵去杀肉,熬阿胶?我也许更应该打110叫王警官,我心里又想,还是莫急,我先自己找找看,顺着小澴河堤,过官家塆、向家塆、汪寺、晏家塆,我看到堤上它啃草的痕迹,蹄子的印迹,它还拉了好几窝驴屎蛋,我看它走走停停的样子,不像有人牵着,它是自己贼兮兮跑出来吃草玩。它的驴蹄印在晏家塆村口一转,就由田野中间的土路折转向北,往你们的蔺家台子去了。我心里想,坏了,我在环亚美学美容厅洗的头发剪的发型抹的摩丝,眼见都糟蹋了,你们蔺家台子就是一个刺树林草木窝子。”
由这棵大构树去杉树枫杨环绕的蔺家台子,弯弯绕绕,有三四里地,那里的草好吃些?树林里藏着一只母驴子?这头黑驴被楚平养了五六年,也贼头贼脑,聪明机智,它要是出现在我们朱元初老师讲的语文课《黔之驴》里,老虎想吃它固然是不可能的,它踢死老虎恐怕还要看它的心情。元英心里想,还真为难了这个楚平,他西装革履一瘸一拐去环亚美学找那些小狐狸精剪完头发,再一头扎进荒树林里,他心里的委屈悲愤可想而知。
“你们汪寺、晏家塆、蔺家台子的田已经不太有人种了,原来几好的棉花地,这个时候,正是捡最后一巡棉花,然后用铁钩子扯光棉梗,改种小麦油菜的寒露节气,田被整得清清楚楚,男将女将挽着篓子,往土里撒小麦播油菜种。可是现在,田里长满了半人多高的蓬蒿,一堆一堆的苍耳子,乌桕树一丛一丛,黄黄红红,扭扭捏捏,又好看,又怕人。村东是你们的祖坟地,碑与坟都还在,我的驴子就是由坟地中间的小构树与小乌桕树丛里穿过去,由干涸的池塘底爬上土坡钻进荒村的。泥地上生满水莽,水莽上有它踢弄出来的痕迹,我猛然发现,似乎在它的身前,有另外一只动物在牵引它,一头牛?羊?母驴?黑驴在池塘边上留下了一窝驴屎蛋,光溜溜的,在驴屎蛋的旁边,有那一只神奇动物的粪便,弯弯扭扭,我一闻就晓得了,噢,原来,有一头猪与这头驴在一起玩儿。元英姐你知道,我们方圆十里,这一二十年,我们天天吃猪肉,但没有人家再养猪了。可是我们小时候天天打猪草,捡猪粪,哪条田埂长猪爱吃的猪耳朵、野麦,哪片水塘有猪爱吃的浮萍、荇菜,哪个屋后头树丛有猪爱拉屎的空地,我们都晓得,一清二楚,就像你们现在精通跳广场舞与打麻将。”
这二十年,也就是每年清明节,元英带着菊平,两个人提着香烛、纸锭、冥币去那片坟地给父母烧纸,在黄裱纸熊熊的火光里,菊平用砍刀砍父母坟上的构树苗,元英拔坟头的野草。有时候他们也去一边堂兄国安与堂嫂凤英坟上烧纸砍树,学群那孩子在武汉上班,他媳妇林墨常在国外,也不是每年过清明都回来。跟父母讲完话,烧完纸,元英菊平站在村口的书带桥前,学军学群他们小时候,就趴在石桥的青石板上,偷她的缝衣针弯曲成鱼钩,串上红蚯蚓,钓池塘里的马虾和鲦鱼,鲦鱼飙来飙去,马虾呆头呆脑。菊平说用砍刀将桥上的藤子砍开,进村里去看看吧。元英就摇头,等下次学群学军他们来再说。学军学做生意,学群学教书匠,他们两兄弟没回来过,倒是让一头驴一头猪率先钻进去了。驴子是楚平跛子养的,猪呢?又是谁喂的呢?以前我们住在蔺家台子老家的时候,每年都养一头猪,有时候还养两头,想到那些猪,又还债又肯长,现在也不晓得轮回到了哪里,元英眼睛就潮潮的。
“我决心钻进林子去,将我的驴拉出来,说不定,还可以带回一头猪,去卖给镇上菜市场的汪屠夫,换回我头上理发与脚下新皮鞋的钱。你们那个桥头藤子密,是进不去的,正好驴子在塘坡子上已经钻出了一个洞,我就准备沿着这个树丛中的洞往里走。我踩过地毯一样的水莽,爬上池塘的时候,回头往坟地上看,月亮已经出来了,白白的,挂在金神庙黄春元的向阳楼肖家塆肖四海的龙宫上,太陽正在落山,嵌在舒家塆的河堤,返照得坟地上的乌桕树火一样红。树下的那些石碑上,显考显妣之下的名字,刻得有深有浅,有好看,有不好看,也像蚊子的脚看得清清楚楚,男人姓蔺,女人姓魏晏邹辛肖何舒郑蔡梅向罗都有。坟地旁边,我又发现有人在蓬蒿里辟出了窄窄两厢地,一厢种黑白菜,叶子又肥又厚,一厢种红萝卜,已经长圆了,脸半露在地面。种菜人为了驱赶鸟雀,还新扎了一个稻草人,稻草人扎得还蛮真,男的,戴老式的旧毡帽,穿的是我们镇中学生毕业后扔掉的校服,身上挂满了从前DVD、VCD机上播放的光碟,碟片被风吹得摇摇摆摆,反射出光,撒在黑白菜地里,也射到我眼睛里,弄得我心里毛毛的,浑身寒毛直竖。好像环着蔺家台子的河沟就是一个结界,有千万只蜘蛛吐出看不见的蛛丝盘绕着这个荒村。我想我一个跛子,大半辈子,打着光棍,一身阳气,除了做小伢时偷过几个瓜,也没做过什么损阴德的事,怕个啥,走,穿过树洞,找我的驴去!”
4
池塘从前是藕塘,夏天开荷花,莲蓬朵朵,冬天踩藕,藕又粉又甜。由干涸的池塘爬上去,首先是我们村的杉树林。分责任田的那一年,队长国安领着大伙砍掉了从前绕村的几千棵杉树,改建新房,然后又补种新的树苗,现在也长到电线杆子粗细了。杉树好,成材快,做屋梁,锯檩条,打家具,打船,钉棺材,都用得着。冬天灶膛里缺柴禾烧,元英常让学群学军兄弟伙去捡杉树的枯枝。兄弟俩放早学回来,忙一个小时,就能学军在前,学群在后,四片小脸被北风臊得通红,合着抬一箩筐松枝回家,献宝似的堆垛在门廊上。十几户人家的茅坑都在杉树林里,有的垒墙,有的没有,有一次学群就掉到了其中的一个茅坑里,爬出来满头满身都是粪,蛆乱钻,赤条条站在水井边,由菊平提水,冲了几十桶水,才将他冲出原形。元英只好按老规矩,领着学群,背着书包去各村讨米,回来煮“百家饭”,吃了百家饭,才可以遮辛寒,去掉晦秽。凤英嫂是四川来嫁给国安的,她与国安吵架,喝一六零五死了,国安冬天去修堤,也染风寒死了,学群一个孤儿,去讨百家饭时,那些婶妈与婆婆们心里过不得,直擦眼泪,摸着他的头,说道“好痛人的儿”,一把把秋谷米,将他的书包塞得满满的。一书包“百家饭”煮了一个多星期才吃完。元英常常想,学群会读书,跟她自己亲生的学军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一个是文曲星下凡,一个乃混世魔王转世,是不是跟学军吃了“百家饭”,又常得村小学的老师们送灯油送白蜡烛夜里看书有关?学群小时候也爱玩,跟学军他们冲冲打打,由杉树林杀到坟地,又由坟地杀回村里,两个小充军的,小砍头的,一身黑汗水流,回家感冒发烧,去大队肖医生那里打完屁股针,回来元英还不放心,常要菊平跟着她去喊魂。也是天擦黑的时候,将两个小孩的布鞋压在他们木床的枕头下,两个大人出门,元英在前面走,领头喊:“伢们的,黑了吓到了,记得回来哟!”菊平跟在后面答:“回来了!”闷声闷气的,就像那个黄春元肚子里装着的酒缸一样样。一林子鸟,各样各色,种种声气,都在煮粥一样叫唤。杉树的气味烈,直冲鼻子,初夏的时候,还有金银花跟野蔷薇花的香气陪着,金银花香味甜,蔷薇花香味粉,之外的接骨木与艾蒿林,也多,弥漫着药气。
“你们有空,回来将这些杉树砍了,喊镇西棺材铺的老岳拖走,也可以卖不少钱啊!现在做屋用预制板,用不到杉木,就剩下打棺材一条路了,这是几百口棺材唉!现在它们都被那些鬼藤子缠得紧紧的,野蔷薇藤子浑身是刺,杉树叶也像个针堆,那些麻雀阳鹊站在针堆上吵架,不在乎,啄木鸟抱着树凿眼,不在乎,松鼠拖着个长尾巴,到处找松果,也不在乎,我还看到猫头鼠,转着两个窟窿眼睛,盯着我看。我一钻进林子就后悔了,叶刺跟藤刺扎进我西装裤子里,又麻又痒,火辣火烧,杉树皮上的松毛虫往我脖子里冰冰地掉,粘在我的领带上,领带上本来就粘满了苍耳。驴子,野猪,老子将你们救出来后,莫指望再喂你们,老子拉你们去下汪屠户的汤锅!先是驴子拖板车拖猪,接着是猪拖板车拉驴子,你们互相拉扯着过了梅家桥,去下汤锅!”
穿过野蔷薇藤缠绕紧紧的杉树林,出现在元英婶妈头脑里的,是一两百棵枫杨树、苦楝树、梧桐树、泡桐树、枣树、椿树、榆树、桑树、柳树、桃树、梨树、构树、栎树,它们是自己生,自己长,祖祖辈辈砍了又长,长了又砍留下来的,由刀斧之下、鸟雀嘴边长出来,长在房前屋后,房子拆了,它们应该还在。元英最喜欢的是堂哥国安家门口的枫杨树,一共七棵,长得粗壮挺拔。那时候凤英刚刚嫁过来,形模长得有点像《小花》里的赵小花,名字也跟元英像亲姐妹,她们俩搁得来,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等到木兰长起来,她们三个,又像刘关张,形影不离。国安让凤英管村里的幼儿园,女人们下田去,就将喂足奶的小孩子与挂着鼻涕的半大孩子交给她,木兰与元英也帮忙带,她们在枫杨树的阴凉里玩点窝、双陆、跳绳、跳房子、翻花线、跳棋的游戏,教小萝卜头们唱电影里的歌,给他们讲故事,周扒皮,鸡毛信,牛郎织女,天仙配,廪君盐水女神。凤英真是样样能干,样样精通,下双陆从来没输过,翻花线花样层出不穷,一边翻,一边唱:“花绳新,变方巾;方巾碎,变线坠,线坠乱,变切面;面条少,变鸡爪;鸡爪老想刨,变个老牛槽;老牛来吃草,它说花绳翻得好。”十个手指头上下翻飞。有时候,凤英还能由镇上刘书记那里借到自行车,扶着后座教元英与木兰学,摔得两个小姑子鼻青脸肿。学群脸庞像国安,聪明接她的代。可惜能干的女人气性大,爱较真,命不长,农药那么苦,亏她一口一口咽下去的,她刀子嘴,豆腐心,软肚肠,农药又像烈火。其他的,椿树也好啊,清明里摘椿树尖炒鸡蛋多好吃,香气怪怪的冲鼻子;泡桐树的花紫紫的,苦苦的,有药味,但花萼里有蜜,小满芒种时落一巷子。楝树开花也好看,精细得像蓝花布,榆钱面好吃,一股清新味。桃梨枣杮就不用说了。桑树,对,学群学军他们小时候都养过一簸箕蚕;凤英也常约着元英木兰一起摘桑叶洗头发,挤在水井边,将桑叶汁挤一大盆,绿稠稠的。凤英头发好,让她先洗,元英与木兰帮她搓,拧干水时,两人各握着头发,就像绞床单似的。凤英姐姐,我跟木兰现在都五六十岁的人了,头发还没开始白,都是托你的福,做姑娘伢时跟你一起用桑叶水洗头发的缘故,你要是还活着,头发也不会白的,会又黑又厚,你的身材也不会走样,我们去金神庙跳广场舞,木兰想做领舞就难了。凤英姐国安哥,你们两个能干,都是嘹亮人,在那边再不要吵架,不要打架,不要干祸,黄泉下好好过日子,好好保佑伢们的,在城里讨生活,平安顺遂,多子多福。
“驴子和猪钻出来的荆棘洞弯弯曲曲,密不透风,有十几丈长,出了洞,就像元初老师语文课上讲的,‘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只可惜你们村已经变成一个长草的桃花源了!房子被扒掉了,地基上长出一块一块的白茅,高高矮矮没有修剪过的树散落在四处,从前你们家门口的七棵枫杨树站在中间,大得不像个样子。整个空地,就像郑紫清剪出来的一个癞痢头,从前你们一斩齐的巷子,没了,成群的鸡鸭,没了,冲出来咬我这个小跛子的黑狗白狗,没了,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的老人孩子,没了。日头已晏,空地上方,晚霞一团团像云在灶膛里烧,就像玉皇大帝的宫殿发了火,四周是鸟嚷蝉鸣,白茅草上,草绿螞蚱一波一波地往前跳,一团一团蚊柱在飞旋,蜻盏(蜓)与盐鼠佬(蝙蝠)在蚊柱中飞旋俯冲。我满鼻子草木与虫子混合在一起的气色,心里想,得亏这是不咬人的摇蚊,只吃素,不吸血,不然驴子、猪,还有我这个跛子,大概钻出荆棘洞,就要被轰的一声抬走,连肉带皮,进贡给这些蚊子了。我挥手赶走眼前的蚊影,定睛一看,我看到我的驴子,还有那头猪了!它们就站在七棵枫杨树下,你们家从前的水井旁边,那口水井还冇干涸,所以井边有一丈方圆的青草,长得半尺多深,绿油油的,嫩生生的,映着晚霞光,就像是王母娘娘的瑶池草,惹得我也口水直流。我一路走过来,看到的绿颜色,就是镶在坟堆边的一块菜地,与这口井水边的草地。驴子与猪在刷刷啃草。”
其实也很难说是井。这是国安哥家门口的一个泉眼,哪一年挖通的?不晓得,簸箕大小,用条石砌起围栏,高出平地一尺多,夏天澴河里的水涨到天上,泉井里的水也不会溢出来,冬天澴河变成蚯蚓一样的细流,泉井里的水也不会潦落下去。夏天井水是凉凉的,冰镇西瓜香瓜好,冬天井水温温地冒热气,洗菜洗衣服,一点都不咬手。在国安没有请打井队的师傅们给各户安装压水井之前,大伙儿都来这口泉井里挑水,洗菜,浆洗衣服。多少辈人唉,用破了多少个舀水的桑木小桶,用朽了多少个枣木的桶勾,用断了多少根系桶的麻绳,也没将井水用完,它还像一面幽暗的镜子,照见元英、木兰、凤英她们三个姑嫂姐妹的花容月貌。她们三个有一阵迷黄梅戏,那个凤英姓严,不姓林,木兰爱《打猪草》,元英爱《夫妻观灯》,凤英爱《女状元》,最爱的是《蓝桥会》,学那蓝玉莲唱:“春开牡丹夏开莲,磨房内走出来蓝玉莲。掸掸身上尘与土,再把脸上汗擦干。忧愁愁我只得厨房内面,缺少清泉。杉木水桶拿一担,桑树扁担忙上肩,忙上肩。走出门来抬头看,三天大路走中间,奴家的小情哥,男子行路念文字,女子行路报花名。一行二步念花样,三行四步赛牡丹,五行六步红芍药,七行八步转一个弯,九行十步来得快。来得快,不觉来到蓝井边,蓝井边……”翘着兰花指,乔张做致,多好听唉。后来学群学军两兄弟学挑扁担,也是由这口井开始的,两个小男将先是用一根扁担抬水,七八上十次,才能完工,后来菊平将桶勾系短,让他们分别挑半担水,等到小学四五年级,他俩有半人长了,就可以各自挑满桶的水了。两兄弟放学回来,一人两担,淋漓一路,就可以将家里的水缸灌满。有时候,他们在课间带同学由小学校飞跑回来,舀起一瓢井水就喝,咕嘟嘟灌饱肚子再去听课,有女同学,穿红色的上衣,眼睛大大的,怯生生跟在学群身后,只敢露出半个身子,喝水也是细声细气,像猫子舔水。木兰就跟元英开玩笑,要不我去趟梅家塆,将这丫头说给学群做媳妇?学群听到,脸羞得通红。那首歌是怎么唱的来着?“黄鸡公儿尾巴妥,三岁的伢儿会唱歌,不是爷娘教的歌,自己聪明叼来的歌。竹子爷呢,竹子娘呢,我与竹子一般长呢。竹子长大,做扁担呢,我长大了,做屋梁呢。”两个小子都到了做屋梁的年纪,都长大了,由黄鸡公儿长成了花喜鹊,不太理会他们的妈妈与婶妈了,学军打工造孽,结婚也打劫(结),那个学群,聪明伢,也是几年都难得打个照面。
“我停下来,蹲伏在茅草丛里看。忽然由天上的火烧云层里,冲下来二十几只野雁,撒豆般停在我前面不远处的草丛边。头雁绿羽蓝翅,机警地支楞着深褐色又粗又长的脖子,西装笔挺似的,耐心地等候它的同伴展开脚爪,像飞机一样一架架落地。它们鼓翼由天上飞,一低头就可以看到这片树林子,林中的水井与青草,青草间跳跃的蚂蚱,青草上飞来飞去的摇蚊与薄翅蜻蜓,气味也会被它们闻到,那可是它们的粮食,它们的稻谷与小麦。我心里想,要是我将汽枪带来就好了,今天除了赶回来一头猪,还可以打到几只肥雁,将它们拔毛冲洗干净,开膛破肚,做成腊雁,过年挂在屋檐下,摇摇摆摆,比旁边的风鸡大五六倍,你们来买,就是五十块钱一斤。等它们全部落好,头雁领着它们排队啄虫吃草,那模样,跟木兰养的两头鹅也差不多。木兰对我说,家鹅与野雁都是天鹅种,都长得好,区别就是一个在家里,一个在外面,一个遮风挡雨,一个餐风露宿,我知道她在王婆卖瓜表扬自己。头雁慢慢走到我的驴子一旁。这时候,驴子站在中间,野猪在它左边,头雁在它右边,左昭右穆,好像是它们三个,领着一群大雁,不慌不忙,在王母娘娘的瑶池仙境里,吃着嫰绿的草,用那些蜻蜓蚱蜢打牙祭,草是它们的饭,虫是它们的肉,蔺家台子是一张席,它们来赶席赴宴。”
难怪木兰常提到这个跛子兄弟,他的舌头够用,嘴巴上打蜡抹油又抹蜜,回到四十年前,金神庙冬月间还打皮影戲的时候,他就穿开裆裤,坐在第一排赖着不走,他真该由他爹妈舍出去,跟着云梦县的秦师傅学打皮影戏,做一个皮影匠,才不辱没他这个新农村网店店长的天分唉。水井边的这片空地,是当年凤英办幼儿园的地方,也是后来学军学群他们玩耍的地方。像这样天擦黑,他们吃过晚饭,不敢去村外的稻田棉花田野,不敢去村边的杉树林子里野,就在这块空地上玩“闯麻城”的游戏,这边学群带一群孩子,手握手围紧成一个圆圈,那边学军带一群孩子反复冲撞,看能不能将哪个小孩由圆圈里冲散出来,冲散出来的小孩又加入学军的阵营。“天上满天星,地下闯麻城。麻城闯不开,独要某某来。天上满天星,地下闯麻城。麻城闯不破,是个孬家伙。”村里所有的孩子的名字,大人的名字,小学校的老师们的名字,男孩子们女孩子们的名字,都在这个“某某”里填空,被响亮地呼叫过。只有你们的名字在“闯麻城”的游戏里,被叫出来,你们才算在世界上真正地“注册”,你们才算是加入过这个能指滑动的替补游戏,有了专名,麻城的象征是什么呢?反正不会是麻将。唉麻将也是城。你们的先祖为什么留下这样的攻城暴力游戏?难怪你看起来文绉绉的,实际上又蛮又野。女孩能加入这个游戏吗?有一天,林墨听我介绍这个游戏,瞪大她龙眼般的眼睛,向我唠叨了半天的弗洛伊德拉康之类,听得我心里发毛,一头雾水。
“一阵凉风由草地上刮过来,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冷噤,往天上一看,云霞变成了葡萄紫,月亮由白纸变成了烧饼色,月亮旁边的长庚星也亮眼起来,天就要黑了。天一黑,你们蔺家台子的名堂多,我又是一个胆子小得像老鼠的跛子,又没拿手机。我赶紧折断身边的一根构树枝,捏在右手里,左手叉开,像梅超风的九阴白骨爪。我听说艾清他们在汉口沈阳路的菜场里,就是用手指叉进鸭群,卡住脖子杀鸭子的,他一次可以用左手叉到四只鸭子,我要是能叉到两只雁,就等于是叉到了一千块钱!我由白茅丛里跳起来,右手挥着树枝,左手叉着五指,打领带,穿皮鞋,一身的黑西服粘满苍耳子,一拐一拐朝绿草地上的雁阵冲去。负责站岗的大雁嘎嘎长鸣,并不惊慌,其余大雁停下啄食,脚爪后蹬,就由青草间冲飞起来,我耳朵边飕飕作响,像放箭一样,一阵阵腥热的气息掠过我的头皮。我发现头雁还在水井边喝水,它的脖子虽然很长,但还是够不到水面,驴子与黑猪在帮它!它们两个将头低垂到井口,搭成一个肉拱桥,头雁就站在‘桥上,将脖子伸到水井中央,一饮一啄。我的手指刚刚碰到头雁尾巴上坚硬的翎毛,它也是嘎嘎一声长鸣,双脚蹬离驴头猪头,擦过我的肩膀,冲到正在空中结阵的雁群最前面,将它们领成人字形,朝南边晏家塆、向罗塆方向飞去。抓不到雁,总算没有被雁啄到眼睛,算啦,我挥舞右手的树枝,去抽打那头黑猪圆滚滚的屁股。一头半大的黑母猪,四面都是荆棘围住的树林,只要我守住那个黑驴钻出来的盘丝洞,它还能长出翅膀,像那些野雁一样飞到天上去?它以为它是电影中的那个小飞象,有一对能飞的耳朵?没想到,黑猪屁股一缩,后腿紧绷,四蹄都攒上井台,它回头看了我一眼,两只猪眼笑模笑样,然后车转身,‘扑通一声跳进水井里,咕嘟咕嘟沉下水去,翻起漩涡水花,转眼就不见踪迹了。唉!雁飞了,猪跑了,好在我的驴子是老实驴子,没跟大雁一起飞,也没有跟野猪学潜水,它一声不吭地趴在井水边看着水花涌腾,安静得像个学生。我心里也不再责怪它,赶紧抓起它的缰绳,我们一人一驴,走出草地,钻进盘丝洞,穿过干池塘,翻过坟地,爬上小澴河堤。天已经完全黑了,下弦月,满天星,我牵着驴在堤上走,一脚高,一脚底,堤下田接田,塆过塆,路连路,乌漆麻黑。我心里想,要是叫上木兰姐就好了,她办法多,腿脚又麻利,眉头一皱,一个妙计连着一个妙计翻花线般使出来,头雁跑不脱,野猪也跑不脱,能成为你元英姐团圆酒席上的两道好菜!”
猪肉可以,但雁肉不行。雁南飞,东西南北地奔波,吃它不吉利唉。元英婶妈靠在明黄色乡间巴士的木头座位上,窗外是宝成路上闪过的一棵棵粗壮的白杨树。白杨树是学军学群过十岁那年,由军分区的小伙子们扛着锹由卡车车厢里跳下来种下的,凤英国安也是那一年走的。太阳已经变荏,在往西边的舒家塆堤树上落下,白杨树与树外的田园沐浴在金光里,巴士开着的往镇上去的柏油路,崭崭新,好像也变成了一条金光大道。与树堂瞎子讲一早上,与木兰鬼混一上午,又遇到这个多嘴多舌的楚平,误了好几趟巴士不说,日头看着就掉下去了。楚平的心思元英晓得,他想跟守寡的木兰搭伙过日子,心里喜欢,又担心木兰看不上他这这个跛子。不说破,大伙还能说说笑笑,真捅破这层窗户纸,难为情,熟人都做不成。夜夜辗转反侧,楚平想出的办法是求元英去说合看看。也不是不行唉,五六十岁的人了,太阳落土坳里红,还有几个日影?凑合着过。只是木兰担心世人笑话,永朝不同意,彭兰兰又拿住木兰这个软肋,好好的一个硬气婆婆变成由她捏的软杮子,所以还不如跳跳广场舞,搞搞一条龙。“我会跟木兰好好讲,有一个人煨脚,冬天睡觉都暖和些!学军这个团圆酒,你做叔子的也要操心,你已经去过蔺家台子,就找几个人,扛锹带锯,将场地收拾清爽,好让木兰开席,让学军霞霞晚上有簸箕大小的一块地方睡。”元英是能拿主意的人,能当木兰的半个家,这是她提出的要求。楚平欢天喜地答应下来,何砦水水的工程队已经由哈尔滨回来休冬假了,他去喊他们来就是了。“我去淘宝上搞一条红地毯,就由驴子拱开的树洞铺进去,到时候,你们接客、摆席,出问题我负责!”暮色苍茫里,系在候车亭上的黑驴好像也听到了这句话,了解到自己立下了打开蔺家台子的第一功,斜阳穿过大构树,洒了它一身,它由沉思里抬起头,吭唷吭唷叫唤,元英坐的巴士,就是这个时候由前面几站罗陂、涂河集、星光村、高埠潭开到的。
5
下車的地方是路西小学,孩子们正在放学,系着红领巾,奶里奶气,一队一队,像鸭匠们用箩筐挑出来的小鸭娃。元英婶妈最爱看这个,她早晨到菜场买菜,会特别翻过铁路桥,来看小学生上学,就像猪八戒瞅人参果,直流口水。有时候碰到孩子们出操,奶里奶气踢正步,她都能拎着菜篮子,在铁腥气色的栏杆外,看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以前大家都随便,家家三四个娃娃汗津津地挤满小学,现在金贵了,天天清早由校车去各村村口接到人,傍晚再坐校车送回去。全镇生养的孩子,哇啦哇啦坐进一个路西小学念书,还不嫌挤,之前,哪个村没有自己办的小学?孩子们多好看,男孩虎头虎脑,女孩似花花朵朵,每一个都可以发一条鲤鱼,让他们抱怀里跳到年画里去。他们像刚刚绽出的葵花,像枝叶里刚刚泛红的苹果,像早上七八点钟的太阳。元英闻着由身边挤过的男伢女伢头发中蓬蓬的肉香味,转念想到霞霞与林墨,心情又有一点低落,你们两个媳妇,不开窠,不生蛋,光生气,为人一世图什么?不为自己想想,也为我这个婆婆想想啊,五六十岁的人,没有孙子孙女带,就像老母鸡春上没得小鸡带,它会扎起翅咯咯啰啰叫唤着满村追人的。
元英婶妈提着包走上铁路桥时,遇到了元初老师。桥是水泥桥,暗黑光滑,泥鳅一般,栏杆上贴满了各色小广告,调皮的小男生们也在上面写一些俏皮话。桥下是四根银亮铁轨的京广铁路,最早走蒸汽火车,轰隆轰隆地吐云气,要花好几分钟,慢腾腾地动山摇地经过我们镇,将每一幢房子都摇醒,后来换成内燃机火车,火车头像蜻蜓的脑袋,吐着黑灰的烟柱,哐当作响,神气活现,也不快,站在铁道口老梁指挥的绿色三角旗子外,可以盯着绿皮车厢车窗里乘客的脸看半天,现在换成了动车,飕的一声,几秒钟就由封闭起来的铁道内,由镇头钻到镇尾,钻入田野消失不见了。元初老师由菜场买菜回来,塑料袋里拎着两棵莴笋、五六个红萝卜,莴笋叶与萝卜秧子都蔫妥妥的。这个夫子唉,买菜是早上好,这天擦黑人家收摊的时候,能挑到什么好的?他一个那么讲究吃的人,现在也将就了。人活在世上一辈子,少年青年时时间像蒸汽火车内燃机车过得慢,中年老年,时间就像动车一样,飕一下就蹿起走了。元初老师年轻的时候,长得漂亮,生得风流,不用化妆,就可以去唱戏,演罗成、杨六郎、董永、洪常青,在镇里的元旦晚会上朗诵《风流歌》,唱《北国之春》,现在是满头白发,裹在羽绒服与狗钻洞绒线帽里的一个小老头了。元初老师爱喝酒,早上在肖邹路汪红英的牛肉面馆里喝早酒,中午在路西小学的食堂里喝中午酒,晚上回到家,由他屋里人,也是他从前的女学生何翠娥弄夜酒,说是餐餐酒,其实量也有限。今晚的下酒菜,翠娥多半是要做尖椒炒莴笋丝,五花肉烧红萝卜。会有一碗韭菜蒸鸡蛋吗?那时候学群读书好,元初老师不晓得几喜欢他,四月天,能将饭桌摆到水井边,又没有蚊虫苍蝇飞出来的时候,天擦黑元初老师会来家访,菊平陪他喝酒,学群就去田里割韭菜,回来在水井边摘干净,交给元英切细蒸鸡蛋。两个人就是几块蒸腊鱼、一碗蒸鸡蛋、一碟冷臭豆腐臭酱豆——如果有几块风鸡,就是元初老师的最爱。滋滋喝到八九点钟,元初老师是小酒盅三五杯,菊平要喝一搪瓷茶缸。天上月亮挂到前面艾清家屋顶的瓦脊上,将苦楝树泡桐树的花枝影筛到饭桌边的空地上,叶羽羽,花团团,精致好看。菊平一个木匠,元初一个教书匠,他们也很有话讲,能搭上白,红赤着两张脸,由今年水稻棉花小麦油菜的收成,到如何摸鱼掏麻雀打兔子钓黄鳝,到谁家订了《故事会》《今古传奇》《辽宁青年》《知音》,电影是《少林寺》《小花》好看,小说是《玉娇龙》《西游记》《射雕英雄传》好看,《隋唐演义》的十八条好汉是谁,《说岳》里周侗到底有几个好徒弟,《射雕》的天下五绝是谁,清朝的皇帝由头到尾,又是谁。学军学群蹲屋里,学军鬼画桃符做作业,学群翻着《少年文艺》《故事会》等学军,元英在一边架纺车,手捏棉条纺棉纱,也听得津津有味。喝完酒,元初老师一身西装,骑上他的飞鸽自行车回学校,身影在月亮地里一明一暗,他们一家人,心里都有一点依依不舍。等到鹤林退休,元初老师可以做校长的时候,初中撤了,他只好掉头去路西小学教小学生,好在民办老师转成了公办,做了国家的人,马上就要退休了,一个月也有好几千块钱拿。
元英婶妈跟元初老师打招呼:“您认得我吗?我是蔺家台子的元英,我是学群的婶妈,学军的姆妈。”
“认得认得!您的酱豆腌得好!风鸡第一名!学群是我的学生,是个作家,在杂志社做编辑。”
“下个月初八,他带他媳妇回来,在蔺家台子跟我儿子学军一起办席,您来坐席,喝酒,酒是金神庙黄春元自己酿的粮食酒。”
“我将这个大日子记在手机备忘录里,到时候一定去!我有三十年冇见到学群了,我骑自行车去!”
“莫骑车,我让学军开车接您,这样晚上也可以安心喝个酒!”
就这样,元英婶妈将当日团圆酒的首席,在我们镇的铁路桥上订了出去。暮色苍茫的小镇,由南到北火柴盒一般堆积的千百幢房屋,京广铁路的钢轨之弧贯通其中,在晚照里灵韵闪动,一列动车龙卷风一般掠过,时间是一刹那,刚刚够元英婶妈拢拢头发,元初老师擦擦眼镜片。
元初老师不仅够资格坐首席,还可以做媒人,只是谁来跟他登对坐第二席,做女方的媒人呢?元英婶妈初战告捷后,很快二席的客人,也确定下来了。她匆忙下桥,回到中港小区十二栋,坐电梯到八楼家门口,打开防盗门,将包扔沙发上,系围裙拧煤气灶阀门做晚饭。菊平不在,晚饭是三人份,用电饭煲蒸饭,高压锅吃吃喳喳炖一个排骨藕汤,再做一堆大白菜烧肉丸子。在自己的厨房里,元英也是一阵龙卷风,虽说比不上木兰那闪电侠,立马就能变出几个小菜,像搞魔术。十几分钟后电饭煲跳闸,高压锅到点,她将菜汤饭分成三份,一份自己风卷残云一般吃掉,另外两份装进饭盒里,一份送去给在肖邹路开卡拉OK的学军,一份送去给在“一条龙”做衣服的霞霞,这日本牌子的保温桶好,要是走得快的话,桶里的汤都不会荡凉,霞霞坐在缝纫机前一小口一小口喝的时候,还会烫到嘴巴呢。
晚上七点,天色已晏,小半个天空的晚霞沉寂之后,街巷、马路、手机卖场、加油站、超市次第亮起灯。我们镇上的人吃过晚饭,大概就是镇中的学生老师上晚自习;镇上年轻一点的女人穿睡衣出门遛狗;年纪大一点的披着纱巾去跳广场舞;老头子在客厅电视上看《新闻联播》,看完《新闻联播》看养生节目;年轻一点的男人,喝一点酒,去肖邹路几家卡拉OK厅唱唱歌,到十点钟后,在农业银行门口三五家烟气腾腾的烧烤店吃几串肉,喝杯啤酒,回家去跟遛完狗的媳妇会师。学军的畅畅卡拉OK开了一年半,生意还不错,年轻人爱来,那些来万卉庄园里过周末的大城市人,有时候也会图便宜,开车跑过来唱歌,吃肖邹路附近的烧烤、狗肉和牛肉面。学军不在前台接客,收银的胖姑娘娟子的头发在对门的“环亚美容”烫得黄黄的,果然像玉米须须,见到元英喊“伯妈”,说保生哥跟环亚美容的老板娘黄秀丽,来找学军哥,他们在包房里谈事情,学军哥让伯妈您直接将饭送去包房。
包房里液晶电视上,在放着罗大佑的《恋曲一九九○》,画面里一个穿着花布衣裳的女子在芦苇荡里扭捏,声音却被掐掉了。保生、学军跟黄秀丽三个人坐在茶几一边长沙发上讲话。保生和黄秀丽出来夜跑,都吃过饭,看到元英送饭来,忙让学军边吃边谈。保生跟霞霞一样,都是丰山镇滑石冲人,霞霞为她弟弟,没读到么子书,初中毕业就去广东打工,保生考上师专,先教书,后来成了有头有脸的人物,他留着大分头,前额宽,方脸膛,耳垂也厚。学军说保生哥在搞“夜市经济”,就是让城里人坐城铁走高速公路,来这里住两天,游泳唱歌搭帐篷吃锅巴饭摘蓝莓摘桃子看星星看花草啥啥的,所以常来学军这个远得没边的“小舅子”这里来考察“唱歌”生态,他跟孝感城里教英语的原配媳妇离了婚,现在跟黄秀丽好,丽丽的“环亚美学生活馆”就是他取的名字,上个月跛子楚平就是在那里剪出来的宇宙第一帅发型,相比之下,周润发楚留香易烊千玺,都不在话下,被贴在墙上乖乖认了个输。
“元英伯母,您的计划学军跟我报告了,好!学军,你妈是在搞非物质文化遗产,你跟霞霞两个人,闹离婚归闹离婚,这个活动要支持,我全程跟进参加!蔺家台子是一个好地方,丽丽跟我说,这个荒村四周都缠着野玫瑰刺藤,中间是废墟跟古树,活灵活现就是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玫瑰公主睡美人的故事发生地,是拍婚纱照、拍悬疑电影、哥啥特电影的好地方。我们要将它开发出来,城里人自小都是听这些童话故事长大的,他们懂,会喜欢在那里搭帐篷看星星捉萤火虫,伯母你搞这个团圆酒,就是帮我们破了一个题,开了一个头,谢谢您!下个月初八晚上的饭局,我与丽丽都要去,我们都尝尝黄春元的酒,真酿得好,我就给他填表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保生哥说话的时候,嘴巴、额头、眼睛都在发亮,丽丽像一只狸花猫窝在灶门口一样,捏着他又白又肥的手,靠在他身上,藤子缠树,没得骨头,也没得个样子唉。童话故事?白雪公主?玫瑰公主?那个偏僻的地方,你怎么搞?
原来学军对办酒的态度变得积极,是被保生跟丽丽游说的。元英婶妈有一点难过,转念头想一想也没啥,非物质啥文化遗产也好,哥啥特电影也好,蒸汽啥朋克也好,来了都是客,你搭你看星星的帐篷,我开我解冤结的宴席,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元英一边收学军的碗筷,一边请保生到时候来坐席,当女方的媒人,跟元初老师对着坐,元初老师年纪尊,是一位,保生要委屈坐二位。保生答应了,说不存在,尊师重教应该的,丽丽也要陪他去,说会带上新出的华为手机,去给他们拍视频,做直播,这种手机的夜景模式好用得很。两个人穿一身打勾勾的运动服,一个宝蓝,一个粉红,情侣装,保生说完就要告辞,带丽丽去镇中学塑胶操场跑步。学军留他们两个对唱几首情歌再走,保生说留到下个月,我们在蔺家台子唱,到时候你将音箱话筒都备好,让你们听听我俩唱歌,关键是丽丽,她要是肯开口,你们蔺家台子的黄鹂恐怕要羞死一大半,栽倒在枫杨树下给野猫叼去解馋,哈哈哈哈哈哈,保生丽丽两个说完,调好华为手机上的跑步软件,一前一后,小跑出了畅畅歌厅花花绿绿的气球门。
6
就像清早走在小澴河堤,元英在“一条龙”老街新铺的水泥路面上走得飞快,出的一身汗,怕不得比在操场上扳命的保生与丽丽少。入夜后一条龙除了几只鬼头鬼脑的野猫野狗,冇得什么人,它要到早上七八点钟市集开张的时候才醒得来,真正的开锅一般的热闹,则要等到两个月之后的年关,那时候各处打工的做生意的都回来了,将各处的空屋都住满,白天晚上都来镇上消遣,到一条龙挤一挤,像北京上海早高峰挤地铁似的,被人踩脱鞋跟,弄脏新衣服,才好像是回乡过了个年。那时候街上人流涌动,好像澴河发大水一样。当然,要是保生哥的“夜市经济”搞出名堂,平日这条街上跳出来一堆一堆的城里人也说不定。最南头的网吧还开着,几个黄绿头发的年轻人在里面蓝荧荧的电脑屏幕前玩网络游戏,与几千里路外的人一起攻城拔寨,打打杀杀。往北走,龙头之后,一片一片鳞甲,小饭馆、棺材铺、童装店、理发店、五金店、家具店、电器行都拉下了银白色的卷帘门,霞霞在铁路桥下的紫霞缝纫店开着门,没有关张。大半个脸庞的月亮由东边的青山里升起來,挂到中天,照着曲折的一条龙,照着与一条龙一墙之隔的京广线铁路,再过几天,月亮就圆了。一入冬,北风吹,树叶落,村镇里的老爹老婆也死得多,大伙忙着送上山,霞霞做寿衣,忙不过来,从早到晚,双脚都定在缝纫机的踏板上,刷刷刷,刷刷刷,好像蚕吃桑叶,一天不停。平时没事,元英也会跑过来帮霞霞动动剪子。霞霞干活的时候,爱用手机听黄梅戏,这个跟凤英像。说起来,霞霞长得排场,形模也像凤英,只是凤英是由西边四川的山里来的,霞霞是东边的青山里来的,霞霞的身材更高挑些,不太爱讲话。
元英将饭盒放到堆满白色粗棉布的案板上,霞霞停下踩机子的双脚,却没有立马过来吃,她听黄梅戏入了神,听的是严凤英的《小辞店》:“来来来,来来来来,上前带住了客人的手,叙叙你我当初。曾记得客人哥店前一走,肩背包裹手拿雨伞口叫投宿。我将客人迎进店口,我亲手倒杯香茶我问哥哥的情由。我问客人家住何首,你说道家住湖北省贵府在黄州;我问客人高堂父母可有,你说道你的二爹娘早把我的哥丢;我问客人昆仑有几首,你说道无有弟兄独占鳌头;我问客人兰房可有,扯谎的鬼也,你说道无有妻子在江湖漂流;彼此间问我的哥何事为路,你说道贩翠花在苏杭二州;我问客人久住是就走,你说道只要生意好久住我的店头。在店房我看你为人忠厚,瞒公婆和丈夫私配鸾俦,实指望我们配夫妻天长地久,哥哎,未想到狠心人要将我抛丢!你好比那顺风的船扯篷就走,我比那波浪中无舵之舟;你好比春三月发青的杨柳,我比那路旁的草我哪有日子出头;你好比那屋檐的水不得长久,天未晴路未干水就断流。哥去后奴好比风筝失手,哥去后妹妹好比雁落在孤舟,哥去后奴好比贵妃醉酒,哥去后妹妹好比望月犀牛。哥要学韩湘子常把妻度,且莫学那陈世美不认香莲女流;哥要学松柏木四季长久,切莫学荒地草有春无秋;哥要学红灯笼照前照后,切莫学蜡烛心点不到头。为我的哥哥娘家路三年少走,我为哥与亲戚朋友们做下了对头,我为哥与公婆常常角口,我为哥亲丈夫打骂不休。千诉万诉我诉不清楚,我好比搭上了强盗船失错在当初……”元英跟着霞霞一字一腔地听完,不由得热泪盈眶,抬头去看霞霞,在台灯的一团暖光里低着头,眼泪水滴落在缝纫机的虎斑皮面板上,像雨珠会聚在荷叶盖,已经积成一小潭清水。
“女子,你莫哭唦。”元英劝儿媳,其实她自己也忍不住,想到这个戏里的柳凤英,唱这个戏的严凤英,还有学群的妈妈林凤英,又想到自己,想到这个儿媳,果然是男怕访友,女怕辞店,一时悲从中来,觉得人生又黑又苦。无论如何,她得由这苦黑里先爬出来再讲,元英这样想着,伸手去案板上扯来一条白棉布,递给霞霞擦眼泪。霞霞接过孝布擦了两把,又哭,这一次,就像是小澴河破了堤,眼泪直流,没有办法捂住。元英说:“女子,我晓得你在外面做活路,吃了亏,受了累,心里苦,装着事,你要是觉得这个团圆酒不该办,我也同意,我这就给树堂瞎子与木兰姑妈打电话。你先吃饭,汤都凉了。”霞霞不做声,伏在缝纫机上,掏心掏肺,呜呜地嚎啕大哭,两个肩膀抖得厉害,背心一耸一耸。那年学军将她领进家门,说妈这是你儿媳妇,我们领了证。元英看着她红红的脸,头发黑,腰身长,觉得这女子长得好,挺喜欢。他们一起打工,过年有时候回,有时候不回,回来也就是住两三天就走,像住宾馆,元英也只来得及扫几眼她的肚子,看看怀上了没有。直到去年他们两个决定离开广东回来做事,才算是有了常常的碰面。刚回来的时候,霞霞身体虚,黄皮寡瘦,元英隔天就去菜场买鸡子炖给她吃。学军鬼打墙,跟她合不来,两人一个住卡拉OK厅的长沙发,一个常睡在缝纫店的案板上。看得出这女子心性高,心气大,懂事,对元英也好,不吵架,客客气气的。但这哪里像一家人唉,有时候元英想,还不如一起吵过,骂过,闹过,哭过,上吊,跳井,撞火车,吃老鼠药,被生生地扯回头,才算是真正的婆媳伙里。霞霞的事,元英不晓得,当年凤英的事,元英也不晓得。哭吧,女子,人活一世,哪有不走错路,走迷路,走失路的时候,谁没有一本糊涂账,谁没有一个亏心事,哭出来,上天听到,改了主意,就好了。满屋的白孝布散发出草木浆汁的清苦香,元英心里柔柔的,皱成了一张黄裱纸,陪着霞霞一颗一颗掉眼泪,第一次觉得跟儿媳妇这么贴心贴肝,隔得近,是黄陂到孝感,县(现)过县(现)。
两个女人在世上哭,群星中的月亮照着我们的村庄与小镇。那群大雁飞到了哪里?蔺家台子藤蔓交缠的荒村中央,青石围栏,水井波光荡漾,一头野猪由水井里钻出来,像一只水獭般,探头探脑,浑身湿淋淋,在井沿上下独自嬉戏。肖家塆一片墨汁黑,楚平跛子别墅一般的房屋却灯火通明,全村也只有他一个没睡,在窗边的一体机电脑上逛淘宝,为他的心上人网购锅碗瓢盆,他的热心,木兰不晓得,却被窗外候车亭边的黑驴看在幽暗的驴眼里。木兰领着她的舞队,在金神庙的广场上,将佳木斯舞跳到最后一曲,马上就要与姐妹们一起,按开手机的手电筒,在细细光柱里,一道摸黑走夜路回家了,笔直的柏油路,两边长满了妖娆的小松树。保生与他的女友黄秀丽在镇中操场上大汗淋漓跑到最后一圈,很快就要完成十公里的小目标了,路西小学的朱元初老师为前列腺折磨,第一次起夜,他闻到尿液里莴笋丝、萝卜丝与蒜叶混合在一起的气味。金神庙的黄春元在他的作坊里忙上忙下,已经接到满满一桶酒香凛冽的头道曲,特别去朱红色金神桥上抽了一支蓝楼烟。魏家塆的树堂瞎子,听完《新闻联播》,又听《百家讲坛》,又听《奔跑吧兄弟》,已经摸索着遥控器关掉了汇聚天下大事的电视机。挟着霜粒,西北风忽忽地铆倒吹,越过麦地、菜地、坟地、河堤、道路、村庄,被枫杨树与白杨树演绎得持久而悲伤,回应着我们镇流泪的母亲,嚎啕大哭的女子。
霞霞哭了一个多小时,够一架波音飞机在狂风暴雨里,上下跳跃颠簸着由北京飞到武汉了,她才慢慢消停下来,抬起头,眼睛肿得像桃子,端起碗筷,默默地吃饭,好在学群送的保温桶质量确实好,饭跟汤都还是温热的。元英等这女子吃完,在她又温和又虚弱的笑脸里收拾碗筷,重新踩进月亮地,拎着保温桶回小区。
这一天,早出晚归,有一点累唉。元英婶妈临睡前与菊平叔叔讲了几分钟的微信视频,他穿工装戴安全帽,正准备出发去上夜班,晚上吃猪肉大白菜炖粉条、南瓜块打底的粉蒸排骨,喝了一小瓶红星二锅头,精神头不错。听完元英的报告,菊平说:“你办事,我放心,不要怕用钱,钱是水,有去的,才有来的。还有就是打电话把学群跟他媳妇喊回来,他们在大城市混日影,失魂落魄的,也不容易,这几天,我常梦到国安哥,穿着学群在中学穿旧的校服,对着我流眼泪,他要是还在,领着我们修高铁该几好。你摆团圆酒,明里为学军,暗里是为学群。我们这一房,国安哥是长子,到学军一辈,学群是长子。他们两个,都不能光为自己活倒。”元英说:“你莫操些洋心,工地上注意安全,晚上寒,又是风又是霜,襄阳还在北头,更冷,下班打桶热水泡个脚再睡。”每天也就是二三分钟,萝卜白菜没得油盐的淡话,酱醋着料都不给,但要是没有这些话,元英就会睡不着。
拨学群的电话,他在北京开会,他媳妇林墨在法国做访问学者。“林墨正好下个月回国,我中午时去天河机场接她,然后黑了开车回来。我们用手机导航,您家莫担心。”在一个名叫京师大厦的酒店里,学群用家乡话跟元英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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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初八,果然是大雪纷飞的一天。分别与聚会之地,天河机场的候机与接机楼里的中央空调给力,五湖四海的客人来到这里,人声鼎沸,衣冠楚楚,温暖如春,机场上彤云密布,雪花飞舞,摩擦着闪光的玻璃幕墙,一架架飞机轰鸣,巨大的钢铁之雁,空中楼船,俯冲上下,收起或伸出铁爪,将云梦泽的旅客迎来送往。林墨推MUJI的黑色行李箱,穿修身的黑色外套,亭亭地由国际航班的C出口走出来,看到我,一张冷漠脸迸发出来调皮的笑意。之前她由巴黎飞到莫斯科,由莫斯科转北京,再转到武汉,一万多公里,半个地球,因为是由北方飞过来,看到雪也并不稀奇,好像雪花是她由北极带过来的。“学群,在西伯利亚上空的时候,我睡醒过来,看到极光,觉得自己好像是在虫洞里,又好像,我是踏著五彩祥云来娶你这个紫霞的。”她一身雪气钻进副驾,捏住我的手,将我们一年多的分别重新连接起来。因为睡了一路,她显得神采奕奕,唉,到底谁是紫霞谁是至尊宝?这么多年我们都在轮流做。“师父我们要去哪儿啊?”“天竺。”对,这是我们常常戏谑的切口。
我就是被元英婶妈喊回来参加团圆酒席的蔺学群唉。我们出机场,打开导航,绕上武汉郊区在沼泽之上交缠环绕的立交桥,驱车奔回家乡。其时云天昏黄,暮色降临,大雪在打开的大灯里纷飞如席,比白天下得更加稠密。气温骤降,所以雪也都存住了。公路边的田野、湖泊与村庄都茫然一片,雪天的暮色,有一种清醒又晦暗的明亮,好像黎明时分,由梦中醒来。“我觉得你老家特别多的桥,也爱给桥取名字,你看府河桥、沦河桥、毛陈桥、小澴河桥。”她指给我看。久别的重逢,正在降临的奢华雪夜,都让我们觉得兴奋。之前我与林墨也回过我们镇,但到蔺家台子去是第一次。写了那么多的文章,向她描述过几乎全部的童年,我并没有勇气带她走进荆棘交缠的荒林,它已经将我这个“紫霞”或者“至尊宝”困了太多年。由国道转向省道,由省道转向乡间的公路,车辆变得稀少,只有漫天的飞雪与雪中的家乡,这是“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的感觉,山就是在我们车后,原驰腊象,离我们越来越远的大别山诸峰。
只是除了“犬吠”,也会有车辆的轰鸣,“白屋贫”也不太对。我们由一○七国道折转向西的时候,路边的万卉庄园尚有灯火,好像一座巨大的吞没着雪花的宫殿,宫殿的格调,大概是综合着希腊风与中国风的庙宇。长富大伯的农家乐生意好,这样的风雪天,将城里人吸引到这里来吃烤羊、泡温泉、谈情说爱,谈何容易。他本人,应该已经将他肥硕的身体塞进他的宝马车里,去赴元英婶妈木兰姑妈她们操办的酒席了吧!学军已经建了一个“团圆酒”的微信群,里面涌进来二十几个人,他们用语音与视频报告着酒席的进展,客人们的来临。八点钟,酒席正式开始,这是树堂瞎子定的,管你们是由襄阳工地上回来的爹爹,还是由巴黎武汉回来的博士,管它是下雪还是下刀子,良辰吉日,一刻都不能错!群主们都立下了好大的规矩唉。
向下穿过保光村的铁路隧道,抬眼便是茫茫飞雪中我们老家的三四十个村子。我跟林墨讲,可能这些村子,就是你们大巴黎拉康派分析家们所谓原初的记忆,原初的创伤,作为我们出发点的原初事实,瞎子树堂用他的拐杖敲打过,跛子楚平拖着他的瘸腿走过,我们认识这个地方的每一棵树,在每一个池塘的褶子里摸过鱼,每一座桥墩上钓过虾。林墨一边划手机,翻看“团圆酒”微信群里面绵绵不绝生成的语音视频与文字,一边关掉了导航,她说:“百度地图上并没有蔺家台子,它是一个空,但是这个空,现在多么热闹,被这么多人喜气洋洋地填满了。”
的确是。一路上,元英婶都在担心我与林墨找不到村子,她知道我对老家的道路已不熟悉,有一次清明节回家给父亲上坟,还走迷路到了张长塆。但今天晚上不会啊,在我们车子的正前方,在大雪纷飞的田野上,在其他灯火寂寂的村落中间,有一个灯火繁盛的林砦,锣鼓喧天,五颜六色的烟花一阵一阵上升到天空,在雪片里绽放,“合成一天音响的浓云”。林边的空地上,好像还立有两根木竿,在扯着幕布一闪一闪地放电影。我们一眼就能够认出来,那就是我的家乡,它在木兰姑妈她们的铁锅里,在红华金华庆华的锣鼓里,在学军霞霞的微信群里,在楚平叔搭起来的三顶帐篷里,正在一点一点累积着走向热烈的顶峰。
金神庙桥的赤红栏杆上已经积起了五六寸厚的积雪,变得臃肿不堪,翻过小澴河堤上白杨树围成的雪洞,在四散惊飞的喜鹊堆里下到往殷家塆的村道,村道两边负雪的小松树,好像是一群钻风小妖怪,被老北风吹得摇摇摆摆,它们是由《西游记》里,被木兰姑妈派出来巡河的吧?澴河的水,无比的甜,抓个瞎子做晚餐?堤边殷家塆木兰姑妈家没有亮灯,她已早早锁上防盗门回到娘家指挥她 “一条龙”的运作,压水井边,两只大白鹅并不惧怕风雪如刀的严寒,还在冰水里抵着两只脑袋,踢踢踏踏啄食。由殷家塆转入宝成路,宝成路边楚平叔的“本土网农村电商服务中心”的两间平房,与房前绿色的候车亭也沦陷在雪堆里。平房边的大构树张开如同巨伞,树冠表面白雪皑皑,树冠里面,当我们的车灯自下往上斜射进去时,尚可见到红艳艳的构果,草莓一般翕合,饱含汁液,猩红欲滴,星星点点,嵌在层层婆娑的翡翠绿叶间。一种比麻雀更小的鸟,小时候我觉得它是“金丝雀”,后来看《庄子》,又觉得可能是那种“斥鴳”,千百只,盘旋其中,一次飞出一尺远,一辈子的鸟生,可能就羁绊在这个花叶如沸的大构树国里。“我离开巴黎的时候,候机大厅中央有一棵装点起来的圣诞树,彩带,灯泡,塑料感十足,也比不上这棵构树又粗又壮又好看。”林墨叹息道。楚平叔的网店固然是关门歇业,他的乖驴子,也应由他骑着去参加蔺家台子的盛宴了,不会被留置大风雪里,拴在候车亭边沉思。要是楚平叔忘记它的话,我们也同意它重新咬断绳索,去上穷碧落下黄泉,在周边的山河与深井里,去找它那头来路不明的野猪朋友。
由肖家塆向西经过晏家塆,向北拐上魏家塆后自东向西的村道,我们已经可以看到茫茫飞雪里,三辆小车与一辆皮卡依次停泊在路边,白雪覆盖着魏家塆村小组的麦田与菜地,掩压住菜地外的大片蓬蒿林,玉树琼枝的蒿林之外,就是我们的目的地。我停车、熄火,关上车灯,由热烘烘的车厢里出来,与林墨手拉手,逆向北风,沿着比我们早到的客人们隐隐约约的一行脚印,在深雪中,奋力踢蹚着向灯火通明的荒村走去,她长发飘飞,我的深蓝羊毛围巾也被北风拉成一条直线,雪花旋冲进我们的脖子,炽热又冰凉。
放电影的两支杉木杆立在村东蒿林里,三四米之高,稍远就是我们村的祖坟地,坟垅成为浑圆雪丘,石碑历历,我的父母就葬在其中,祖父母们也是。坟垅间摆下的放映机,举着铁臂,将五色变幻的光柱,穿越挨挨挤挤的雪片,自东往西,长长地投射在展开的长方形幕布上。我们认出来,电影是陈冲、刘晓庆与唐国强演的《小花》,应是由金神庙的黑皮叔从肖港电影院借来的胶片老电影。电影已经快要放到结尾了,红星闪闪的军人们抱着冲锋枪攻克了桐柏山下的城池,赵永生也知道了何翠姑与赵小花,到底谁是自己的亲妹妹。无论如何,这是坟中的父母们爱看的电影,说不定他们已经被枪炮声与鞭炮声吵醒,就像藏在密云中的星星一样,闪闪烁烁,正在蒿林后面悄悄地观看唉。
除了他们,其实还有观众。荒村的入口處,已经扎起了朱砂红的气球拱门,拱门之前,是一块狭长的菜地,菜地一侧,立着一个稻草人。稻草人旁边,还有一头黑驴,黑驴的缰绳,牵在一个裹着黑色羽绒服与羽绒帽、戴深蓝棉手套的男孩手里。黑驴自是楚平叔钟情的那头驴子。男孩呢?羽绒帽里大大的脑袋,双眼金鱼一样鼓鼓的,戴着眼镜,他认真地向我们解释:“我叫晏鲲,是肖港镇中学初三(2)班的学生,我想考到孝感读高中,再考到武汉读大学。我正在家里写作业,看到窗子外面下着大雪,田野里在放电影,我喜欢看打仗的电影。他一定会考上大学的,就像当年他的那个学长蔺学群。林墨轻轻拂掉他肩头上的雪,邀他到林中吃晚饭。晏鲲摇摇头:“小姐姐我不想去。我已经吃过婆婆炒的油盐饭了。我正在看《西游记》《聊斋志异》和刘慈欣的《三体》,我刚才还想,今天晚上聚集在这个荒废村子里的人,要么是鬼,要么是狐狸,要么就是一个不真实的幻境,有外星人降临。好奇害死猫,我还要做作业,今天晚上要背苏轼的《赤壁赋》,明天还要上学,哥哥姐姐再见。噢,小姐姐最好也不要到野树林中去,这个地方“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好危险,我好几次放学回家,都看到有野猪往林子里钻。”
黑驴也在吭唷吭唷叫唤,声振飞雪中的林樾。晏鲲讲,它刚才钻出来尿尿,正好他也站在田埂上小便,因为有了这一段友谊,所以他将它牵在手里。孙子兵法讲,风林火山,逢林莫入,你驴子老兄驴头驴脑,是赞同我们进去,还是反对?可惜林墨懂法语,不懂驴语唉,也不知道德里达的延异加解构与拉康的语言的结构就是无意识的结构之类的诀法能不能派上用场,来分析林中路。“小姐姐”的称呼让她心花怒放,她摸摸晏鲲的小萝卜头大脑袋,由他的手里接过麻绳,扯起黑驴,也不去管它满背的白雪,便往气球拱门中的树洞走去。我让晏鲲学弟赶紧回家做作业,自己回头匆匆跟上林墨。
驴叫传入深林,木兰姑妈与楚平叔叔知道我与林墨来报到了,已经在策动黑皮、金华、庆华、红华诸叔伯,放鞭炮的放鞭炮,吹喇叭的吹喇叭,敲锣打钹,迎接两位旧人与新客。
锣鼓喧天,爆竹如麻,北风正紧,雪大如席,我们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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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折林中路,已经变成雪洞弯弯,积雪掩盖了野蔷薇藤荆棘的锋芒,我们两人一驴由雪洞里钻出来,眼前豁然开朗。过去一月楚平叔带领何水水的建筑队,搭起来的两大一小,三顶群青色圆形帐篷,互相连通,成品字形立在林中空地的中央。帐篷内LED灯照耀着腾腾热气中的笑语晏晏,明黄色的灯光勉力透过帐篷的穹顶,将厚厚的积雪映射成幽幽盈盈青玉案。青玉中央,是红砖砌出的柴禾灶新烟囱,正奋力地吐出炊烟。帐篷背靠七棵枫杨,枫杨在数百棵杂树错落环绕之中,脱光了枝叶的树干间鸟窠历历,顶风戴雪。我们走了多少年,多少路,将它们抛诸脑后,它们还在,七棵枫杨树,峭拔苍茫,朴茂精进,尤胜往昔。
“还差半个小时,就是八点,树堂瞎子急得抓耳挠腮,一定要出门去金神庙桥向阳楼下等你们,我说风大雪大,天又黑,他又看不见,掉进小澴河贡了龙王,还去了多的。”楚平叔叔、木兰姑妈,菊平叔叔、元英婶妈四个人系着肖港镇联华超市做活动时免费派送的“好人家”围裙,在中间小帐篷的棉布门帘前迎接我们。说话的是楚平叔叔。树堂瞎子立马在右边的帐篷里回应:“一会儿喝了酒,你跟我一起去红桥上吹风醒酒,看是你个深一脚浅一脚的跛子先回来,还是我瞎子先回来。”左右两厢里的人哄笑成一团。元英婶妈端来热水与新袱子给我们洗手脸。木兰姑妈第一次见到林墨,夸林墨长得好看,像七仙女下凡,送元英的那条红牡丹丝巾也好看,现在就扎在她木兰的脖子上。元英婶妈将我往炉灶缸罐、锅碗瓢盆的帐篷里扯,帐篷里蒸汽腾腾,温热扑面,大鱼大肉,生姜胡椒花椒酱油大蒜的香气萦绕。元英婶妈的双手真暖和,她说菊平叔叔也是刚回来,马上就系上围裙。他天擦黑由孝感东站下高铁,出租车司机将他送到宝成路楚平的网店,他背着个包,慌了神,像大清早冲进雪地的鸡子,愣头愣脑,不知道怎么走到蔺家台子,还是肖家塆的肖四海给他指的路。菊平叔叔憨憨地笑,在围裙前搓着他灰黑粗短的指掌,他一头短发已经白了大半。这么多年,我看到元英婶妈与菊平叔叔,两眼都会发潮,喉咙发梗,这一晚也未能例外。
楚平叔叔一瘸一拐,将他的黑驴系到井边,回头领着我们先去右边的帐篷里见客。“双十一,光棍节,淘宝打折,八千多的帐篷,我只三千六就买到了,小的那顶,只要两千多,大侄子你看,摆三张八仙桌都冇得问题,现在摆一桌,宽得可以划船。你们男将就晓得抽烟,这种牌子的短过滤嘴黄鹤楼,可是一百块钱一包!黑皮你莫忘了外面放的电影,《小花》完了,再给我们搞一个《少林寺》,炮仗烟花也要继续放,董天宝搞的是饭山,我们今天搞来的烟花堆成山。红华金华庆华你们莫光记倒抽烟喝酒,隔一个小时,就动动锣鼓家什,我们不怕吵!瞎子你得唱个道情,金元小元,莫忘了一哈去井边烧纸烧草绳打醮!还有你们三个婆娘,你们坐好吃菜,莫光看手机搞自拍,也要喝点酒,等一下表演节目,你们还要跳舞的哈!”随着楚平叔指手画脚的唠叨,我将坐在帐篷中央灯下四方桌上的十位客人,按席位依次介绍给林墨,十里八乡鼎鼎有名的树堂瞎子,汪寺的道士匠金元小元叔侄,匡埠的乐队红华金华庆华三兄弟,金神庙放电影的黑皮叔。另外三个围着五颜六色纱巾,正在忙着用手机拍照的胖胖的大婶,我猜是木兰姑妈的跳舞队的。楚平叔忙忙地补充,说一个是滑石冲的石姐,黄家塆的黄姐,六张冈的张姐,都是木兰的好朋友,现在这三个好朋友,都目光灼灼地盯着林墨!树堂瞎子坐在首席,听到林墨的声音,便嚷道:“听说是巴黎回来的女娃,你走近点让我瞧瞧,我一个瞎子,眼睛不是蛮好。”那边小帐篷里,木兰一时丢了帮工,已经在叫:“楚平,楚平,你个短阳寿的,不晓得现在几忙?还不快来烧火!”原来他们厨房一条龙的分工是菊平叔叔洗菜洗碗,元英婶妈切菜备料,两人还负责端盘子上菜,木兰姑妈掌锅铲,楚平叔叔在新砌的柴火灶下面烧火,用烧火钳将前几天元英赶回来用枯枝与藤蔓扎成的草把子塞进灶膛,小心翼翼控着火。黑皮说:“你快去”。楚平转身就走。学军发完一轮烟,来到我们面前,他留起了长发,后面挽成一个小辫,笑模笑样的小眼睛,眼角已经有了皱纹:“哥,嫂子,你们的座位在隔壁,过去坐下,等长富叔来了,我们就开席。”
左边的大帐篷看样子是中军帐正席唉。学军领着我与林墨走进去,宝石蓝的穹顶下,客客气气坐着七八个人,没有扯皮拉筋,吵吵嚷嚷,也没有抽烟抽到云山雾海,蓬莱仙境,大家围坐在八仙桌边,用小青花瓷杯,斯文地喝着保生带来的利川红茶,一边的电热水壶烧着五升装农夫山泉里倒出来的矿泉水,滋滋作响。按照树堂瞎子的意见,这一晚上的团圆酒,并没有让元初老师与保生坐首席与次席,而是让我与学军背西朝东,坐了一二位,与我们对座的,是林墨与霞霞两妯娌,霞霞上午被丽丽拉去“环亚美学”盘了头,头上簪着花,化了淡妆,穿着朱砂红的长外套。那一年学军在深圳一家商场里修手机,遇见霞霞,在QQ上激动地跟我講:“哥,我去东莞进配件,遇到一个我们老家周巷青山里的姑娘,不爱说话,长得像仙女,我一下子明白了,为什么牛郎要去偷织女的衣服,董永为什么要卖身葬父遇到七仙女。”之前他一口一个学群,哪里叫过我哥。林墨黑长的直发,紧身的深黑大衣,她不爱化妆,只是刚才在车上对着后视镜补了一点口红,我同意她的骄傲,化妆的结果并不会增加她的好看。肖港镇上的仙女?塞纳河边的茉莉花?穿着红衣服的霞霞与穿着黑衣服的林墨,这红与黑,还真配她们的名字。两个人见面不多,但她们之间,好像有一种天生的默契与亲密,这也常常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学军西装革履,上衣口袋里插了花,只是不肯剪去他的小辫。与他相比,我这个哥哥可算不上正规,一身牛仔裤羽绒服回来,元英婶妈现在是忙,要是得闲,一定会像少年时代一样,领我去镇上的一条龙,将我由头到脚,由一个写作课老师,改变成打红领带谈生意的老板那样子。
电热水壶肚子里嘟嘟作响,蒸汽上行,丽丽立身提起来,注沸水入铁茶壶,稍沏片刻,按席次分添给我们,平心静气,断水点茶的姿态,一看就是会家子。我与林墨新添了茶杯,接下来是学军与霞霞,元初老师与保生。元初老师这身旧西装我认得的,他二十年前,戴着纸剪的大红花,率领自行车队去何砦迎娶我们的师姐与师母何翠娥时就穿着,在我们初中毕业合影上,也穿着坐在正中间,难得何翠娥给他留到现在。他正襟危坐,捏着手,一脸古板严肃里,又有一点腼腆,大概是我这个作家学生,让他觉得有一点惴惴不安。保生年纪与我差不多。我们走进来时,他已经过来分别与我与林墨有力地握过手,欢迎两位大学老师来肖港镇指导工作,然后就是入座埋头到他的手机里。丽丽朝林墨眨眼睛,说她的男友还在忙业务。保生长得高高大大,脸又黑,坐着都高出我们一头,相比之下丽丽身材矮,有一点婴儿肥,两个跑步家,在镇中塑胶操场上夜跑时,还有一点反差萌呢。
背南朝北坐在元初老师、保生、丽丽对面的,是木兰姑妈的儿子儿媳,我介绍给林墨,是表哥殷永朝与表嫂彭兰兰。我与学军兄弟、永朝表哥都是元初老师的学生,但显然大块头永朝最得真传,木头木脑与元初老师相对而坐,好像师徒两个一起泡在利川红里参禅。丽丽接过我的话:“我们这个镇,活得最享福的人就是永朝哥!永朝哥是泥瓦匠里面的头,市里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过年一堆徒弟提着酒来拜年,清明节后何水水求他去哈尔滨,要问身份证号亲自用手机给他买高铁的一等座,他靠一把瓦刀一张抹灰板,在孝感买了三套房子。”唉,看样子,学军学做生意,学群学教书,都不及永朝学泥瓦匠会赚钱,有体面。我与学军听了,难免都有一些羞惭。永朝不做声,身边的彭兰兰却听得直撇嘴:“丽丽你是不晓得,他那几个钱,都是辛苦钱,你看他的手,被水泥咬得变了形,又硬又糙,铁板一块,打砂纸一样,他也就是在外面风光。我这个表嫂,东北美人,烫的波浪发,画的细细眉,锥子脸,粉白,穿着白色貂皮大衣,笑得也爽快,就是瞪人的时候,眼珠可以立起来,好像里面藏着冰凌。我木兰姑妈,远近知名的女好汉,扈三娘,木三娘,能与她打成平手,一山不容二虎,一屋不容二兰。
你一言,我一语听得学军与丽丽哈哈大笑,霞霞低头莞尔,我与林墨一口茶都快喷出来了。林墨悄声跟我说,你一个作家,写得好,还不如人家说得好,话语就是比文字要优越。我下意识地看着我自己的手,小时候,我与永朝表哥一起手拉手玩“闯麻城”,并没有什么不同,现在,他的手铁板一块,我的手又软又绵,像一只白白胖胖的猪蹄在等椒盐与孜然。元初老师与永朝表哥见怪不怪,不为所动,低头喝茶。保生放下手机,抬起头,一下子就发现了问题的关键,皱起眉头问:“肖长富呢?外面雪下得这么大,他是不是开车掉小澴河里了?”
等待开席的元英婶妈也发现了问题,她将树堂瞎子由右边帐篷牵过来:“这个肖长富,为富不仁,六亲不认,今日这顿酒他要是不来,我明日就去他的万卉庄园,他就是一亿个卉,我也要带着木兰、菊平、楚平给他拔成落汤鸡,一根毛都冇得。”
抖狠话说完,丽丽道:“肖老板来了!”大家往门帘看,并没有看到那个大腹便便满脸堆笑的家伙掀帘子腆肚子一身雪气闯进来。丽丽说:“我是说他在微信群里说话了。”果然,大家掏手机,“团圓酒”微信群里,长富叔叔的头像亮了,他发上来四十五秒的语音,打开是:“元英姐、瞎子哥,保生,元初老师,学群大侄子,林墨大侄媳妇,学军二侄子,霞霞二侄媳妇,各位兄弟姐妹,你们的大事,我来不了哈。中午人家来跟我谈开养猪场的事,喝酒喝麻了,倒头睡到现在,外面乌漆麻黑的,雪又大,我的司机小安下班回了孝感,电话又找不到他,算了。保生你想开发蔺家台子,搞七个小矮人与白雪公主、玫瑰公主之类的旅游,我表态一定支持。我们搞夜市经济,一千条一万条,但有一条,就是绝对不能有小姐,搞黄色服务,这个我提人头保证。学军和霞霞,学群跟林老师,你们要晓得元英姐的一片苦心,早生贵子,保生跟丽丽,还有木兰跟楚平,你们也别闲着,你们养的小孩,都可以在万卉庄园里办终身免费游泳的VIP黑卡,游泳衣五折,我这个爷爷跟大伯,说到做到,不说了,来,抢个红包玩玩!”接下来,微信对话框里,跳出来的是“喝团圆酒走幸福路”的红包。彭兰兰撇嘴道:“就我婆婆那口老破窑,还想烧出新坛子新罐子?还真以为你们蔺家台子是块宝地,整出的都是那啥人尖子?”可是已经没有人来听这东北娘们吐槽了,大伙埋头抢肖长富的红包,霞霞第一,有三十多块钱,隔壁匡红华第二,也有二十多块呀。
人家长富有钱,嘴巴又粘饴糖,会说话,还发红包,不来就不来呗。马上开席?林墨还是早上七点在莫斯科机场喝了一点清咖啡,吃了一块又冷又硬的“列巴”,饿。元英婶妈却不同意:“瞎子我们说好是开两桌,每桌十个人,十全十美,这才叫团圆酒。我们四个人主厨,加起来二十四个人,你说这也合梅花阴阳数,现在长富不来,蹲在微信群里也不能算数,缺一个人,就像碗碰破了一个口子,得补。今日这席,不能开。”
保生说:“要不我现在去镇上,将何师娘接来,她一个人在家看电视,闲着也是闲着。”元初老师说:“她这两天胆结石有一点不舒服,愁眉苦脸,像个梅超风,下雪冷,算了。”学军也说:“何师娘一来,元初老师想喝一滴酒,抽一口烟都难。”当年学军怕老师,也怕师娘。元英婶妈松弛下来的双眉又皱起来了。
我想起晏鲲那小子,说不定他能由作业堆里拨冗出门,来我们的酒席上坐个把小时凑数,我将这小子描述给楚平叔叔听,楚平叔叔立马就帮我打退堂鼓:“他回家做作业,他婆婆就守在旁边,他们三房得到的一个独苗,都指望这个伢读书考大学,挎盒子炮骑白马做将军,你去叫他,晏家塆一塆的狗子都会追着你咬。”原来这小子刚才出来打个野,瞄一眼《小花》,都是这么难。
树堂瞎子站在门口,手扶在门边学军之前运来的卡拉OK的黑色音箱上,脸上现出了神秘的微笑,看得旁边的元英婶妈更加焦虑,元英婶妈问他:“瞎子你一肚子主意像泥鳅打转,想到了办法冇唦?”瞎子收回手,双手捏在胸前,手指掐来掐去,手势看得林墨目不转睛。我们都安静下来,与树堂瞎子一起听雪片春蚕啃吃桑叶一般,沙沙落在帐篷顶上,风吹着我们村的树林与藤蔓,忽忽有声,我们好像能够听到,那些坐飞机高铁经过我们镇的天空与河川的旅客,那些由高速公路国道省道县道上打着大灯驱车经过我们镇乡野的行人,那些村落与街巷里走动着的乡亲,他们中间,会有一个人,冲风冒雪,来赴我们的酒席,来满足元英婶妈十全十美的强迫症吗?
树堂瞎子停下变幻莫测的手势诀法,笃定地对元英婶妈讲:“你开你的席,我保证九点钟上甜肉的时候,我由蔺家台子外头请来一个人,这个人我也不认识,但却很适合坐席,来吃我们的团圆酒!”
元英婶妈点头同意,扶着树堂瞎子回到右厢他们的“包房”安座,一边与菊平叔叔分别摆筷子安勺子布碗碟,抱出两坛麦酒,十斤一坛,右厢由黑皮叔、左厢由永朝表哥分别做酒司令分酒给大家。
八点钟,我们的酒宴在木兰姑妈嘟嘟的蒸煮、匡红华叔叔的唢呐《百鸟朝凤》、楚平叔叔黑驴的吭吭驴鸣与我们村的鸟群渐渐沉寂的鸣叫声里开始,元英婶妈由金神庙黄春元的作坊里打来的“春元酒”,像一条条蹿动的火线,钻进我们的喉咙,浇进我们的胃,将这个圆顶帐篷里清寒冷寂的雪夜,点燃到温暖如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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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道菜是红糖糍粑。元英婶妈用一张国漆木托盘盛上来,十余块长方形的糍粑被炸得松软蓬勃,四面金黄,鼓开口子,堆叠在玉白瓷盘上,等着我们一块接一块用筷子夹起,吱的一声摁进盛着红糖水的青花碗,然后含着这些甜,趁着腾腾的热气,来温烫我们的唇舌与喉咙。林墨已无暇拍照发微信请朋友圈先吃,举起筷子伸向桌子中央的糍粑山,却被霞霞扯住了袖子。那边永朝表哥举起筷子请大家一起吃,说这糍粑是用他家西边田里种的糯米蒸出来,他用臼窝捣好,切块晒干备下来的,几多年没有打糍粑,膀子都痛了好几天;糍粑看起来每块都差不多,像一块块小号预制板,其实每块在油锅里受力都不一样,大家尝尝看。在我这个写作课老师的眼中,家乡的糍粑像温情而绵密的土地,在我表哥这位泥瓦匠的眼里,糍粑原来是像水泥预制板唉。永朝席长提筷讲礼性,请一席二席的学军与我两个先动筷子,没想到他自己的筷子,却被彭兰兰砰的一声打压下来,原来,元英婶妈上好菜,并没有出门,而是将托盘放在音箱上,立在了帐篷门口。学军放下筷子,看了看保生,说:“妈,你要喊彩对不对?”元英婶妈点点头,说:“树堂瞎子要我喊。”学军忙下位去帐篷边,将音箱插上电,打开开关,将嗡嗡作响的麦克风递给元英婶妈。元英婶妈喊的是:“爆竹一响喜洋洋,东家请我闹新房。一请厨子受了忙,二请帮忙跑满堂,三请牵亲牵新娘,四请新姐出绣房,五请客们席上坐,六请新姐把酒酌。七请天长地久,八请地久天长,九请荣华富贵,十请金玉满堂。”
其实不是“喊”,是一种吟唱,放开了嗓子,打开了肺腑。有一次我去苏州大学拜访朋友,席间有研究唐代文学的教授吟诵《将进酒》,用的就是这种声调。元英婶妈她们有时候,也用这种腔调哭嫁,哭丧,那是悲迓腔,现在一转,调子也没变,却是喜气洋洋。林墨也顾不得犯馋夹糍粑了,将桌边的手机掏出来给元英婶妈拍视频,一边跟我讲:“婶娘的声线比龚琳娜也不差。”这个评价可不低,林墨粉龚琳娜已经好几年了。保生也跟着拍,今晚上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够他装好几箩筐放到后备箱里去的。丽丽说:“不对不对,元英姨妈就是东家啊。”彭兰兰也跟着吐槽:“我婆婆放下锅铲来唱这个,也应该很不错,还有这里就帐篷是新的,新姐与新娘都是旧的。”听得旁边永朝表哥直朝她瞪眼睛。
右厢树堂他们一桌也安静下来,听元英婶妈的喊彩,一边齐齐回应“喜呀”“喜呀”。小時候村里人结婚,我与学军两个人去参加闹新媳妇们的洞房,元英婶妈就会被主事的知客请来在团圆酒上喊彩,我们听得难为情,躲在床底下闻着新床的松柏味,不愿意出来。这一次,她老人家以东家的身份亲自上阵,我们俩也由床底下钻出来,与林墨、霞霞一道,来接受她的祝福。学军与我并肩危坐,林墨悄悄捏住了霞霞的手。元英婶妈继续唱:“一张桌噜,摆四方啊,柚木桌哟,摆四张。杂木的板凳噜,二面镶啊,一张桌噜,四个角啊,高头摆的,酒盅和羹勺,二面摆的是牙筷。新郎来把唷首席坐哪,新娘二坐,来对酌呀,一齐的客们噜,来把新娘陪呀,又是酒壶呜,酌满席呀。第一碗噜,是糍粑啊,贵东人家噜,是喜事。”吟咏一毕,我们两张席的人都附和:“喜呀!”那边戴着狗钻洞帽子的黑皮还特别怪叫:“大喜呀!”引得男将女将们又一阵笑。元英婶妈喊完彩,放下话筒,赶紧去厨房准备下一道菜,留下我们吃菜喝酒。
多么好的酒,它值得去将省博物馆里那些曾侯乙大叔的精美酒器借来盛放,它是男人的恩物,是它在各处的宴席与烧烤摊上,将我们变成了男人。元初老师起身给我跟林墨敬酒,六钱的酒盅,他由唇齿间一滴一滴地吸下去,脸上泛起酡红,将我们自小畏惧的严肃都化解掉啦。保生丽丽给学军与霞霞敬酒,学军霞霞赶忙站起来承受这来自高个子的祝福,保生一仰脖,就将酒液倒进了嗓子里,他的酒量可不小哇。永朝表哥的第一杯酒,敬给了身边的彭兰兰,啧啧细品,这两口子果然是“相敬如宾”的两个酒鬼,木兰姑妈抱怨彭兰兰专门买一套一楼的房子放白酒葡萄酒,还有看不出名堂的洋酒,看样子没错。
林墨用整齐雪白的牙齿在我对面咬着糍粑,发出微微的叹息,她吃到好吃的食物,都会有这样的轻叹,可怜的女人,吾乡的糍粑也并不见得好,不过是要比莫斯科又干又冷的大列巴强上几篾片。霞霞说:“永朝表哥花了工夫,糍粑打得糯,就像舌头吃舌头。木兰姑妈炸得也好,摞起来,一个个像客蟆,好像筷子一戳,它们就会跳。”林墨忙着吃东西,还不忘瞪着一双大眼嘲讽地看我,我明白她的意思,唉,看看这个小裁缝弟媳,她的感受力比你作家大伯也要好几篾片。
那些“客蟆”“舌头”“预制板”“家乡的土地”被我们一扫而空,元英婶妈端进来第二碗菜,热气腾腾地盛在青花细瓷的海碗里,放到桌子中央,顺便将已经光盘的碟子收起,将托盘放到音箱上,拿起话筒唱:“日出东方一点红,状元骑马我骑龙。状元骑的狮子马,我今骑的赵子龙。你骑狮子不为大,我骑黄龙管天下。第二碗噜,是底子啊,做人不掉底子哟,结亲是一辈子!”“喜呀!”我们这些粉丝兴高采烈地直喉咙回应着送走元英婶妈。
这一轮的酒,是元初老师敬学军夫妇,保生丽丽敬我们两个,永朝表哥继续与兰兰表嫂“相敬如宾”。学军看到元初老师,怯怯的,仿佛还是当年那个在如来佛掌心尿尿的猴子。元初老师滋滋地喝酒,说:“刚才这个女娃说吃这糍粑像舌头吃舌头,造句造得好,这个酒也好,有四月麦林的青气,有五月镰刀的锋芒。”看样子,昔年的语文老师想将这个酒会搞成写作课啊。保生又是一口一杯,坐下来说:“让林博士来尝尝我们肖港镇的炸豆腐看看?它值不值得去申遗?”
霞霞用公勺帮林墨由海碗里捞起底子、三角、豆腐圆子各一块,又加了两勺汤在林墨面前的小碗里。林墨拍完照,捋着头发,在我们的注视下吃豆腐。有时候,我特别喜欢看她吃东西的样子,专心致志里,有一点点贪婪,我常跟她开玩笑,她搞学术研究太浪费,去网上直播吃饭就好了。我们快吃完的时候,林墨才开始点评:“蒜叶好看又好吃,姜丝好吃又好闻,煮豆腐的汤是土鸡汤,没有掺过水,白胡椒粉下得刚刚好。炸三角用的是白豆腐切块,豆香纯正,底子与圆子是将白豆腐捏碎,加了盐、蛋清还有一点点瘦猪肉绒。木兰姑妈会调味,但这豆腐的质料,也太好了吧?”“质料”这个词唉,亚里士多德老师,德里达老师。听得保生也眼睛晶晶亮:“学群老师,我第一眼看到你们俩,觉得你是找到一个黄蓉小龙女,现在听林老师这么一说,她哪里是黄蓉小龙女,分明是一个女洪七公!”丽丽也帮腔:“你小心她的降龙十八掌与打狗棒,打你一辈子,让你掉底子。”元初老师喝完第二杯酒,慢慢说:“这不是肖港镇菜市场里买的炸豆腐,是涂河集官火狗豆腐摊上的炸豆腐。”
元英婶妈进来上第三个菜,听到元初老师的话,一脸笑:“火狗听说我是办团圆酒煮底子,打架一样推来搡去,都没有收钱。元初老师你人老了,舌头没老,以前你在我们村教书,每一户人家做的酱豆跟臭豆腐,风鱼风鸡,每一块田里的红萝卜黑白菜,滋味你都分得出来,就像每家每户的小孩,你知道他们的品性,造化跟前程。你夸汉生爹的面酱做得好,汉荣婆的萝卜干腌得好,他们都会高兴大半年。我们活得粗糙,就您家一个精细人。”大伙都点头同意,只有兰兰小声嘀咕:“精细人,是粉笔细?”哈哈哈哈,我们都没听见。元英婶妈唱的是:“姐妹十人坐喜堂,百鸟朝凤陪新娘,鸾凤偕鸣百鸟唱,喜酒先敬新姐尝。第三碗噜,鲤鱼跳龙门哪!生的儿子坐龙庭。”唱完放下话筒,在桌子中央铺下筛子大小的一个盘子,鲤鱼是全翅全尾未去鳞甲的红鲤鱼,龙门,大概就是它身下卧着的厚厚一层碧绿色藤椒粒吧。元英婶妈说:“与隔壁桌上一起一对红鲤鱼,是肖四海昨天送来的,他说由立秋直到冬至,就今日个一大早在梅家桥下捕到两条鲤鱼,三斤多,一前一后,活蹦乱跳,它们想来赶席呢。所以我与木兰就没有用黄姐娘屋八汊洼水库的鱼。木兰一边烧鱼,一边说,这鲤鱼像年画上蹦下来的。学群小时候长得俊,我与木兰抱着你,跟你妈说,要去捉一条鲤鱼来照相,这孩子可以上年画。”说到我妈,元英婶妈就掉眼泪,接过林墨递上的纸巾,匆忙往厨房去。
第三轮酒是永朝兰兰敬我与林墨,学军霞霞回敬保生丽丽,元初老师一个人悠哉游哉自己抿了一小口酒。我们请肖港镇的美食家元初老师来评评这道鱼。元初老师说:“八汊洼水库的鱼好是好,绿色环保,但还是比不上我们河里的鱼。小澴河由东边的青山里流出来,在山麓的平原上绕了一个大弯,水有清有浊,有急有缓,有冷有热,长的鱼虾也有滋有味,小河虾的肉嫩,老团鱼的味厚,白鲦刺多肉细,黑鱼刺少肉紧,鳜鱼肥,黄颡瘦,鲫鱼有奶香气,都好吃,要我说,还是鲤鱼第一,肥腴有度,淡淡腥气,清甜可口,与春元酒是绝配!”我们都夸元初老师讲得好,有木兰姑妈这样的好手艺,也要有元初老师这样的好吃佬,才对得起我们镇的这些好“质料”。保生的表扬还带上了我:“名师出高徒!”那边树堂瞎子耳朵尖,听完元初老师的话,大声说:“人间有味是清欢,哪两味,河里的鲤鱼,河边的野驴!鲤鱼与野驴,它们都是龙肉!”帐篷外,水井边,风雪渐停,系在井栏上的野驴听到树堂瞎子的话,是不是一阵肉皮子紧?林墨用筷子挟鱼肉品尝,一边朝我做鬼脸:“你小时候,到底长得有多胖,才会让凤英妈妈、木兰姑妈、元英婶妈想到抱鲤鱼啊,学群、鲤鱼、野驴,大概都是龙肉系列的小能指。”
“众位客们请上坐,听我唱个赶酒歌。天上星星伴月亮,地下新姐配新郎。箱连柜,柜连箱,中间放个象牙床。象牙床上朝阳镜,朝阳镜里送子娘。送子又送女,富贵寿又长,送个五男加二女,七子团圆在中央,大儿朝中为宰相,二儿兵部做侍郎,三儿湖广做总督,四儿西平做黄堂,五儿年纪他最小,皇上点他状元郎。大女是天官小姐,二女是皇帝娘娘,恭喜又贺喜,喜酒拿来尝。第四碗噜,是藕夹啊,藕夹生得空啊,生的儿子占朝中。第五碗噜,圆子坨啊,圆子生得团噜,生的儿子中状元。”这个赶酒歌对新姐与新郎,该是多么高的要求啊?元英婶妈端上来两盘菜,用我们的方言,一腔一调,审词定气,唱得不紧不慢。那边黑皮不服气,嚷道:“元英姐你按一个快进键,唱快些,或者挑短一点的团圆酒歌唱,我们举筷子等得手都酸了,藕夹跟圆子坨都凉了。”他們席上的道士金元不同意:“让元英好好唱,她比我们都唱得好。她要是用这嗓子唱解冤结,世上哪有解不开的冤,解不开的结。”
元英婶妈听到黑皮与金元的话,也不理会,放下话筒,将盛藕夹与圆子坨的两只大青花瓷碗放到桌子上,这两只青花瓷碗我认得,少年长身体的时候,它做过我们的饭碗,碗底要么刻一个“群”字,要么刻一个“军”字。藕夹金黄色,堆叠如山,圆子坨载浮载沉在细碎的葱花溪中。元英婶妈一脸慈爱地站在林墨与霞霞身边,用瓷碗里的大羹勺给她们分圆子,霞霞得了三个,林墨得了两个,我们盯着看,哈哈大笑,林墨与霞霞的脸都红了。保生说:“元英婶你给丽丽也来两个。”丽丽作势要打保生,身材矮,手也短,够不到保生的头啊。永朝表哥说:“我们家兰兰也可以吃一个。”彭兰兰的眉毛眼睛都竖起来了:“老娘给你生了两个儿子还不够?以后你一个儿子做泥瓦匠,一个儿子做木匠,你们家没有坐黄堂的命,修黄堂的命,有!”元英婶妈分完圆子,又嘱咐霞霞林墨多吃几块藕夹,才端盘子离开。
男人们继续喝酒,敬酒讲礼甫毕,大家自由发挥,元初老师是酒不胜蕉叶,三杯不过冈,就是胜了蕉叶,蕉叶覆了鹿,过了冈,家里还有一个名叫何翠娥的母老虎在坐地,只好越喝越慢,细品慢酌,我与学军得到元英婶妈的圣旨,只许酒沾唇,不许酒入肚,所以也只能高挂免战牌。好在保生与丽丽,永朝与兰兰都是生力军,不知道他们四个,稍后与隔壁帐篷里的男将女将PK到一起,可有还手之力。
我们考元初老师,让他品评一下圆子坨。元初老师说:“这圆子是猪肉剁的,剁得好,煮出来才不会散,一个个可以当乒乒球打。猪不像养猪场出的生猪,味淡,也不像正宗的土猪,味浓,我猜啊,应是周巷青山里养出来的跑跑猪,白天被赶到山上,黄昏时吹哨子,黑压压一片跑下山,躺在猪栏里睡,所以猪肉味才特别地道,青山那边的山上种松树与杉树,所以猪肉里还有一点点松香味。至于猪肉是猪身上哪一块的嘛,臀尖肉太瘦,五花肉太肥,坐臀肉太老,我猜是前腿夹心肉,肥瘦适中,筋道十足。剁肉的人,不是木兰,也不是元英,也不是楚平,我猜还是永朝,他有力,又能持久,又能打糍粑,又能剁圆子。”唉,这不是肖港的语文老师朱元初,应是美食家蔡澜老师才对。
一边林墨乖乖吃完两枚圆子坨,低声问我:“我知道为什么要吃圆子,藕夹呢?它的所指又是什么?”我跟女博士讲:“我们这里的藕,据说比其他地方的藕多一个心窟眼,所以吃藕会变聪明,你又吃圆子又吃藕夹,意思是要生一个又扎实又聪明的儿子。”听得林墨老师坐在我们的象征界沉默不语,小裁缝霞霞的脸又红了,学军用筷子夹起一块藕夹,笨手笨脚摆放到她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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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菜做来要好手,要把厨倌来表一表,蓝布围裙白布腰,紧紧系来紧紧操啊。手里拿的凤凰刀,三寸宽来七寸长,杀得猪来宰得羊啊,宰了牛羊好煨汤啊。肥肉切墩子啊,瘦肉炒小炒啊,一炒十大碗啊,十碗满满装啊。中间一碗汤,五味调得妙,离不开花胡椒啊,出得味鲜人人爱呀,茡荠香干和葱蒜,金针木耳和竹笋,细瓷品碗龙凤纹,出在江西景德镇,四十八家烧瓷品呀,一烧小碗和大碗,又烧醋碟和酒杯,外带四块鲤鱼盘,山珍海味盛得满。第六碗噜,是羊肉萝卜哪,生的儿子唷,敬婆婆呀。第七碗噜,是线粉哪,线粉攘得滚,生的儿子盖全省哪!第八碗噜,是鸡肉啊,鸡肉装得圆,生的儿子比人强!”元英婶妈一下子唱出三盘菜,菜却是由楚平叔叔、菊平叔叔、木兰姑妈他们三个人一起端出来的,因为是表扬厨倌们的团队,所以永朝表哥给席间的客们都斟满酒,敬给厨倌们由下午到现在的辛苦。
菊平叔叔仰脖喝完,放下酒盅替楚平赶紧去灶下看守火,灶上锅里滚水泱泱,乳白蒸汽包裹吞吐甑笼,正滋滋地蒸甜肉,这可是马虎不得的大菜,一点闪失都不能有。木兰姑妈翘起兰花指喝完酒想走,被保生拦下来,一定要再敬她一杯,表扬她菜做得好,要她在镇上开一个老蔺家乡村饭馆,白天做菜晚上领舞,他保生保证不签单,不欠账,餐餐饭自己掏钱。木兰姑妈还未接腔,一边彭兰兰八不愿意,对保生讲:“明年我要生个姑娘伢,九斤重,还指望我妈带呢,你让丽丽在手机上好好学做菜,再搞一个环亚美学餐厅,我天天抱我姑娘去吃!”我表嫂就是永不服周(输)的人唉!林墨眼睛放光地看着桌子中央的三道菜,羊肉苕粉鸡汤什么的,可都是她的爱。
元初老师也起身跟木兰与楚平喝了一杯,楚平激动得脸上好像绽放出朵朵红梅,忙不迭地由西装裤袋里掏深蓝壳子黄鹤楼烟敬老师。元初老师夸木兰会做菜:“我一个肖港人,想吃一点肖港的土菜,是越来越难。由武汉回来的人,又是麻又是辣,又是火锅又是烧烤;由广东回来的,天天海鲜烧腊挂在嘴边上;由江浙回来的,见到菜,放的白糖比鹽还多;木兰做的菜,该用油就用油,该放盐就放盐,煎的煎,炕的炕,煮的煮,蒸的蒸,挑最好的料,用恰当的火候,萝卜还是萝卜,茄子还是茄子,见初心,能还原,原汁原味,又滋味无限,好!保生你嘴巴馋,就带丽丽去木兰家里吃,莫让她开馆子,去搞那些江湖菜。”我写的江湖文章,哪里比得上木兰姑妈做的菜,元初老师果然是写得一手好评语。饶是见过大风大浪,与儿媳妇斗狠不相上下的木兰姑妈,也被元初老师猛夸得有一点忸怩:“您家少喝酒,多吃菜,以后没事了也来我家里坐,楚平人又过细,会网购,您想喝的酒,买的菜,他一个土行孙,钻天打洞,都能弄得来。”这弦外之音,话里有话,如何不让楚平心花怒放。“这土灶上一应的锅碗瓢盆,都是楚平网上买的,其他都还好买,就是锅盖难买,我跟他讲,一定要梧桐木做的锅盖,又趁手,又不害菜的气味,他说他将人家天猫都翻了个底朝天,才找到不大不小刚刚好盖住我这个铁锅的桐木锅盖。”木兰表扬的话音未落,那边尖耳朵树堂瞎子听到了,就笑话楚平:“以后木兰拿扬叉打你,你个跛子又跑不赢,就用锅盖当盾牌,挡住母老虎。晚上要你跪搓板,跪键盘,你就求她让你换成锅盖跪。她晚上睡觉不老实,将被子卷走,你光溜溜蜷着,就荷叶当伞,用锅盖盖屁股。”永朝表哥不动声色地喝酒,彭兰兰表嫂脸上风起云涌。要不是木兰姑妈着急去看锅里的肉,我看这个瞎子啊,一定会被木兰扯着耳垂拖到帐篷外的雪地里,推将出去辕门问斩,一腔狗血映红梅!
元初老师说得好,木兰姑妈的盛宴,让羊肉是羊肉,萝卜是萝卜,线粉是线粉,鸡肉是鸡肉。羊肉切成一片片,勾了薄芡,滑溜细腻,与胡萝卜切成的细丝煮在一起,又放入了几点辣椒,顺着羹勺喝下去,浑身懒洋洋的。这些雏鸟嘴角般嫩黄色的胡萝卜来自我们的土地,是过年之前,女人们在水井旁边撸起袖子,手臂通红,一点一点由泥块里清洗出来的。我们将苕粉叫做线粉,加一点瘦肉丝,最好是猪的眉条肉,加一点青蒜叶,加一点黄姜丝,将泡开的暗褐色苕粉放进滚水锅里,起锅时,再淋一小勺酱油,那是我们大年初一出门拜年时,姆妈做给我们吃的恩物,将热乎乎的苕粉绵长不绝地吸进嘴里,就想起小澴河堤上的风雪拜年路。鸡汤,唉,一定是木兰姑妈用瓦罐在灶膛的红火里煨出来的,仅有的调料,就是盐与几粒花椒,刚才霞霞说,吃糍粑是舌头吃舌头,喝到这样的鸡汤,大概舌头会融化掉吧。姆妈生前也曾这样炖鸡汤给我吃,由爸爸在枫杨树下念咒杀鸡,由我洗锅烧开水,将控干余血的母鸡放到木盆里挦毛,去除内脏,鸡肉的气味浓烈扑鼻,我一边为熟悉的母鸡的死沮丧不已,一边又被它的鲜香弄得垂涎欲滴。姆妈、爸爸,我并没有忘记你们,你们埋在家乡的土地里,也埋在学群的身体里,你们两个,并没有将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抛弃在世界上,我并不是孤儿,我不会再埋怨你们。回到原初的还原,回到事物的本身,让身体诸感官体验这些日常的事物,让身体自身感动,让它们如其所是地呈现,林墨一边吃鸡,一边大概会想到这些话,胡塞尔们,海德格尔们,享利们,马里翁们,越还原,越给出。目遇之而成色,耳得之而成声,舌遇之而成味,家乡是生成的,并非是先验的。吾乡的无尽藏,木兰姑妈深谙此道,我们只是她的解释者,元初老师,林墨,我。
最好的解释,还是金神庙黄春元酿出来的酒!头道曲像喝进一嘴的刀子,像握住一束闪电,像野火刮过堤坡;二道曲二月春风似剪刀,不温不火,一点一滴地经过唇舌、喉咙、胃管,蔓延到我们的身体,将它的细胞,它的神经,它的器官,由寒夜里激发出来,显现出来,好像春雨万线,不疾不徐,滋润着田园,将被寒冬禁制的生物唤醒。它给那些美妙的食物带来魔力与灵感,给我们的身体带来活力与精神。林墨睡前爱喝一点朗姆酒或者威士忌,冰块哗啦响,三两口之后,胸背脖子就会变成粉红色,腿上会出现粟粒一般的鸡皮疙瘩。小澴河边生长的麦子,混合家乡风土中的酒曲,以地下的温泉,酿出的春元酒,它描绘着我们,重塑着我们,与之相比较,朗姆酒与威士忌不过是徒有其名罢了。林墨抿了一二酒盅的样子,拉着霞霞与她一起碰杯,两个人津津有味地讨论着啥?霞霞在京广线铁路桥边一条龙老街上的缝纫店!林墨说,这就是一个装置作品,肖港镇的织女在她的缝纫机上,为一个个死去的老人缝着白孝布,她要策划这个关于死亡与编织的展览,用VR技术为街边电线杆添加成群结队的乌鸦,每一只乌鸦的面目都不同,它们将会搭一个黑漆漆的“鸦桥”。霞霞脸红红的,挽着头发,好像是由宋画上走下来的姑娘,她对林墨发现了她工作的意义,好像也并不意外,倒是学军在一边听得入了神,既然林墨将霞霞封神成为织女,那学军就是肖港镇的牛郎啊。保生能喝,永朝表哥也很不错,两个人将遇良才,酒逢知己,脸都还没有喝红,看来黄师傅的头道曲、二道曲,多半都要攘进他们的胃里。会喝多吗?有丽丽与兰兰这样的狠女人在他们身边保驾护航,不存在的!倒是元初老师,酒入愁肠,想到师娘颁的禁酒令,好像有一点怅然若失、坐立不安的样子,我们谁敢劝他再喝一点酒啊,连永朝这个酒司令,都不给他添酒了,不过不要紧,很快元英婶娘就要将甜肉端上来了,我们团圆酒的第一硬菜,当然要敬请元初老师保持敏锐的舌头,好好点评。保生,你真的要评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话,就评评我们镇的两根舌头吧,一是瞎子树堂的舌头,他能说会道,舌头沾着蜜,在周易的六十四卦里打滚,哄骗与安慰了多少人!再就是元初老师的舌头,怕是已经修炼成医院里的CT扫描仪了,能分辨萝卜白菜是哪个村哪块畈出产,攘入口中的猪牛羊肉是它们身体的哪一个位置,豆豉咸菜出自哪一个婆婆的手的舌头唉。
雪已经停了,帐篷顶上没有簌簌积玉的声音,外面林间的鸟儿也不再鸣叫,晚上九十点钟的样子,空旷雪夜里,星月穹庐下,大概只有我们这两大一小三顶帐篷亮着灯,灯下人声鼎沸,食物热气腾腾。右边帐篷里的叔伯大妈阿姨们,在树堂瞎子的带领下,来给我们敬酒了!我们分别喝掉杯中余酒不提,黑皮跳出来与保生单挑,用我们刚才喝茶的玻璃杯子,咕嘟咕嘟一口抽,二两半的酒啊!瞎子树堂也想这样“壶搞”,但永朝不同意,只愿意用六钱的酒盅,与他再喝一个满心满意。三个女人,石阿姨、张阿姨、黄阿姨,各自围着丝巾,蓬着精心烫制的菊花头,金戒指、金项链,风华绝代,富贵逼人,捏着酒盅跟林墨、霞霞、丽丽、兰兰喝酒,女将们跟女将玩。打头的石阿姨说,林墨、霞霞她们有重要任务,可以以茶代酒,丽丽、兰兰要喝真的。这个可难不倒丽丽、兰兰,她们与三位老大姐干杯,特意将酒杯倒着亮出底来。石张黄阿姨又要我跟林墨、学军与霞霞喝交杯酒给她们看,这也难不倒我们弟兄伙里,她们妯娌伙里,我们各各以茶代酒,在阿姨们的手机拍照之下,大交杯,小交杯,大大方方喝了交杯酒。拍完照,石张黄阿姨又提议我们唱卡拉OK,学军那么好的音箱与话筒,又是免费的,不用花钱,大家一起来唱嘛,保生也非常赞成。
学军检查音箱,又加了一个话筒,说没有将那个六十五寸的大液晶电视带来,好可惜,没有伴奏的音乐。黄阿姨说没事,清唱才显真本事。张阿姨说,万一不行,就让匡家的叔叔们吹唢呐打锣伴奏。瞎子说,不仅要伴奏,你们三个还要伴舞。石姐说你个瞎子,我们伴舞可以,反正你也看不到。那天晚上,我们都趁着酒兴,唱了歌。我与林墨合唱的是《爱拼才会赢》,学军与霞霞合唱的是《铁血丹心》,保生跟丽丽合唱的是《晚秋》,两个人嗓子果然是一等一的好。轮到永朝跟彭兰兰,大伙都要他们整个二人转,永朝推了半天,想起电视剧《我的团长我的团》里面迷龙唱的那个《情人迷》:“一更里呀,跃过花墙啊,叫声郎君你莫要发慌啊……”彭兰兰推不脱,也只好扭扭捏捏配合他唱了。黑皮去灶屋,将元英婶妈与菊平叔叔抓来,唱了一个《树上的鸟儿成双对》,又将木兰姑妈与楚平叔叔抓来,逼他们也唱《树上的鸟儿成双对》,木兰姑妈不干,只好由着她唱了一个《女驸马》里的“为救李郎离家园,谁料皇榜中状元”,楚平叔叔有一点失望地唱了《上海滩》,呼应他今天的周润发发型。轮到树堂瞎子他们屋,黑皮说时间不够,要不让道士金元小元唱个二十四孝道情算了?金元小元不同意,说一会儿要去外面唱解冤结,得留着嗓子再润润,黑皮一想也是,就让瞎子唱,瞎子推不脱,说我来唱《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但要匡家三兄弟伴奏,石黄张三个阿姨伴舞,没想到三兄弟三阿姨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所以是树堂瞎子的红铜般的嗓子,匡红华叔叔的凄迷的喇叭,匡金华叔叔洪荒的锣,匡庆华叔叔闲闲的钹,黄阿姨张阿姨石阿姨凤凰传奇的彩虹舞,将我们的歌会推向了高潮。等瞎子唱完,大家发现元初老师没唱啊,元初老师,要不您唱一个《声律启蒙》:“两鬓霜, 一客行,新绿衬酒红。”元初老师会唱,但是他拒绝了,那天晚上,他带我们回到他的语文课,又摇头晃脑地向我们背诵了一遍苏轼的《赤壁赋》。“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元初夫子在这里摇头晃脑,那边树堂瞎子却等不及了,拉起金元就往门口走:“这一唱就停不下来,差点误了大事,我答应元英将这一桌弄成十个人的,我们俩得请客去!”我们散了歌会,回到各自的座位等新菜,只是瞎子你请客就请客,拉走满脸黑胡子的金元道士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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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烛辉煌照洞房,笙箫叠奏催新妆。明星放灿值今夕,月正团圆分外光。一撒荣华并富贵,二撒金玉和满堂。三撒三元及第早,四撒龙凤配呈祥。五撒五子拜宰相,六撒鹿鹤同春长。七撒夫妻白首老,八撒八马转回乡。九撒九九多长寿,十撒十全大吉祥。第九碗噜,是红肉哇,红肉本是有,恭喜状元出贵府哇。第十碗噜,是黄花菜呀,黄花本是啊,团喜菜,恭喜新姐,恭喜新郎,金玉满堂啊!”元英婶妈拿起话筒,她将《花烛礼歌》《撒帐喊彩》与《团圆酒喊彩》合到一起,也没有露出什么大的破绽,只是我们这些新姐与新郎已经在外面的世界磨得又旧又破,不知道能不能给她老人家生一窝小状元。木兰姑妈捧着装黄花菜的青瓷碗,楚平叔叔托着蒸红肉陶甑的托盘,这是最后两道菜,他们主厨的团队已经大功告成。楚平叔叔将陶甑安放在桌子中央,木兰姑妈也布下盛黄花菜的菜碗,我与学军两个站起身,准备掀开甑,请大家品尝滋滋作响、肉香四溢的蒸红肉,却被木兰姑妈伸手拦了下来:“乖乖的儿子媳妇们,你们四个莫忙着吃,先到井边拜拜,我们等你们回来再揭盖子。”
帐篷外的风雪果然停了,天空暗蓝,一轮明月高高地挂在闪闪群星中间,洒下清辉,将围绕我们四周的树木与藤蔓映射成琼林龙宫,令中间的空地一片银白。空地中央的三顶群青帐篷裹在白雪里,盛着暖黄闪耀的LED灯光,让人想到林墨爱听的许巍的歌《蓝莲花》。雪积了半尺多深,林墨与霞霞的小靴子,我与学军的黑皮鞋,踏上去吱吱作响。瞎子树堂,道士金元与小元,已经在七棵枫杨树下的水井边等着我们两对夫妇。在他们身后,黑驴领着一头黑猪,站立在雪地之中,它们头顶上的枫杨树雪枝,上上下下,星罗棋布,沉默无语,落满了成千上万只乌鸦,对,是林墨喜欢的乌鸦,而不是我们本地的黑白喜鹊,或者是前文出现的,由北方往南方飞的长脖子野雁。它们像随手渲染在生宣上的黑点,它们是要在枫杨树杪间,为我们搭一座鹊……鸦桥?
“等我回到武汉,就给你买一套道服,春天你去东湖绿道走路时穿着,这个五行十方鞋,也潮得很。”林墨低声在我耳边说。她盯上了金元与小元黑棉布的道服。前面霞霞回过头,微笑着对林墨说:“不用买,这是我做的,我给哥哥做,嫂子你也来一件女式的。”学军与霞霞跪在前面,我与林墨跪在他们身后,膝盖下垫着元英婶妈为我们备好的麻袋。树堂瞎子在我们身边弯着腰烧纸,火光跳跃在他双目紧锁的脸孔上,显得又古怪又玄奥,好像他的脸是一张面具,有另外一张真实的脸,藏在面具之下。除了黄裱纸之外,还有一大捆草()子,这是楚平叔叔前几天用稻草打出来的。从前我爸爸也会,冬天的时候,他常坐在草垛旁、冬阳下的蛤蟆凳上,抽着没有过滤嘴的“游泳”牌香烟,用一根比擀面杖要短一些的枣木棍搅草编()子,蜷曲起来,像一张麻花饼,拉开又像一条草蛇,可作来年捆麦子、稻束,捆柴禾把子之用。一个多月前,我们将满畈稻束由田野里收割回来,稻谷入仓,稻草码堆,新鲜的稻草还有一点青绿的颜色,有稻禾的香味,也有韧劲,可以喂牛,可以扎把子烧灶,也可以用来打()子。這门村里男人必备的手艺,爸爸是向爷爷学的,我与学军都已经不会了,我们之后的后生们可能会闻所未闻,现在那根枣木棍就放在我书房里。树堂瞎子将一个一个光滑结实的草()子扔进火堆里,让火焰准确地将这些“结”吞没掉。“这些象征的符码,这些能指,它们的意指是什么……”林墨在我耳边唠叨。
在火堆与水井之间的空地上,金元与小元正在念念有词。两个人像霞霞说的那样,各自用竹筷绾着头发,右手持着桃木剑,穿着林墨狂赞的黑道袍,身势高低错落,步伐有进有退,盘旋如鹤,“翅如车轮”,“羽衣蹁跹”,在雪地上踢踏,溅起雪片落进我们的脖梗。两个人都很瘦,这对小元来讲不难,二十出头,腰身挺拔,对金元却不容易,坐上乡间种种筵席,管住嘴,需要特别的自律。我跟林墨讲,这个叫禹步,踏斗,也叫步天歌,又有一点像五禽戏,林墨却觉得他们俩的动作和姿态像是《天龙八部》电视剧里段誉的“凌波微步”。这一叔一侄两位火居的道人,唱起了“解冤结”的歌,金元的嗓子浊,像夏天澴河涨水,雄浑沉厚,小元的嗓子清,像小澴河的春水浏亮透澈,一浊一清,经过大别山中的山石,云梦泽的土岸,岸边的白杨、枫杨、杉树、乌桕、黄荆、苦楝林,益母草、水莽、艾蒿、商陆、苍耳、红蓼丛,经过河底的巨石、马卵骨、沙砾,经过河边的油菜地、小麦地、萝卜地、白菜地、水稻田、高粱地,經过种种禽兽虫鸟,由种种鱼的鳞甲与黏液上流过,交会在中心闸附近的滩涂上。三月菜花灿烂如金,六月红莲挺立如箭,九月白杨叶落如雨,十二月飞雪绵延如盖,他们唱的是:“来到荒坟用目睃,新坟没有旧坟多。新坟上面长青草,旧坟上面青草棵。上面埋的汉高祖,下面埋的相萧何。九里山前埋韩信,黄龙岗前埋诸葛。四人都有才能志,谁人能逃五阎罗。魂兮归来,魂兮归来!将为魂兮归天界,天上浮云扫不开。将为魂兮归地界,地下幽灵谁与偕。将为魂兮归山界,山上怪石多斜歪。将为魂兮归海界,海水茫茫无涯界。魂兮归来,魂兮归来!满堂儿女哭哀哀。”
也许是木剑的魔力?步天歌的魔力?金元小元好嗓子里唱出来的古歌的魔力?或者是瞎子树堂烧“冤结”与黄裱纸时的烟雾呛到了我们的眼鼻,我与学军热泪盈眶,霞霞低声抽泣,连随喜来做人类学调查的林墨同学也入了戏,掏出纸巾擦眼泪,边对我说:“宇宙无边无际,找到自己针尖一样大小的地方,生活下去,才能生产意义。”道人们唱完歌,瞎子树堂命我与学军将井沿边的一瓮春元酒倒在火红的灰烬堆边。学军嘴巴里念念有词,酒液咕嘟咕嘟灌入雪地,也不知道,我们村先人们的魂魄,能不能由雪下汲取到余沥。霞霞与林墨两个人去帮树堂烧纸,将最后一串烧草()子扔进熊熊的火光里,火苗乎乎扯动飘摇,融化着下面的雪水。
奠完酒,回去吃肉。我们还没进帐篷,黑皮叔就抱着一箱烟花,由里面走出来,他喝了不少酒,嘴里有浓浓酒气,一张黑脸变得黑红,像涂了一层果酱。“离那黑驴与黑猪远一点,别吓着它们。”林墨扯黑皮叔袖子说。黑皮叔点着头,稳稳走过雪地,将烟花箱放到枫杨树对面,二十余米开外的野蔷薇藤下,掏出打火机,点着火苗,嗦两口烟,再用火红的烟头点着引信。随后一朵朵烟花冲上星空,在声声爆响后呈现它们的璀璨,用诗人们的话说,是火树银花不夜天;林墨的比喻是,好像我们在长江边看到的菊展;霞霞说,要是这些烟花不落下来,它们就会成为新的星宿;学军说,他想到了三月池塘里的蝌蚪阵,只是这些是电光的蝌蚪。升上半空的烟花爆破,震荡乡野,照亮雪地,它们巨大的声响,好像并没有影响到水井边的黑驴与黑猪,它们互相凝视不舍,枫杨树上的乌鸦们见多识广,也没有谁,一个趔趄,吓得由树枝间掉下来,栽到雪地,弄上一乌鸦嘴的雪。
添酒回灯重开宴!我们回到原位坐下来,让帐篷内的温热化解掉一身的清寒。菊平叔叔端着酒杯来讲礼:“客们的,没有将大家招待好,菜不好吃,酒多喝一些啊!元初老师,保生,你们多担待!”我们站起来,一起回敬菊平叔叔,之后他去树堂他们的帐篷里继续“讲礼”。我们放下酒杯,由元初老师打头,将筷子伸向已掀开盖子的蒸肉甑,腾腾乳白蒸汽散去,由红糖炒红,过油,上屉蒸出来的五花肉层层叠叠地铺陈着,一刀一刀,每一块都有二两重,拌好酒曲、炒糯米粉与豆腐乳的佐料,肉香喷溢。小时候,我们知道有天宫,有玉皇大帝,他的老婆叫王母娘娘,他们可能每天都会吃这样的五花肉配享他们的蟠桃吧,而在我们曾经穷困的乡村,一年到头,也只能在宴席上吃到一二回,每一回的感觉,都是猪八戒吃人参果子一般。
现在是可以慢慢品尝的时候,唇齿与舌头趁着一点烫,慢慢地啃咬与卷入,由胶质密合的肉皮,切入肥腴饱满的肥肉区,再到一层薄韧的瘦肉,再到复调的肥肉区,再到一层厚厚的瘦肉区,三层五区,咸香甜美,肥瘦不一,口感不一,微妙地协调整合,回应着我们密布在舌头上的味蕾,大概就是《射雕英雄传》里黄蓉说予洪七公的“玉笛谁家听落梅”的感受吧。不,玉笛还有南方的婉转与纤微,有文人的风雅与做作,我们一刀一刀二两左右的肉块,不是春风拂面,也不是黯然消魂,而是洪钟大吕,狂飙突进,是高山绝岭,是漩涡深渊,塞进我们嘴里,把我们通过感官,完全卷入,大块吃肉,大快朵颐,层层爆破,不可自拔。“我老家将五花肉叫做三层肉,由猪的后臀尖上取下来,我们是做红烧肉,就是东坡肉那样红烧。我觉得五花肉的存在,就是奇观,就是饱和,就是涌现,就是给出。”唉,林墨博士吃一块肉,都可以写一篇《论五花肉或三层肉的现象》的论文啊,可是,为什么她一边谈论文章的结构,一边会眼眶里含着盈盈泪珠呢?帐篷里可没有谁烧纸烧草绳,辣到她曼妙的眼睛啊。
元初老师已经不胜酒力,他的舌头,还能帮我们鉴别吾乡的第一名菜吗?保生书记与永朝表哥都将探询的眼光投向他。我惊讶地发现,在永朝表哥与兰兰表嫂一侧的条凳上,已经新加入了一位来客,五十余岁的男人,戴着灰黑旧毡帽,帽沿上尚有斑斑积雪,穿着镇中学生的冬季旧校服,默不做声敬陪末座,微驼着背,低头吃挟入碗中的肉块。大概是刚才元初老师摇头晃脑念诗文的时候,树堂瞎子与道士金元两个,走出帐篷,钻过树洞,到晏家塆后的大路上遇到的过路人。寒夜的匆匆赶路途中,来我们席间吃一点热饭热菜,喝一口热茶,再继续前行,风雪夜归人,第十道菜上的第十个人,不错的。
元初老师一脸酡红,眯缝着眼睛,将肉块裹在嘴里,细细嚼,慢慢咽,好像一只将乌鸦的美肉骗到手,挺立在枫杨树下仔细品味的狐狸。等到肉块化作肉糜,由他的喉咙里,余晖一般沉落下去,他才睁开眼,盯着我说:“木兰真的将张桂英家的瓦甑借来了。这个甑是五几年,在金神庙的窑里,用我们河边的红土烧出来的,后来窑填掉了,一起烧出来的几十个都摔了,只有张桂英家里还留着,自己家里割谷栽秧、过年过节时拿出来用用,谁都不肯借。后来的甑用竹子、杂木、洋铁或者塑料做,或者用电饭锅电饭煲替代,也不是不能吃,就是少这一味自然而然,没有其他杂味的瓦甑泥巴味。木兰做蒸肉的手艺一等一的没话说,加上这青山跑跑猪的松柏味,这张桂英家的瓦甑味,楚平网购锅盖的桐木味,这天地间一段顶级的肉香,我怕是以后再也尝不到了,要多吃几块,免得以后抓着棺材板失悔。”唉,吃蒸肉的滋味没有让我们的老师黯然消魂,说蒸肉的滋味倒是让他与我们黯然消魂了。学军拍胸脯:“老师您别担心,等我们孩子过周岁,也请您来坐席,同样的肉,同样的甑,同样的锅盖,同样的木兰姑妈的手艺。”保生说:“你们还要请一桌同样的客人嘛。”丽丽说:“你们男的,就知道吃肉吃肉,还一定要吃五花肉。减肥!多整几筷子黄花菜!”元初老师表示赞同:“这黄花菜啊,也好吃,黄花菜是忘忧草,萱草,我们将母亲叫萱堂大人,坐席吃黄花菜,是要让你们莫忘记自己的娘亲啊。”听得我心里好难过。那边彭兰兰也眼泪婆娑地挟黄花菜吃,想的可不是她能干的公婆,想的是远在东北的亲娘唉。那边戴旧毡帽的陌生人吃完蒸肉,抬头对元初老师讲:“张桂英也不是那么小气,她做姑娘伢的时候,有一年冬天我们修澴河堤,我跟她新婚的男将在一个组,挖土挑担轮流来,有一天中午,落小雪,她就将这个甑,裹在棉袄里,顶北风,抱着走了五六里路,来送肉给我们吃,那肉味真是香飘十里,像北风哗哗扯着红旗一样,扯着我们的口水,我们每人分了一块,桂英的男将只吃了三块,我一生吃的肉,那一回最美!”他的脸庞形模似曾相识,他是哪位我初中同学的父亲吗?我尽可能地回忆着我还记得的初中同学的张张脸孔,他们长大后将要变成的样子,我想不起来。元初老师点着头:“我也有印象,那一年修堤我也在,特别冷,红旗都冻住了,堤下池塘上结的冰,都站得起人。那年标兵评的就是学群的姆妈凤英。那时候镇上的书记叫刘春山,跟保生书记一样,长得人长树大,亲自骑自行车来给凤英发奖状、扎大红花。”那边丽丽听到元初老师的话,侧头对保生说:“老师说的春山书记,就是你父亲对不对,你说过,你是跟着你妈妈姓的袁。”保生嘴里含着肉,点着头。元初老师问:“春山书记还好吗?”丽丽替保生说:“老头子前年走的,退休没几年,回老家山里种地种菜,特别爱一个人骑自行车去滑石冲水库边钓鱼,有一天心梗发作,坐在自行车旁边走了,笆篓扯起来,里面十几条鲫鱼还活蹦乱跳的。”
难以忘怀的团圆酒,我坐上筵席的时候,就已经意识到了。如果没有元英婶妈的命令,我与林墨,学军与霞霞,也会喝醉。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感到元初老师、保生、永朝表哥他们都有一点依依不舍,手里握着酒盅,他们的酒量还没有完全显现出来啊。那位陌生的客人,还在鼓起腮帮子大嚼最后几块蒸肉,刚才我们问他要不要喝点酒,他默默地摇了摇头,他来坐席,很少说话,可能是因为不好意思吧。丽丽提议继续唱歌,唱一个通宵,由我们荡起双桨,迎面吹来凉爽的风,唱到成都,让我掉下眼泪的,不止是昨夜的酒,麦霸们唱个够,其他的人一边烤火,一边听,昏昏沉沉打瞌睡,直到红葡萄酒一样的晨光洒落,鸡鸣四野,鸟噪在林,我们揉开矇眬的眼睛,迎着朝阳走出帐篷,也没有关系。她还表示,愿意将她与保生恋爱的故事讲给我们听,绝对可以拍一个电视剧,不比《庆余年》差。兰兰表嫂也不甘示弱,说当年永朝表哥为了追她,在夜市上用摩托车的车锁打倒了五六个人。元初老师也表示,哪怕是回家晚一点,师母要他跪搭板,也没有关系,为了他最喜欢的学生们,划得来的。保生说,一会儿唱完歌,我们再去考察那片野蔷薇藤看看,按之前的方案,让丽丽在那里的雪地上躺下来,去借隔壁大妈们的纱巾,扮一扮奥菲莉亚,不,玫瑰公主,试试看,效果一定不错。他犹豫了一下,又说,但我席间有了一些新的思路,也许在这里扮演牛郎织女,或者长生不老的七仙女和小鲜肉董永的故事更有意思。唉,这些美妙的策划,在我吃了蒸肉,喝下最后一杯春元酒后,我觉得,也没有什么不好。我们以前穷,穷,穷得打板凳响。玫瑰公主、织女、七仙女受不住穷,都往外面跑,现在,她们不是都回来了吗?我们不差钱了,不再被钱逼着活了。霞霞说,再过几年,我要跟学军回来开荒种地,这些地荒了这么多年,再种水稻、棉花、小麦,种菜,一定会长得好好。学军也点头同意,老一辈走光了,还有我们在。陌生人呢,您吃掉最后一块蒸肉,最后几根黄花菜,擦擦嘴,放下碗筷,急急忙忙去赶路吧,深蓝色带白条纹的旧校服,戴着旧毡帽,微微塌着右边的肩膀,您会拉二胡对不对?雪夜中的桥,它一定有一个温暖的名字,您小心翼翼地过桥,小心桥面的深辙,桥栏杆上的凌冰,星光绽放在天上,某一处村落的门廊,雪厚厚地盖着青松,盖着栀子树,盖着桂花树,盖着压水井的铸铁阀与手柄,将手柄勾勒成一条小龙,门后的灯,灯下的狗,在等着您。
12
元英婶妈、菊平叔叔、木兰姑妈、楚平叔叔解下围裙,在厨屋里匆匆吃了几筷子剩菜,扒了几口饭,出来端茶送客了。元英婶妈说:“来的都是稀客,元初老师、保生,平日八抬大轿都请不来,但今天情况特殊,大家没喝好的,再多喝两杯,没吃饱的,我让木兰抹上围裙,再去炒几个菜,你们先吃着。我还要去清理他们四个人的卧单、包单与棉被,那卧单都是缎子的,描龙画凤,不晓得几好看,是我跟凤英年轻时去金神庙、朋兴店赶集时攒下来的,包单是我们两个自己纺的布,现在就是上孝感上武汉上淘宝也买不到。好几条都是凤英留下来,那时候,我还跟她抢,说学军小两岁,是弟弟,好看的卧单要让着他,凤英不干,说学群是大一点,要是他娶的媳妇小一些,是个妹妹呢?”元英婶妈要是考上大学,处理公关事务没问题,她也没听元初老师讲《烛之武退秦师》啊,如何就能入情入理,站别人的立场讲话;也没有听林墨老师讲享利·米歇尔的情感-感动理论啊。菊平叔叔一听,转身就去重新系围裙,找酒瓮,被木兰姑妈扯住了呢子上衣的后摆:“你们吃香的,喝辣的,送祝礼了吗?在微信里发红包了吗?团圆酒的规矩懂不懂,‘人生四大乐,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你们占不到这几样,就莫耽误别个的时间,我这个侄媳妇,人家下午坐飞机到天河机场,脚才刚刚沾上黄陂到孝感的红泥巴土!你们精神好,睡不着,就扛锹的扛锹,挑担的挑担,去修小澴河堤去!”哈哈哈哈,修堤已经是四十年前的老黄历,木兰放炮仗,楚平打圆场:“我们将这三顶帐篷留给年轻人,他们是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我们老家伙,也不能太阳落土下了山,我们换到长富哥的万卉庄园去,在他那里继续喝酒,继续唱歌,不分出酒量的高低,不唱到《两只老虎》谁跑得更快,不准走!饿了我们让长富去搞烧烤,困了我们让长富开房间,让他泡好茶,发好烟。”
大家纷纷响应,红华金华庆华、石张黄三位大姐最积极,树堂也跃跃欲试,他可是长富的座上宾唉,金元小元也表示想去看看。这边屋里,保生表示要带着丽丽与大伙同乐,永朝表哥与彭兰兰也说谁怕谁。元英婶妈、木兰姑妈表示收完碗、铺好床,也要去。菊平送元初老师与那个不认得的客到家,自己赶去庄园,楚平也会去继续主事唉。还有谁,对,黑皮没有表态,他说:“我要去!就是不许楚平和木兰跟着我们玩,他们今天晚上,就睡在厨屋的小帐篷里,顺便也将洞房花烛夜过了!”他是玩笑话,众人哈哈大笑,震得帐顶的积雪簌簌作响。木兰姑妈羞红了脸,气恼地要去撕黑皮的酒气熏天的臭嘴。楚平拿眼去瞄永朝表哥兰兰表嫂,发现两口子也在笑,他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终于是又沉到了肺腑上。木兰木兰,你晓不晓得,我才是十几岁的细伢,你就像棉花虫钻进了我心里。你嫁给腊狗哥那天,我一个人在梅家桥上哭到五更。刚才你做菜,我在灶下烧火,我们不说话,灶膛里的火光映在我们脸上,菊平哥与元英姐出去上菜,元英姐喊她拿手的团圆彩,我觉得我自己的心里,也像灶膛一样,装着一个火焰山。为了你,我等了大半辈子。大半辈子不算什么,我等三辈子,也是愿意的。我們老了,五六十岁的人了,没脸一起坐下来喝团圆酒,这两桌席是给学军学群补的,也是我俩暗暗为自己补上的。
我和林墨、学军、霞霞四个人,会同树堂瞎子,站在门边上。十九位亲朋好友,男将们将锅碗瓢盆收到厨屋里,风卷残云一般,提水过来洗刷一净,装进行李箱,又将四方桌子条凳搬到帐篷外码堆,让能干的女将们打开包袱,在左右帐篷的中间分别铺好垫子、卧单,枕头、棉被。当年凤英姆妈与元英婶妈在周边集市里收集到的这些尖板眼货,果然是焕然如新,灿若云霞,雕龙画凤,屋子里灯火明亮、喜气洋洋。木兰姑妈与三位大妈像往大田里撒麦粒与谷粒一样,将红枣、花生、桂圆、莲子分别洒在光滑闪亮的缎子被面上,元英婶妈与兰兰整理着床铺一侧的电热汀取暖器,丽丽没生孩子,没有铺床的资质,在一边捂着嘴哧哧笑,男将们收完家什,拥在门口,踮着脚尖看,不好意思进来。他们从前种庄稼、修水利,现在到各地工作,沉浸在日常生活里,都多么勤快、能干,充满了诚挚的热情。我,还有林墨,又重新回到他们中间,接受大家的祝福,林墨拉着我的手,握得很紧。学军站在我旁边,他好像知了猴蜕皮一样,由练达的人情与油滑里蜕回到二十余年前的那个小男孩,羞怯地在门前的苦楝树下一个人游戏,做不完元初老师布置的作业,含着一泡眼泪不敢去上学,被班上的女生欺负,第一次去深圳打工,跟着师傅学修手机,紧张到都握不住小起子,不敢与师傅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第一次在师傅家,不知道如何用冲水马桶,偷偷跟我打电话求助,霞霞靠在学年的肩头慢慢地开始了她的哭泣,这肖港镇的林黛玉,原来是要来向我们村归还她的眼泪,以她的泪水之井,回到周巷镇的青山里,滑石溪边,十八岁,像莲花一样亭亭玉立,等着学军牵上小黑驴来娶亲。
大伙告辞,学军与霞霞留在他们的帐篷里诉衷情,我与林墨送客。一行人钻出雪洞,田野上明月朗照,粉雕玉琢,远处的大别山如同夜色中的白鲸成群结队,近处的小澴河堤环绕如带,小澴河在冰雪下蜿蜒涌流。楚平叔叔领着树堂他们登上了路口保生、永朝、黑皮、金元的四辆车,余下我们的黑色帕萨特。保生、永朝、黑皮喝了酒,由没喝酒的石阿姨、小元与楚平叔叔替他们开,金元没动酒盅,自己开他的奔驰带人。路上积雪,慢慢走啊,好在长富伯伯的万卉庄园并不远,长富伯伯由“团圆酒”微信群里,也得到了这些食客、酒鬼正在大批来临的消息……等四辆车缓慢地发动,巡游一般爬上保成路,我帮元初老师戴好帽子,将我的围巾围到他的脖子上,菊平叔叔将他扶上驴背,提醒他张开腿坐稳,牵着驴绳,沿着村道折转向北往镇上走。黑驴兴高采烈、步伐矫健,以它的脚力,将已背诵到《后赤壁赋》的元初老师驮到镇上,交给何师娘看管,掉头把菊平叔叔送到万卉庄园寻欢作乐,应无问题,只是下小澴河堤,过梅家桥,桥窄路滑,中间深辙好几寸,黑驴你要仔细些,葬送了我们肖港镇的苏东坡,他的朝云姐,会在桥边哭瞎眼睛。穿校服外套的中年男人跟在黑驴身后,低头抽着烟,烟头红光霍霍,一明一暗,他到底是谁的父亲?“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目送汽车队和“黑驴队”迤逦消失在白茫茫的雪地,我与林墨转身走向草木雪堆中的蔺家台子。雪村外,墳垅负雪,如一堆白馒头,石碑有字,幽明中历历在目,黑皮叔刚才放映过《少林寺》与《小花》的月白银幕挂在两根杉木杆之间,还未拆去,只是,杉木杆下的稻草人呢?之前,晏家塆的晏鲲学弟,就是站在它的身边,乖乖地在风雪里看电影的。“刚才我们唱歌的时候,树堂瞎子与金元道士出来找人,找到的就是这个稻草人吧,将他请到了我们的酒席上,成为第十位客人?”我分析道。“学群,我在飞机上昏昏沉沉,一路做梦,刚下飞机,就被你接到这个地方。我也许还在梦里,飞机还在奋力往前飞?也许是走进了你正在书房编织的小说里?你说那个不爱说话的客人是稻草人,是假的,其他的人呢?树堂叔、楚平叔、黑皮叔、木兰姑妈、元英婶妈,他们是真的吗?真的来到这里亲手操办了这个团圆酒吗?石阿姨,黄阿姨,张阿姨,还有金华、红华、庆华叔,这些人呢?你这个搞叙事学的男人,你带我经历的,讲给我听的,给我的阅读的,是现实还是虚构,是世界还是文本,是小说还是散文,我从来都没有搞明白过。”唉,我的新娘,她不再嘲讽,也没有哭泣,却因漫长旅途的劳累与酒饭的因乏,陷入了虚无与迷茫。
我们返身钻过曲折的林中雪洞,群青色的三顶帐篷顶着积雪,在银河下,在枫杨树下,含着温和的灯光,喜气洋洋地在等候我们。天上北斗七星如同棉钩,林中清寒如针窟。林墨喊渴,我说等一下进帐篷再喝烫烫的热茶,我背包里带来了明前的恩施玉露,还有茶具。她摇摇头,让我去水井边洗酒瓮,取一瓮井水来给她喝。枫杨树上的乌鸦群已沉入梦境,每一只乌鸦做梦的睡相都不一样,黑驴钟情不已的野猪,刚刚还小心翼翼地旁观了我们的筵席,眼下也不知所踪,水井里星辉斑斓,明月如同沉璧,我好像将星星破碎的玉屑,也咕咕灌进了瓦瓮里。林墨踮着脚尖,伸长脖子,拨开头发,就着我抱持的瓦瓮尝了几小口,夸井水温温凉凉,很甜,认真地跟我讲:“我现在也是你小学的女同学,赶在上课的铁轨钟敲响之前,来喝了你们家的井水。”唉,说不定是野猪的洗澡水呢。它去了哪里?茫茫雪夜里奋蹄奔驰在吾乡,求索于迷宫一般的道路,还是一头扎进了深井?元英婶妈没有错,只有婴儿的第一声痛哭,一个新的文本,生成,才能证明这世界真实不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