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隐
2021-11-22杨树直
杨树直
那天晚上,我砸门进入丁建华轻易不让人进的小书房,拿了砖头大小的一坨钱,用黑色垃圾袋包好,放到旅行包隔层里,填上七八件常穿的衣服,枯坐一夜,天一亮就打车出城了。晓敏没骗我,坪山石化加油站下车,走个把小时毛路就到南怀村了。一条灰白色土狗在村口迎接我,汪汪狂吠,我身子绷成一张弓,小碎步左右闪转——只要我有一丝戒备松懈,它准会弹射过来。对狗的害怕让我精神了许多。我弓着腿,挥舞着砍刀,闪转入村。
嘿。有人叫我。一抬头,前面一户人家的院墙里站着一老头,干枯的手臂把灰白色脑袋支在夯土围墙上。大爷,这狗……老头骂一声死狗,狗稍微安分了一些。我说谢谢。老头觑着眼,看我是生人,有些失望。哦,你不是他家的。我说,我是来玩的,大爷,晓敏家怎么走?大爷支着脑袋的手臂放下来,指指村子的另一边,说,那边,门前有棵皂荚树那家。我看向那条长满车前草的石板路,路两边,小院门前清一色红柳,枝叶天然卷。如果哪家院子门前有一棵别的树,八成就是皂荚树了,那个院子就是晓敏家。
道了谢正要走,一个声音说,嗨,帮我提一桶水。声音来自对面的院子,一老太太站在院门边,说话间已经打开柴门。我向老太太走过去,土狗也龇牙咧嘴跟过去。老太太说,麻烦了,就那儿。老太太手指院子的一角。我把包放下,走向那个锈迹斑斑的手摇水泵。老太太在我后面,说,提一桶水。我正要问桶在哪里,一回头,白色塑料桶已经递到身后。我把水桶放龙头下,按压水泵扶手,吱吱两下,冒着凉气的井水淙淙涌到桶里。
水满了,我把桶提起来。老太太指着院子中间一丛枯萎的马鞭草,说,放那儿。我把水放在草丛边。老太太进屋,拿出一个洒水壶和一个铝钵,用铝钵把桶里的水舀起来,装进洒水壶里。我说,奶奶,浇水啊。老太太说,洒水。我说,早上才是浇水的时间。
从老太太家院子里出来,土狗大约觉得我不是坏人,不再扑咬我,只是很警惕地跟着,一直跟到那棵我不认识的树下。我背倚院墙,一边提防着土狗一边敲院门。不大一会儿,院里吱嘎一声,晓敏开门出来,蓬着头,一副刚睡醒的样子,眼睛还肿着,不过没比QQ上那个“想认真生活是的二小姐”差多远。晓敏走到柴门边,有点惊讶,说,真来呀。我说那可不,答应你的。晓敏打开柴门,我走进小院,狗被关在门外,不免失落,随便叫了几声便离开了。
我又累又困,说要先睡一觉。晓敏说睡吧。晓敏一边给我整理床铺,一边问手机要不要充电。我说充啥充,你这里信号都没有。晓敏说,要打电话你可以去刺梨坡,坡上有信号,这两天刺梨熟了,满山金灿灿的,漂亮死了。我不想给任何人打电话,不关心哪里有信号。我问晓敏,有衣架吗?晓敏问我干嘛用。我指指窗户,说,阳光进来了,挂件衣服遮光。晓敏说,还讲究这个,转过去睡不就得了。我把薄被拉到肩头上,转过去脸对着墙。
我一直没睡踏实,老做梦,梦见丁建华那一大群兄弟姐妹把我围在中间,一只只手指猛戳我脑袋,骂我不孝,要我去看丁建华,给他请律师。我回骂,却出不了声,气得不行的时候,突然意识到这是做梦,便告诉自己赶紧醒来。然后我就醒了。一转身,阳光已经退出房间,不过屋子里还是明晃晃的。我打个哈欠,又转回去,扯起枕巾一角盖在脸上,接着睡。
晚饭时候,晓敏进来叫醒我,说起来吃饭了。还真有点饿。我坐起来,说,老做梦,都没睡好呢。晓敏说先吃饭嘛,剩下的留着待会儿睡。晓敏退出去,我穿衣服。穿好衣服进入堂屋。晓敏已经把饭菜摆好了,一个蒜薹炒腊肉,一个西红柿鸡蛋,一个蒜泥白菜,碟子靠着碟子摆一横排,两碗米饭对着摆在两边,饭和菜形成一个÷号。
我正要上桌,晓敏递来一盆水,说,先把脸洗了。
上了桌,三个菜各尝一口。晓敏说,没比你们单位食堂差吧?我说,比。晓敏撇撇嘴,说那肯定的,你们佐料丰富,我这里只有油和盐巴。我说,佐料什么的我不懂,我不下厨。晓敏说,从不?我说,从不,单位有食堂,家里有阿姨。
晓敏喜欢我的直脾气,不藏话,不过对于她的厨艺,她显然希望我藏着点,有什么说什么太伤人。晓敏低着头,沉着脸,怏怏不乐地咬一根菜杆。我说,跟你开玩笑呢,食堂师傅都是别人家远房亲戚,混工资的,哪有什么厨艺可言,也就炒得熟。
晓敏白我一眼,不说话。我低下头,努力把每一口菜嚼得老响,试图以食欲证明晓敏的厨艺并不多差。吃完饭,晓敏说,你来收拾碗筷,我把这个给张翠兰送去。说着,晓敏走进厨房,端了一盘稀烂的西红柿炒蛋出来,显然那是单炒的。我问张翠兰是谁,晓敏说一个孤寡老人,无柴无米,一日三餐都得给她送去。我说,为什么是你?晓敏说,轮着送,这个季度轮到了康健他妈了,她说坐不了长途车,愣把我逼回来。
晓敏出门,我走进厨房。灶火在窗户边,水缸在厨房一角,一整块圆形木板扣在上面,锅全在灶台下的隔板上。我拣了个素汤锅,舀上水,架在灶火上,去堂屋把碗和碟收进厨房,又拿块抹布把饭桌擦了,再回到厨房找洗洁精。没找着,只好等水热了再洗。
火不够旺,水温老上不来,锅底的小水泡只有小米粒那么大,盯老半天也不见长。晓敏已经回来了,倚着厨房门框,也不出声,盯着我看。我一回头,吓一跳,说,得亏没动你什么。晓敏一笑,说,你倒是动呀,随便动,反正不是我的。我说,不是你的是谁的?晓敏说,谁知道谁的哦。我没懂,晓敏也不解释,走到锅边,说,你去休息,我洗吧。我说,你回来得好快。晓敏说出门遇见菜头,让他给送了。我说,一小孩?晓敏说,是大人了。
天边红霞转成铅灰,气温彻底降了下来,晓敏开了两瓶酒,递给我一瓶,说,坐。晓敏一屁股坐在屋檐下的石坎上,我看看石坎,并沒有土,跟着坐下去,冰凉舒爽。我说,这是什么石头,晒了一下午居然是凉的。晓敏说,管它什么石头,来吧,走一个。晓敏把酒瓶举到我面前,我把酒瓶拿起来,跟晓敏碰一下,嘡,喝一口。
酒味很淡,入胃后有一股回甜。我说,韩烧?晓敏嘴里叽里咕噜一通。我说,什么意思?小敏说,酒的名字。我说,行啊,你还会韩语。晓敏得意一笑,说饭馆里学的。我说,不错嘛。晓敏一笑。我说,康健不会是厨师吧?晓敏收了笑容,把一绺头发捋到耳后,咬咬嘴唇,要说什么又咽了回去,良久才懒懒地说,康健抛下我走了,两年多了。
我说,我是不是不该多嘴?晓敏说,说都说了,对了,你住几天?我说,就没打算回去。晓敏说,那我走后你继续住这里?我说,你什么时候走?晓敏说,八月底,有人回来顶替我给张翠兰做饭,我就回去了。我说,你走我就走。晓敏说,是回家吗?我说,不一定。
狗经过院门,往门缝里一瞥,哼了一声。晓敏骂一声死狗。狗悻悻離去。
晓敏说,你躲不掉的。我说,躲一时是一时。晓敏说,怕成这样?我说,倒不是怕,坏事是丁建华做的,又不是我,就烦那一堆叔叔伯伯大姑小姑,老逼着我去看他,给他请律师,烦死人了,我爷爷奶奶给他生这么一堆兄弟姐妹,好像就为了这一天从四面八方赶来为他干着急。
有人敲门,晓敏说,进来。一条瘦瘦的手臂从柴门缝隙里伸进来,拔开木头插销,吱嘎一声推开院门。是一男孩,手里拿着一碗一碟。男孩第一次见我,有些害羞,靠着门不动。晓敏说,过来。男孩把门关上,插上插销,走过来。晓敏说,叫哥哥。男孩叫了我一声哥哥。晓敏说,碗放厨房水槽里面,灯开一下。男孩往厨房走去,檐角下的灯一下子就亮了,男孩出来后,坐到晓敏旁边。晓敏说,这是菜头。我说,菜头,几岁了?菜头说十八岁。那一脸稚气,真不像十八岁的人啊。我说,你一个人在家吗?菜头说,我一个人在家。我跟晓敏说,可怜的孩子,这多孤独啊。晓敏点点头,可不是吗。菜头说,才不呢,我有一条狗。
我拿起酒瓶,征求晓敏意见,走一个?晓敏晃晃瓶子,说,没多少了,干了啊。我说,看你。晓敏一仰脖子,咕嘟一声,酒瓶就空了。我赶紧跟上节奏。菜头盯着晓敏手里的空瓶子,说,姐,瓶子给我行不行。晓敏把酒瓶递给菜头。菜头又往我这边看。晓敏把我的酒瓶拿过去,说,都给你。菜头一手拿一个瓶子,说,谢谢嫂,我走了。
菜头走出院门,转身把门掩上,瘦瘦的手臂又从缝里伸进来,插上插销。狗跟上来,狺狺撒娇,用头蹭菜头的腿。菜头说,走了走了,回家吃肉。狗听懂了似的,转圈撒欢,摇着尾巴走开了。菜头却没动,扒着院门朝里喊,哥哥,哥哥。我说,什么事。菜头说,你会用弹弓吗?我带你打鸟。我说,我可以学,但是我们不能打鸟。菜头说,我们只打恶鸟。菜头指着院门外的那棵皂荚树,说,就是这种恶鸟。
我顺着菜头手指的方向看去,皂荚树上黑魆魆的,什么都看不到。菜头说,你要把它打下来,不然明天就臭了。我睁大眼睛仔细观瞧,除了树叶什么都没看见。
突然,啪一声,一团黑东西从皂荚树上垂直掉下,落在院子外面。是菜头打的。菜头说,你拿竹竿把蛤蟆挑下来埋了,不要让它臭了。我问晓敏,我手机呢。晓敏进屋把手机拿给我。我走到树下,打开手电筒照向树冠——一只体无完肤的蛤蟆挂在皂荚树尖锐的棘刺上。
我一阵恶心,捂着阵阵抽搐的胃赶紧蹲下。
第二天,菜头一早来找我,说要教我用弹弓。晓敏说,顺便把稀饭和鸡蛋给张翠兰送过去。晓敏把鸡蛋剥开,放在稀饭里,菜头端起稀饭,说,走吧。我跟着菜头走出小院。
南怀村不算小,三四十户人家,独门独院,排布在五六米宽的石板路两旁,石板缝隙里长着碧绿的车前草,延伸到每家每户门前,葳蕤生光。院里偶尔传来一两声咳嗽。我说,只有老人在?菜头说,是的。我说孩子呢?菜头说大点的孩子在县城住校,小的随大人出去,在外面上学。我说,张翠兰都这样了,家里也不留个人照顾?菜头说,张翠兰没有儿女。我说,老伴也去世了?菜头说,她没有老伴,她精神有问题。
很快到了张翠兰家,她家的院子比任何一家的都要破败,马鞭草已经爬上倾圮的夯土矮墙,小院里挤满了狼牙根,像层绿毯。我要跟菜头进门,菜头不让,说张翠兰见生人就闹疯病,让我等着。我只好站在院子外面。土狗目露凶光盯着我,好像怕我不听菜头的话,私自进入院子。几分钟时间,菜头端着空碗出来,说好了,走吧。
狗放松下来,在前面摇着尾巴带路。菜头跟着狗,我跟着菜头,往菜头家走去。走几步,狗突然站住,回头看了一眼。我也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眼,我看到了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太,穿着戏服一样的奇怪衣服,头发斑白,脸比头发还白。老太太见到我,一愣,手藏到身后,人赶紧蹲到院墙下去了。其实没必要,我们对视七八秒,彼此都认清了。我说,她是张翠兰?菜头说,快走。
到菜头家,菜头拿出五支弹弓,说,挑一个。我不知道怎么挑。菜头拣最大的一支给我,说,你用这个,你是大人,手劲大。我把弹弓拿在手里,左手握住弓柄,右手拇指和食指捏住皮兜,用力拉开皮筋。菜头说,弹弓谁都会,但不是谁都打得准,要想打得准,就得学。菜头拿起一支中号的,举到比额头高一点的地方,说,看,弹弓要这样拿,这样拉开,凭感觉找出弓壁之间的中心点,皮兜跟这个点连成一条线,这条线指向哪里就能打中哪里。
菜头右手一松,皮筋啪一声弹出去。我说,没打中?菜头说,你傻呀,没放石子呢。菜头放下弹弓,进屋拿出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半袋石子。菜头捡起一粒石子,说,你说打哪儿?我看向院子外面,搜寻目标。院子外面有一棵龙爪柳,柳条卷曲,当中有个只比鸡蛋小一点的螳螂虫茧。我说,那个虫茧,你看到没?就打它。
菜头拿起一粒石子,放在皮兜里,皮筋一拉一放,啪一声,虫茧跟石子不知去向。我拍手叫好,菜头说小意思。我说,你教教我。菜头说,教不了,自己练。菜头给我一粒石子,说,你先打树干。我学着菜头的样子,拉紧皮筋,闭上右眼,左眼寻找皮兜跟弓壁中心点的那条连线,找到了,把线指向两尺多粗的龙爪柳树干,松手。啪。石子不知所踪,一小撮柳叶颤了一下。菜头并不嘲笑我,说,再来。我重复刚才的动作,还是没打中。
菜头说,你不要打得太偏,打完了,我们还要把石子捡回来。我这才注意到,塑料袋里的石子,一粒粒大小相当,接近正圆,显然是精挑细选得来的。我说,刚刚浪费两颗了。菜头说,打完了找回来。南怀村荒芜,芳草萋萋,我不知道那些石子怎么找。
菜头没再管我,到屋里拿出两块什么东西,在院墙角的磨刀石上打磨起来。我走过去,发现那是昨天我跟晓敏对吹的那两瓶韩烧的瓶底。我说,你弄这个干什么?菜头说,做个望远镜。我说,望远镜?菜头说,赶紧练你的,我走后还指望你打恶鸟呢。
夏天的南怀村,一天中有三种不同的热。早上十点到中午十二点,是溽热。中午十二点到下午四点,地皮干透树叶泛白,水分化为水汽早跑没了,那股燥热好似干煸活人。下午四点以后,树叶摩挲,偶尔一缕微风挂到耳廓上,这时候,阳光依然辣,空气里却多了一丝清爽。
老人们通常四点以后出来活动,在自家院子里鼓捣一天的生活。老胳膊老腿,少不得磕磕绊绊,我从菜头家出来,一路都能听到各种声响。出于好奇,我走到一个发出哐啷声的院子的柴门边,看里面什么动静。院子里,一老太太提着洒水壶,佝偻着腰给一丛枯萎的马鞭草浇水,不远处放着一只脏水桶,旁边是个扣在地上的铝钵,我马上猜到了哐啷声的来源。
我说,奶奶,又浇水呢。
老太太停止了动作,小碎步转身看我,说,你是谁家的孩子?我说,我叫丁九,不是你们村的。那你是路过的?我不是路过的。老太太追问,那你是谁家的亲戚?我说,我不是谁家的亲戚,我是来玩的。哦。老太太拖着“哦”的尾音,若有所思,说,我想起来了,你帮我提过水。老太太把洒水壶放下,慢慢坐到地上。我说,奶奶,给野草浇水干什么?老太太没回答,慢慢侧躺下去。我着急起来,说,奶奶,你哪里不舒服吗?老太太说,别说话。我说,你不舒服跟我讲啊。老太太有些不耐烦,叫你不要说话。
莫名其妙。老太太没什么异样,我转身走了,走过两个院子,忍不住好奇又踅回去。老太太安安静静地躺在地上。我说,奶奶,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老太太朝我摆手,让我走开。
每经过一个院子,我都要往里看上一眼。路两边一左一右十几个院子,大多是空的,没一点人活动过的迹象,只有四个院子见着人,都是老头老太,其中三个以同样的姿势侧躺在湿漉漉的草丛边,最后一个没躺,不过他家院子里也有一丛湿漉漉的杂草,他正把蓝色的旧洒水壶搁在屋檐下的一个木架子上。我说,大爷,你也给草浇水呢?
老头把壶放好,慢悠悠转过身来,看着我,说,你谁呀。我叫丁九,来你们村玩的。老头说,哦,好,来玩好。老头的语气有点怪,似乎怀着某种恶意。我说,好……是吗?老头说,好,来了一起玩。我接不住老头的话,说,大爷,咋这时候给野草浇水呢?
老头走到院中间,指着浇过水的杂草,说,看。我顺着老头手指的方向看去,杂草上冒着热气。我说,看什么?老头说,你看这地面,烫不烫?水倒下去,凉水立马变成热水,草就跟搁热锅里焯了一样。我说,这是除草?老头说,铲了不更好?我越发感到奇怪,说是啊,大爷你倒是比我还明白,那你浇水干什么?
老头走过来,给我开门。我进门,与老头并排走向他的屋檐。我发现,老头身体一侧衣服濡湿,上面还沾着草屑。我说,你们都在这个时间给杂草浇水,浇完了在地上躺一会儿?老头说,地震了,你知道吗?我摇摇头。老头说,每天这个时候,都会地震。
晓敏说,我今天去刺梨坡打电话了。我说嗯。晓敏说,刺梨熟透了,黄澄澄的,远看像座金山。我说嗯。晓敏说,下次去我摘两个刺梨来泡酒。我说嗯。晓敏说,经理要我赶紧回去,说要是招到合适的人,我就回不去了。我说嗯。晓敏说,就知道嗯。我说,餐馆那么多,回去再找呗。晓敏说,哪有那么容易。我说,那就别回了呗。晓敏说,那总得给我个不回去的理由嘛。
我转身对着窗户,看玄月如眉。窗外,虫声交织成网,哇嗡哇嗡,叫得我心烦。
晓敏起得早,我起来时候青菜瘦肉粥已经熬好。吃过后,我说,早餐我送。晓敏说不行,张翠兰见了生人要闹疯病的。我说,我已经见过她,她也见过我。晓敏说,她有犯病吗?我说,她犯起病来什么样子?晓敏说,谁知道,没人见过。我说,那谁说她见了生人要犯病的?小敏说,一直都这么说,大家都这么说。
我端着粥,去张翠兰家。到门前,先叫张奶奶,再敲门。屋里没有动静。张奶奶,你起了吗?屋里依然没有动静。也许张翠兰耳背。我试着推门,门有点重,还是推开了。屋里昏暗,不过东西规整,一张木桌,摆一只搪瓷缸,桌子前面一条板凳。我把粥放木桌上,又喊,张奶奶,你在吗?我走到另一间屋子门边,对着门缝喊,张奶奶。门缝里悄无声息。
回到晓敏家,晓敏问我,碗呢?我说没见着张翠兰,粥放她屋里我就走了。小敏说,让你别去偏要去。我说,中午你去,一起拿回来。小敏说,那我得端个托盘去。说着,曉敏又拿出两瓶韩烧,递给我一瓶。我接了瓶子走到石坎上坐下,晓敏跟过来,和我一起坐在石坎上。晓敏说,来。我端起酒瓶跟晓敏碰一下。我说,你好像很爱酒?晓敏说,消磨时间咯。我说,如果我还能回家,丁建华几十年的好酒堆了半间屋子,我给你拿一箱。
院子外,皂荚树上突然传来好几种鸟叫声。我看向树冠,并不见鸟。晓敏说,是恶鸟的叫声,恶鸟能模仿所有鸟叫,把别的鸟吸引过来,杀掉吃肉。我说,我的弹弓呢?晓敏说,亏你还记得,知道放哪儿不?我摇摇头。晓敏说,叫你乱扔,人家菜头好心送你的。
晓敏进了厨房,我在院子里找石子,一粒都没找到。我小跑进卧室,内外光差让我眼盲,我眼里满天星斗不停打转,脑子晕乎乎的,慢慢挪到床边,蹲床底下去摸砍刀。晓敏拿了弹弓从厨房出来,见我不在,喊道,丁九、丁九,你在哪儿。小半天我才摸着砍刀,提了刀轻手轻脚出去,说,嘘,别把恶鸟惊飞了。晓敏见我提着刀,大声说,你不能砍树,我还指望皂角洗头呢。我说,小点声。走下石坎,我用砍刀在地上砍出一块硬结的黄土,然后把刀横在地上,拿土块蹭刀刃上切削成丸。我冲晓敏招手。晓敏把弹弓给我。我一手握着弓柄,一手捏着裹着泥丸的皮兜,垫着脚走到院墙边,寻找树丛里那只恶鸟。
正午的阳光从皂荚叶的缝隙里透下来,阴影随风晃动。我在一束光下,看到了一只背上长着老虎斑纹的小鸟。小鸟的利爪抓着一根枝条,昂着脖子,左顾右盼学别的鸟啾啾鸣叫。我拉开皮筋,手里的泥丸、弓壁中心点、树上的恶鸟三点一线,然后松开皮兜。啪!泥丸在树上碎成尘土,扬起一团黄雾。恶鸟掉在院墙外,吱吱哀嚎。这才是恶鸟自己的叫声。
菜头在院门外,说,哥哥,你真是个弹弓天才,第一下就把恶鸟打下来了。菜头手臂伸进院门里拔插销,开门进来,提着时不时抽搐两下的恶鸟。
我说,拿进来干什么?菜头说,你烧一锅水来,把毛褪了给狗吃,以后狗都听你的。我看向院门,木板稀疏的院门外面,土狗正眼巴巴往门里张望。我说,我干嘛要讨好这条土狗?菜头说,你已经学会打鸟了,我就要回城里打工了,狗你来照顾。
菜头委以重任,我不知道如何应对,说,你一小孩子,你打什么工?菜头说,我不是小孩子,我十八岁了,我会给客人洗头。我说,我不管,打鸟是你们的事,我又不是你们村的,才不给你们打鸟呢。菜头说,你已经打了。菜头晃晃手里奄奄一息的恶鸟,我看到恶鸟的喙尖挂着一颗黑色的血珠,随菜头的晃动摇摇欲坠。我说,恶心,赶紧扔出去。
晓敏说,菜头,自己烧水。菜头把恶鸟丢院子里,进厨房去了。
我说,南怀村打下来的恶鸟都喂狗?晓敏说都喂狗。我说,狗够享福的。晓敏说,所以狗听话。
来。晓敏又举起酒瓶。嘡。晓敏仰起脖子往下灌,我的酒瓶送到嘴边,见菜头提着一壶开水和半个破盆出来,赶紧站起来,去开院门,说,到外面弄,腥得很。菜头放下破盆,就要倒水。我赶紧跑过去,说,别,腥得很。我一把抓住菜头的手腕,使劲撅,不让他倒水。菜头说,你躲不掉的,你要学。
拉扯之间,突然,砰一声脆响,我的左腿感到一阵清凉。低头一看,手里的酒瓶莫名其妙碎了,只剩瓶口那一小截捏在手里,地上是瓶底和大小不一的碎片,旁边躺着一颗圆滚滚的石子。酒全洒我腿上,疯狂蒸发,抹了风油精一样凉快。晓敏也吓着了,坐得直挺挺的,手里的酒瓶握得更紧,仿佛一把看不见的弹弓已经瞄准了她的酒瓶。
晓敏说,划着没有?我说没。晓敏说,怎么回事啊,吓死我了。
菜头提着壶,望向院子外,寻找石子的来向。我说,别看了,没在附近,不然你的狗早叫了。我顺势摘下菜头手里的水壶,又捡起地上的破水盆。盆里的恶鸟已经僵硬了。我把水壶和破盆放到院门外,说,去外面烫吧,别把院子搞得臭烘烘的。菜头木木地往外走,我说等等,我看晓敏的酒瓶已经空了,过去拿来给菜头,又捡起地上的半截瓶底,往里装上玻璃碎片,递给菜头,说,拿去吧,再弄一個望远镜。
晓敏三分醉,脸色本该潮红,这时候却是煞白的,说,奇怪了。我说,没事,去做饭吧。晓敏问我几点了,我摸出手机,看一眼,十一点十七分。晓敏说,你想吃什么?我说都可以,做点软乎的,一会儿我给张翠兰送去。晓敏说,你早上不是没见着吗?我说,那是早上。
晓敏削土豆,我洗白菜。晓敏要做白菜土豆粉丝汤。正做着,菜头进来,把水壶放灶台最底下的隔板上,说弄好了。晓敏说,褪完毛了?菜头说狗都吃完了。菜头看着我,说,哥哥,我的狗不挑嘴,肉汤泡饭照样吃,没鸟肉它也会跟你的。我说,我不想养狗。菜头说,你要在南怀村待下去,就必须养狗,还得打恶鸟。我说,我是客。菜头说,客啥客,你就不想走。话音未落晓敏就垮脸了,整个人僵着,削皮刀定在一块翘起的土豆皮中间。
良久,晓敏腾一下站起来,猛喝道,菜头!菜头吓一激灵,我也吓一激灵。
午饭送过去,张翠兰依然房门紧闭。我敲门,叫张奶奶。半天没人答应,我推门进屋。正午屋里明亮,四壁桌椅更显干净,盛粥的瓷碗已经空了,和搪瓷缸摆在一起。我把装着米饭、西红柿炒鸡蛋和白菜土豆粉丝汤的托盘放桌子上,板凳后挪,坐上去,等张翠兰现身。
我摸出手机,打开连连看,屋子里顿时充满哐啷哐啷的游戏声。突然,另一间屋子的门开了,是一把推开的,门板猛弹在墙上,哐嘡作响。张翠兰就站在门框里。
你是谁。我看一眼张翠兰,说,我叫丁九。张翠兰指着我手里的手机,说,东西放下,手举起来。张翠兰右手半握拳头,食指微曲,做出握持手枪的样子。我说,张奶奶,你没有枪,我也不是坏人。张翠兰看一眼自己空空如也的右手,突然紧张起来,一闪身躲到门后,说,你是谁,你别过来。我说,张奶奶,我知道酒瓶是你打碎的。
张翠兰说,你是谁,你怎么知道的?我说,猜的。张翠兰说,你来做什么?我说,我是来给你送饭的,我不是坏人。张翠兰探出半张脸。我说,张奶奶,来吃饭吧,一点多钟了都。我拿起手机看时间,张翠兰又紧张起来,说,别动,放下。我说别怕,这东西只能打电话,不,现在连电话都打不了,只能看时间,不会伤人。我把手机往张翠兰那间屋子扔过去。手机啪嗒摔地上,那屋一阵窸窣,我猜张翠兰正迈着碎步过去捡。
我走到门边,看张翠兰正低着头狂戳屏幕。我说,张奶奶,喜欢吗?喜欢就送你了。张翠兰回头看我,有点不敢相信,说,你会保护南怀村吗?我不明所以,说,你是说打鸟?张翠兰说,要打仗了,敌人就在山那边。我说,哪边?张翠兰指着屋子后面那面泛黄的石灰墙。我知道屋后是蛇岭,一道横垣南北的山岗,前两天我刚从山那边翻过来。我说,不,不会打仗的,山那边是个大平原,稻谷黄灿灿一大片。
张翠兰食指竖在唇边,听,炮声在响啊。
我竖起耳朵,屋外百鸟声喧,恶鸟又在引诱别的鸟类去送死了。我说,张奶奶,赶紧吃饭吧,饭菜都快凉了。张翠兰说,我知道你听不见,你们都听不见。我想,张翠兰所说的“你们”,应该包括晓敏和菜头,以及那几个每天下午四点多给院里杂草浇水的老头老太。我说,张奶奶,不会打仗的,赶紧吃饭吧。
张翠兰这才走到桌子前面,小心翼翼端了饭碗,拿起筷子准备吃饭。突然又停住,说,丁什么……你看。我走过去,说,张奶奶,是菜凉了吗?张翠兰把碗放下,指着白菜土豆粉丝汤,说,迫击炮,你看,地动山摇。我盯着碗里的汤,说,哪里地动山摇了?张翠兰说,嘘。我凝神屏息,继续盯着碗里的汤不敢眨眼。张翠兰说,看,汤哆嗦了一下,那天也是这样,一开始大家以为是地震,第二天下午就打到我们营地上来了,炮子震得耳朵都聋了。
我突然明白过来,这应该就是张翠兰的疯病。我说,张奶奶,赶紧吃吧。
张翠兰把板凳挪到合适的位置,坐下来,开始吃饭。吃两口,对我说,你发现没,晓敏做的饭不香。我说,第一顿就发现了。张翠兰说,她婆婆做的香,她婆婆不回来给我做饭。我说是吗?张翠兰说,那老太婆,做的饭真香。张翠兰边吃边抱怨,我随声附和。
吃好饭,张翠兰的神经稍稍松弛下来,擦擦嘴不紧不慢地说,丁……丁什么?我说,九。张翠兰说,丁九,你猜我多大年纪?我看着张翠兰一头银发,说,八十多吧。张翠兰突然红了眼,忍着泪水说,我昨天还不是这个样子,吃她两顿饭,头发都白了。
我知道那是疯话,说,张奶奶,你午休吗?你睡个午觉,醒来就变年轻了。
托盘上两碟两碗,还有一个汤钵,我得两手端着,开不了门,就在院门外叫晓敏。她老半天不应。突然,一滴粘稠热乎的东西落在右眼眉毛上,眼皮一眨,那滴东西流进眼睛里,眼前的世界马上就糊了,隔了一层红色的毛玻璃。我把托盘放地上,揩一把眼睛,一看,是血。抬头看皂荚树上,一只虎纹恶鸟隐在树丛里,正试图把一只血淋淋的小老鼠穿在皂角树的棘刺上。
我学着菜头的模样,伸手从门缝里拨开柴门插销,推门直奔卧室拿弹弓和砍刀。提刀出来,院子里砍了土块,三两下削成泥丸,到院门边瞄准那个小小的嗜血恶魔。啪,泥丸飞出去,恶鸟落下来。土狗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守在了门边。
我说,吃吧,是你的了。土狗凑上去,使劲嗅那恶鸟。
我去厨房里打水,清洗了眼睛,才把院门外的托盘端进来。土狗叼起恶鸟,跟在我脚边。我抬脚踢土狗,一边去,吃个鸟还臭讲究。土狗在围着我转圈,就是不肯出院门。我把托盘放厨房里,回院里捡起砍刀,朝土狗挥舞,想把它吓走。菜头突然从院墙下冒出来,喊道,哥哥,哥哥,别打我的狗,把那鸟褪了毛给它吃,它什么都听你的。
我看一眼菜头,看一眼土狗,看一眼狗嘴里那只脏兮兮的恶鸟。我说,要弄你去弄。
我把脸盆里的血水倒掉,打一盆干净水端出来,又进屋找晓敏的洗面奶。一进屋,又是一阵眩晕,我赶紧闭上眼睛,满屋星星点点,良久,星星消失,我睁开眼睛去翻晓敏的瓶瓶罐罐,拿了一瓶满是韩文的洗面奶出去,蹲下去把脸沉到水里,反复冲洗眼睛,然后挤出洗面奶,在脸上搓洗,几分钟后才往脸上泼水,把泡沫冲掉。
哥哥。菜头还站在院门外,盯着我看。哥哥真是个讲究人,洗个脸老半天。我说,干吗呢?菜头说,你看。菜头猛然把一团白色的东西朝我扔过来,那东西稳稳当当落在洗脸盆里,溅出来的水花打在我的鞋面上。我低头一看,是褪了毛的恶鸟。我气得不行,骂句小崽子,一把捞起恶鸟,朝菜头砸过去。由于角度太低,恶鸟被院墙挡住,落到了院子里面。土狗立马扑过去,呼呼呼嗅几下,张嘴把恶鸟钳到槽牙的位置,吭哧吭哧嚼起来。
菜头说,哥哥,你喂狗吃鸟肉,它以后就跟着你了。
我说,鸟不是我弄的。
菜头说,是你给它吃的,它看到了,它记你一辈子。
我说,那是它的事。
菜头说,过两天我就走了,你帮我照顾好它,要是打不到鸟,就随便弄点油汤泡饭喂它,它不挑嘴。
菜头转身走了,狗追到院门边。我才注意到院门是关着的,菜头故意把狗关在了院子里。我赶紧跑过去给狗开门,狗小跑着追了出去。跑几步,停下来回头看我。我捏着拳头骂,让它走。狗向前又小跑几步,又停下来,回头看我。
我关上院门,把脸盆里的脏水倒掉,到屋檐下坐等晓敏。
晓敏说,刺梨坡的刺梨熟透了,果肉清亮透明,像蜜蜡做的小坛子,坛里籽粒若隐若现,去掉毛刺和里面的籽粒,搁嘴里嚼,三分苦涩七分酸甜,超好吃,下次一起去哈。我说不去。晓敏说干吗不去。我说不喜欢酸甜口味的东西。晓敏说,喜欢咸的?我说,我小时候不好好吃饭,端了碗就挨骂,眼泪吧嗒吧嗒掉碗里,还得在丁建华的怒吼下吃下去,慢慢就喜欢上咸味的东西了。晓敏说,亲娘诶,你不会有啥问题吧?我说,谁知道呢。晓敏说,可你总得去坡上打个电话啊。我不想聊打电话的事,说,不去,太阳毒得很,你看你,都晒黑了。
晓敏放下酒瓶,跑进卧室,拿了一面镜子出来,反复照,说,不黑呀。我說,跟早上比呢?晓敏说,一样啊。我说,你早上在屋里照的,屋里暗。晓敏说,是哦。我说,镜子就该挂外面。晓敏把镜子扔给我,跑屋里去,小半天才出来,给我一枚锈迹斑斑的钉子和一把铁锤,指着一人高的外墙说,钉那里吧。我把镜子给晓敏,把钉子接过来,钉到水泥墙上。晓敏把镜子挂上去,照了照,高矮正合适。我说,以后就在外面梳妆吧。
哐啷一声响,我回头一看,是晓敏的酒瓶倒了。我赶忙冲过去捡起,酒只剩一半。我说,咱俩换吧,我量浅,半瓶够了。晓敏接过瓶子,说,可惜了我的酒。我说,走一个,跑了气就不好喝了。嘡,碰一下,我们各自仰起脖子咕噜一口。
突然,身后哗啦一声。我和晓敏同时回头,镜子碎在地上,塑料镜框掉在一边。我站起来,晓敏也站起来。晓敏走过去捡起圆形塑料筐,气得脸上肌肉扭曲。我说,风吹的?晓敏说,谁让你把钉子钉那么深,你自己看。晓敏手指墙上的钉子,就留那么一点,能挂得住吗?我说,是风吹的。晓敏吼道,多大点风,你钉的什么钉子……
丁九,丁九。一老头站在院门边。丁九,你也发现了?我说,发现什么?老头指着院子里湿漉漉的那丛杂草,说,水珠是不是一下子全掉了?我说,忙着吵架呢,没工夫陪你说疯话。老头说,地震了,快跑,不要在房子下面,房子要垮了。
老头话音未落,三四个老头老太聚过来,咋呼着说,要地震了,要地震了,快出来。我莫名其妙,看晓敏,晓敏也是一脸茫然。突然,一声巨响,大地震颤。我一把拽了晓敏,把她拖到院门边。晓敏手捂着胸口,妈呀,吓死我了。我的心脏也在蹦蹦跳。
丁九,丁九。一个声音在唤我。我四处搜寻声音的来源。老头老太们也竖起耳朵,四下里张望。在那里。一个老头指着张翠兰的房子。张翠兰佝偻着腰站在房顶上。我赶忙朝张翠兰家跑去,晓敏跟在我身后,老头老太们也小碎步跟着跑起来。
到张翠兰院子里,我朝房顶上喊,张奶奶,危险,快下来。
张翠兰说,打仗了,敌人在那边。张翠兰手指屋后的山岗,我看到屋后的远方飘着一缕不是白云的白烟。我说,你下来。张翠兰弯腰捡起一个什么东西,两手端着,眼睛凑过去看。我觉得眼熟,仔细辨认,是菜头用瓶底做的望远镜。
张翠兰说,你看,敌人在那里。
我说,快下来,你别摔了。张翠兰放下望远镜,抱起一架古铜色的东西朝我扔过来,说,接着,你要保护村子。那架东西落在我脚边,竟然是一挺木头削的老式冲锋枪。土狗凑上去,闻了闻,嘴里狺狺。
我没捡枪,跟晓敏说,你招呼她下来,我去看看。
我转身走出小院,朝着白烟升起的地方跑去。土狗跟在后面,没几步就冲到前头来了,跑一会儿,停下来,看我跟上去了,继续向前。
跑着跑着,土狗突然改变了方向。我相信它的直觉,就跟在后面。跑了三四公里,实在跑不动了,我双手拄在膝盖上喘气,土狗也吐着长长的舌头呼呼直喘。缓和过来,一抬头,眼前是一座金色的小山丘,该是晓敏常说的刺梨坡了。
走。我跟土狗说。土狗看我一眼,跟着我一起往山上跑。爬到半山,远远地就能看到那道延绵不知多少公里的山岗了。山脚有一个洞,树木倒在漆黑的洞口边,哒哒哒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我盯着洞口不敢眨眼,土狗也紧张地盯着洞口,时不时汪一声。
哒哒声越来越响,一个暗红色的巨大机器从炸开的洞口缓缓穿出来,前端顶着个风车一样的涡状刀盘——是掘进机。紧接着,一辆黄色皮卡从洞里开出来,停在掘进机旁边。我看到有人从皮卡里下来,爬上车斗,架起一根柱子,柱子顶端有很多横杆。
那个东西一架好,我裤兜里的手机就响了,当啷,当啷,当啷,当啷……我把手机摸出来,未读短信角标不停变化,9、10、11、12、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