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塞西尔?德维特-莫雷塔一席谈她与中国两弹元勋彭桓武的恋情

摘 要 法国人塞西尔·德维特-莫雷塔教授青年时代曾在都柏林接受过彭桓武的指导，并受到他的影响，唤醒了对物理的兴趣。通过与塞西尔的对话和数次邮件往来，解析她与彭桓武昔日异国恋中断的往事。

关键词 彭桓武 塞西尔·德维特-莫雷塔 两弹一星 核物理

中图分类号 N09∶O41

文献标识码 A

收稿日期：2021 05 10

作者简介：施郁，复旦大学物理学系教授，研究方向为量子物理与量子信息、凝聚态物理、粒子物理、物理学史等。Email： yushi@fudan edu cn。《两弹元勋彭桓武缘何中断异国恋：当事人Cécile的话》（施郁），载于《知识分子》2019年6月27日，此处发表有修改。

一 彭桓武与塞西尔·德維特-莫雷塔

已故彭桓武先生是“两弹一星”功勋元勋、中国当代物理的主要领导者之一。1941年，彭先生在流亡英国的玻恩（M  Born）教授指导下，在爱丁堡大学获得博士学位。然后来到爱尔兰的都柏林高等研究院，做了两年博士后。又回到爱丁堡大学，做了两年研究员。再回到都柏林高等研究院，担任助理教授，成为海特勒（W  Heitler）和薛定谔（E  Schrdinger）的同事，直到1947年返回中国。

在美国得克萨斯大学奥斯汀分校（University of Texas at Austin）物理学系有一位国际物理学界的名人，法国人塞西尔·德维特-莫雷塔（Cécile DeWitt Morette）教授。她主要研究引力、量子力学路径积分和数学物理。

彭先生与塞西尔有什么联系呢？

塞西尔生于1922年，诺曼底人，在当地的卡昂大学毕业后，去巴黎大学读硕士。1944年6月6日，盟军在登陆诺曼底那天，对诺曼底作了非常疯狂的轰炸，塞西尔的祖母、母亲和妹妹都被炸死，塞西尔幸免遇难，因为她正在巴黎参加量子力学考试，而去巴黎前，人们还劝她不要去，因为火车可能被炸[1]。

1946年，塞西尔作为巴黎大学弗雷德里克·约里奥-居里（Frederic Joliot Curie）名下的学生，在短期访问英国后（在英国见了狄拉克），来到爱尔兰的都柏林高等研究院。当时海特勒请弗雷德里克·约里奥-居里推荐学生来访问。后者将机会给了塞西尔。

在都柏林的两年半中，塞西尔开始喜欢和理解物理[1]。她名义上的导师是所长海特勒，但是给她具体指导的正是彭桓武（图1）。塞西尔说：他帮我启动了研究，澄清迷惑，对于似乎无解的难题，建议了新的路子，核实了我的计算。还说：彭的指导唤醒了我对物理的终身兴趣，我将此后所有的成绩献给他。

塞西尔在彭先生的指导下开始了理论物理研究，研究介子理论，两人合作完成了两篇论文，发表于1947和1948年Cécile Morette & H  W  Peng  Cross Sections for Production of Artificial Mesons[J]  Nature ，1947， 160（4054）： 59—60; Cécile Morette & H  W  Peng  On the Production of Mesons by Nucleon Nucleon Collision[J]  Proceedings of Royal Irish Academy， 1948， 51A： 217—237 。

当时胡宁先生也在这个研究院，胡宁关于S矩阵的工作启发塞西尔写了一篇这方面的综述文章。有一天，海特勒给研究所的咖啡聚会带来一幅粒子衰变照片，照片显示π介子衰变为μ子。当时人们刚开始认识到，宇宙线中的μ子并不是传递强相互作用的π介子。

二 塞西尔的人生轨迹

1947年，塞西尔回到巴黎大学接受博士学位，然后在丹麦哥本哈根大学理论物理研究所工作了一年。1948—1950年，塞西尔是美国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的博士后，在这里，她直接从费曼那里学到的路径积分方法，从此这成为她的主要研究领域。

在普林斯顿，布莱斯·德维特（Bryce DeWitt）向塞西尔求婚（德维特后来成为著名理论物理学家），起初她以他不是法国人而拒绝，后来答应了，但以协助她创立莱苏什（Les Houches）暑期学校为条件[1]。这个暑期学校开始于1951年，成为重要的学术交流阵地。至少有25位教员和3位学员获得诺贝尔奖，2位学员获得菲尔兹奖。1952年，意大利物理学会请塞西尔创办了类似的瓦伦纳（Varenna）暑期学校。1958年，北约的科学委员会以莱苏什（Les Houches）暑期学校为模范，开始支持各种暑期学校。因此，国际科学界的“暑期学校”概念是塞西尔发明的。

后来塞西尔也促成工业家莱昂·莫查纳（Léon Motchane）模仿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创立了法国的高等科学研究院（Institut des Hautes tudes Scientifiques）。

1952—1955年，塞西尔是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讲师。当时她丈夫在加州的利弗莫尔（Livermore）核武器实验室工作。此后，德维特夫妇在北卡罗来纳大学工作。但是塞西尔遭遇到不公正待遇。1972年起，他们夫妇在德克萨斯大学奥斯汀分校工作。这是塞西尔的第一个长聘职位，先是在天文系做半职讲师，而他丈夫在物理系（因为当时美国高校普遍的对裙带关系的忌讳）。1983年，她转到物理系，1987年成为全职教授。

1973年，一次日全食期间，德维特夫妇带领德克萨斯大学的一组科学家在毛里求斯观察了光线在太阳附近的偏折，验证爱因斯坦广义相对论。

2002年，德维特夫妇共同获得格罗斯曼奖，获奖理由是，推动广义相对论与数学研究以及发明“暑期学校”概念。

2005年，《物理》杂志第5期刊出“彭桓武90华诞专题”，其中塞西尔的文章回忆了她和彭先生的这段经历，并附有几张照片，包括一张她和彭先生的亲密合影（图1， 2）[2]。

三 与塞西尔的交谈

笔者2010—2011年在得克萨斯大学物理系作访问研究，在此之前已知道塞西尔的经历，以及彭先生和她的师生关系，读过《物理》和《今日物理》（Physics Today）上的相关文章，也注意到她和彭先生的合影。由于彭先生在中国物理学和国防科技发展中的地位，他的经历值得关注，因此2010年12月10日，我到塞西尔办公室和她聊起了彭先生。

塞西尔找出几本书刊给我看。一本是彭先生的论文集，一本是彭先生的诗和散文，一本是上面提到的《物理》杂志2005年第5期。因为她不懂中文，每拿一本书，就问我：“这是什么？”

下面是塞西尔与我关于彭先生的主要对话。

塞西尔：彭帮助我很多。

施郁：那是您物理生涯的开始？

塞西尔：是的。

施郁：后来彭回中国了？

塞西尔：是的，彭还要我一起去，但是不能保证我好的生活，不能保证……

施郁：自由地来回旅行？

塞西尔：是的。

施郁：他自己回去了？

塞西尔：是的。他对这点毫无问题。虽然我伤心、我失去了他，但是我钦佩他回国。

施郁：你们本来要结婚的？

塞西尔：是的，他求婚了。

施郁：我理解，这是个难事。

塞西尔：是的，我不知道如果我去了中国怎么办。

施郁：是，也许旅行不太方便。那一代中国科学家的民族责任心很强。

塞西尔：是的，我钦佩。他知道中国在发生着什么，他想成为其中一部分。

施郁：他确实为中国作出很大贡献。有一位也和玻恩合作过的黄教授（黄昆）带了位英国太太回到中国。

塞西尔：她留在了中国？

施郁：是的。

塞西尔：我和彭的儿媳有联系。

施郁：彭去世后，您去过中国？

塞西尔：是的。

……

离开塞西尔办公室之前，我们合影一张（图3）。

回到办公室后，我打开彭先生论文集，见到扉页上彭先生用法文写着：“怀念都柏林，彭桓武，1985 10”（En souvenir de Dublin， H  W  Peng， 1985  10 ）

我当时记下了和塞西尔的主要交谈内容。但考虑到隐私问题，后来除了和同事郝柏林老师提过（郝老师是彭先生在理论物理研究所的长期同事），没有和别人谈过此事。郝老师对我表示支持，并提到，他们以前曾经将上面提到的那张合影给彭先生看，彭先生说：“没想到，我当年还那么浪漫过。”

四 我和塞西尔的几次电邮交流

以上主要內容来自我离开奥斯汀后写的短文（2015年10月10日的版本）。当时最后写了一句“本文初稿写好后迟迟未公开。现在考虑到这对于彭先生来说是件重要的事，在征得塞西尔的同意后，发表此文”。但是事实上，当时没有发表。这是因为我和塞西尔还有几次电邮交流。

2014年1月21日，我写信给塞西尔：

考虑到彭教授是中国物理的重要人物，而您是国际知名物理学家，我能否在中文杂志《物理》（类似《今日物理》或《物理世界》，您曾经在该刊发表过一篇英文文章）发表一篇小文章？在我们的交谈中，您提到，当他回中国时，您为失去他而伤心，但是您钦佩他回去，而且他向您求婚了。

您介意吗？

2014年1月28日，塞西尔回复我：

谢谢您的来信。当且仅当我看过英文翻译后，我将同意发表在中文《物理》上发表一篇短文。如果我没有看过，我不能同意发表。

彭没有特别地求婚。要理解我与彭的关系，需要理解我们各自文化的背景：40年代都柏林的一个年轻中国男人，40年代都柏林的一个年轻法国女人。

我们出于爱和尊重而走了不同的道路，但是我们没有讨论我们的关系或者感受。

如果您发给我您文章草稿，我将就我们的关系加几句话，同时仍然尊重我和彭的隐私。遗憾的是，没有彭的话。

您有彭的孙女的地址吗？几年前，她给我打过电话，而且还在电话上给我拉了小提琴。我想知道她在做什么。

当天，我立即回复塞西尔：

我会仔细考虑，给您发个准确的英文翻译，可能需要一点时间，到时候请您提出修改意见。

我将通过与彭熟悉的物理学家，为您找到彭的孙女的地址和电话。

我立即请郝柏林老师帮忙“找到彭先生孙女的地址/电话”。通过郝老师的女儿的帮助，我第二天就收到了彭先生儿媳的来信，并将之转给塞西尔。但是我没有收到塞西尔进一步的回信。

2015年10月10日，我将上面的文稿翻译成英文，发给塞西尔，邮件中写道：

我写了一篇短文，但是后来放在一边，因为觉得这是一件私人事情。但是今年彭百年诞辰，也许可以发表，如果需要，可以再做点修改。这可以给读者一个历史感。所以我将它翻译成英文发给您。这只是草稿。您能否看一下，有何意见？

我当天也发了一份中文文稿给郝柏林老师，郝老师回信鼓励，并告诉我当天上午在北京西山应物会议中心举行了“彭桓武科学精神座谈会”。

但是我一直没有收到塞西尔的回信。塞西尔在她2014年1月28日邮件里的说法，以及她没有回复我2015年10月10日附有文稿的邮件，让我感觉到她对于公开此事很犹疑，所以我就一直没有公开此文此事。

后来，我在《永远的少年：诞辰百年，逝世卅年，费曼的影响为何长盛不衰》一文中写道：“（1948年）秋天的一个周末，戴森带着莫雷塔（刚从爱尔兰博士毕业，在那里跟随彭桓武做研究）回康奈尔访问费曼。”[3]

五 来自塞西尔的女儿和何祚庥先生的信息

2017年，塞西尔去世。菲德（T  Feder）在《今日物理》发表了一个“照片故事”，里面提到，塞西尔曾经以与后来第一次拒绝布莱斯·德维特求婚同样的理由拒绝彭桓武[4]。

但是在该刊2017年10月期，塞西尔的女儿尼科莱特（Nicolette）发表了读者来信[5]，纠正了菲德的说法，其中写道（笔者翻译）：

她很爱她，本来要与他结婚，但是当时是1940年代后期，他要回内战中的中国。他离开时，给了她去香港的单程票，告诉她，他将从那里接她去中国。在我2003年给她录制的采访中，她说：“我退缩了。坦率地说，我觉得我一个不会说当地语言的人，在一个混乱的国家里，会是一个问题。而且我担心再也不能回到法国。”

他回到中国后，他们继续通信，直到1950年。Chris最近发现了他的信，信中展现了一个慷慨、睿智、继续爱着她的人，希望她接受他的求婚，但是他知道这对于她是困难的。她保留着他的信，也说明她对他的感情深度。1982年，她作为美国科学代表团成员访问中国，当她自都柏林之后第一次见到他时，他们之间还有某种“特别”。

尼科莱特还回忆了2004年带塞西尔访问中国。可见关于塞西尔未与彭桓武结婚的理由，与2010年塞西尔和我的交谈是一致的。塞西尔在奥斯汀的同事牛谦教授（也是笔者的合作教授）说，她去世前一年的11月，告诉牛教授：“彭曾是她的心上人（love）。”

因此，我不必再将塞西尔2010年告诉我的她和彭先生的经历作为个人隐私而保留了，毕竟这段往事能够让我们加深理解彭先生的名言：“回国不需要理由，不回国才需要理由。”

本文初稿在知識分子发出后，彭先生的长期同事何祚庥先生（两位先生是中科院理论物理研究所创立时的正副所长）给我发来微信：

在知识分子看到你介绍塞西尔和彭先生的文章。这段故事我们是知道的。当初，她要彭先生留在英国，彭先生要回中国，因为回国不需要理由。所以彭先生在1948年转道昆明而最终回到清华大学物理系任教。

1982年她来中国时，彭先生、我、黄祖洽、周光召，大家一起去理论所小院见她。黃是我和周的师兄，比我大三岁，在核反应堆、核电站方面做了开创性的工作，在核武器方面也有不少贡献。我们一起拍了张照片，是彭、塞西尔、黄、何、周5人的合影，但我已不知放在什么地方了。那时，塞西尔说，我是最大的弟子。我们集体表示认同，称她为大师姊。

正因为如此，我打算送几位学生出国时，请彭先生给塞西尔写了封推荐信，向她推荐几位学生。当时我访问美国，将推荐信带给塞西尔。她将这些学生一律全收了。可以想见，那是一封有巨大效用的推荐信。

参考文献

[1] Feder T . Path integrals， Les Houches， and other adventures of Cécile DeWitt Morette[J]. Phys. Today， 2008， 61 （8）： 28.

[2] DeWitt Morett C. Peng in Dublin[J]. 物理， 2005， 34 （5）： 313.

[3] 施郁. 永远的少年： 诞辰百年， 逝世卅年， 费曼的影响为何长盛不衰[J]. 科学， 2018， 70（6）： 1—10.

[4] Feder T . Snapshots from the Life of Cécile DeWitt Morette[J]. Phys. Today， 2017， 10.

[5] Dewitt N . Letters for Love and Physics[J]. Physics Today， 2019，72（6）： 11.

Conversation with Cécile DeWitt Morette

Her love with Huanwu Peng， a famous Chinese physicist

SHI Yu

Abstract： Cécile DeWitt Morette， a French theoretical physicist working in USA， was supervised by Huanwu Peng in Dublin in her youth. Under his influence， she developed an interest in physics. Through a dialogue and several email exchanges with Cécile， the article analyzes the interruption of their love.

Keywords： Huanwu Peng， Cécile DeWitt Morette， Two Bombs and One Satellite， nuclear physic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