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期共产党人的体育救国思想
——以陈独秀毛泽东为中心讨论
2021-11-22陈廷湘李明月
陈廷湘,李明月
1 导论
早期共产党人①本文所言早期共产党人指建党时期的共产党人,早期共产党的体育救国思想是指建党时期共产党人发表的见解,不全指建党后才展示出的思想。处于中国由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急剧转型时期。由于历史条件不同,世界各国的现代转型方式存在巨大差异。中国的社会急剧现代转型由列强1840 年发动鸦片战争打开国门开启,因此,中国社会的现代转型整体性表现为救国过程。现代体育思想和发展进程是中国社会现代转型的一个重要方面,因此,中国现代体育思想也在总体上表现为体育救国路径思索。这里的体育思想指广义的“思想”,而不是有如“毛泽东思想”这类狭义“思想”。前者大体可与观念、见解之类概念相通,后者专指一种导航政治方向的思想体系。
早期共产党人的体育思想属于广义思想范畴,这种广义的体育救国思想最早产生于何时不是本文讨论的重点,因此不作详细考证。就笔者所见到的文本,体育救国思想早在20 世纪初已有明确表述。1902 年,《申报》发表《体育智育德育解》一文,言“先以体育强其体干,次以智育扩其才干,卒以德育养其性情而饬其伦纪,此列国设教之等级也”。如此教育后,“德以浑全,智以睿发,体以坚强,庶足敦本植基,开物成务而富国强兵”。[1]其时中国正处庚子国难结束之初,文章提出通过德智体全面教育以达富国强兵目的,且把“以体育强其干”放在教育富国强兵的第一位,体育救国观念确乎十分显明。《申报》为当时影响很大的报纸之一,虽由外国人创办,但由中国人主持笔政,实际是中国人发声的现代大媒体,其体育救国之论显然颇具代表性,并非一人偶发之想。这一点,在该报1905 年刊载中国教育研究会的一则告示中也有明确表述,其言,“教育研究会教员袁观澜孝廉等以泰西各国教法体育本与德育重,中国于体育素未讲求,故国民日就孱弱。研究为推广教育起见,欲设一体操传习所并附运动会,以鼓尚武之精神”。[2]《申报》载文虽只是一篇简单告示,但仍明确反对中国历来不重体育教育以致国民身体孱弱的传统,倡言发展体育教育与体育运动,以养成尚武精神。足见体育救国思想已成为当时中国文化人的一种普遍思想。
自然,体育救国思想只是当时众多救国思想中的一种。相较于科技救国、实业救国、改良救国、革命救国、新民救国,体育救国应是一种相对较窄的救国观念。但体育救国思想却与教育救国、科技救国等思想一样相因不绝,自形成以后,就始终沿着一个方向不断向前发展,成为传统中国转变为现代中国的一个重要方面。而作为救国主道的改良救国却中途而止,革命救国也几经改道,惟体育救国、教育救国、科技救国等有如涓涓细流,一经形成,便东向不息,日益扩大,终成江海。到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启蒙救国、新民救国迅速形成中国历史上一个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思想解放高峰,并很快转化为思想启蒙与“行动”“牺牲”相结合的救国大潮。其中,陈独秀、李大钊、毛泽东等早期共产党人走上了把思想启蒙与组党革命行动相结合的道路,开创了最终实现其理想救国目标的现实救国路径。
在启蒙救国的探索阶段,陈独秀、李大钊等均高举民主与科学两面大旗,全力推进摒弃中国文化糟粕和改造国民落后心理习惯的思想运动,以图从根本上为救国开出新的路径。在此期间,陈独秀、李大钊和青年毛泽东也对体育救国继续加以探索,形成了更为深刻的体育救国理念。陈独秀早就指出,“现在西洋的教育,分德育、体育、智育三项。德国、日本的教育,格外着重在体操。我中国的教育,自古以来,专门讲德育,智育也还稍稍讲究,惟有体育一门,从来没人提倡(射御虽是体育,但也没人说明),以至全国人斯文萎弱,奄奄无生气,这也是国促种弱的一个原因”。[3]陈氏此论虽发表于新文化运动发动以前,但正如历史哲学家科林武德所说,思想“除了能出现在此时此地的情境中以外,它还能在变化了的情境中保存自己,并在不同的情境中复活”,[4]陈氏表述于1904 年的思想绝非仅是当时的思想,而是一以贯之的理念。他把中国不重体育,造成国人文弱而无生气视为国家疲弱不振的原因。言语间强化体育以救国困的意向十分明确。在成为新文化运动领袖之后,陈独秀体育救国观念更趋激烈,他在《新青年》一文中说,中国青年“甚者纵欲自戕以促其天年,否亦不过斯斯文文一白面书生耳。年龄虽在青年时代,而身体之强度已达头童齿豁之期。盈千累万之青年中,求得一面红体壮,若欧美青年威武陵人者,竟若凤毛麟角。人字(说——引者注)吾为东方病夫国,而吾人之少年青年,几无一不在病夫之列。如此民族,将何以图存? 吾可爱可敬之青年诸君乎! 倘自认为二十世纪之新青年,首应于生理上完成青年之资格,慎勿以年龄上之伪青年自满也”。[3]陈氏对传统中国不重体育,青少不振,以致被人称为东方病夫国,无以自强图存痛心疾首。由此,他竭力主张青年应首先在生理上,亦即在身体上成为“威武陵人”之青年。其说虽未明言体育具体如何发展,实际上则显然是热切希望青年加强体育锻炼,成就强壮躯体,为救国图存奠定基础。
青年毛泽东亦对体育救国抱很大希望,他在作为启蒙救国文化阵地的《新青年》发表当时影响巨大的《体育之研究》一文,开篇即言,“国力恭(苶)弱,武风不振,民族之体质日趋轻细,此甚可忧之现象也”。他大声疾呼必须改变“体育果有如何之价值,效果云何,着手何处,皆茫乎如在雾中”的现状,竭力提倡研究体育,促使国人形成“对于体育之自觉”。[5]在这些论述中,尽管着墨不多,但毛泽东体育救国的愿望与思想已表述得十分清楚。正是出于这一理念,毛泽东写成近万言专门研究体育之文,这在当时是绝无仅有的,足见青年毛泽东体育救国愿望之强烈。
毛泽东不仅是体育救国的思想宣传者,“而且是热烈的实行者”,他坚持与青年同学一道进行“冷水浴”“游泳”“爬山”“风雨浴”“露宿”等项锻炼,一年四季,风雨无阻。[6]青年毛泽东从长沙到北京,从参加新文化运动到倡导湖南自治运动,所到之处无不表现出对救国救民大业的热切关怀。其思想敏锐,见解高远,受到新文化运动领袖人物陈独秀、李大钊等人的十分器重。毛泽东当时就表现出不同寻常的救国家于分裂,救民族于水火的高远志向和坚强意志,他的体育救国思想也独具一格,不仅认识深刻,且思而行之,坚持不懈,一往无前,确乎不同凡响。
毛泽东体育救国思想的不同寻常之处,前人已有颇多阐论,笔者不再对此多加深究。本文将着力讨论陈独秀、青年毛泽东等早期共产党人体育救国思想的理论来源。体育救国是近代以来众多爱国仁人志士的共同思想,但陈独秀和青年毛泽东等早期共产党人的体育救国思想确乎具有更为坚实的理论基础。讨论这些理论来源,对进一步认识早期共产党人体育救国思想的深刻性确乎有所裨益。
2 陈独秀体育救国思想的理论基础
陈独秀发动新文化运动,举起科学与民主两面大旗的根本动因在其认清了辛亥革命不能真正造就民主共和国的主因是缺乏具有新思想的广大民众基础。因此,陈一开启新文化启蒙运动,就以一种空前激越的态度向传统文化中阻碍造就新国民的文化糟粕发动猛烈批判,同时也以海纳百川的态度倡导全面学习当时的西方先进思想文化,以图全面更新国人的思想观念,为救国救民,为造就新国家奠定社会基础。更新体育观也是全面造就新人的一个重要方面。在新文化启蒙运动未受到现实政治冲击,尚主要进行纯思想革命阶段,陈独秀对以体育新民,尤其是新青年一代问题也进行了较多阐论。他在这方面讲论的理论路径与他讲论整个文化更新一样,也是一方面竭力批判中国传统文化缺失体育锻炼意识之病,一方面大力提倡学习西方文化高度重视体育强身健体的新观念。
前文已提及,陈独秀对西方教育德智体齐头并进十分推崇,对中国之教不言体育颇不以为然。其言,“现代西洋的教育,分德育、体育、智育三项。德国、日本的教育,格外着重体操。我中国的教育自古以来,专门讲德育,智育也还稍稍讲究,惟有体育一门,从来没人提倡”。[3]陈独秀以西方教育德智体全面发展对照批判中国教育重德轻智缺体之病,以新剖旧意向鲜明。陈氏这里虽然具体从教育问题说起,但实际所指仍是整个中国传统文化的一大缺陷。众所周知,晚清时期,在开眼看世界的先进中国人大力提倡学习西方文化之际,张之洞明确提出“中体西用”之说。其所说中体实指中国以儒家道德为主体的中国形而上的观念文化,误认为西方文化只是形而下的实用方法。陈独秀所说西方教育的智体在中国文化中皆属于形而下的实用技艺,而技艺属于形而下者,不在国人重视之内。
陈独秀虽曾说过中国教育对智育稍有涉及,但中国教育中的一些智育成分实际也非真正智育,大体仍在德育范围之内。因为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智即知德。宋明理学或言“知行合一”,或言“知先行后”,但其中之“知”都并非西方智育所指知识之“知”,而是道德之“知”。明代文人顾应祥言,“圣人教人以躬行实践然后谓之真知也。近者倡知行合一说,谓知孝已自行了方谓之知孝;知弟已自行了方谓之知弟”。[7]撰者虽主朱子知先行后说,但其所谓知亦显然指道德之知。科举考试中所考之智,绝大部分为道德之知,文学、策论之类虽不直讲道德,但亦不离儒家思想。而儒家思想为泛道德主义思想,重德就必然重读儒家圣贤之书。因此,在传统中国文化体系内,尤其进入科举时期以后,炎黄子孙的人生进路只有饱读圣贤之书一条。“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成为社会信条;皓首穷经,一世读书成为世人人生的基本内容;体育锻炼,强身健体自然也就长期被置于世人视线之外。
陈独秀推崇西方教育德智体全面发展,批判中国传统教育重德轻智弃体之说仅数十余言,笔者对之作如上大段引申分析,表面似乎显得颇有些轻重失调,但实际并非如此。因为中国传统教育重德轻智弃体格局形成确实与上述中国文化观念存在逻辑关系,陈独秀对这一逻辑关系也有明确认知。他在论及青年所以不强时言:
自生理言之,“白面书生”,为吾国青年称美之名词。民族衰微,即坐此病。美其貌,弱其质。全国青年悉秉蒲柳之资(姿),绝无桓武之态。艰难辛苦,力不能堪;青年堕落,壮无能力,此非吾国今日之现象乎?[8]
陈氏批判中国传统社会以“白面书生”为中国青年之美称,显然就是指在中国传统文化长期影响之下,国人只看重读圣贤之书造成的社会风尚。全社会崇尚“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青年一代自然不可能顾及体育锻炼,强身健体,只能读为“白面书生”。以致本该年富力强之秋,竟成“蒲柳之姿”,弱不禁风之状。社会不以为忧,反以为美。陈独秀正是由此推出“民族衰微,即坐此病”的结论。
陈独秀批判中国传统教育重德轻智弃体追根溯源,直击儒家文化糟粕,推崇西方教育重视体育的先进性亦探源到其整体性的社会风尚。其言:
英、美、日本之青年,亦皆以强武有力相高,竞舟角力之会,野球远足之游,几无虚日,其重视也,不在读书授业之下。故其青年之壮健活泼,国民之进取有为,良有以也。[8]
从以上引文看,在陈独秀观念中,英美日等国青年极为重视体育锻炼,以致参与“竞舟角力之会,野球远足之游,几无虚日”的程度,绝非个人一时兴趣,而是整个社会主要以“强武有力”评论人之高下,并不以读书授业为唯一追求的风尚使然。与中国传统文化基本精神及其形成的传统社会风气形成了鲜明对照。
陈独秀上述观念一以贯之,在进一步论及中西教育差异时,此一观念展示得更加激烈,他说:
中国教育大部分重在后脑的记忆,小部分重前脑的思索,训练全身的教育,从来不大讲究,所以未受教育的人,身体还壮实一点,惟有那班书酸子,一天只知道咿咿唔唔摇头晃脑的读书,走到人前,痴痴呆呆歪着头,弓着背,勾着腰,斜着肩膀,面孔又黄又瘦,耳目手脚,无一件灵动中用。
西洋教育,全身皆有训练,不单独注重脑部。既有体操发展全身的力量,又有图画和各种游戏,练习耳目手脚的活动能力。所以他们无论男女,做起事来,走起路来,莫不精神夺人,仪表堂堂。[9]
陈独秀所讲脑部训练是否科学,此不讨论。但他此次讲演进一步从东西教育比较视角,以更加生动且有些刻薄的语言,道明了中国传统社会因受科举影响,导致国人一心只读圣贤书,世代不重身体锻炼的风气,以致青年心灵受到束缚,身体普遍羸弱的弊病。言词间颇有些全面否定中国传统教育,全盘吸纳西方教育之偏激。但若从新文化运动激起思想巨浪的历史背景看,陈氏如此批判传统教育似亦意在“矫枉过正”以求革新之效。确乎鲜明地指出了中国传统社会世代崇尚一心只读圣贤书,以求“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造成无数青年体弱神痴,以致成为东方病夫,误己误国的文化糟粕。可以说,其见虽不尽具有理论的合理性,却无疑具有历史的合理性。
陈独秀不仅在批判中国传统教育弊病上揭示了中国传统社会不重体育的根源,而且直接揭示了中国传统文化不重国人身体锻炼的深层原因。其言:
儒者不尚力争,何况乎战? 老氏之教,不尚贤,使民不争,以任兵为不祥之器,故中土自西汉以来,黩武穷兵,国之大戒。佛徒去杀,益堕健斗之风。世或称中国民族安息于土,犹太民族安息于天国,印度民族安息于涅槃,安息为东洋诸民族一贯之精神。斯说也,吾无以易之。
若西洋诸民族,好战健斗,根诸天性,成为风俗。自古宗教之战,政治之战,商业之战,欧罗巴之全部文明史,无一字非鲜血所书,英吉利人以鲜血取得世界之霸权,德意志以鲜血造成今日之荣誉。若比利时,若塞尔维亚,以小抗大,以鲜血争自由,吾料其人之国终不沦亡。其力抗艰难之气骨,东洋民族或目为狂易,但能肖其万一,爱平和尚安息雍容文雅[a1]之劣等东洋民族,何至处于今日之被征服地位?[10]
陈独秀在此对中国民族性尚文轻武的不足与西方民族的尚武致强作了十分极端的比较与评判。其出于中国当时积弱不振的忧患,竟至把尚文轻武的中国民族称为劣等民族,对西方民族历史上以力争霸的战争亦加以高度评价,偏颇谬误堪谓严重。但是,在指出其谬误之余,也应看到,陈氏此论进一步指出了中国传统教育重德育弃体育的更深层根源存在于中国传统文化及其地基上产生的尚文轻武的文化精神。论者对新文化启蒙群体中西文化比较观多有诟病,理由之一在其以西方近代文化比对中国古代文化,在时空上缺乏可比性。此处,陈氏中西尚文尚武文化差异的比较则皆上溯到古代,形成共时空文明比较,阐论逻辑更形合理。他指责中国传统文化之儒释道三大派皆“尚安息雍容文雅”,全然“不尚力争”,鄙弃“健斗”亦不无过头之嫌,但他道出中国民族存在重文轻武风尚却不无道理。中国古代科举考试虽亦排设武科,但地位远不及文科,社会风尚亦十分倾向寒窗苦读,文试成名。品评人物则多以道德文章为高,难见以武精艺高为荣。古时虽亦有不少习武之人、行侠之士,但并未形成有如西方“骑士精神”、日本“武士道精神”等一般高度的亚文化形态。人生目的论上的尚文轻武观念自然转化出行为上青少不顾肢体强健,皓首尤读圣贤书的浓厚社会风气。这种社会风尚在数千年历史上造就了无数文人高士和灿烂的古代文化,同时造成了无数四体不勤,五谷难分的文弱而并无创造的庸人。到近代中国面临列强以智力征服的危局,传统文化及其熏陶出的民族便无力应对,致使救国无门。陈独秀把这种文化目为近代救国救民的障碍,急欲改造以应时代之需确乎是无可厚非之见。
论者或许可说,中国传统文化虽不尚武好斗,但恒以耕读传家为贤美祖训,世代相因不绝,早已成为优良文化传统。汉家子弟尽管不崇武风,但一边读书一边耕田种地,虽不专门锻炼,也可以造成既智亦壮之体。这一逻辑表面合理,惜乎前提并不存在。中国古来耕读传家传统其实并非指一边读书一边耕种,而是指功名之士不离土地。吴玉章指出,中国古代“稍有才智能读书识字者”都是“坐而论道,不治生产的智识阶级”。他们“鄙薄物质文明,专究精神文明,自居于绅士地位,企图攫得一点金钱作为财产资本而坐吃利息”。因此,中国的地主既“不能积累资本,也无从发展技术”。[11]吴玉章的分析指明,在中国,“以义理为本,艺事为末”[12]的传统文化精神支配下,中国才智之士皆不仅不事耕种,也不屑于从事农业的增殖性生产经营,而是只求守住以土地为载体的家业不败,远大目标则是孜孜攻读,以图功名。因此,“受人鄙视”的“高利贷业者”一旦转化为“土地所有者”,就会“受人尊敬”,因为他们通过这一转化就成了“耕读传家”的高贵“绅粮”。[11]在这种文化精神主导下,人人追求占有土地以为基础,保证子弟无后顾之忧,更能“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以求一朝登上皇榜,永世光耀门庭。既不可能劳作强身,更无意体育锻炼。因此,耕读传家精神本身尽管有助封建社会的长期稳定,却完全不可能有走向强身壮体的趋向,且进一步强化了重文轻武的社会风尚,造成了更加重德轻智弃体的国民教育。
以上讨论展延颇多,但有助于进一步说明陈独秀从中西教育比较乃至中西文化比较中阐扬体育救国具有合理性与深刻性。在传统中国社会,国人所以普遍一意读书,轻弃锻炼,并非一时之偏,而是重文轻武深远文化传统使然。因而唯有改造深层文化糟粕,才能开启体育救国之路。
3 青年毛泽东体育救国思想的理论基点
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毛泽东既是新文化运动中心北京思想启蒙运动的参与者,又是湖南新思想运动的领导者。他不仅如陈独秀、李大钊等新文化运动领袖人物一样奋力寻求西方新文化先进因素,剖析中国传统文化阻碍社会现代转型的糟粕,为救国救民奠定思想基础和社会基础,而且深入湖南城乡社会了解社会状况和风土民情,探寻现实的救国之道。表现出把理想转化为实际行动的强烈救国意向。他的体育救国思想也确乎具有上述倾向。所著《体育之研究》作为当时唯一的一篇从思想上探索体育救国的论著,不仅开宗明义讲明传统中国不重体育与国势衰微的因果关系,分析国人不重体育的诸多原因,亮明体育救国的主张,而且具体讨论了如何改变观念,如何进行体育锻炼的途径和方法。这是当时绝无仅有的见识,受到新文化运动主将们的广泛欣赏和高度重视。
毛泽东体育救国思想的独创性,在他阐论传统中国不重体育的深层文化因素中体现得更为充分。他明确指出,国人“不好运动之原因”“有四”:其一,“无自觉心”;其二“积习难返”:其三,“提倡不力”,其四,“学者以运动为可羞”。[13]显然,这些原因是造成传统中国人不重体育运动的具体因素和直接因素,这些具体原因的形成显然还存在深层传统文化因素的决定作用。毛泽东在分析阻碍国人形成运动习惯的深层文化因素时探入了与陈独秀等不同的思想门径。他说:
人者,动物也,则动尚矣。人者,有理性的动物也,则动必有道。然何贵乎此动邪? 动以营生也,此浅言也;动以卫国也,此大言之也,皆非本义。动也者,盖养乎吾生,乐乎吾心而已。朱子主敬,陆子主静。静,静也;敬也,非动也,亦静而已。老子曰‘无动为大’;释氏务求寂静。静坐之法,为朱陆之徒咸尊之。近代因是子者,言静坐法,自诩其法之神,而鄙运动者自损其体,是或一道,然予未敢效之也。愚拙之见,天地盖有动而已。动之属于人类而有规则之可言者,曰体育。[13]
毛泽东上述阐论显然存在如此逻辑关系:人是一种动物,动是动物天性。但人又不是一般动物,而是有理性的动物,虽也有一般动物之“动”的天性,却不可能与一般动物一样只有纯天然之“动”,而是要在理性支配之下进行有规则之动,有规则之动大体即是体育运动。中国人作为人类之一部分,本来亦应好理性之动,但这种“动”因却被传统文化尚静恶动的精神扼杀了。毛泽东指出,中国传统文化儒释道三大派皆存在主静思想。释家尽管无主静思想体系,但其练功倡静坐,也存在主静因素。毛泽东并不从理论上否定佛家静坐,肯定其静坐乃练功养身之一道,但不主张国人行此一道;道家有明确主静思想,庄子言,“明于天,通于圣,六通四辟于帝王之德者,其自为也,昧然无不静者矣! 圣人之静也,非曰静也善,故静也,万物无足以饶其心也”。[14]庄子不是要人一般持静,而是要人不以理性左右而自然入静,以致不受万物影响。还说,人要静到“形若槁骸,心若死灰”,才算“真其实知”。[14]即是说要达到极静境界,才能实知天道为何。庄子所说之静自然主要指心静,但人心要静到极致,身体也就不可能“动”了。庄子的主静观表现得十分极端,其说可谓是道家动静观的代表,后世道学和道教在此基础上继续发展,形成了道派不断放大的主静思想体系。从庄子对老子主静观的发展看,毛泽东以老子有言“无动为大”而断言道家为主静恶动派确有见地。
儒家作为中国传统文化主流,其主静思想更为复杂。毛泽东指出,宋代新儒学之理学集大成者“朱子主敬”其实是主“静”;心学开山“陆子主静”就更是静。两者共同之点皆在“非动”。宋明理学可学是儒学发展的最高峰,是儒学的理论体系化的最高成就,儒家思想对后世的影响主要指宋明理学的影响。毛泽东视宋明理学的主静为儒家主静思想的代表是很有道理的。理学开山周敦颐为理学建构宇宙论和道德论之最高本体皆“极静无动”,其言,“无极而太极,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五行一阴阳也,阴阳一太极也,太极本无极也”。“圣人定之以中正义而主静,立人极焉”。[15]周氏宇宙本体“无极”显然至静无动,只有派生出太极以后才有动静。人道德修养的最高境界是与这一宇宙本体同体共在,因而人的最高道德境界“人极”自然也至静无动,所以“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宋代理学集大成者朱熹认可周敦颐无极而太极之说,但他在建构天理至上的宇宙生成论和道德本体论时未引入无极概念,而言,“太极只是天地万物之理”,“未有天地之先,毕竟先有此理;动而生阳亦只是此理,静而生阴亦只是理”。又言,“要之也,先有理,只不可说今日有是理,明日却有是气也,须有先后。毕竟万一万物大地都陷了,理却只在这里”。[16]朱熹之言表明,其理学思想的宇宙本原为天“理”,亦可称为“太极”,存在于天地万物之先而派生天地万物。“理”“动而生阳”“静而生阴”,逻辑上,作为至高无上的“理”本身是不用动的,因为它存在于天地万物之先,在逻辑上也先于气而存在。气分阴阳,动而生万物。“天地初间,只是个阴阳之气”。[17]“气运行”而成天地。朱熹言“理”“动而生阳”“静而生阴”并非言理有阴阳,而是气有阴阳二气。作为宇宙本体的理不存在对立二相,自然至静不动。理秉赋于人为“性”,故朱熹与其前辈二程言“性即理”。理无对,性亦无对。“气质之性虽有善恶,然性中元无此两物相对而生”。秉赋于人之理作为道德本体亦无对立两物,因而也有静而无动。[17]论者多认为朱熹主“动静无端”,[16]即动静不分。但实际上他理论中的宇宙本体与道德本体皆无对至静。毛泽东的论述确乎指明了中国传统主流文化儒家思想也主静,在其传统制约下,国人自然主静恶动。
通过以上讨论,确乎可以说,青年毛泽东从中国传统动静观探讨国人好静不好动之根,的确揭示出了中国作为理性之动的体育不发达,以致造成近代国势不振的深层文化因素。这一探索从一个独特的视觉为甲午战争以来众多有识之士共同主张的体育救国理论提供了更为深刻的思想资源。
毛泽东从中国传统文化主静观探寻中国体育教育和体育锻炼落后的深层原因显然具有理论独创性,但他也不是孤独的传统文化主静观批判者。在同时代文化启蒙先进群体中,否定传统主静文化,提倡动的世界观者不乏其人。李大钊指出:
吾人于东西之文明,发现一绝异之特质,即动的与静的而已矣。东方文明之特质,全为静的;西方文明之特质,全为动的,文明与生活,盖相为因果者。惟其有动的文明,所以有动的生活,惟其有静的生活,所以有静的文明。故东方之生活为静的生活,西方之生活为动的生活。
百年以还,西方之动的生活,挟其风驰云卷之势力,以侵入东方静的生活之范围,而沉沉大陆之梦为之惊破。盖以劳遇益,以动临静,无在不呈披靡之观,无往不有摧拉之势。于是始悟以逸待劳之失策,以静制动之非计,乃谋变法维新,不惜弃其从来一切静的生活,取彼西方之一切动的生活。[18]
李大钊不仅鲜明否定东方静的文明,推崇西方动的文明,而且大声疾呼,号召青年转变静的文明观念,改取动的生活方式:
吾人认定于今日动的世界之中,非创造一种动的生活,不足以自存。吾人又认定于静的文明之上,而欲创造一种动的生活,非依绝大之努力不足以有成。故甚希望吾沉毅有为坚忍不挠之青年,出而肩此巨任。俾我国由静的国家变而为动的国家,我民族由静的民族变而为动的民族,我之文明由静的文明变而为动的文明,我之生活由静的生活变而为动的生活。[19]
李大钊批判中国传统文化主静的观念态度十分坚决,情绪也十分激越。他不仅认定中国传统静的文化观念阻碍国人动的生活之展开,而且论定这种静的文明导致国家无以应对近代世界的大变局而濒临危险境地。因而号召国人,尤其是青年奋起改变静的文明而为动的文明,抛弃静的生活,转向动的生活,以适应历史发展的需要。其中虽未直接提出体育运动问题,但其鼓励青年重视体育运动的意思已呼之欲出。
当时,少年中国学会的创始人王光祈也对中国传统文化主静的思想进行了否定性讨论。他说:
我们中国的社会是静的社会,西洋的社会是动的社会。中国人是静的生活,西洋人是动的生活。
依据兄弟的意思,觉得凡是民治主义的国民,非有一种动的训练不可。
他说,如不经此训练思想和身体都不能发达。思想愈思愈深,身体愈练愈强。若无动的训练,则饱食终日,无所用心,思想从何而深? 身体从何而强?
因此,王光祈主张立即实行动的训练。他说:
个人的“动的训练”又可分为思想的与身体的两种,前者如“我们应该怎样思想”的问题,后者如体育问题。
个人身体上的“动的训练”,亦是一件极重要的事,但是因为我对于体育没有研究,所以不敢乱说。[20]
王光祈后来虽然未成为共产党人,但他创办少年中国学会,倡导工读互助运动受到中国早期马克思主义者和早期共产党人陈独秀、李大钊等的大力支持,受到毛泽东、周恩来等的热烈响应,是早期共产党人的重要同道。他也旗帜鲜明地主张改造中国静的文化,迎受西方动的文化。以此出发,王光祈响亮地提出了中国青年必须进行“动的训练”,以锻炼思维的深刻性和身体的强力健壮。并把身体的“动的训练”明确地具体化为“体育”锻炼,只是因不曾研究体育而未细说如何进行体育锻炼。王光祈明言不懂体育,就不敢具体讲体育,言外之意,动的体育训练不能随意对待,必须内行加以讲论与推行。这进一步表明他对作为身体之“动的训练”的体育锻炼的重要性有深刻认知,对体育锻炼怀有更大的希望。
毛泽东、李大钊、王光祈等从中国传统文化动静观中探讨了中国体育教育、体育锻炼长期置于社会公共视线之外,以致国人缺乏强壮身体,国家缺乏生机活力的深层原因,提出了深遂之见。这不仅从一个侧面丰富了当时体育救国思想的理论,而且为消解近代发展体育教育和体育锻炼的思想障碍探寻出了一条新的理论路径。
4 结语
体育救国是19 世纪末20 世纪初,中国面临西方列强大举东侵,中华民族存亡危机严重之际形成的救国救民大潮中的一大思潮。众多仁人志士为探寻体育救国做出极大努力和重大贡献。陈独秀从批判中国传统文化重文轻武角度,毛泽东从中国传统文化主静恶动方面,分别探讨了中国传统文化中导致中国体育长期不受关注,体育锻炼历来不受重视,造成国人体弱神衰,以至国势不振的深层原因。为当时先进思想界广泛参与探讨的体育救国理论提供了不可多得的重要思想资源。这一探索成果的确超越了前人的思想,具有前无古人的理论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