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朝:自然的戏剧
2021-11-21鲁东旭
鲁东旭
我常在文学作品中读到这样的事情:当一个人厌倦了人类社会的一切,当政治、社交、权谋、野心、艺术、文学都不再能引起他的兴趣时,他还可以投向最后的避难所—自然的怀抱。
自然之中不僅时时上演着精彩的戏剧,似乎还存在某种永恒的美。所以一部关于自然的纪录片带给我们的震撼和感动甚至可以超过一部莎士比亚剧。
BBC制作的《王朝》中有太多戏剧性的情节。
杂色狼“黑尖”已经夺取了母亲的领地,却还不知满足。它连夜率众奔袭,深入由狮群控制的险境,誓要置母亲于死地。谁料下一秒风云突变,“黑尖”突遭鬣狗偷袭,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狼崽惨遭毒手。弑亲的悲剧冷不防地变成了丧子的惨剧。
那晚夜色漆黑,在热感摄像机的镜头中,“黑尖”的队伍如一群闪着银白磷光的幽灵,野心勃勃,长驱直入。此时寂静的夜里突然响起鬣狗的狞叫,仿佛是命运伴着最狰狞恐怖的音乐突然伸出黑手,粉碎主人公的一切野心和热望。失子后的“黑尖”只是默默站在原地,望向鬣狗撤退的方向,发出几声压在喉咙中的低吼。然后,它转身,带着狼群,继续走在弑亲的路上。但它和几分钟前多么不同啊:“低垂着头,低垂着尾巴,仿佛在哀悼。”
谋杀计划仍在继续,但每只杂色狼的身影都日渐疲惫。某日,狼群在河边饮水时,一只鳄鱼突然蹿出水面,吞掉了队伍中的一员。马上就要找到母亲且胜算很大的“黑尖”,在那一幕之后突然全盘放弃。它带着狼群掉头并一路退回原地,甚至毫不留恋地丢弃了从母亲那里抢来的丰美领地。它们“一路奔逃,一英里又一英里,跑了一整日,又跑了一整夜”。一路烟尘,路边散落着动物的白骨。巨大的太阳把群狼的影子拉得很长。距离成功仅一步之遥,我们无法理解“黑尖”为何突然放弃,也许那一刻它只想回家,缩回那片从前觉得不够大、不够好的贫瘠领地。也许这一路付出的代价太大,终于超过了它所能承受的限度。
这惊人的转折和荒凉的结尾令人着迷。这是没有编剧、没有导演的自然戏剧。难怪人类艺术家会感叹,自然和艺术都是“魔法的一种形式”。
《王朝》的自然戏剧中糅合了太多复杂、微妙而相互矛盾的东西。这些丰富精致的细节是人类艺术家一心模仿却时常力不从心的高妙之处。
我们在东非的草原上看到生命与死亡。作为捕食者的狮子扑向猎物时拉长的身体,作为猎物的羚羊起跳时优雅的腿……那些为了生存而爆发出来的力量都是“生之欲”最强烈的展示。但同时,我们也看到正午难熬的酷热,永远赶不走的苍蝇在烈日下没完没了地嗡嗡叫着,也许那象征着与生命相伴的无穷无尽的焦虑和痛苦。地平线上巨大的落日,夕阳余晖中枯树上秃鹫的剪影,受伤的母狮远离同伴,安静地躺在草原上,等待随时可能降临的夜幕和死亡,也许它和我们一样,渴望着自由和解脱。
我们在塞内加尔的密林里看到残酷和温情。从青少年时期就是族群首领的黑猩猩,终于在走向衰迈之际被年轻的雄黑猩猩咬成重伤。清晨,曾由它领导的猩猩群必须走向下一个有水的地方,只有它被孤独地抛下。前来辞行的雌猩猩用温暖而湿润的舌头舔舐它的毛发和伤口,这是临别的最后一次安慰。之后,雌猩猩背着它们的幼崽,头也不回地走向远处。
我们在印度的密林里看到重逢和永别。寂静的午后,其他老虎都睡着了。那只最羞怯、最胆小的雌性乳虎“比芭”却悄悄地走向泉眼,想靠近那只突然出现的陌生成年雄虎。它不该那么做,那太危险了,成年雄虎可能杀死任何非自己后代的幼虎。然而“比芭”安然无恙,因为那雄虎正是它的父亲。它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然后有点儿紧张地走上前去。但父亲只意味不明地看了它一眼,就缺乏兴趣地走开了。而“比芭”继续是虎群中最羞怯、最胆小的那只,它总是抢不到食物,最后只能离开母亲的领地。“比芭”独自离开的那天,蝉鸣凸显了潮湿和静默,它的背影渐渐被密林隐没,湿漉漉的草叶上飞起几只黄蝴蝶。
我们在南极看到希望和绝望。绝望是零下60摄氏度的严寒中,强风卷着暴雪,天地间白茫茫一片,不见一物。孵蛋的雄性企鹅在这样的天地间如封冻的雕塑般一动不动,默默忍受着每一分钟的风刀霜剑。而希望是风暴过后天空又有了太阳,小企鹅从裂开的蛋壳里叽叽喳喳地探出毛茸茸的头来。
前面讲过的“黑尖”的故事,是我们在津巴布韦的河漫滩上看到的欲望和虚无。
自然的戏剧中有太多迷人的东西。这里有青春和衰朽的强烈对比:3岁的雄狮不自量力地扑向体型比它大数倍的河马,第一次跳过母亲领地边界的河沟,去探索新的地方;作为狼群首领的老年雌性杂色狼,在流放中靠经验和智慧保护所有同伴周全,却在得胜后回家的路上再也走不动,死在了陌生的土地上。这里有权力和孤独的永恒叹息:当了一辈子首领的黑猩猩“大卫”,总是独自坐在树上,微微颔首,监视着族群里的每一只猩猩。它的手指总在焦虑地敲打,它的脚趾总在紧张地抽搐,这位孤独的王似乎时刻都在盘算着什么。即使受伤,它也会在其他猩猩面前努力装作强大、健康、不可一世的样子,只有无人处的摄像头拍到它独自默默舔舐伤口和拼命补充营养的样子。
戏剧还需要一点儿更加微妙的东西。比如不可解的神秘:林中枝丫的间隙中突然露出象的巨大眼睛,刚出生不久的杂色狼幼崽露出毛茸茸的脑袋,一脸惊讶。再比如无理由的疯狂:当杂色狼和狮群的战斗千钧一发之际,当杂色狼幼崽就要死在狮子口下时,不知从哪儿突然奔出一只发疯的黑水牛,自愿冲到狮子面前送死。没有人理解它为何要如此。这疯狂是自然中的一股神秘力量,战争因此不明不白地突然结束,小狼因此奇迹般地存活下来。
自然是美的,还是残酷的?也许我们可以说两者皆有。但更难回答的是:这种美究竟是存在于自然本身之中,还是仅存在于人类的心灵之中?
动物的戏剧,归根到底大半是人类心灵的戏剧。狮子“查姆”放弃中毒的幼崽继续前行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因幼狮死亡而痛哭流涕的,是B B C剧组的工作人员。企鹅被困冰沟时,只是拼命往上爬,多次不成功后,便丢掉幼鸟逃生;而在一旁观看的摄影师,揪心到睫毛上结满了冰雪,他们最终决定违背野生动物拍摄的“不干涉”原则,出手相救。我们甚至不能完全肯定动物丢弃幼崽是为了让个体或群体生存下去。“科学家总认为动物的呻吟、保护色彩以及形状是有目的的,其实它们的精彩有时要超出单纯生存的原始目的。在艺术中,个体的风格从本质上讲像海市蜃楼一样丰富,并且像海市蜃楼一样有机。”幼虎“比芭”离开时草丛里飞起的黄蝴蝶,是人类剪辑师的创作。每时每刻,世界上发生着数不清的离别,黄蝴蝶自然也从各处的草丛中飞起。但离别和黄蝴蝶之间并无联系,是人类基于自身的情感创造了这种联系。人类太渴望意义,所以总是自说自话地编织出戏剧。也许因为动物既有自然的神秘,又似乎带着人类的感情,我们才觉得它们格外可爱。
而自然戏剧的结局,往往并不如我们所希望的那样。
黑猩猩“大卫”保住了领袖地位。而我们不知道的是,拍摄结束后不久,猩猩群再次发生“政变”,这位孤独的王终于被比它年轻的雄猩猩打死。
狮子“查姆”在影片末尾又生下了一窝小狮子,旁白说那象征着家族兴盛,是新的希望。而我们不知道的是,一年后,当剧组回访时,发现它身边的两只幼狮已不见踪影,而没有母亲照顾的幼狮在自然界中绝不可能存活。
孟加拉虎“拉吉贝拉”在领地争夺战中负伤后顽强地康复,并奇迹般地把4只幼虎全部养大。而我们不知道的是,一年后,这只伟大的母虎死于另一场领地争夺战。
我们总是相信“任何不能击敗你的,都会让你更强大”,但在镜头之外的世界里,不能击败你的,终会在明天、下个月、明年或下一个雨季之前将你击败。但那毕竟是以后的事情。在那之前,我们和《王朝》中的动物一样,还拥有很多:无限宽广的草原,天空流动的云,破晓时分的浓雾,紫色薄暮中的群山,金色的草穗;新的一天,太阳又在草原上升起,新的一年,雨季终会降临于赤地;狮子金色皮毛上的雨滴,企鹅黑色翅膀上的冰晶……也许这些,便是自然的永恒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