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学的古与今:当代写作学建构的传统文论视角
2021-11-21刘飞
刘 飞
长期以来,国内高校传统的汉语言文学专业大都开设有写作课程,有基础写作、应用写作等。但给人的印象一直是不温不火,担任写作课程教学的老师也处于边缘化的地位。近些年来,情况似乎有所不同,不仅众多院校的中文院系加大了对写作课程教学的重视,而且学界关于写作学的探讨也日渐呈热烈之势,探讨的话题涉及写作学理论的建构、写作学科建设、高校写作课程的改革与创新、创意写作、应用写作、文体写作等诸多方面。中国写作学会及国内各省写作学会,也不断通过各种专题性年会,进一步推动了上述问题的研讨。从人才培养的角度来说,提升学生的写作能力也是目前高校汉语言文学专业人才培养的重要抓手,这里面有着文化产业的蓬勃发展及各级各类党政部门、企事业单位人员招考等人才需求的背景。基于新的社会发展情势和写作学研究的推进,写作学科的建设也成为一个重要话题。但就学科建设而言,写作学科显然还不够完善成熟甚至是还处于刚刚起步阶段,写作学科建设任重而道远。2021年7月23—25日,在湖南长沙召开了由中国写作学会主办、中南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承办的首届全国写作学会会长联席会议,会议把写作学科列为一个重要议题。中国写作学会会长、武汉大学文学院方长安教授就特别指出写作学科发展相对滞后、写作学科师资队伍边缘化的问题,并发出建立学术共同体以推动写作学科建设的呼吁。会议研讨气氛热烈,写作人才培养的重要性及写作学科建设必要性也成为大家的共识。如何建设一门学科,怎样才能把写作课纳入学科目录体系之中,仍有待探讨。我想这不是简单的开设几门课、编写几部教材就能解决的问题,这需要进行写作学科的特点及学科建设的必要性、可行性及建设思路等方面思考及写作学理论研究的推进。笔者认为,写作学科具有很强的理论交叉性、实践性、历史性和当下性特质。建设写作学科,首先要加强写作学本体理论的研究,对写作学进行学理性的探讨。而且,当代的写作学理论建构要做到古今贯通,对丰富的传统文论资源进行现代转化。几千年来,中国文章写作的古今演变具有内在的逻辑关联性,自然,中国的写作学理论也会表现出鲜明的历史贯通性特征。即使近些年来盛行的创意写作理论,表现出与传统文学的较大差异,但以汉语为载体的创意写作仍然会具有中国文章写作传统的特质。文章写作,在其语言表达、立意构思等基本问题上,古今文章写作理论存在一脉相承的关系。因此,当代中国写作学的理论建构,应该纳入传统文论的视角,以有助于考量当代写作学的历史文化基因和民族特色。鉴于此,笔者拟就传统文论对当代写作学建构的意义略表浅见。
一
在中国古代,写作学应属于文章学的范畴。但作为两个专门的学科术语,二者之间在内涵及问题指向上又有所不同。笔者查阅了与这方面有关的辨析文章,观点各异。如有的学者认为写作学是研究写作的本质、特点及基本规律、基本方法的学问。就其广义来说,其内涵当包括文章写作与文学写作。就其狭义来说,则专指文章写作。也有人认为,文章学具有更大的涵盖性,写作学包含于文章学之中,是文章学的一个重要方面。可以看出,如果仅仅顾名思义,势必会造成各种不同的理解。笔者认为,对两个概念应尽量结合一定的历史语境作出辨析。一般来说,写作学是现代意义上的一个概念。写作作为一种行为方式,所涉对象包括应用型文章的写作和文学创作,也包括各种文案设计、法规条例撰写等。但总体来说,其任务目的偏向于应用性,表现形态上倾向于实践性。随着写作对象及内容的不断丰富及新媒体等新的写作手段的运用,写作主体也与过去有所不同,一个文字作品的完成,往往是多人参与的结果,如网络写作、弹幕写作等。文章学是基于古代文论传统的术语,中国古代的文章概念,总体来看,是个泛称,诗文词曲等一切诉诸文字且成篇者,皆可称为文或文章。如曹丕《典论·论文》所列四科八体,陆机《文赋》所列十种文体就分别包括有诗和文的诸种类别。同样,中国古代语境下的文章学,宽泛地说,也是围绕诸种文体而展开的。文章学与古代文学理论、文学批评在出发点上有所不同,站在现代学科分类的视角上来看,我们现在所理解的中国古代的文章学,明显偏重于文章写作方面的有关探讨,在较大程度上堪为今天所说的写作学。不过,写作学、文章学又分别是从创作本体和作品本体上表述的概念,也就是说,写作学更重在一种行为方式,文章学则重在目的对象。在研究的内容上,可以说二者基本一致,但还有一定的差别。今天的写作学,似乎又不仅限于文章写作,一些写作产品,如文案、情况汇报等,是不是属于真正意义上的文章范畴,还有待探讨,但这却是写作学的研究范畴。而传统意义上的文章,一般来说应是一部完整的文字作品。
南朝萧统编撰《文选》,所选皆为单独成篇的文章,萧统在《文选序》中,指出对经部、子部及记事编年的史部著述不作收录的各种原因,此外还特别提到“贤人之美辞,忠臣之抗直,谋夫之话,辩士之端”这类文字记载,尽管这些文字“冰释泉涌,金相玉振”“事美一时,语流千载”。但在萧统看来,那些贤人、忠臣、谋士、辩士的话语皆为即兴发挥,虽然都很精彩动人,但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文章写作,因此不作收录。萧统在《文选序》中通过对所选史书中可以单独成篇的赞、论、序、述几类文字的评价指出自己的选文标准,即“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认为文章写作,要经过深沉的构思活动,这里面当包括立意用语、章法结构、要讲究文辞之美等。可以说,萧统对文章概念的认识具有很大的代表性,中国古代关于文章批评的理论也是基于这种意义上的文章写作而展开的。参照《典论·论文》《文赋》《文心雕龙》及后来有关诗话、文话著述所涉猎的内容,文章学就是围绕文章写作而展开的有关文章写作方法、规律、批评与接受、文体、作者、风格等方面的学问。就其文章体式来说,包括所有形式能够单独成篇的文字作品。
二
当代的写作学和传统的文章学,尽管表述名称不同,但在其理论内涵上具有较大的相通性。自古至今,中国的学术传统有着鲜明的历史传承,因此,研究当代写作学理论,应该从传统文章学中汲取资源。中国古代作为写作学的文章学,其思想资源极为丰富且源远流长,内容涉及思维活动、写作方法、文章体裁、作品风格及文章批评等各个方面。中国传统文章学的发生,当与文章写作意识的自觉有关。先秦时代,有关典籍文献曾论及文与文学的问题。如《论语》中孔子所谓的“文学”,实际上具有文化学术的意义。在《左传·襄公二十四年》中,记载了叔孙豹的“三不朽”之论,其中的“立言”,孔颖达疏云:“谓言得其要,理足可传。”也似着重于思想观点方面的解读,不能简单等同于后来的文章写作。汉代,正如郭绍虞先生所说,由于“一般人亦觉得文学作品确有异于其他文件之处”①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第31页。。因此,文章写作的意识逐渐突出,“文章”“文辞”也成为着重表达文章写作的术语。在关于《诗经》、楚辞、汉赋的文学批评中也时时可见写作艺术方面的观点表达,但尽管如此,社会上并没有形成普遍的写作之风,文章学的理论体系并没有完全建构起来。到了魏晋南北朝时代,文章的作用和价值尤为受到重视,如曹丕所说,文章具有国家治理和个人不朽的意义,因此,从社会上层到一般士人,皆把文章写作作为自我文化修养的重要组成部分。文章写作之风日渐兴盛,文章作品大量涌现,关于文章学的理论著述也如影随形,呈现出繁盛的风貌。曹丕的《典论·论文》、陆机的《文赋》、刘勰的《文心雕龙》、钟嵘的《诗品》可以说各从不同角度代表了这个时期文章学的最高成就。正如《四库全书总目》“诗文评”小序所云:“文章莫盛于两汉,浑浑灏灏,文成法立,无格律之可拘。建安、黄初,体裁渐备,故论文之说出焉。《典论》其首也,其勒为一书,传于今者,则断自刘勰、钟嵘。”②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195集部“诗文评类”,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779页。可以说,真正写作意义上的文章学理论体系此时才得以建构。
此后,随着文章写作的发展变化,中国古代的文章学理论也在不断地演进与丰富。《四库全书总目》“诗文评”小序简要叙述了诗文评的历史发展,并把诗文评的体例归纳为“究文体之源流,而评其工拙”“第作者之甲乙,而溯师承”“备陈法律”“旁采故实”“体兼说部”五种情况。这也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宋代及其以前文章学的理论批评方式或表现形态,宋元以来,小说、戏剧逐渐兴起,小说、戏剧的批评理论各具特点,无疑也是古代文章学的重要组成部分。概而论之,中国古代文章学的历史呈现也可以从两方面来看。其一,以时代而论,每个时代各具特点,例如,唐代诗歌创作繁荣,随之出现了大量以诗歌创作为主的诗格类著述,韩愈、柳宗元等人的古文理论,也多触及具体的古文写作要求问题。两宋时期,文学家、政治家、理学家在论及文章之价值意义时,多兼及具体文章写作规律的探讨。同时,日渐兴起的诗话著述对古典诗歌创作也进行了系统性的总结。元明清时期,在对传统的诗文写作继续探讨的同时,由于戏剧、小说的兴起和繁荣,一些文论家也致力于这方面的理论建树,特别是大量的戏剧小说评点,多是立足于文章写作的视角发表看法。作为传统文论总结时期的清代,文章学著述大量出现,仅从目前已经整理出的诗话、文话、评点等方面著述来看,其数量就大大超过此前任何一个时期,而且,目前这种发掘整理工作仍在进行之中。特别是桐城派,作为一个文章学意义上的文学流派,不仅人数众多,影响范围波及全国,而且其发生、发展与嬗变更是与有清一代相始终。如郭绍虞先生所评,清代的文学,无不与桐城派发生关系,因此,围绕桐城派而生发的有关文章学著述极为丰富,桐城派文论也成为近些年来中国古代文章学研究的一个热点领域。其二,就文体来说,中国古代文章学对文体的认识与当代写作学不尽一致,当代写作学可以说大体包括文学创作和应用文写作两大方面。文学体裁主要指诗歌、小说、散文和戏剧四类,应用文体裁更是样式众多。中国古代虽然也以有韵之文和无韵之笔划分文章类型,但就具体的文章学来说,却多是从诗、词、文、小说、戏剧等文章样式上分别展开。其中,诗文方面的文章学著述尤为丰富,大量的诗话、文话著述更是这方面的集中体现。在两千多年的历史长河中,中国的文章学可以说积淀丰厚,影响深远,所探讨的理论问题丰富而深刻。从当代写作学的视角来看,尽管不断有新的文体出现,甚至现代科技带来写作方式的变化,但古代文章学理论依然表现出强大的生命力。例如,最具代表性的文章学著述刘勰的《文心雕龙》,体大思精,笼罩群言,充分反映了当时的写作风尚,书中对神思、风骨、养气、物色等有关文章写作问题的论述,对今天的写作学建设仍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由于“诗文评”方面的文章学著述大量出现,文章学也逐渐成为古代有关目录学著述中的一个特别类型,如唐代吴競《西斋书目》、《新唐书》《旧唐书》艺文志、宋代王尧臣《崇文书目》、郑樵《通志》、明代焦竑《国史经籍志》、清代《四库全书总目》等,也冠以“文史”“诗评”“诗文评”等名目,将文章学著述专列一类附于集部之后。在传统学术中,这个所谓“集部的尾巴”①朱自清:《诗文评的发展》,《朱自清古典文学论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543页。地位似不够显著,但毕竟是独立成类,有利于辨章学术,考镜源流,较能集中体现出历代文章学的学术成就及重要价值。
三
多年来,关于写作方面的理论著述特别是写作教材不断出现,写作也被列为国内高校汉语言文学专业必修课程。一些理工农林类高校设立的汉语言文学专业,着重于应用型人才的培养,因此,对写作课的教学更是给予较大的重视。经过学界多年探索,作为一门学科或专门的学术领域,写作学也已形成了基本的理论体系框架。但尽管如此,写作理论的有关探索仍然在进行之中。写作理论的建构不仅要与时俱进,关注吸收国内外最新的学术成果,对于既有的中国古代文章学资源,也要进一步发掘并将其融入当代写作学的理论建构之中。诚然,“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白话文居于文章写作的主导地位,书面语与口语接近统一,文章写作的历史文化语境也出现巨大变化,白话文、文言文两种写作方式也反映出现代与传统一定程度上的断裂。但是,如果对中国的历史进行整体性观照,中国的文化传统仍然表现出较大的历史贯通性,就文章写作而论,其古今演进的内在脉络仍然有迹可循。因此,当代的写作学建构,对传统文章学理论不仅有吸纳的必要,而且,实际上也不能回避传统文论的存在。
如果从传统文论的视角来看当代的写作学建构,可以发现,古代文章学可以为当代所用的成分确为丰富。下面,笔者试选取传统文论的三个问题来探察其对当代写作学建设的意义。
(一)尊体与通变
通变是中国古代哲学中的一个重要命题。作为一个专门的哲学术语,“通变”一语出自《周易》,《周易·系辞上》云:“阖户谓之坤,辟户谓之乾,一阖一辟谓之变,往来不穷谓之通。”意指阴阳的一来一往,对立转化,促成了宇宙万物的生生不息。又《周易·系辞下》云:“神农氏没,黄帝、尧、舜氏作,通其变,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更是指出了因变而通的事物发展规律和因变求通的处事原则。南朝文论家刘勰,较早地从通变的角度看待文章写作和文章发展的问题。刘勰《文心雕龙》专列《通变》篇,指出文章写作需要创新变化,但如何创新变化,其中还有一个尊体不变的要求,也就是说,文章写作要务求变化创新,但也要体现出一定的历史继承性。其《通变》篇开头就指出:“夫设文之体有常,变文之数无方,何以明其然耶?凡诗赋书记,名理相因,此有常之体也;文辞气力,通变则久,此无方之数也。名理有常,体必资于故实;通变无方,数必酌于新声;故能骋无穷之路,饮不竭之源。”①刘勰撰:《文心雕龙译注》,王运熙、周锋译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144、147页。文章写作的历史发展中,有变也有不变。就文体来说,每一种文体,在体貌风格等方面都有着基本的规范性,这也是一种文体区别于其他文体的体现。刘勰在《文心雕龙》中论文叙笔,对三十多种文体的基本特征及写作规范进行了考辨界定,其实就是要求文章写作首先要进行辨体。但是,具体到每一个人的写作上,又因写作主体才、气、学、习的不同,其结果表现出明显的差别性。从通变的意义上来看,正是写作的不断变化创新推动了文章的历史演进,造成了文章写作的丰富多彩。但是,这种变化是有前提的,那就是必须遵守文体规范。不然的话,文章写作就会失体成怪。所以,刘勰在《文心雕龙·通变》中认为:“是以规略文统,宜宏大体。先博览以精阅,总纲纪而摄契;然后拓衢路,置关键,长辔远驭,从容按节。凭情以会通,负气以适变。”②刘勰撰:《文心雕龙译注》,王运熙、周锋译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144、147页。强调要抓住文章总纲和体式规范,然后,博览精阅,写作中基于自己的性情和气质变通,开拓自己的写作道路。中国古代文论十分重视对文章的辨体,古代文章选本及有关诗话、文话著述,大都表达出关于文章体裁特征及写作规范的意见。故文章写作首先要尊体。如何做到尊体与个性化的开拓创新,这是传统文学理论批评中的一个重要话题。尽管当代的文章写作以白话文为主,但古代文章写作的通变观及辨体理论在今天仍有较大的参照指导意义。随着社会的发展,新的文体种类也在不断出现,如合同协议、通知公告、新闻报道等,在进行这些文体的写作时首先要考虑到体的规范性。这种规范性在应用型文体写作中尤为重要。例如,根据2012年由中共中央办公厅和国务院办公厅联合印发实施的《党政机关公文处理工作条例》(简称《条例》),目前公文种类主要有15项,包括决议、决定、命令、公报、公告、通告、意见、通知、通报、报告、请示、批复、议案、函、纪要等。《条例》指出了这些公文种类的意义作用及适用范围,并就公文格式、行文规则及公文拟制作出要求。在公文拟制的要求中,就特别指出要文种正确,格式规范。文种本身就体现出公文的意义和作用,公文写作中首先要根据事务的性质特点等选择相应的文种,然后在格式规范的前提下进行写作。至于具体内容的陈述、语言的组织、观点的表达等,写作者则可以根据具体情况及自己的才气学力做出变化创新。当代社会,在政府的日常运转中,公文承担了重要角色,堪称是各部门开展工作的重要发动器,也是部门之间业务联络的重要纽带,自然,公文写作水准高低也影响到工作效能的高低。
(二)义与法
义法之说,较为集中地体现于桐城派文论中。桐城派初祖方苞建构出以“义法”为核心的桐城派文论体系。方苞所谓的义法,论及的是古文写作中的言有物与言有序的问题,义或者说物,具有学与理的内涵。法涉及体式、文辞、音韵、结构等。义与法或曰言有物与言有序,并不是各自孤立的存在,二者互相关联。法随义变,法为活法。同时,就古文写作来说,方苞《答申谦居书》指出:“盖古文之传,与诗赋异道。……若古文则本经术而依于事物之理,非中有所得不可以为伪。”③贾文昭编著:《桐城派文论选》,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62页。因此,具有理学色彩的桐城文派,其所论义法又表现出一定程度的理学家立场。义法,又具有文与道的意义。其后刘大櫆的神气、音节、字句论,姚鼐的义理、考据、辞章论,后期嬗变中有关论家提出的义理、考据、辞章、经济论,意、辞、气、法论等,实际上都不离义法的体系框架。桐城派之所以成派,主要是基于其文章学理论。其文章学的重心,可以说就是义法论或有物有序之说。桐城文派义法说的提出,有其文学、学术及社会政治的历史文化语境,但作为一个文论命题,义法论在中国传统文论史上源远流长。先秦时期,儒道两家的文论中都有关于言与意、文与质、德与言等关系的意见,例如,《论语·雍也》云:“文质斌斌。”《论语·卫灵公》云:“辞达而已。”《周易·系辞上》云:“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礼记·表记》云:“子曰:‘情欲信,辞欲巧。’”《庄子·天道》云:“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此后传统文学批评中关于文与质、德与言、言与意、文与道、情与采等问题的讨论就没有中断过。特别是在文章写作成为专门之学的魏晋南北朝时期,言意关系、情采关系等问题尤其受到文论家的重视。陆机的《文赋》是文论史上第一篇谈文章写作的专论。陆机在序中把“意不称物,文不逮意”作为文章写作之难的重要原因,这也是他写作《文赋》的根本出发点。刘勰《文心雕龙》堪为集当时文章学之大成的著述,其《神思》篇专论文章写作的思维活动问题,对写作构思中的心物关系、言意关系等展开了精到的论述,其《情采》篇专门探讨了作为内容的“情”和作为形式的“采”之间的关系,指出了文章写作中“情”的决定意义和“采”的重要性。凡此种种,探讨角度或侧重点各有不同,姑且可用宽泛意义上的义法这一命题来涵盖。传统文论中的义法论是一个具有强大生命力的文章学命题,对于当代的文章写作乃至于写作学的建构,当具有重要的借鉴指导意义。随着时代的发展,社会需求的变化,新的写作现象、新的理论主张也在不断出现,但义法的问题无法回避,诸多新的写作问题仍可以纳入义法的命题框架中来进行观照整合,义法论因此也历久弥新。
(三)风骨与丹采
风骨与丹采是关于文章写作文风的两个重要问题。刘勰《文心雕龙·风骨》篇对此问题进行了专门的探讨,《文心雕龙·风骨》中指出:“是以怊怅述情,必始乎风;沉吟铺辞,莫先于骨。故辞之待骨,如体之树骸;情之含风,犹形之包气。结言端直,则文骨成焉;意气骏爽,则文风清焉。”①刘勰撰:《文心雕龙译注》,王运熙、周锋译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140-141页。根据王运熙、杨明等学者的解读,“风”是立足于思想情感的表现而言的,文章写作中作者的思想、感情呈现得清明显豁,如同人之充满神气,便是风清。“骨”是关于语言运用方面的要求,文章的语言运用精要刚健,如同作为人体之骨干的骨骼端直挺拔,是谓骨峻。风骨,是指文章写作中思想、情感、写景叙事及个性特征等表现得鲜明爽朗和语言运用的刚健有力②王运熙、杨明:《魏晋南北朝文学批评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446-448页。。风骨是典型的具有中国文论民族特色的审美范畴,是中国对世界文论的贡献。风骨不同于文章风格,也不是文章内容与形式关系意义上的概念,它是一种对写作文风的要求。作为一种优良文风,风骨适用于一切文章的写作要求。当代的各体文章特别是实用性的文章写作同样要以风骨作为文风的审美要求。以应用型文章写作为例,应用文写作主要有叙述、议论、说明三种表达方式,不同于重在感染效果的文学性创作,应用文写作重在以事情表达清楚为主要目的,故写作中应分别做到叙述脉络清晰,议论观点鲜明,说明言简意赅,如此便做到了文章的风清骨峻。传统文论中,与风骨这一文风相联系的,是对文章之美的要求,即所谓文章要有丹采之美。特别是文学性作品,更是以美作为其根本特征。文章之美表现在多方面,其中,文辞之美是其集中体现。刘勰在《文心雕龙·风骨》篇中以禽鸟为喻论及风骨与文采兼顾平衡、不可偏废的意义,认为文章风清骨峻同时富有文辞之美,就如同鸟中的凤凰,能够“藻耀而高翔”。重视文辞之美,在魏晋南北朝的文章写作中成为风尚,曹丕、陆机、刘勰、钟嵘、萧统等文论家对此都有相关论述。如钟嵘《诗品序》谈论五言诗的写作时,也明确提出了“干之以风力,润之以丹采”的审美要求。风骨与丹采,是中国古代文章学中较受关注的两个问题,特别是古代的诗文批评,往往也多围绕这两个方面展开。当然,具体到不同的文体类别,对两者的要求也许会各有一定的侧重。古代文论中风骨与丹采的有关理论,对当代的文章写作以及写作理论的建构,具有重要的启发意义。当我们在处理文章的繁与简,文辞的修饰与表达的朗畅等关系时,实际上面对的就是风骨与丹采的问题。也可看出,传统文论中的文章学资源,在当代仍具有强大的生命力和影响力。
四
从学科的角度来看,写作学作为一门专门的学问可谓是古已有之,只不过在中国古代多以文章这一名称加以涵盖。汉代以来,随着人们文章写作意识的不断强化,文章写作不仅是文人的文化修养追求,而且因其关乎体国经野、润色鸿业等价值意义而被历代统治者所重视。优秀作品层出不穷,形成了一代有一代之文章的发展表征。文章学理论也随之不断发展丰富,刘勰《文心雕龙》就堪称是文章学发展的一个阶段性总结。古代的学术分类,文章逐渐从文化意义上的“文学”中分离出来,文章写作成为独立一科。萧统编撰《文选》,专选单篇文章,不选经部、子部、史部文章等,即是当时学术分类观念的反映。古代目录学著述逐渐形成的以经史子集进行学术分类,并把诗文评著述附于集部之后的编撰方式,即可见传统文论中文章学的独立性和专门性。
同样,当代的写作学也有其发展的必要性和学科建设的可能性。就其必要性来说,进行文章写作既有表达对社会生活审美感受的文学意义,也是日常交际和工作岗位的需要,同时,具备较好的写作能力,还是当今社会复合型人才文化素养的重要体现。可以说,当代社会,每一个人都离不开文章写作。写作学就是研究文章写作的时代变化和一般规律的学问。从古至今,写作学已积累了丰厚的理论资源,包括理论框架和研究方法等,为当代的写作学科建设创造了诸多条件,这使得当代的写作学科建设成为可能。近些年来,写作学界的确也在持续关注写作学科的建设问题。例如,2016年7月,在重庆理工大学召开的“全国应用写作第21届学术研讨会暨重庆市应用写作学会2016年年会”上,就论及应用写作学科建设的问题。2019年10月,在汉江师范学院召开的“新时代写作学科发展与教学创新论坛暨湖北省写作学会2019年年会”,更是直接把写作学科建设作为会议主题。目前,国内一些高校在写作学科建设上已做出了诸多探索,如强化课程建设、邀请著名作家开展讲座、举办多种形式的写作活动等。一些高校还开始招收写作学方面的研究生,其中,武汉大学、上海大学等高校的写作学科建设更是走在国内高校的前列,建立了从学士到硕士、博士学位的人才培养体系,武汉大学、上海大学皆把写作学列为中国语言文学一级学科之下的自设二级学科,在写作学基础理论、文体写作、中外写作理论比较及创意写作研究等方面形成自己的特色和优势。这些探索都为写作学科建设积累了值得借鉴的经验。
作为一门学科,当代的写作学其内涵不能简单等同于中国语言文学或秘书学等。笔者认为,当代写作学科应具有四种品格,即交叉性、实践性、历史性和当下性。首先,就其交叉性来看。写作学,主要是关于文章写作有关理论的研究。但作为一门当代学科建设,它又不是简单的探讨一般写作理论的问题,它与文学、历史、哲学、新闻、政治、法律、经济等都具有不同程度的关联。写作不仅是文学创作的事情,具体到写作的内容,特别是应用型写作,涉及的多是政治、经济、法律等方面的问题。当然,传统的中文学科更是写作学科建设的核心支撑,古代文学、现当代文学、文艺学、语言学等对写作学科的建设都具有重要意义。其次,基于学科人才培养的应用性目的,写作学科具有其实践性品格。传统的文章学体现于文学批评,其目的是指导文章写作,具有鲜明的实践性特征。当代的学科建设,归根结底是人才培养,随着社会分工的细化和人才需求的多样化,写作学科更要致力于培养能够适应社会各类文章写作需要的实用性人才,因此,学科建设要紧紧围绕“写作”展开,要强化人才实践能力的训练。其三,由于写作学的古今贯通性,写作学科也体现出相应的历史性品格。
基于上面所述,传统文论中的文章学不仅资源丰厚,而且对当代的写作理论建设也具有重要借鉴价值,完全可以做到古为今用。当然,所谓的古为今用,应重在审美追求、实用功能及历史价值等层面上借鉴吸收传统文章学的理论建构精神,而不是对其概念、命题等简单地套用。而且,由于言说的历史语境及文体方式的变化,传统文章学的一些思想观点在今天也会显示出一定程度的不适应性。因此,在具体的实践操作中,还需要有一个“别裁伪体”的过程。另外,在此要特别说明的是,本文所谓的传统文论,主要是指先秦到晚清的中国古代文论资源。从近代到今天,基于新的历史境遇和文学变革,我国的文论表现出有别于传统文论的发展风貌,就其特质来说,主要受到了传统文论、西方文论和马克思主义文论的共同影响。参照有关学者的看法,我们往往把这段时期的文论称之为文论传统。近代以来的文论传统,对当代的写作学建设无疑具有更直接的参照意义。总之,当代写作学及写作学科建设,应充分考虑中国古代文论资源和近现代以来的文论传统。近些年来,中国古代文论的研究越来越成为学术的热点领域,取得的成果丰富,传统文论中的文章学也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发掘梳理,包括有关文章学文献资料的整理出版,为传统文论的现代运用奠定了较好的基础。把传统文章学理论资源转化到写作学的理论建构之中,实现写作学的古今贯通,能够一定程度上体现出中国写作学的民族特色,在国际学术交流的舞台上显示中国话语。最后,写作学科建设要与时俱进,关切社会的发展和当下人才的需要,塑造其当下性的品格。同时,学随术变,写作学研究也要随着社会发展中出现的新情况、新问题而进行变化创新。常言道,一代有一代之文学,同样,也应该一代有一代之写作,写作学及写作学科,都应该体现出鲜明的时代内涵。综上所论,在写作学科建设上,也应充分考虑中国古代文论资源和近现代以来的文论传统,建构出多学科交叉、古今贯通、理论与实践结合、具有时代特色的学科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