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产的真实性与完整性准则及旅游研究的价值立场
——“重新认识遗产旅游”系列对话连载(三)
2021-11-21苏明明孙业红邹统钎张朝枝
苏明明,孙业红,邹统钎,张朝枝,张 捷
1 真实性与遗产旅游研究
张朝枝:如上期讨论所提,遗产旅游研究的核心问题之一是遗产保护与旅游利用,但关于遗产保护,真实性/原真性和完整性两大概念我们不得不提。在遗产旅游研究理论中,大部分人第一时间想起的是真实性/原真性(authenticity)。在近年某排行榜公布的数据中,王宁教授那篇关于authenticity的论文是社会科学领域引用率最高的文章之一,authenticity的研究热度由此可见一斑。但迄今为止,旅游界关于authenticity的两个基本问题都还没有形成共识:第一,authenticity到底应该怎么翻译;第二,遗产旅游研究中应对真实性持什么立场。
苏明明:关于authenticity的翻译,中文文献确实没有统一,比较早的文献是用原真性,这两年真实性用的多一点。我因为习惯了,一直用原真性。我感觉原真性的“原”似乎能够更多体现遗产资源原有的基本属性、价值与功能。因为,遗产资源涉及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时间尺度,遗产的利用模式以及在利用模式之上去承载的意义和价值也随着时间不断演化与发展。因此,authenticity 的讨论也是遗产旅游研究的一个独特的问题,反映了在时间演化视角之下,如何去认知遗产特征、价值和功能的问题。伴随着旅游发展,旅游这种利用模式是不是能够成为遗产资源价值的一个新的载体,更好地实现遗产的传承,也有很多的争论。旅游者对真实性的需求到底是怎么样的,旅游供给层面需要提供什么样的产品和体验,才能够在符合市场需求的同时传承遗产价值? 在这个过程当中,真实性的边界到底在哪里?
Geoffrey Wall 教授讲过一句话,我印象特别深刻,他说文化本身就是动态的,即使没有旅游发展,文化本身也是不断发展和变化的。那么,我们要在整个文化变迁的大背景之下,去探讨旅游介入之后到底带来了多少改变,那么这个改变在多大范围之内,我们认为它是一个真实的。可能不同学科的学者,对于这个边界的认知是不同的,所以也就带来了很多真实性的争论。比如说我们在南锣鼓巷的研究发现,大部分游客都认为南锣鼓巷不算是一个真实的胡同旅游地,但是大家对于这样一种不真实所带来的旅游体验的满意度反而是很高的,所以真实性和旅游体验之间的关系也是比较复杂的,而不同类型的遗产地的真实性需求以及市场认知也是不一样的。
另外一个问题,我希望能听听其他老师的意见。真实性这个概念最开始是在文化或者说建成遗产语境当中提出的,现有研究也更多针对文化遗产,自然遗产的真实性问题研究比较少。那么对于自然遗产来讲,自然遗产的真实性问题是否存在,是不是应当有另外一种理论体系来探讨? 或者说,authenticity的问题到底是遗产旅游研究的核心问题,还是文化遗产旅游研究的一个核心问题?
邹统钎:我个人倾向于翻译为真实性。因为我觉得真实性实际上包括了原始的真实性和演化的真实性,实际上原真性只是真实性中的一种。尤其是作为遗产来说,更需具备演化的观点,所以我个人认为原真性只是真实性中的一部分。
孙业红:关于authenticity的翻译,可能是学科的习惯。某一类学科像遗产保护,研究者习惯用原真性。有些学科如传播学,研究者可能还会用本真性,就是记录这个事件本来的面目和真实样子。在旅游研究中,我注意到近些年大家可能会更倾向于用真实性多一点。我认同苏老师的观点,即遗产是一个动态变化的过程,所以原真性概念理论上也是一个动态变化的概念。现在很多学者提出要原汁原味地保护,其实不太能够确定究竟是哪个时期的原汁原味,或者是对于哪些人的原汁原味,所以动态变化地去认识原真性可能相对合理一点。总体上来看,遗产的动态变化是我们共同的认知,所以原真性或真实性应该是动态的。
前些年在农业文化遗产保护领域还犯过一个错误,当地政府因为担心所谓的原真性保护会限制发展,倾向于把农业遗产保护核心区范围划小,但这与国际上物种保护要求的范围往往有差距。此外,有人认为原真性保护就不能发生要素改变,这其实也是一种僵化的态度。比如不允许农民翻盖房子引起农民抗争,但政策一放宽,当地农民的六七层高楼就迅速拔地而起。因为他们觉得现在不盖,以后不会有机会再盖了。但实际上,从生态系统的保护角度来看,对生态系统或者土地影响最大的不是房子的材质而是对资源的占用。所以我觉得大家的认识也需要一个过程,现在我们也不再强调物质实体的原封不动了。因为人的生活水平是随着人和自然协同进化的,人类适应变化的活力一直延续到现在才使农业景观成为遗产,否则早就已经被淘汰了。我们对外来干扰比如旅游的担忧,主要是源于大众旅游的需求过于旺盛,而供给方也比较希望能够通过迎合游客的需求来创造产品,因而产生了各种商业化的问题。舞台真实性的问题就是在这个背景下提出来的,有人觉得这是现实,也有人会去批判,但从动态变化的角度来讲,不管旅游是我们的权利,还是旅游对遗产保护的促进,我觉得都不必墨守成规地去看待原真性。可能更需要关注商业化对原真性的误用,如现在的一些仿古建筑,拆掉旧的盖仿古的,我觉得这才是遗产旅游发展过程中必须关注的问题。
张捷:关于authenticity的翻译,我更多还是用原真性。遗产跟原真性有密切关系,原真性是人们对主观价值认识以后出现的和遗产相辅相成的一个概念。如果说遗产的信息、功能和构成不是原真的,我们就会对他来重新建构。比如日本的建筑多是木质的,容易腐烂,所以会定期维修,但日本人认为这是原真的,那是根据他们自身文化认同体系来界定的,所以我觉得原真性某种程度上说也是一种主观价值,人们对这个遗产价值的认识和进一步拓展,导致我们对遗产原真性价值的拓展认识。所以原真性就是对遗产内涵价值的一种界定方式,或者是一种工具。从另外一个角度看,原真性是有时代性的,这完全取决于你对价值的判断。举个例子,大家都说正宗书法要去学真正的大师,要“与古为友”,要以古人为师。但如果都学古人,古人学谁呢? 这就是一个矛盾,因为其中有个创造和演化的过程,遗产也是一样。在讨论原真性时,如果我们完全追求最早的原始东西,那我们就变成历史学家了,而不是遗产旅游学者了。但如果把所有信息都放进去考虑,这可能使遗产变得非常复杂,这就取决于你对该文化遗产价值的认同点,所以主观价值认同在此很重要。比如圆明园该不该修? 那完全取决于我们主观上对八国联军火烧圆明园的这段历史是否想以遗址的形式保存下来,如果想保存下来,就必须把这个遗址留在那里,而不是去重建。不然,就可以通过文字文献留存,实体不用保存,遗址则完全可以恢复重修。说起恢复重修,国内有的地方在原址重建古迹,结果设计师设计成现代风格的甚至是玻璃钢筋建筑,说是创新,实际上这又何尝不是对遗址的一种建设性破坏。这种破坏的原因就是建设者对遗址原真性和建筑原真性的无知。所以我认为原真性是建立在主观价值理解和认知的基础之上的。
其实我们对文化遗产原真性的认识非常薄弱,主要是因为我们对传统文化缺乏了解,比如现在很多相声说对对子,不讲平仄,不讲对仗,只要求上下字数一样,连基本规则都不符合,但相声演员的态度是端正的,只是知识有限而没法完成,这是一种类型,即态度端正但知识不达。另外一种类型就是一种历史虚无主义,他们完全否认传统文化,从而也更不会在乎所谓的文化的原真性。当然,还有第三种情况,就是为了文化创新而将文化的原真性给丢了,比如中国传统六孔洞箫的消失。中国的洞箫在唐朝时传到了日本,后被称为尺八,但其形式上为5孔或6孔,并逐渐形成乐器体制延续在日本的音乐文化中,所以现在我们听到很多日本音乐都有尺八元素。其实,中国的六孔洞箫从宋朝苏东坡《赤壁赋》提及“有客吹洞箫者,其声呜呜然”开始,形成了比较稳定的六孔制,但改革开放以后,国内有些音乐家开始对洞箫进行创新,希望能够更符合西方乐器的音域和科学关系,因此中国音乐界使用的洞箫就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由6孔为主的状态转换成以8孔箫为主流。当然,也有一种说法是中国清代就出现了8孔箫,但实际上真正推动洞箫变革还是在改革开放之后,音乐界现在吹的洞箫不再是宋明甚至民国初期的6 孔箫了。那么问题来了,现在这个流行的8孔洞箫还能不能算遗产概念上的洞箫或者原真意义上的传统洞箫? 实际上,借用原真性的概念分析,从宋朝到清末民国初年乃至到“文化大革命”之前的6孔洞箫才算是传统遗产概念的洞箫。因为8孔箫已经改变了传统6孔洞箫的基本形制与演奏技法(增强了转调和半音),甚至可以带来相应的乐曲结构或曲式的变化,听起来洞箫曲与传统曲不一样了。这样,虽然功能上增强了,但我个人认为原真性却丢失了,6孔洞箫这段千年传承的历史因为创新而中断了。此外,原真性涉及认知的问题,即基于文化立场的原真性。例如教科文组织在评定庐山世界文化景观价值的表述是以庐山近代别墅群为核心的,对于庐山丰富的科学遗产(庐山第四纪冰川)、庐山作为佛教东传和禅宗文化产生传播的重要节点、作为人类山水诗和自然审美的早期典型地(陶渊明、李白、苏轼)相对忽视了,这是在西方视角凝视的世界遗产申报过程中,把丰富的中华传统文化价值给遗失掉了,其实就不符合原真性原则。实际上,类似的世界文化遗产命名不仅仅是庐山。所以,我们还需要对世界遗产的文化价值进行重新认识,从文化自信的角度来重新阐发乃至纠正国内一些世界文化遗产命名中的不妥或失误。
当然,关于原真性的研究,在原真性的实践中,还有负面原真性的问题,比如女性的小脚、脸上的刺青等等,这样的遗产是否值得保存及原真的问题,也值得研究。在原真性的旅游研究中,还会涉及旅游体验、旅游解说等一系列问题。
张朝枝:Authenticity 这个概念在遗产领域较早源于艺术品和历史建筑的修复,以英国画家约翰·拉斯金 (John Ruskin)为代表的观点强调艺术作品只能原封不动地保存,而以法国建筑师维奥莱特勒-杜克 (Viollet-le-Duc)为代表的观点则强调建筑应该根据建筑师最初的设计理念将其恢复到良好的最初状态。这两种观点在实践中不断妥协与整合,并在国际古迹遗址理事会等专业机构的影响下,不断汲取世界各国的观点,从强调物质本体,到重视物质的功能、结构、形式、场地等各种要素并不断发展演变。实际上现在更多的是强调保护遗产时要遵循遗产最初的理念,强调遗产保护过程中要注意保存其价值信息的真实与准确,而不再过度强调遗产本体的最初状态。因此,在翻译authenticity这一概念时,人类学者倾向于使用本真性,社会学者倾向于使用真实性、原真性,非遗学者又使用了原本性乃至原整形。考古学的原真性关注“原”,也就是“最初的”;人类学的本真性关注“本”,也就是关注人的体验;旅游学关注人的体验,所以真实性和本真性都基本符合原意。我之前也倾向于使用原真性,但在我们讨论反思遗产旅游研究的价值立场后,我觉得在旅游研究中译为真实性可能更符合研究情境需要,因旅游研究首先是关注人的流动性及其体验,站在这个价值立场思考,真实性或许更准确。刚才张捷老师提及的负面真实性问题、真实性与旅游体验、旅游解说的问题,等等,实际上也都是以此为中心的价值立场,着重关注“人”的体验。
但是,作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认定遗产价值与评价遗产保护状态时最核心的标准之一,真实性往往与话语权或主观价值观不可分离。比如徐红罡教授在研究皖南西递、宏村的保护时发现,专家们要求的民居真实性标准就与当地社区居民的理解存在巨大差异,但最后还是专家们说了算,所以在遗产保护的实践中出现了很多矛盾。因此,遗产保护的真实性标准是基于主观价值和话语立场的,尽管文物保护专家并不太愿意承认这一点。在旅游研究中,由于我们关注游客的体验,而这种体验可能与其他很多因素相关,因此现在有很多研究在测量各种变量如认同、涉入、情感、记忆等与游客的真实性体验间的关系,估计这种趋势还会持续一段时间。
2 完整性与遗产旅游研究
邹统钎:旅游界的人可能更多在谈真实性,文化界的人更多在谈完整性,因为随着认识深化,文化界尤其是遗产界越来越多地认为,在所有关于遗产的概念中,完整性是最科学、层次最高的概念。完整性既包括自然遗产、文化遗产的多样性,即把所有东西都包括才算完整,也包括真实性,不完整就不一定真实,比如说有些特别坏的人,他也做了很多慈善,对于接受慈善的人,他就是个好人,而对于受害者,他就是一个坏人,不完整地了解实际上就不真实,所以现在文化界和遗产界使用完整性的特别多。我最近研究国家文化公园,发现它们全都是廊道性的、线性遗产,我发现完整性比我们原来想象的重要得多。像自然遗产中的生物界,原来我们可能更多关注一种物种的完整保护,比如保护东北虎,后来强调要保护它的栖息地,再后来要保护它的生态过程。像大马哈鱼,不只是要保住大马哈鱼本身,而且最关键的是这条河流还能上下畅通,整个迁徙过程必须要保护完整。让人感受最深刻的就是非洲动物的大迁徙,坦桑尼亚和肯尼亚为了国家利益,他们的白犀牛只要过了边境线就不让它迁移回去,造成整个的生态过程被破坏了。现在完整性概念在很多情况下已经囊括了真实性的概念,包括功能的完整性、结构的完整性和视觉的完整性。
此外,完整性还特别强调将过去和现在联系起来的连续性,即时间上的完整性。任何一个遗产都不可能是一成不变的,关于遗产保护的真实性标准要求真实地记录遗产最初的文化性,但任何一种文化都会有时代的烙印,它在演化的过程中也会出现一些新的文化性。徐嵩龄先生在研究黄山时就讨论过这个问题,最初那些和尚在黄山建的庙就是黄山文化的原始性,但随着时代的变化,人们又不断地修建各种石头的台阶,这实际上就是演化的真实性。我现在越来越多关注对历史、基因、民族精神等有互相关联的东西,应该要完整性地保护历史的文脉,所以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我觉得真实性里面还不只是像我们原来强调的一个原真性,更多的是要强调原始真实性,重视演化真实性。因为无论是在城市文物还是历史文物里,不但要保护原来最早的历史遗产,同时也要把现在的文化精神记录在遗产中。所以从这种角度上来说,现在遗产,包括遗产旅游应该更多地关注完整性,也就是说除了关注原来的原真性、原始的真实性以外,同时还要关注演化的真实性。实际上奈良文献最后也发现,为什么早期欧洲像意大利等西方国家比较容易实现原真性保护,因为他们的建筑材料主要是石材的,所以保留时间相对比较长。但是东方建筑很多是砖头的、木头的,所以真正的原真性是很难保护的,很多建筑腐烂掉之后怎么去保护它的原真性呢? 尤其是建筑材料,要保持原始的是很难的,最关键的是要保留它的文化符号。所以在一定情况下,既要尊重原始的真实性,同时也要重视演化的真实性。此外,我觉得旅游学术研究也需要根据形势做些改变,实际上文化界已经更关注完整性,用完整性概念来解释真实性的东西,我觉得这是一个很重要的趋势。
张捷:关于完整性的概念会不会以后完全替代原真性,我们可以拭目以待,但对遗产的重新认识,完整性是一个很好的方向。完整性是一种基于实证主义范式的概念。我们做旅游研究或者人文地理研究、文化研究,常用实证主义范式,但如果希望用完整性概念包含一切,要从信息价值的角度,从要素、功能、过程、时间、机制等多个角度来界定遗产内涵,估计也很难操作了,想法很美好,现实很骨感。
如果完整性把要素、过程、功能、时间、空间,整个学科各种各样的问题乃至道德伦理这些因素都考虑进去时,我们发现在旅游场景中游客的接收是有限的,我们能够展示的也是有限的,所以我们最后必然要在有限的时间和空间场景下选择性地展示我们的价值,因此遗产的价值导向是一个必然的选择。所以,如果我们简单地用完整性的概念进行操作,将真实性也包括进去的时候,我们可能会把遗产放进一个所谓完整信息的汪洋大海之中淹没掉,最后也导致了原真性丧失。事实上,我们讲操作性时本身就是一个选择性问题,所以我们不妨把完整性理解为原真性研究的一种基础,或者一种实地调研原则。因此在展示遗产时,我们必须基于某种价值立场进行选择。
孙业红:刚才邹老师提到完整性,其实教科文组织对自然遗产强调完整性,对文化遗产强调原真性。在生态系统的保护当中,如人与生物圈保护区、自然保护区等与自然有关的遗产地还是在用完整性的概念。因为生态系统保护需要大的范围才能覆盖保护对象,否则的话只是保护某一种物种,这也是为什么农业文化遗产地认定的时候不能局限在一个很小的区域内的原因。但自然遗产有时也可能涉及真实性的问题,记得我在美国黄石公园旅游时,看到国家公园内很多树木就这样一片片倒下了,也没有人管,美国人对自然的保护比较重视自然的演化过程,认为人类不应该去干预,除非它会威胁到一些重要物种的生命,或者是人类的生命和财产安全,否则就会任由它去蔓延,其实不久后就会有自然更替。但跟我同行的父母就觉得很奇怪,觉得美国的国家公园管理怎么这么无序,觉得我们的公园管理得多好,树木整齐、管理有序,美国的国家公园很荒凉,我想他们就是典型的20世纪50年代中国游客的观点。所以,自然遗产到底是在乎完整性,还是真实性,其实也是一个选择的问题。
邹统钎:在实践中,如果一种学说最后能够比另一种学说更有解释力,或者它把另一种学说包容进去,其实很难。原来研究遗产和遗产旅游的时候,强调的是文物,重视其物质性,现在强调的是遗产,把原来物质和非物质的要素全都纳入进来,我觉得这种解释力确实比以前更强了。在中国的实践中,以前的遗产保护技术强调修旧如旧,现在强调历史价值保护,但如果深入到历史价值时,你就会发现完整性好像比真实性更有解释力。因此我总觉得完整性包含了真实性。从原来的文物保护到现在的文化遗产保护,这是一个很大的变化,这其实就是遗产保护对象从原来的物质文化延展到物质与非物质文化遗产,相当于是遗产管理对象的完整。遗产保护的外延从原来的历史古迹保护到现在的文化意义保护,这也是一个非常大的转变,这也是保护外延更完整的一个体现。遗产管理准则从真实性扩展到完整性和多样性,保护模式从过去以抢救性技术为核心,拓展到预防性的综合管理,技术准则也从原来的单一普世性的方法,转向为多元具体的模式,所有这些转变都是巨大的,其本身就是为了突出更完整。这种转变还体现在两个方面,第一是自然和文化遗产的融合,原来只有自然遗产讨论完整性,现在文化遗产也使用完整性;第二,原来喜欢讲自然的多样性,现在文化的多样性也较多被提及,而真实性之前主要适用于文化遗产,现在也逐渐在自然遗产领域讨论。无论中国还是世界,都出现了这样的变化,因此这几个核心概念走向融合是一种趋势。
张朝枝:从前面的讨论可以看出,完整性是一个更多关注遗产本体的概念,尽管其内涵在不断地变化,目前从主体角度对遗产完整性的关注仍然不多,但在线型遗产日益受到重视的情况下,遗产的完整性是否跟人的体验有关系? 如我们在大运河某一节点游览时,旅游者的体验是否会跟他对大运河的整体价值认知有关系? 我们在长征线路的旅游过程中,旅游体验是否跟我们对长征的整体价值认知有关? 等等,这些问题为旅游研究提供了更丰富的语境和更多可能的研究内容。
3 遗产旅游研究的价值立场
张朝枝:刚才我们讨论了遗产的真实性与完整性的问题,发现这两个核心概念都涉及动态变化与价值立场的问题,这也使得遗产保护问题变得日益复杂。刚才大家也基本形成共识,即真实性是一个基于主观价值和动态变化的概念,在遗产研究中强调本体,即遗产的状态,而在旅游研究中关注主体,即人的体验,但随着遗产发展,有些遗产价值是无法剥离主体与客体的,如哈尼梯田等活态遗产。当然,这也说明遗产旅游研究中我们的价值立场是以人为中心的出发点。在完整性的研究中,目前大家还没有关注遗产价值的完整性与游客体验的关系。但是,鉴于遗产的真实性与完整性概念往往基于国际准则,而旅游体验往往基于文化差异,我们在遗产旅游研究中应该强调全球尺度还是地方尺度,也需要大家讨论。
苏明明:从地方生产的视角来看,在遗产评定和旅游发展带动之下,权力和资本的力量推动遗产地的持续变迁,包括遗产价值和利用层面的尺度上迁或者下移。地方性价值在全球性标尺下可能会被重新定义。在发展遗产旅游时,来自各地的游客实际上也是带着不同尺度的背景和视角介入到旅游过程当中去,通过自己的旅游行为、体验参与遗产价值重塑的过程。因此,遗产评定和旅游发展实际就是多主体介入到整个遗产价值的解说,或者说价值认同的复杂和动态过程。
在很多遗产地,尤其是世界遗产地,都面临着全球价值和地方价值之间的冲突,或者说是一种互动和某种融合,也就是说全球价值影响到地方对于自身遗产价值的评估和定位,以及遗产的解说;同样,地方认知和解说也会影响到遗产价值的全球化过程。所以即使我们在关注一个地方性的遗产,其利用过程仍然会折射出全球化过程中的一些问题。所以,我认为,无论是个人遗产、地方遗产、区域性遗产,一直到全球遗产,在遗产旅游发展过程当中,它都呈现了尺度的上迁和下移的过程,影响到我们对遗产的认知、价值的评估、利用的方式以及体验的建构。
孙业红:从遗产评定的角度来讲,是全球价值观在引领地方去做判断或者选择。比如遗产申报,就是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或其他国际组织的标准去评估。但是,在遗产申报成功之后,地方上的各种实践,可能又会影响到全球尺度上标准的修订或者重塑,这是一种双向反馈的关系。在遗产旅游发展过程中,管理者基于旅游发展目标可能会对社区提出一些要求,有时会影响遗产保护,尽管这些方法不一定特别合适,但有时候二者之间的互动能够产生一些好的经验,甚至有利于全球价值重塑。
邹统钎:各个国家或地方的差别还是比较明显的,国际性的组织推广的理念可能与各个国家不一样,国际性组织现在开始从单一普世价值趋向多元具体价值,他们也觉得要更多研究各个具体国家特殊遗产、遗产地管理和利用的方法。但对于一些遗产或遗产旅游的欠发展国家或地区,他们可能更希望与国际接轨接受一些全球化标准。即使在欧洲国家,也存在这种现象。
张捷:实际上这是一个“local”和“global”的问题,或者叫“aboriginal”或者叫“indigenous”的问题。我觉得全球化有两面性,一方面全球化给我们带来了一种参照系,通过比较可以更好体现本土文化的特殊性及其文化价值。完全按照本土思路去认识遗产时发现不了自身特色,也就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另一方面,全球化也带来一种现代化发展机遇,通过引入现代化理念推动遗产地发展。此外,全球化还会带来价值附加效应,全球化背景下会出现价值凝视的现象,一种以他者文化为中心的本土凝视,或者是以本土价值为中心凝视他者。但值得反思的是,目前的全球化是一个以英美文化为导向的全球化,并且更多是从经济学尤其英美为核心的经济体系延伸到文化体系的全球化,它是以欧洲文明、欧洲文化为核心的全球化,现在美国谈的所谓“逆全球化”,其实是“再全球化”。全球化应该有多种视角,我们需要一个更加宽广的全球化思路,习近平总书记提的“全球人类命运共同体”是以中国传统文明为理论基础提出的多元文明体系。所以遗产旅游研究应该从多元全球化的角度来研究,强调全球文化共融,全球文化的互相影响、互相借鉴来促进发展。
苏明明:中西方学术关注点是有差别的,欧洲学者更关注文化遗产、建成遗产(Built Heritage),关注保护和传承,最近他们比较关注over tourism,即过度利用的问题。北美学者更多地建立在wilderness(荒野)概念和国家公园的体系上,更多关注保护地旅游、国家公园、自然遗产游憩利用。中国的遗产资源丰富多样,参与相关研究的学者也特别多,但大多关注与现实管理和发展密切相关的问题,对遗产旅游的理论体系关注比较少。国际上的遗产旅游研究整体上呈现一个涉及文化、历史、人类学、地理、建筑等多学科交叉研究的趋势,国内遗产旅游研究是以旅游学者为主,在理论探讨层面相对没有西方那么深入。
张朝枝:总结一下,与遗产研究相比,遗产旅游研究的价值立场其实非常明确。对于遗产研究中的两个核心概念即真实性和完整性,遗产旅游更强调从主体即人的角度出发,关注游客体验和社区感知,越来越强调遗产对人的影响,这与以往在自然遗产旅游研究中强调人的活动对遗产的影响相比,是一种变化,也正是基于这一种立场,在遗产旅游研究中我们越来越关注遗产真实性状态变化对游客体验的影响以及相关要素的调节作用,关注游客对遗产价值完整性的认知对其旅游体验的影响。因此,遗产及其展演对游客和居民的身份认同、集体记忆、感情、历史、感官、感受的影响也将是未来遗产旅游研究的热点问题。此外,鉴于遗产真实性与完整性的动态性理解,以基于全球化和地方化的两种思潮碰撞,在未来的遗产旅游研究中,我们需要更加重视多样性全球化视角下的遗产和地方化,特别是基于中国情境下的遗产旅游研究,而不只是从欧美为中心的文化视角来审视遗产与旅游的互动关系,这样的遗产旅游研究也许更有成长性和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