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踪(外一篇)
2021-11-20韩东
韩东
1
曾小帆和韩梦是大学同学。本科没有毕业,韩梦就追随段志伟陪读去了美国。接下来的二十年是各人的奋斗期,曾小帆事业有成,韩梦两口子也在美国扎了根,并育有一子。再次见面时曾小帆和韩梦已经人到中年。曾小帆有时会想,如果大家都混得不咋样,她和梦梦还会再续前缘吗?这以后,来往就频繁了,曾小帆每年都会去美国出差,无论公务有多繁忙,她都会去韩梦他们纽约郊区的别墅里小住几天。说来也怪,两人从来没有在国内见过。韩梦两口子回老家探亲,每次都是返回纽约后才告知曾小帆的。
每次见面,韩梦都会大哭一场。她告诉曾小帆,“我知道自己会哭,每次都会告诫自己,这次不要,不要,但还是没有忍住。”韩梦说她心理上有问题,可能到了更年期。曾小帆觉得韩梦只是太寂寞了,她想了想,最后也没有说出口。
韩梦哭诉的内容一概和家人有关。比如她爸爸,开始是生病,韩梦无法飞回去尽孝(段志伟和儿子都离不开韩梦照顾);然后她爸病逝,韩梦她妈不愿来美国和他们共同生活,因为恋上了一个小白脸(韩梦语)。小白脸以前是韩梦爸爸的司机,比韩梦小三岁。“倒也不是因为年龄或者层次不同,”韩梦说,“美国人只讲爱情,不会考虑这些。但……我还是接受不了!”曾小帆问为什么?韩梦说这是对她父亲的一种侮辱。“我爸是那种人,到了八十岁腰杆都挺得笔直,一点也不驼。”这是一位父亲在女儿心目中的形象,无可厚非,但曾小帆不知道这和韩梦她妈恋上小白脸有什么关系。韩梦又说起,爸爸身体一向健康,怎么说走就走了呢?八成她爸活着的时候两人就已经勾搭上了……说到伤心处韩梦不禁落泪。曾小帆说,“你真的想多了,八十三已经很高寿了。”
真正让韩梦号啕不已的还是她的歉疚。说着说着她就掉转了枪口,开始对准自己。无论她妈的表现如何,她都得尽孝,孝顺孝顺,有一个顺字在里面。韩梦觉得自己真是不孝啊,而且还那么恶毒,心理要多阴暗有多阴暗。
大概的模式就是这样,韩梦先是控诉,转而针对自己。她所控诉和歉疚的对象都是最亲近的人,他们的儿子自然首当其冲。韩梦说起David在波士顿读书时每周她都会前往探望,一个人开车,当天往返,七百多公里,途中只吃一个汉堡充饥。而她捎给David的毛血旺(韩梦亲手做的)在保温瓶里还热乎着呢。现在倒好,David经济上独立了,连她的电话都懒得接。即使接听了,口气也很不耐烦,一语不合就挂妈妈的电话。“可能是我有问题,”韩梦说,“不,不是可能,就是我的问题。我儿子是美国人,却摊上了一个中国妈妈,能没有压力吗?”她又开始流泪,继而泣不成声,“我不应该把他当成一个小baby,当成我们的私有财产,总是唠唠叨叨。”韩梦表示要改变自己,和儿子共同进步,她说需要跟上David的步伐。具体的方法就是做David的朋友。第二年曾小帆又来纽约,问起这件事,韩梦又哭了,说David说了,他根本不需要她这样的朋友。David说,朋友关系是自愿的,怎么可以强迫呢?
就像看电视剧一样,主线不变,主角也就是那几个人,但每集都会有一些新内容。在韩梦的故事中,段志伟自然是最大的主角,反倒是这条线索变化不大。即便如此韩梦也会反复提及,类似于情节进行中必要的闪回。韩梦和段志伟如何来到美国,如何一无所有、面临绝境……韩梦特别提到那段在中餐馆打工的岁月,段志伟课余帮人家进货、记账,自己则洗碗、端盘子。至今韩梦右手手腕的神经都有问题,手掌弯不到位,就是当年让托盘压的,留下病根儿了。那么大的不锈钢盘,上面叠了三层得有多重?韩梦那么小的个子,在店堂里飞来飞去,托盘跟着旋转,特别具有画面感。韩梦说这些当然不是为了镜头,强调的是自己的贡献,她为这个家也算尽力了。可现在日子过好了,段志伟再也不会对她说,“I love you,darling 加油!努力!”韩梦问段志伟,“你爱我吗?”他回答说,“那还用说吗?”尤其是如果母子两人发生冲突,段志伟总是站在David那边。
对段志伟韩梦也有很歉疚的地方。差不多十年前,段志伟有一个回国工作的机会,待遇都谈妥了,韩梦死活不同意。她說,“如果你回去我就去死!”段志伟不得不屈服。
“我能放他走吗?”韩梦后来对曾小帆说,“国内多乱呀,他又是以这么个身份回去,不要脸的还不尽往上扑?我妈老成那样了还有人扑。”
韩梦说得有道理,但也不尽然。曾小帆现身说法,“我这身份怎么样,也还不到你妈的年纪,怎么还是一个人?扑不扑的,最后还得看个人。”
“你的情况不一样。”
“怎么就不一样了?”
韩梦看了曾小帆一眼,不肯再往下说了。
她又开始哭,说自己对不起段志伟,硬是把他摁在了美国,而他是一心想回中国的。她改变了他的人生,至少是下半生,完全是因为自私,家庭和感情只不过是一个借口。David说朋友不可以强迫,遑论爱情?只有在可以爱可以不爱的情况下然后爱了,那才是真爱,非爱不可那还是爱吗?爱情的前提是自由选择。自己真是太卑鄙了,利用了对方的同情和弱点……
曾小帆只能听着,除了不断地给韩梦递纸巾就不知道说什么了。实际上也不需要说什么。任何一个话题韩梦都有可能转移到她的伤心事上,而任何一种伤心韩梦都会自行转弯,批判起自己,并不需要曾小帆劝解。但曾小帆必须在场,韩梦的双手互搏才能进行。她看似纠结得厉害,不过是自我治疗的一种手段。如果曾小帆不慎多嘴,没准韩梦就会转而针对她了。“你也是的,”韩梦说,“这么多年了,也不联系我们!在学校的时候咱俩多好呀,钻一个被窝,衣服也换着穿,要不是我跟段志伟来了美国,我们真就成一对儿了。”
这是怨。然后韩梦的眼圈又红了。“你说你难得来一次,千山万水的,一来我就把你当成了垃圾桶。有我这样的吗?你是个没良心的,我比你还要没良心……”
无论是哀怨还是歉疚,韩梦只针对最亲近的人。曾小帆想,承蒙韩梦看得起,自己应该是对方除家人以外最近的人了。
2
这次曾小帆来纽约,按惯例去韩梦他们的郊区别墅住了四天。四天下来韩梦竟然没有哭诉过。曾小帆心想,这次她大概不会哭了。曾小帆回国的航班是第二天一大早,距现在不足十六小时。下午两点左右,她们坐在一楼的餐厅里喝咖啡,咖啡是韩梦在咖啡机上现做的。曾小帆一面搅动着小勺子,一面看向窗外。由于窗户的下半截围了一圈韩梦亲手绣花的薄纱窗帘,曾小帆只能看见外面的树顶。树顶之上则蓝天如洗。曾小帆说,“这里的环境太好了。”
“好有什么用,她又不肯来!”
曾小帆自然知道韩梦口中的“她”是说谁,心想,又开始了。她赶紧喝完杯子里的咖啡,说,“不如我们去你们小区里走走。”“不是说好去奥特莱斯吗?”“购物啥时候不行?又不是没去过。”曾小帆不由分说地站起来,“你们这儿我还真没逛过呢。”就这样,两人没有换衣服,也没化妆,打了一把遮阳伞就出去了。一直走到了外面韩梦还在说,“我们社区的确值得一看,连参议员都在这儿买了房子……”
的确如此,树木开花,粉红一片或者粉白一片。那些树就像是只开花不长叶子一样。而且这个地方大得超出想象,一条车道随着山势蜿蜒起伏;别墅建在道路两侧,也错落有致,间距不是一般的大。关键是一个人都没有,路上也没有车。曾小帆和韩梦走了五六分钟,只看见一个白人妇女推着一辆婴儿车,从远处拐进一个围了木栅栏的院子里。
“从这条土路下去前面就是森林。”韩梦说,“要不要去看下?”
曾小帆向那条岔出去的土路走了两步,发现遮阳伞的阴影没有跟过来。她回过头,见韩梦仍然站在主路上。“有狼。”韩梦说。
“什么,什么?”曾小帆退回到车道上。韩梦这才说,“也不是啦,是有狼踪。冬天的时候下大雪,社区里发现了狼踪,就是狼的爪印。”
“还真有狼啊。”
“说不好,”韩梦说,“可能是狼,也可能是狼狗,但美国很少有流浪狗的,而且是我们这样的地方。”
她们放弃了前往森林,只是沿车道散步。仍然能听见风吹树摇的声音,鸟叫声尖锐而短促,就像子弹飞过去时的哨音。突然,一个女人出现在她们面前,穿着一身黑衣服,戴着草帽,鼻梁上卡了一副很大的墨镜。曾小帆觉得她就像是从树枝上飞下来的一只大鸟,特别是女人的嗓音,简直和乌鸦一模一样。
“你们是中国人吧,我听见你们说中文。”那女人用中文说,显然她也是中国人,“只有我们中国女人才会这样,裹得严严实实的,戴草帽、打伞。我们不像老美,皮肤经不起这儿的阳光,一晒就黑得不成样子。”
这是个自来熟的女人,自称姓车。车女士说她在这儿住了十年了。当得知韩梦在这里也住了七年,她惊呼说,“我怎么一次也没有见过你呀,怎么可能!”不等韩梦回答,车女士马上说起了她女儿,如何的聪明、漂亮,从小学开始就一路拿奖。讲演比赛获奖,英文比赛获奖,女童选美冠军,音乐考级十级。女儿从小学钢琴,有两台钢琴,一台女儿上大学以后就卖掉了,还有一台白色的专业三角大钢琴现在还在家里放着呢……曾小帆对美国的情况不是太了解,看见韩梦不停点头,心想车女士应该不是吹牛。车女士也不再走她原来的路了(她们是迎面碰上),很自然地掉转方向,跟着韩梦、曾小帆向前而去。就像一开始三人就是一伙的。
由于车女士谈话的对象主要是韩梦,她不由自主地挤进遮阳伞的阴影里。谈话过程中,车女士意识到曾小帆被挤出了伞下,“不好意思。”她说,但也没有退出来。她取下头上的草帽,递给曾小帆,后者扣上,很自觉地落后了一步。车女士于是取代了曾小帆的位置。曾小帆心想,作为回报韩梦该谈论David了,但是没有。仍然是车女士在说话,说的仍然是她女儿。这不,女儿最近迎来了人生中的重大考验,半年前她跑去学武术,和武术教练谈起了恋爱。武术教练是有家庭的,女儿被对方抛弃,伤心不已。“我对女儿说,这很正常。”车女士说,“总不能谈的第一个男人就要结婚吧,又不是在中国,就算中国现在也不这样了。需要尝试,不断尝试,就像你学钢琴,不可能一上来就弹一支整曲子……”
说话间到了小区边缘,车女士指着山坡上的一栋白色别墅说,“我就住这里。”韩梦发出一声惊叹,“啊,这是你的房子?”“是呀。”车女士说,并没有回家的意思。眼前的房子不僅通体雪白,也大得异乎寻常,有韩梦家的别墅两三个不止。如果在国内,这样的房子就应该被称作“楼王”了。曾小帆取下草帽,递还车女士,后者就像没看见一样,挽上韩梦的胳膊绕着那房子兜了一个大圈。她们又回到了来路上,往回继续散步。
说完女儿,车女士开始说她养的狗。一条拉布拉多,车女士称它为儿子。女儿上大学住校以后,就是儿子和她做伴了。一个月以前儿子被小区里的一辆车撞死了。当时车女士正在家做一幅绣品,听见汽车急刹车的声音知道大事不好,放下手上的活儿马上跑了出来。儿子倒在血泊中,肇事车辆逃之夭夭。还是一个白人邻居开车带他们去医院的,行驶途中儿子就伏在车女士的腿上断气了。车女士抑制不住地大哭,老白人说,“你就哭吧,没有关系,我完全可以理解。”
“Blood, there is blood...(血,血。)”
“Its ok. This is an old car. Its seen... (没有关系,我的车很老,它见过很多的血。)”
说到这里车女士停下了,蹲下身去然后坐在路上开始哭号。曾小帆、韩梦吓坏了,以为回忆勾起了她的伤心,车女士一时无法自禁。由于她戴着墨镜,她们看不见她的眼睛,也不见有眼泪。正在疑惑,车女士站了起来,挽上韩梦又开始向前走。原来她是在模仿当时的情形。
“后来呢?”曾小帆忍不住问。
“后来我们就把儿子埋葬了,举行了葬礼。我女儿回来哭得要死……”车女士说,掏出纸巾擤了几下鼻子,“我儿子就埋在那栋房子里。”
她说的就是那栋“楼王”,此刻再次出现在前方的山坡上,白晃晃一栋,不过距离尚远。韩梦说,“怪不得呢,一周前业主委员会开会,我们家是我去的,讨论了狼和狗的问题。”狼的问题就是小区里出现了狼踪,再次提醒业主们小心防范。狗的问题显然是由车女士的狗引起的;最后大家一致通过,今后在小区内部开车不得超过十五迈。
“原来是你家的狗狗呀。”韩梦不无兴奋地说,“你怎么没去?他们还以为是我家的狗,好几个老外跑过来安慰我……”
“中国人的脸他们分不清。”车女士说,“我能去吗……不过,我要是去了就能早幾天认识你了。”
然后,她们第二次到了那栋白色的大别墅前面,车女士邀请韩梦、曾小帆去家里坐坐,喝一杯咖啡。曾小帆本来有一点好奇,但车女士说“儿子”埋在里面,曾小帆不免忌讳。韩梦大概也是这么想的,于是两人不约而同地谢绝了。本以为车女士会就此告别,回到那房子里去,但她没有。既然韩梦、曾小帆不愿意进去坐坐,她也就没有必要回家了。和上次一样,她们绕着那栋房子转了一圈行完注目礼又转回来了。
直到第三次,曾小帆和韩梦交换了一个眼神,在房子前面站定了。就这么站着她们又说了半天,车女士丝毫也没有回家的动向。最后,曾小帆说她是明天一大早的航班,行李还没有收拾,车女士这才sorry不已,说自己打搅她们了。车女士对曾小帆说,“下次再来纽约住我家,我的房子大,可以随便耍,你一定要来住啊!”对韩梦她倒没说什么。还用说吗?下次曾小帆再来的时候,她们肯定已经成为朋友了。
回去的路上韩梦说,“美国人从来不这样,哪儿有第一次见面就让去家里住的?”看得出来她不高兴了。
“不会啦,你就放心吧。”曾小帆说,“那房子里埋了一条狗,还有一台没人弹的白色大钢琴,瘆不瘆人啊。”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你尽管去住,反正她的房子大。”
“小样儿,就算我去住,那也得叫上你。”
“我才不去呢,谁给段志伟做饭。”
“那就把志伟拉去一起住。”
“便宜他了,一个男的三个女的,妻妾成群呀!”
“哈哈哈。”
“哈哈哈。”
3
回到韩梦他们的别墅已经五点多钟。韩梦准备晚餐,曾小帆上楼去客房收拾箱子。她想,韩梦终于没有机会哭诉了,待会儿段志伟回家又是三个人的格局。韩梦只是独自面对曾小帆时才会那样,有段志伟在场她一向表现正常。
曾小帆下楼,韩梦已经摆放好了餐桌。煮菜在火上炖着,炒菜则要等段志伟回家现炒。韩梦解下围裙,关上煤气灶,和曾小帆下到楼下的车库,发动汽车去火车站接段志伟。
韩梦和段志伟在纽约市区有一处小房子,平时两个人住那儿。虽然离段志伟的公司很近,步行不到十分钟,韩梦仍然坚持每天两次接送段志伟。后者的午饭和晚饭都是在家里吃的。只是在周末或者节假日,他们才会回到郊区的别墅里。每次曾小帆来纽约,市区的小房子摆布不开,他们的生活重心也会转移过去。韩梦仍然要做饭,仍然得开车接送老公,只不过两顿饭变成了一顿饭(早餐段志伟在路上解决),接送也变成了各一次。当然韩梦不可能把段志伟一直送到公司,距离太远。小区附近有一个小火车站,段志伟乘坐火车上下班,韩梦只需要一大早把他送到火车站就行了。晚上再去接。也就十来分钟的车程,出了小区大门拐一个弯下一个坡就到了。早上送段志伟是韩梦单独去送,曾小帆起不了那么早。傍晚时分则是两个人一起去接。
曾小帆很喜欢去车站接段志伟的感觉。那时天已经黑透,前方的火车站亮起了灯,虽说灯光明亮,但在群山的环抱下那片房子还是显得很孤零。她们在停车场的一个固定位置上泊了车,韩梦不下车,每次曾小帆都会从副驾上下来。她点起一支香烟,遥望车站的出口。然后,一些人影出现了,都是向停车场方向而来的。直到她们辨认出段志伟微微摇摆的身形。曾小帆踩灭烟蒂迎上去,同时展开双臂给男主人一个大大的拥抱。段志伟的第一句话必然是,“抽支烟再走。”曾小帆于是再次拿出香烟,两个人各点了一支。车窗后面的韩梦不禁皱眉。一根烟没有抽完,她就会按喇叭,提醒他们上车。
这是此次曾小帆美国之行的最后一晚,情形和前几个晚上一样,没有任何特别之处,更没有特别的伤感。就像明天曾小帆还会和韩梦一起,来火车站接段志伟。抽罢香烟两人上车,韩梦启动,沿原路开回去。大概上了一天班,又来回折腾(坐火车到市区需要一个多小时),段志伟说话不多。倒是韩梦问起段志伟公司里的事,段志伟一一做了回答。这也是惯例了。好在路途很短,不一会儿他们就到了。
段志伟上楼洗了一个脸,换上居家的衣服,下楼来到餐厅里。到了这时他才缓过来,人也变得兴奋,或者是装得很兴奋。
“亲爱的,今天做了什么好吃的?”他对韩梦说,“明天帆帆就走了,我们得好好喝一下。”
一瓶红酒早就放在餐桌上了,旁边是开瓶器。段志伟忙着开启红酒。
吃饭的时候段志伟问,“下午你们去奥特莱斯了,有什么收获?”
韩梦说没去。段志伟又问,“没去中央公园走走?”
韩梦说,“来不及,帆帆又不是没去过。”
“哦。”段志伟说,端起高脚杯和曾小帆碰了一下,“你这次来得不巧,中间如果有一个周末,我们就可以开车出纽约玩儿了。”
曾小帆说起下午她和韩梦散步的事,“你们小区就是一个天然的公园,风景不比任何地方差。”
“那是那是。”段志伟说,“穿过社区东边的树林就到哈德逊河边了,站在悬崖上能看见我每天去上班的小火车,就像在水上行驶一样……”
自然说到了路遇车女士,说起车女士的女儿、她的狗儿子以及那栋可称之为“楼王”的大房子。“你没见过她?”韩梦问。
“没见过。”
“她是这里除我们之外唯一的中国人。”
“车女士没有丈夫?”
“没有,要不就不住在一起。”韩梦突然看着段志伟说,“你问这些干什么?她有丈夫没丈夫和你有什么关系?”
“是没关系,但那么大的房子……”
“她自己就不能挣钱买啊?非得靠男人……”
眼看气氛不对,曾小帆连忙打岔,说,“车女士特别热情,以后和梦梦肯定能成为朋友。”
“才不会呢,我们不是一路人!”韩梦说。
“我和你打赌。”曾小帆说,“今儿我把话撂这儿,如果你们不好成一个头,我就不姓曾。”
“嘁……”
段志伟还想再开一瓶红酒,被韩梦制止了。“明天起大早还要送帆帆。”她说,同时站起来开始收拾碗筷。段志伟也站了起来,对曾小帆说,“我们去干我们的事吧。”他说的“我们的事”是指饭后一支烟,这也是惯例了。韩梦照例翻了段志伟一个大白眼。
差不多三十年前,段志伟年轻的时候是吸烟的,而那时曾小帆并不吸烟。二十年后,曾小帆再次见到韩梦他们,段志伟早就戒了,曾小帆却抽上了。曾小帆抽烟很大的成分是因为工作需要,她得像男人一样去拼搏。实际上曾小帆没有什么烟瘾。韩梦讨厌烟味儿,所以她们单独相处时曾小帆从不吸烟。曾小帆保留抽烟的权利并随身携带香烟,是为了段志伟;只有在曾小帆来他们家的这段时间里,段志伟被允许抽上两根。曾小帆一走,段志伟立马戒掉。曾小帆真够佩服对方的。
每天两次,一次是在接段志伟的时候,一次就是饭后。他们当然不能在房子里抽烟。由于曾小帆第一次来的时候是一个冬天,他俩就下到楼下的车库里,升起一半卷帘门在车库里抽。这也形成了习惯,后来无论季节,饭后抽烟总是在车库里。这次亦然,身边是那辆宽大的越野牧马人,两个人在车和储物架之间的空隙里站成竖列。段志伟手上拿着一只一次性塑料杯,里面盛了半杯清水。两人吸烟,将烟灰弹在杯子里。顶灯的照射下,那杯水变黄了。卷帘门完全升起,外面的空气新鲜甚至凛冽。他们没有走出去,轻声细语地说了点什么。就像他们的话会像烟雾一样,弄不好的话会飘上楼去,惊吓到韩梦。在关了车库的灯,卷帘门尚未全部降下,他们准备上楼返回去的一个片刻,曾小帆瞥见了外面的星空,星星密密麻麻的,就像头皮屑。也许是曾小帆的幻觉吧。
4
2020年,曾小帆的日程中至少有两个重要会议要去美国参加。但由于疫情,新年一开始曾小帆就被封闭在湖北的一家酒店里了。封了两个多月,连房间门都出不去。甚至春节曾小帆也是在酒店过的。好在她向来一个人,早就习惯了。曾小帆随身携带了一台笔记本电脑,除了上网处理公司事务、召集视频会议,剩下的时间就是躺在床上刷手机。各种消息、舆情,国内、国际……偌大的一张双人床垫,她向来只睡半边,最后那张床向靠窗一面倾斜。曾小帆下床走动,吃饭、打电脑、做瑜伽,即便离开两三个小时床垫也不会复原。按她的话说,“隔离期间我把酒店的床都睡塌了。”
微信朋友圈自然热闹不已,和朋友们的互动也增加了。曾小帆和韩梦夫妇有一个三人小群,曾小帆和韩梦互加了微信,和段志伟却没有互加,但并不妨碍通过小群互通消息。韩梦两口子几乎每天都会问候曾小帆,发来美国媒体的报道。当时美国的情况相对宽松,韩梦他们的日常起居和平时也相差无几。美国人也恐惧,但停留在观念和抽象阶段,对灾难的认知还是一种想象,不那么切身……
全世界的目光都集中在中国。对韩梦他们来说,除了国内的家人,最担心的就是曾小帆了。韩梦专门打了一个越洋电话,慰问曾小帆。大概是开了免提,韩梦说完段志伟说,段志伟说完韩梦又说,直到曾小帆的手机被打得发烫。
韩梦问对方,需不需要给她邮寄一些物品,口罩、消毒液、药品或者罐头?曾小帆说,完全没有这个必要,反倒是他们应该储备一些物资,以防万一。韩梦说他们已经储备了,就堆放在郊区别墅的地下室里。
一个多月后,整个西方包括美国告急。纽约开始实行有关措施,段志伟也不去公司上班了,和韩梦搬到郊区的别墅里自我隔离。韩梦很兴奋,在小群里说,这么多年了,她和段志伟从没有这么亲密过,二十四小时须臾不离,完全是二人世界。然后,纽约开始下大雪,韩梦在群里发了不少照片。小区里银装素裹,别有一番风景;段志伟拿着铲子在别墅门前堆雪人,或是韩梦躺在雪地上撒野。照片上始终是一个人,因为另一个人是拍摄者。要么就是空境。那个世界一如既往地缺少人气,甚至更加空廓寂寞了。
再后来,小群里就没动静了。曾小帆发过几次信息,无论韩梦还是段志伟都没有反应。当时,针对湖北的封锁已经解除,曾小帆已回到上海的公司上班。工作积压如山,曾小帆基本没时间顾及私事,三人小群就此停摆。但她的心里始终有一个疑问,隐隐约约的。
一天深夜,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准备躺下,曾小帆突然心有所动,再次翻出那个名为“纽约三人行”的小群。依然没有新内容。“你们还好吗?”她发了一条信息,等了一两个小时不见回复。这时凌晨三点已过,纽约应该是下午时间。曾小帆想,也许是段志伟在群里,韩梦说话不方便吧。她给韩梦单独发了一条私信,问他们那边的情况如何,为什么不回她信息。仍然没有回复。
这不免激起了曾小帆某种心理。本来不算什么事情,但现在必须知道答案了。两天后,曾小帆忙里偷闲再次私信韩梦,“现在你和车女士成一对儿了吧,不需要我了。”没想到韩梦秒回,“怎么可能。不过倒是有人和她成一对了。”曾小帆追问韩梦什么意思?后者又不说话了。
曾小帆别无选择,思考片刻后给韩梦打了一个电话。以前,她不主动打电话给韩梦,是因为对方会抱着电话不放,有时还会在电话里哭。但这次不一样,韩梦话里有话,肯定是出什么事了。
果然,电话铃一声没有响完,韩梦就接了起来。就像她一直在电话边上,一直在等曾小帆的电话。并且,马上就泣不成声。韩梦边哭边说,纽约的大雪、社区里的狼踪、山坡上的大房子、史密斯威森左轮手枪……她的叙述疯狂而混乱,曾小帆不禁駭然,一时半会儿没有理出头绪。后来,总算锁定了主角,曾小帆这才大致能将韩梦的故事连成了一篇。
一天,段志伟外出散步未归,打他手机放在家里了。韩梦走出别墅寻找段志伟,意外发现了雪地上的狼踪——业主会议上曾放过有关投影,狼踪比狗爪印要大,前端更尖锐,痕迹则相对要浅。关键是,狼行是一条直线,狗走路一般是双行。韩梦一眼就认出了狼踪,立刻反身回去去保险柜里取了段志伟的手枪。带着枪韩梦第二次来到室外,沿着狼踪绕别墅的房子转了一个圈。脑袋里自然出现了一些可怕的想象,段志伟被狼叼走了。但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体重接近一百公斤,而且雪地上也没有血迹……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就来到了小区的车道上,那条路一直把她引向了小区尽头的那栋大房子,也就是车女士的家。
这条路曾小帆和韩梦一起走过,因此曾小帆的眼前出现了相应的画面,繁花似锦被置换成银白一片。除此之外曾小帆不免恍惚。尤其令她不解的是,雪地上的狼踪怎么变成了段志伟的鞋印?是韩梦没有说清楚吗,或者那印迹真的变换了?韩梦又是怎么知道那是段志伟的鞋印的?然而事情因狼踪而起,最后落实到段志伟、车女士这里却千真万确,否则的话韩梦为什么会如此伤心呢?曾小帆惊讶于韩梦的直觉,狼踪、雪地之类的不过是直觉所需的情景演绎,就像做梦一样。梦有所谓的谜底,而韩梦的遭遇也指向一个现实的结论……
曾小帆无暇顾及自己的思路,此刻她有更关心的事。“那支枪呢?”
“枪?”就像狼踪一样,枪已经被韩梦忘记了。她想了起来,说,“枪没响,我忘装子弹了。”
“哦。”曾小帆总算松了一口气。
这之后韩梦就在电话里哭开了,撕心裂肺。曾小帆静静地听着,每次韩梦发作时都是这样。直到韩梦彻底平静下来,狠狠地擤了一通鼻子后不再出声。
“下面怎么办,你准备离婚?”
“离了,他就会搬过去,但还是会来找我。”
“会吗?”
“以前,他和我在一起的时间多,和姓车的只是偶尔见面。”韩梦说,“如果他搬过去,他们就整天在一起了,什么时候来找我那就难说了。”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不想和姓车的对调。”
看来,韩梦已经想得很清楚,毕竟这件事不是昨天發生的。但曾小帆还是说,“我认为这么处理不太合适……”
“知道吗,”韩梦打断曾小帆,“为什么我们分开二十年,我从没有找过你?”
“为什么?”曾小帆有点发蒙。
“为什么再次联系上了,你每年都来纽约,来看我?”
曾小帆完全不知道该作何回答。
“告诉你帆帆,我心里跟明镜儿似的。”韩梦继续道,“别以为你们在车库里干的那些事我不知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喜欢段志伟。”
曾小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也许吧,那是以前的事了……”
“你为什么一直不结婚?”
“我……”
“我没有谴责你的意思哈,只是想说,我一贯是这么处理事情的,不用你来告诉我怎么做!”
曾小帆突然感觉到一阵空虚,就像剧痛一样占据了她的全身。她没有生过孩子,此时此刻只是记起了一次看牙,就是这样的感觉。实习医生钩动了她的某根神经,曾小帆疼得从椅子上坐直了身体。那一瞬间好像有什么东西把她的里面全塞满了,只有疼痛,已经没有曾小帆了。此刻的空虚就像那疼痛一样实在,她也已经不存在了。眼泪唰地从两颊流了下来,不是伤心,不是屈辱,只是机械作用。
曾小帆轻轻地按下了手机的结束键。
对门的夫妻
这是一栋几十年前的老楼,我属于该楼的第一批住户。当年楼新我也新,二十四岁,我的邻居,对门的小曾也就二十六七岁。大概因为分了新房子,小曾不久就结婚了,对面的门上贴着红底金字的“囍”字,一对璧人经常在楼梯上上下下的。互相挽着手臂,很甜蜜恩爱的样子。顺便说一句,我和小曾都住顶层七楼,没有电梯。
每次碰见,年轻的夫妇都会和我打招呼。
“吃饭啦?”
“还没吃。你们去买菜呀?”
“嗯,去看看,顺手在楼下剁个鸭子。”
小曾高大英俊,戴一副金属边眼镜,非常斯文。他夫人则长发披肩,表现得小鸟依人。目睹他俩下楼的背影,我不免有些羡慕,当然也只是羡慕而已。
这是白天的情况。到了晚上关上门,两口子就变得不是人了,声嘶力竭地大吵,乒乒乓乓地砸东西。楼内的邻居纷纷走出自己家的门,站在楼道里竖起耳朵来听。大家根据碎裂的音质不同判断说,“噢,这是一个碗……这是盘子……花瓶……这是电视机!”后来一声巨响,实在无从判断,也无须判断,因为有一束光从小曾家的门上泻出,打在楼道内的墙壁上。原来小曾把自己家的门给打破了。当年还不流行钢制防盗门,几乎所有人家的门都是纤维板的,小曾的这一拳在自己家的门上砸出了一个大洞,幸亏没落在“小鸟依人”头上。
事后,小曾并没有修补门上的破洞,他的处理方式是在门背后挂了一册女电影明星的挂历。小曾或他夫人按月翻面,奇葩的是挂历的彩页是对着破洞的。也就是说在小曾家里只能看见月历背面的白纸。我们就不同了,通过那洞欣赏了女明星们不同的局部,这个月是半张脸,下个月是胸部,再下个月是一条光裸的大腿,赤脚站在沙滩上……有时候两口子从外面归来,开门以前也会稍息片刻,端详一番。他俩为何要如此别扭呢,看自己家的挂历还得站在门外?我想是在向邻居们表示歉意希望有福同享吧。这样的挂历当年相当紧俏。
小曾那一拳的部位正好和红双喜重叠,门上的“囍”字因此被破洞里的美人替代了。这是一个不祥之兆,果然小曾离婚了。楼道里的夜晚安静下来。大白天,再在楼梯上碰见小曾,他也不和我打招呼了,头一低就靠墙挤了过去。小曾似乎连个子都矮了半截。那会儿也没有财产分割这回事,大家都很穷,靠工资吃饭,房子是小曾单位分的。小曾的前妻虽然脾气火暴,可一旦离了也就一声不响地卷铺盖搬走了。
小曾的第二任夫人是一个北方女人,身材修长,几乎和小曾一样高;在楼梯上碰见,你才知道什么叫作般配。两口子又和我打招呼了。
“吃了吗?”
“还没有,你们呢?”
“我们也没吃,去胡同口转转。”
后一句话是北方女人说的,她把巷子叫作胡同。北方女人不仅长得“大”,也很大方。两个人互相挽着手,我上楼他们下楼,由于仰视效果,就像两个门神立在我的上方。北方女人走下一级台阶,和小曾同时侧身让我过去。自始至终他俩保持着并肩作战的姿势。
之后是装修。可以说对门的装修开创了一个装修时代,从那以后楼内住户的装修才逐渐蔚然成风的。小曾家装修是因为离婚又结婚,总得有一些新气象,还因为他们家的那扇破门,去年的挂历也翻到头了。实际上他们也主要是加装了一道防盗门,带钢棂子的那种,从外面能看见里面,看见里面门上的破洞。那破洞自然进行了修补,换了一块纤维板。此外大概也就粉刷了一下内墙。即便如此仍然闹腾得不轻。就在大家难以忍受的时候,小曾家装完了。而一旦装完,平静马上降临,小曾和北方女人从来没有吵过架。邻居们都说,小曾这回找对人了,家和万事兴嘛。
南下开始,周边有不少年轻人辞职去了特区;小曾在单位里也是领潮流之先的,突然之间就从楼内消失了。北方女人仍能碰见,我一如既往地和她打招呼。对方就像小曾落单时一样,头一低从我身边挤过去,脸上当然是含着笑意的。她只是笑笑,并不开口说话。也难怪,孤男寡女的的确需要避嫌。我很惊讶这女人的传统,转念一想,这可不就是她一贯的德行吗?大约到了年关,小曾回来过节,小夫妻俩再次在楼道里出现,我和小曾打招呼,北方女人也热情插话。
“回来过年呀?”
“嗯嗯,年后还要走。”
“南边怎么样?”
“值得去闯闯,趁现在还年轻……”
“我支持他!”
后一句话是北方女人说的。小别胜新婚,他们仍然如此和谐,配合得更加默契。
大概有三四年,都是这样的情形,小曾平均一年能回来一两次。小曾不在的时候,北方女人深居简出,偶尔在楼梯上碰见也不和我打招呼。小曾回来就不同了,北方女人容光焕发,抢着和我说话。这就形成了某种条件反射,单独看见北方女人时我只是笑笑。我笑笑,她也笑笑,就这么一笑而过,也算是一种礼貌。虽说是礼貌,但不免有一点尴尬,你说这门对门地住着……所以说,我还是很愿意小曾回来的,回来的次数多一些,住得时间长一点,否则邻里之间就生分了。
果然,小曾又回来了。这次和以往不同,小曾西装革履,梳着大背头,腋下夾一个黑色公文包,只是脸上的金属边眼镜没有换。北方女人也装束全变,就像是小曾从南边带回来的,而不太像是对门的女人,但她的确又是对门的女人。在楼梯上碰见这对“新人”,他们主动和我打招呼。
“出门谈事啊?”
“啊?噢……这回得多住几天吧?”
“这次我老公就不走啦!”
北方女人说的是“我老公”,而不是说“我爱人”,或者“我们这口子”,完全不是北方人的说法,甚至也不是此地的说法。我多少有点不适应。
“不走了?”
“好说,好说。”“老公”说,“我准备在本市注册一个公司,把业务转移过来。”
他挥了挥手上拿着的大哥大,就拽着“老婆”下楼去了。
小曾的确发了财,有车为证,他是开着一辆小面包回来的。一次,小面包行驶在下面的“胡同”里,车速缓慢,驾驶座一侧的车窗摇了下来,小曾探出半个身子,不停地向后看。他担心后轮轧着扁担箩筐。我们楼下的巷子是一个传统的菜市场,从来没有车辆经过;也是因为小曾刚开车不久,对自己的车技没有把握吧。如此一来,所有的人都知道小曾有车了。他是本市最早拥有私家车的人,至少也是之一。
接下来又是装修。小曾告诉我,他在装修公司门面房,装修家里只是顺便。这回的动静很大,足足装了一两个月,又是砸墙,又是打电钻。我因为就住对面,深受其害,但也不好说什么。当时还没有扰民这一说,在自己家里折腾那还不是天经地义的?何况每次在楼道里碰见,小曾夫妇都会和我热情打招呼。装修完毕,两口子力邀我去他们家参观,我的天哪,怎么说呢,他们家装得就像宫殿一样。后来我长了点见识,知道那并不像宫殿:进门就是一道墙,小曾说是照壁,上面用彩绘瓷砖拼贴的大概是安格尔的《泉》,性感得无法直视……厨房也明晃晃的,原来也贴满瓷砖,只不过是白色的。这分明是洗浴中心的风格。后来这样的洗浴中心在本市流行起来,我才见惯不怪有了正确的认识。
小曾家的门自然也换了,带钢棂的防盗门换成了全密封钢板的,里面的纤维板门被一劳永逸地拆掉了。一切安排妥当,只等小曾的公司开张(据说在等一个带八的吉日),趁有几天空闲小曾去了一趟医院,计划把阑尾拿掉;也是个轻装上阵的意思。没想到小曾麻药过敏,上了手术台就再没有下来。
楼道里突然一片安静。这种静不是小曾家装修结束造成的静,比那严重多了。我们都没有听到过北方女人的哭声,她真是一个安静的女人啊。再次在楼梯上碰见,对方恪守一个人不和我打招呼的默契,当然也没有了笑容。她不仅不笑,也不朝我看,整个人就像不存在一样,那么大个子的女人从我身边悄无声息地过去了,有如一阵阴风。她穿一身黑,半边脸被深色围巾裹住,就像一团黑气;飘过去后我站在楼梯口上,会愣上半天。
大概一年以后,对门又开始装修。来了一个男的监工,一开始我认为是北方女人的亲戚,但他吆喝工人时是纯粹的本地口音。一次在楼道里碰见,男人主动介绍说他姓陈,“多有打搅,以后我们就是邻居了。”我恍然大悟,这应该是北方女人的对象,也许已经领过证了。但老陈和北方女人从来没有同时出现过,要么是北方女人来拿什么东西,要么老陈来给工人开门。装修期间他们都不住对门(也没法住)。直到工程结束,这对新人才双双登场,就像准备好了舞台。
装修是大装,声势不亚于一年以前。一包包的水泥扛进去,一袋一袋的建筑垃圾运出来,码放在七楼楼道里,几乎导致我无法出行。砸墙、钻孔、撬瓷砖、磨地板,电钻、电刨轰鸣……小曾的审美被彻底否定。装好以后我没有进去看过,但在那扇再次被换掉的防盗门的开关之际,我有机会一睹房间深处,小曾的照壁已经不复存在。一瞥之下老陈和北方女人的“新房”岁月静好,其整洁、敞亮就像是高档宾馆的客房。开始新生活需要除旧布新,我完全理解,只是觉得太浪费了。
又在楼梯上碰见对门的夫妻了,老陈不说了,我们已经打过招呼。北方女人竟然也开始和我说话。自然除去了一身黑,穿着和老陈相当搭配——老陈在机关上班,着装比较保守,北方女人于是以素净为主。只是身高有点问题。我注意到北方女人不再穿高跟鞋,换上了平跟的,这样两人就差不多高了。老陈无法从上面揽着对方的肩膀,那就互相挽着胳膊,依然十分地恩爱。
“上班去啊?”
“嗯嗯,你们这是?”
“我们也要上班,这不早上的空气好,去公园里溜达了一圈。”
后面一个长句子是北方女人说的。她仍然遵循着和我之间的默契,一个人的时候不开口,如果是两个人必定和我说话,身边是小曾还是老陈并不是一个问题。反正都是她丈夫,他们都是一对人。偶尔北方女人也会落单,独自出现在楼梯上,她就笑笑向我致意,我也笑笑,就像当年一样。
岁月在这栋大楼里流过去,对门再也没有装修过(对门一共装修过三次,都集中在这楼刚建起的五年内)。我是一次都没有装过,直到搬出这栋楼。但这会儿装修的风气已势不可挡,楼里一年四季都充斥着轰鸣声,张家装完李家装,李家装完王家装,有时是几家同时装。整栋大楼就像一个建筑工地。我们唯一的希望,就是装修的楼层离得远一点。我说“我们”包含了我和对门,都住在七楼,“我们”成了名副其实的无辜者。有一天我也动了装修的念头,不是因为要结婚了,只是想报复一把。我在想,我要么不装,要装就大装特装,至少施工半年,砸掉所有的內墙,即使是承重墙也在所不惜(反正是顶层,承不承重也无所谓)。装修是我的权利,如果不用可不就便宜了那些三番五次装修的邻居们了?
一般而言,装修有三种原因:准备结婚、发财了(改善一下生活质量),或者搬迁(房子被卖给了新的住户)。后两种情况我都不沾边,那就只有考虑结婚了。但一个人总不能因为报复所以装修,更不能需要装修而草率结婚吧?所以我也只是想了一想而已。对对门来说,则因为装修的“指标”用完了,除非他们再离婚、再结婚,可老陈和北方女人的婚姻极其稳定,看不出离婚、再婚的任何迹象,于是我们就成了同病相怜的人。偶然碰见,没话找话时也曾议论过装修的事。
“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谁知道。至少也得按规定吧,这大过年的!”
“投诉也没用,应该去报警。”
“报警也没用,不是没报过……哎,老江,你怎么不结婚呢?”
后一句话是北方女人说的。我们还没有熟悉到可以打探对方隐私的程度,但在此语境下北方女人完全不是那个意思。我立刻会意,说道:“我要么不结,要结的话看我不把这栋楼给翻过来!”
她竟然也听懂了,说:“那我们就等你装修了。”
他们家住我对面,如果我装修受害最严重的显然是他们。看来两口子豁出去了。
一日,楼内突然安静下来,就像在一个喧哗不已的聚会上,突然大家都闭口不言了。所有人家的装修都停止了。这是某种巧合,有概率可言的,几乎像飞机失事一样罕见、难以置信。我走下楼梯去上班,整个人不免恍惚,那份安静和美好只是在这栋大楼刚建起来的时候曾经有过。阳光透过楼道外墙上的窗户射入,铺洒在阶梯上,能听见脚下的嗒嗒声。对门的夫妇晨练归来,我们简单地打了招呼他们就上去了。我站在楼梯拐弯处,目送他俩的背影,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年前,小夫妻相亲相爱,互相挎着胳膊……但是不对呀,这男的并不是当年的那个男的,女的也不是当年的女的,老陈不是小曾,北方女人也不是“小鸟依人”,可他们仍然是一对,进出于同一个门户,对门的房子也从来没有过户过,没有出售……我在想,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呢?这么想的时候,我一面抓紧了楼梯扶手,否则的话真的会因为晕眩而摔倒,直到装修的轰鸣声又起。事后我才知道,经过北方女人的一再投诉和报警,邻居们的装修时间推迟到了八点以后。
本来,这个短篇到这里就该结束了。当然那栋楼仍然在,里面的生活仍在继续,但已经和我无关了。
大概十多年前我就搬离了此地,把房子卖给了一对小夫妻(又是一对)。那女的挺着一个大肚子,买我的房子是为孩子的未来计——我们这里的房子属于学区房,老楼虽日见破旧,没有电梯,但孩子以后可以就近读东方红小学(重点)。我则用卖房所得在城郊购置了一处商品房,无论面积还是采光,以前的房子都无法同日而语。关键在于这是一套精装修的提包入住的房子,明令禁止私自装修。当然了,新房子所在没有学区,我也不需要什么学区,因为没有孩子。我不仅没有孩子,也从来没有结过婚,不是不想结,只不过蹉跎至今,蹉跎了而已。具体原因就不在这里说了,因为这个短篇并不是讲我的故事。
十几年来我没有回过一次老楼。之所以称我原先住过的楼为老楼,是和我现在住的高层相比,再就是那是我以前住过的房子,“老”有以前的意思,从前的意思。等我再一次见到老楼时,才知道它的确就是“老楼”了。面目陈旧不说,在楼梯上我又碰见了对门的夫妻……
起因是给我的一封邮件,竟然寄到了我原来的地址。买我房子那家好不容易从当年的合同里找到我的电话,打过来,让我去取。如果这种事发生在我刚搬离初期,我肯定就算了,会让对方自行处理掉,可经过了十五年就不一样了。与其说我对寄信人的动机感到好奇(干吗呀,都半辈子了?),不如说我想看看老楼。我开始怀旧,于是就借机回去了一趟。
关于那封信就不详细说了(顺利拿到,当场拆阅,立马泪奔……),毕竟和我这里要说的关系不大。只说我一阵眩晕,手扶住一截既熟悉又如此陌生的楼梯栏杆,想到当初我也曾在此晕过。那是个阳光明媚的寂静的早上,可这会儿天色已暗,楼道顶上的照明灯已经亮了。还是当年的那只十五瓦的白炽灯泡,上面积满污垢,就像是一只发出黑光的灯泡,照得楼道里越发昏暗。脚下台阶磨损严重,边缘残破,已经没有棱角,越往下走越是如此,毕竟踩踏的人多……就在我两相比较以定心神之际,一对璧人从楼梯上下来了。我大为吃惊,认定这是幻觉,太像了,又出现在此时此地……我说像,当然不是说像老陈和北方女人,他们不可能那么年轻,而是像当年的小曾和“小鸟依人”,像楼梯上那对抽象的情侣,那个情侣的符号。总之不是真实的,是我思想的产物,鬼魅一般。我闭上眼睛,想让幻影过去。没想到他们从我身边过去以后,竟在前面不远处停下了,双双转身和我打招呼。直到此时我还心存侥幸,觉得不过是住在楼内的随便哪家住户。这儿的房子很多都卖出去了,毕竟是学区房嘛,住了一对小夫妻也是很正常的。可那个男孩说:“叔叔,您不认识我了?我就住你对门,哦不,你原来家的对门。”啊,他们真的是从对门出来的。
“哦,不记得……”
“您住在这儿的时候我还小。”男孩说,“您不记得我,但我记得您。”
“哦哦。”
“叔叔,您回来办事呀?”
毋庸置疑,这男孩是对门的孩子了。但他又是谁的孩子呢?是小曾和“小鸟依人”的?不太可能。或者是小曾和北方女人的孩子,抑或是北方女人和老陈的?为什么在我的印象里,这几对组合都没有生过孩子呢?一点关于对门孩子的记忆都没有。也许是因为我没有孩子吧,所以没有注意。但我也从来没有结过婚啊,没有过女朋友,为何会对出双入对如此关注,对对门的夫妻难以忘怀?
“叔叔,您没事情吧?”
“没事,没事,年纪大了,爬七楼不行了。”
“可不是吗,最近这楼里征集业主意见想集资安装电梯,我们双手赞成,但三楼以下不愿意,说不公平。”
“噢噢。”
“您真没事儿?”
“真没事,我保证。”
“那我们先走了。”
男孩挥手向我道别。说话的时候,女孩一只手套在男孩的臂弯里,另一只手上拿着手机在看;这时被男孩拉动,抬起头也和我打了一个招呼。“拜拜!”她说。然后两个人就亲亲热热十分甜蜜地下楼去了。
我留在了那栋老楼里,直到楼道外墙上的窗户全黑了。“拜拜!”我对着地道一般空荡且逼仄的昏黑说。
附:
老楼吟
一栋灰暗的老楼
人们上上下下
进出于不同的门户
接近顶楼时大多消失不见
居于此地三十年
邻人互不相识
人情凉薄,更是岁月沧桑
孩子长大,老人失踪
中年垂垂老矣
在楼道挪步
更有新来者,面孔愈加飘忽
老楼的光线愈加昏黄
灯泡不亮,窗有蛛网
杂物横陈,播撒虚实阴影
人们穿梭其间,一如当年
有提菜篮子的,有拎皮箱的
有互相挎着吊着搂搂抱抱的
更有追逐嬉闹像小耗子的
有真的耗子如狗大小
真的狗站起比人还高
一概上上下下
七上八下
一时间又都消失不见
钥匙哗啦,钢门哐啷
回家进洞也
唯余无名老楼,摇摇不堕
如大梦者
责任编辑 孟小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