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韧性研究:理论、经验与借鉴
2021-11-19李志刚胡洲伟
李志刚,胡洲伟
(武汉大学城市设计学院,武汉 430072)
引言
近年来黑天鹅事件频发,例如地震、海啸、台风、洪灾等自然灾害,以及新冠肺炎疫情、恐怖袭击、经济波动和社会矛盾等社会冲击,给国家经济、社会稳定发展和人民生命财产安全带来极大隐患,加之高密度的城市居住模式,城市系统面临巨大的风险和挑战。在此背景下,十九届五中全会明确提出打造韧性城市。城市规划领域也对城市韧性做出了具体要求,《国务院关于建立国土空间规划体系并监督实施的若干意见》提出“积极应对未来发展不确定性,提高规划韧性”,《市级国土空间总体规划编制指南》将“增强城市安全韧性、建设韧性城市”作为9项主题之一列入主要编制内容。
国内外关于城市韧性的研究已积累了大量成果,但也存在一些不足。一方面,由于韧性研究的多学科背景、韧性概念的泛化和价值判断的介入减缓了韧性建设实践的进程。另一方面,我国城市韧性研究起步较晚,尚未实现理论的本土化,建设实践也缺乏明确的规划地位、方法体系和操作指引。由于基本国情、地理环境和发展阶段的差异,难以简单套用西方分析框架与理论。本文以Web of S cience核心合集数据库中SCI-EXPANDED、SSCI和CPCI-S三大索引为基础,以“城市韧性”(urban resilience)为主题检索相关文献,检索日期截至2021年7月,借助引文报告功能对检索得到的5 685篇文献进行可视化分析(图1)。文献主要来自城市规划、环境科学、工程学、生态学、地理学、经济学、公共管理及政策等研究领域。自2010年以来,文献数量和引用量呈快速增长趋势。基于国内外高被引文献和主要学者观点,本文从辨析城市韧性概念的演变和内涵入手,梳理国内外城市韧性研究的进展和发展趋势,介绍相关案例,比较国外和国内研究的异同,以期为我国城市韧性建设提供参考。
图1 WOS检索结果(检索主题“城市韧性”)
1 城市韧性
1.1 概念演变
总体上,韧性概念经历了“工程韧性(engineering resilience)—生态韧性(ecological resilience)—社会生态系统(Social- ecological Systems,SESs)韧性”的演变历程。
“韧性”一词来源于拉丁文“resilio”,指“恢复到原始状态”。1973年,加拿大生态学家霍林(Holling)在《生态系统的韧性和稳定性》一文中提出生态系统韧性,指“生态系统应对自然或人为扰动时的持久性”[1],其后辨析了生态韧性与工程韧性的差异[2],并于2001年在其著作《扰沌:人类与自然系统转变的理解》中将韧性概念拓展至社会生态系统,建立了“适应性循环”(adaptive cycle)模型(又称扰沌循环,panarchy cycle),描述系统吸收干扰后变化重组的循环过程[3]。
对于均衡(equilibrium)的认知和系统论基础是3种韧性概念的差异所在。“工程韧性”是一种向心式的稳定性,指系统受外界冲击后反弹(bounce-back)至初始平衡的能力[4],认为平衡是封闭式、单中心的终极状态。“生态韧性”受广义达尔文主义影响,引入“进化”思维,认为平衡是多中心、递进式的发展阶段,关注阶段转换的临界点和阈值[1]。“社会生态韧性”借鉴了“复杂适应理论”,强调自组织能力和变化的连续性,认为平衡是一种去中心、循环式的演进过程,因此也被称为“演进韧性”(evolutionary resilience),是系统在保持本质性结构、功能和特征不变的前提下,通过吸收干扰、自组织重组、学习创新,实现可持续发展的能力(表1)。
表1 韧性概念差异
需要说明的是,心理学和灾害学研究中仍广泛采用基于工程韧性的认识[8]。自社会生态韧性提出以来,韧性概念的应用场景极大拓展,其适应性循环的框架被多学科采用,发展出多种定义和解释。
1.2 城市发展的演进韧性(城市发展的社会生态韧性观)
城市系统作为人口聚集、社会交往、经济政治活动和创新的重要场所,成为社会生态韧性概念的主要解释场景,“适应性循环”模型被应用于模拟城市发展的演化过程(图2)。
图2 适应性循环模型
对应适应性循环,城市发展可分为4个阶段。γ阶段(即开发阶段,exploitation phase):此时城市系统的性能过剩,冗余度高,可以容纳吸收并组织调配人口、资金、技术等要素,即城市增长阶段。由于此时要素流动性较强(例如流动人口和资金),组织相对灵活,城市的韧性较高。κ阶段(即储存阶段,conservation phase):城市进入存量阶段,要素过度积累,导致系统性能从过剩转向不足,表现为用地碎片化、生态退化、交通拥堵等各种城市病。此时要素逐渐资本化,连结度增强但流动性降低,“固着”于城市系统(例如资金转化为资产,社会流动性降低),城市系统逐渐定型进而僵化,韧性较低。Ω阶段(即释放阶段,release phase):类似经济学所谓的创造性破坏,面对急性冲击或慢性压力,城市系统失控,效益较差的部门被精简,伴随资本大量的破产(例如企业的改制脱困),要素被释放,重新流动,城市韧性较低但有所恢复。α阶段(即重组阶段,reorganization phase):系统经过精简后性能逐渐恢复,城市转入更新阶段。此时大量流动状态的要素开启自组织创新(例如新的商业模式),城市韧性高但开始下降[3]。此后,系统再次开启下一个循环周期。取决于自组织和创新能力,系统重组后的初始性能可能得到优化,也可能无法恢复,陷入次级循环甚至脱离循环,例如城市收缩现象。
社会生态韧性对城市发展的解释张力,使城市规划、生态学、经济学、公共管理、灾害学等多种学科开始关注城市系统应对各种急性冲击和慢性压力时的韧性问题。
1.3 城市韧性的定义和内涵
多学科背景使城市韧性概念逐渐发展出多重定义。例如,“韧性联盟”(resilience alliance)认为城市韧性的内涵包括:①承受变化并维持对结构和功能的控制;②自组织能力;③适应和学习能力[9]。政府间气候变化专门委员会(IPCC)将韧性定义为“吸收干扰、适应压力和变化的能力,并使基本结构和功能维持不变”。联合国国际减灾战略(UNISDR)则认为“韧性是抵抗、吸收、适应变化,以保护和恢复系统必要基础设施、结构和功能的能力”[10]。
尽管目前学界对城市韧性概念的侧重点和拓展各有不同,但对其核心内涵基本形成共识:城市系统面对未来的不确定性扰动时,迅速自组织响应,通过学习适应、动态反馈,维持系统基本功能、结构、特征,实现适应性发展的能力[6,11-13]。韧性由4个方面组成:分别是基础设施韧性(infrastructural resilience)、制度韧性(institutional resilience)、经济韧性(economic resilience)和社会韧性(social resilience)[14]。韧性在部分研究中也被表述为“适应性”(adaption),对应脆弱性(vulnerability),韧性导向的规划策略则多被称为适应性战略。
2 城市韧性研究进展
目前,城市韧性研究多以问题为导向,主要从韧性的评价、演化和建构3个视角入手,分别关注城市韧性的评价测度方法、作用机制和规划策略(图3)[6-7,15-16]。
图3 城市韧性研究的构成
2.1 评价与测度研究
评价测度研究集中于城市韧性的特征识别、评价指标体系的构建。
特征识别研究分别从风险治理或气候变化的视角出发,形成了各自的特征分析框架[17]。风险治理领域从风险客体出发,关注对风险的感知识别和应对行动,基于“抵抗—响应—行动”行动框架分阶段地总结韧性的特征,主要包括:冗余性、多样性、学习能力、智慧性、鲁棒性、自组织能力。近年来,参与式风险治理的理念兴起,认为自下而上的策略更为有效,应该将社区和日常生活作为实践的基础[18-19],从个人和社区出发,重视城市社会资本等非物质力量,强调沟通交流,以实现上下结合的协同治理[17]。面向气候变化的研究则承认扰动的不确定性和不可完全预测,更多关注城市系统本体暴露于变化时吸收扰动并转换的过程,以寻求适应性策略。此类研究多基于复杂适应系统理论(complex adaptive s ystem,CAS)的“代理—客体—制度”框架,划分不同维度的韧性特征,代理维度包括各类主体(市民、社会组织、公共部门)的智慧性、自组织、学习能力等,客体维度如设施系统的多样性、冗余性、灵活性等,制度维度包括信息传递、要素识别匹配、决策能力等。其中,城市各类主体从突发事件中学习经验的能力使韧性城市对灾害具有更高的“容忍度”[20]。
指标体系研究多从“条—块—流”3种逻辑构建指标体系(图4)[21]。“条”逻辑将城市分解为基础设施、经济、生态、制度、社会等各类要素子系统,进而选择具体的二级指标[22-24],多采用专家打分法、层次分析法、熵值法、灰色关联分析等确定各层级指标权重[16];“块”逻辑从系统整体性出发评价韧性特征,包括鲁棒性、冗余性、智慧性、学习能力等[25],常用评价方法有综合指标评价、遥感模型评价[26]、网络韧性评价[27]、图层叠置法[28]等;“流”逻辑按韧性的作用过程阶段进行评价。在演化韧性认知下,可划分为抵抗、吸收、恢复、适应、学习、创新等阶段。目前,韧性评价测度研究多为静态评价,采用多元线性回归模型、Probit模型、SEM模型等方法[16],对城市韧性的过程性重视不足。
图4 城市韧性评价指标体系的组织模式
2.2 作用机制研究
关注作用机制的研究主要从复杂适应系统理论和区域经济研究两个领域出发,解释韧性的作用机制和动态演化过程。
复杂适应系统理论(CAS理论)是演进韧性的系统论基础。Desouza和Flanery基于CAS理论构建了韧性城市的演化模型(图5)[29]。认为城市包含物质和社会两类组件,物质类包括资源、过程和建成环境,社会类则包括人、行动与制度。城市中的代理(agent,具有行动能力的行为主体)的行为和互动形成了多向反馈(multi-directional feedback),并创建自组织或突发模式(emergent patterns)。客体(object,指物质环境要素)既受代理影响,也存在客体之间的互动。代理与客体之间的复杂互动可以强化或抑制压力源对系统的实际影响。例如,“灵活的规划”和“适应性设计”使城市系统更能适应压力,以保持功能的正常运转。“敏捷的管理”使城市及时感知压力并做出有效的反应调整[29]。代理和客体之间的复杂互动最终彻底改变系统,以应对变化。治理模式则影响这一变化过程的公平和效率。因此,公共部门不能替市民规划,而应当动员市民(代理)参与,以便信息和反馈的多向流动,激活和捕捉自组织行为。
图5 韧性城市概念框架
近年来,区域经济研究也开始采用演进韧性思维解释区域经济发展。新古典经济学基于对区域经济发展的“均衡”思维 ,认为经济韧性是“(区域)经济经历冲击后恢复至冲击前水平的能力”。这种工程韧性范式的理解使经济的稳定和发展存在矛盾:经济韧性越强,经济发展就越难以出现变化和创新。制度经济学将这种情形称为经济发展的“锁定”(lock-in)现象[30],解锁可能呈现出多种不同的均衡状态,即生态韧性范式的理解[8,31]。但是,阶段性均衡的生态韧性范式显然难以解释现实中连续且非均衡的区域经济演化过程,以及区域经济演化的空间差异。受CAS理论的启发,经济韧性研究借鉴适应性(adaptation)、适应能力(adaptability)概念[32-33],构建了演化范式的区域经济韧性框架,认为区域经济韧性是两个反向运动的组合,一是向心的“恢复”,抵御外界冲击,二是离心的“创新”,系统通过偶然事件打破路径依赖,以实现区域经济的适应性发展[34-35]。演化过程中,外部联系、制度演化和主体的自组织行为是解锁的关键[36-37]。
2.3 规划策略研究
建构性的研究主要来自城市规划与公共管理领域,旨在通过优化要素配置和城市治理结构来提高城市的韧性。
在城市规划领域,研究集中于适应性策略研究和城市韧性模拟。策略研究分别基于风险治理和气候变化视角,形成了缓解方案(mitigation approach,如调整能源结构,提高能源使用效率,抑制压力源)和适应方案(adaptation approach,侧重提高系统自组织和学习能力)两种有待统一的策略导向,相关的尝试如Jabareen提出“脆弱性分析(vulnerability analysis matrix)—城市治理(urban governance)—预防(prevention)—不确定性导向的规划(uncertainty-oriented planning)”的框架[38],黄晓军基于韧性城市内涵,提出“风险识别—状态评估—规划响应—规划策略”的规划框架[39],仇保兴基于对不确定性来源的分析,提出“观念创新—脆弱性分析—改造方案—重点领域—治理模式”的建设步骤[40]。
城市韧性模拟研究主要分为两种类型。一是时间维度的韧性过程模拟,从风险出发,模拟韧性过程的阶段变化。如Bruneau等综合概率函数、脆弱性和韧性的方法,模拟医疗基础设施性能随时间的变化过程[41],仇保兴将城市韧性分解为坚持力、适应力和转型力,并建立城市系统韧性指数,模拟城市韧性的变化过程[11],吴波鸿等考察系统机能,模拟韧性损失、恢复、强化、丧失阶段的演化机制[42]。二是空间维度的韧性格局模拟,从城市系统出发,通过GIS技术和计量模型模拟城市韧性的空间分异。此类模拟多采用复杂网络理论,根据拓扑关系将城市系统简化为数字化模型,并可进行多情景模拟,预测对比重建策略的效果[16]。目前,各种模拟方法的有效性仍然面临争议。
公共管理领域的研究则以公共部门和制度结构为主要研究对象,侧重于讨论管理体制、机制、法制的完善,关注韧性构建过程的治理模式、权责分配、联动机制、绩效评价等。
总体而言,近年来韧性城市在认识、概念和内涵辨析方面取得了较大进展,但是,研究也仍存在不足,表现为重静态评价和理论建构,轻动态机制分析和规划实践应用的现象,尤其是风险本位和系统本位的研究有待形成统一的分析框架。
3 国际韧性城市实践案例与经验借鉴
3.1 行动框架与建设策略
以问题为导向,城市韧性研究推动了国际社会的防灾减灾行动,众多国际机构高度关注“韧性城市”议题。早期实践大多参照风险管理国际标准ISO 31000:2009,遵循“识别—分析评估—诊断—行动—调整”的行动框架,但各有侧重。
工作内容上,IPCC定期编制《气候变化综合报告》,综合评估气候变化的驱动因素、影响、未来风险及其应对策略,探索如何减缓和适应这些风险,为各级政府决策提供科学依据。洛克菲勒基金会(Rockefeller Foundation)则侧重城市系统的性能评估,制定了《城市韧性指标》(City Resilience Index),综合运用定性和定量方法进行诊断分析,基于健康与福祉、经济与社会、基础设施与生态系统、领导力与战略4个维度,构建“维度—目标—指标—次级指标”的4级指标体系(图6),并发起“全球100韧性城市”项目,指导试点城市编制韧性计划,并建立战略合作伙伴机制和服务平台,以提供具体的资源支持和实施、融资工具[43]。
图6 城市韧性指标示意图
工作流程上,联合国国际减灾战略署(UNISDR)发布的《地方政府领导人手册:如何使城市更具韧性》,明确了城市韧性建设的工作要点和实施流程(图7),强调行动过程应该尽可能具有参与性,通过综合治理增强地方韧性,进而实现制度、社会、环境和经济的可持续发展。EMI组织(Earthquake and Megacities Initiative)针对发展中国家提出编制实施灾害风险管理总体规划(DRMMP),为韧性城市建设提供规划框架、实施路径和多方参与平台。近年来,灾害风险管理从“事中—事后”的危机响应管理向全过程的综合治理转变,涉及跨区域、跨部门、跨学科的多元主体共治,亟待建立多方联动、全程覆盖的行动机制。因此,DRMMP采取流程化(mainstreaming)的工作方法,遵循中央协调、地方实施和多方参与的原则,衔接组织与准备、诊断与分析、愿景与规划编制、规划实施、检测与评估各阶段(图8),围绕共同发展愿景,明确公共和私人机构的权责以及具体实施的政策工具,将灾害风险治理嵌入地方的治理和发展过程[45]。
图7 工作要点及实施流程
图8 灾害风险管理总体规划工作流程
不同地区和组织的探索,明确了韧性提升行动的框架结构与重点内容。为提升城市韧性,发达国家多单独编制适应性规划,类似于城市战略规划。据估计,全球已有约1/5城市制定了适应性规划(表2)[48]。
表2 适应性规划案例
3.2 美国:《一个更强大、更具韧性的纽约》
纽约市在“桑迪”飓风袭击后发布了《一个更强大、更具韧性的纽约》,该项目重视战略的落实,提出了包括组织安排、策略、措施、行动倡议的完备的行动指南。
规划旨在全面提升纽约应对未来气候灾害风险的能力,包括:①评估纽约市2050年之前的气候风险及其潜在损失。②针对主要风险,按主题对基础设施系统进行风险评估,包括海岸线保护、住房重建、防护设施、能源系统、医疗保障、通信、交通、给排水等,并明确重点建设领域、具体措施和优先工作。例如编制海岸线综合保护规划时提出4项治理策略,每项策略包含具体的实施措施和行动倡议(表3)。③分别对纽约市5个行政区开展风险评估,并编制社区重建和韧性规划,提出各类基础设施的行动计划、重点领域和优先工作。④拟定资金安排,包括资金筹集、分配和管理,其中80%的资金用于受灾社区,推动社区重建和更新改造,尤其是边缘群体居住的老旧社区。⑤明确组织安排,明细权责划分,由市政府领导,多方力量积极参与,组建长期规划和可持续办公室,统筹协调计划和执行,下辖3个跨部门合作的联席工作组,同时各部门还负责对口的专项倡议行动。
表3 海岸线保护规划具体倡议
规划以基础设施恢复和社区重建为重点,以资金和制度为保障,规划意图大部分得以落地,可实施性较强,指导受灾社区迅速有序开展了恢复重建,成为韧性城市建设的典范。
3.3 英国:《风险管理和韧性提升》
伦敦针对气候变化编制了《风险管理和韧性提升》(Managing Ri sks a nd Increasing Resilience),该项战略着力于日常预防措施,降低灾害事前、事中、事后的破坏影响。
该项战略强调评估城市的敏感性、抗扰能力与对风险的适应性差隙(adaptation gap)。首先确定敏感性的阈值,进而基于适应性差隙制定可负担、可持续的适应性行动方案。战略行动分预防、准备、响应和恢复4个阶段,主要内容包括3部分:①针对洪涝、干旱、高温3种极端气候,提出“愿景—政策—行动”的风险管理框架,依次按背景分析、风险评估、情景预测、风险管理的程序进行分析;②针对健康、环境、经济和基础设施4个交叉公共领域,预测极端气候对各类基础设施运行的影响;③从上述4个领域出发,提出具体的行动,并制定韧性行动路线图(roadmap to resilience),包括领导机构及相关责任机构、责权机制和日程安排;④强调政府、规划力量、气候研究组织、媒体等三十多个机构进行跨部门、跨领域合作。此外,伦敦政府还制定了实施情况监测评估机制,以便及时调整行动策略。
3.4 日本:《国土强韧化规划》
日本作为代表性的发展型国家,在韧性战略上延续了强调政府主导和计划控制的制度特征,以立法先行,自上而下推动韧性战略,建立了国土强韧化规划体系。
国家层面,2011年东日本大地震后,日本提出构建“强大而有韧性的国土和经济社会”的目标。2012年,发布了“国土强韧化计划”,从多方面着手筹备,以保障规划的有效编制和实施。例如,法律方面,颁布《国土强韧化基本法》,规定《国土强韧化基本规划》(下文简称《基本规划》)作为最上位法定规划,赋予国土强韧化规划法律效力;组织方面,内阁官房组建了国土强韧化推进办公室,专项负责《基本规划》编制工作,以及制订年度行动计划。《基本规划》采用PDCA cycle模型,即“规划(plan)—实施(do)—反馈(check)—调整(action)”,侧重规划环节的灾害脆弱性评估,实施环节以国土保护部、土地利用部、环境部等12个部门以及技术研发等3个横向议题指导推进行动[50]。
地方层面,府市县各层级均编制有国土强韧化地域规划(简称“地域规划”),通过纵向传导来落实韧性目标。地域规划是对《基本规划》的细化和调适,内容构架相似,但更强调实施行动方案。以东京市为例,《东京都国土强韧化地域规划》是地方最上位规划,针对东京市主要灾害类型,提出4项基本性目标和8项特定城市功能系统的针对性目标,规划涉及关东地区多个领域的公共机构。
3.5 中国:《黄石韧性战略报告》
湖北省黄石市于2014年自主申报,成为我国首批跻身“全球100韧性城市”项目的两个城市之一。近年来,黄石市韧性建设进度领跑该项目第二批试点城市,并发布了《黄石韧性战略报告》。
战略报告由4部分构成:①黄石韧性发展史:战略基于对黄石市韧性背景的叙述,从城市建设、水环境、人居住房3个领域出发,梳理黄石地方发展和韧性建设的挑战和探索,应用项目提供的评估工具总结黄石市的韧性特征;②韧性目标:基于前期的3项城市子系统评估报告,明确地方面临的首要的冲击与压力,结合地方既有建设行动、利益相关人认知、地方资产评估,制定了包括经济转型与多元发展、水环境治理、住房与人居环境宜居建设3大领域、9大目标、18项倡议行动的战略目标体系;③具体目标与行动安排:针对各项行动,明确安排具体的工作内容、实施年限、相关部门等(水环境治理领域的安排见表4);④部门分工:落实项目实施涉及的责任部门和相关任务[51]。
表4 水环境治理领域的行动安排
黄石自下而上的试点建设对我国自上而下的防灾减灾体系进行了有益补充,其成功经验包括:①明确组织体系建设:由分管建设的副市长担任“首席韧性官”,统筹韧性城市建设,组建领导小组和专家委员会,并成立由市建委主任领导、聘请全职人员组成的韧性办公室,明确各项行动计划牵头部门和配合部门的职责;②充分利用项目平台作用:依托项目平台,黄石争取了来自平台和战略合作伙伴的能力培训、技术咨询、投融资支持,如就韧性问题和清华大学建立了合作伙伴关系,邀请武汉大学等高校参与调研评估与报告编制,解决了中小城市韧性建设面临的智力、资金等资源困境;③注重衔接国家战略:基于地方发展所面临的冲击与压力,黄石将地方韧性建设议程与生态文明建设和高质量发展等国家战略紧密衔接,确保了韧性战略的可实施性。
作为发展中国家的一般城市和资源型老工业城市,黄石的实践探索为补充目前以西方为中心的韧性研究和实践提供了典型案例。
4 我国城市韧性建设的对策与建议
结合相关学者观点、研究以及国内外实践经验,本文采用“空间—社会—经济—制度”的分析框架,针对我国韧性城市建设提出以下建议和对策。
4.1 空间韧性维度
面对频发的不确定性事件,我国以往追求集约经济、强调投资效率的城市建设模式愈来愈表现出不适应。结合相关研究和现实背景,笔者认为提升城市空间韧性可以CAS理论为基础思维,以智慧城市技术为辅助手段,以老旧小区改造为抓手。
基于CAS理论,“韧性”导向的城市空间营造需要注意:①调整城市空间结构,引导大城市从单中心、圈层式转向多中心、分布式的城市空间结构[52],避免城市功能过度集中;②基础设施避免过度追求集约经济,设施建设预留合理的冗余度,城市组件保持适度的功能重叠和可替代性;③建设并联式、多选择的城市交通体系;④加速城市生态系统修复;⑤创新区域治理,形成城市网络协同效应[53];⑥促进职住平衡;⑦加强统筹防灾和应急场所的规划布置;⑧推动基本公共服务资源下沉,强化公共服务系统“神经末梢”,如优化医疗等公共服务设施分级、分类体系与空间布局。
近年来“云数网智”等泛智慧城市技术的迅速发展,为韧性城市建设带来了新的机遇[54],具体应用包括:①移动互联网和云计算:降低信息传递对物理设施系统的负荷,使数字系统具有弹性扩容能力,解决特殊情况下的算力缺口。②大数据:构建城市大脑,完成实时信息查询和可视化、要素识别、实时定位、数据分析预测等,降低信息混乱,辅助行动决策,提高供需配对和系统自组织的效率。③人工智能技术:事前阶段可借助卷积神经网络、计算机视觉方法,实现城市脆弱性识别、灾害风险多情景模拟。事中阶段借助遥感影像和深度学习方法,绘制灾害信息可视化地图、制定个性化疏散策略,借助自然语言处理方法,实现舆情感知与监测。事后阶段可结合众包数据和深度学习方法,分析灾害损失情况,辅助救灾决策和恢复重建[55]。④传感器与物联网技术:提高城市系统的感知能力,实现急性冲击实时监测和慢变量管理[56]。
老旧小区作为城市建成环境的短板,可作为城市韧性提升的抓手,具体可从以下几方面着手:①以社区为单位,根据步行半径布置紧急疏散和临时安置的避难所(disaster support hub);②强化社区应急管理的人员和资源配置,协调社区的物质韧性和管理韧性[57];③结合社区生活圈建设,考虑韧性因素调整社区公共服务设施体系[58];④提升社区建筑的物理抗性,从设计上为建筑和防灾设施的“平灾转换”预留改造接口[59]。
4.2 社会韧性维度
近年来,国外城市韧性研究呈现出“社会转向”趋势,“为谁而韧性”(Resilience for whom)的思考引发了韧性研究对社会公平议题的关注,韧性建设逐渐从综合理性的抽象愿景转向关注空间公平和对城市贫困群体的影响。
韧性建设的边界和尺度问题推动了这一转变。韧性在时空尺度上具有竞争性,特定环境的韧性提升,可能是以降低其他地区或空间尺度、时段或期限尺度的韧性为代价[32,60]。因此,韧性建设背后涉及不同群体之间的利益权衡(trade-off)和价值判断[61-62],基于综合理性思维的韧性建设受到质疑:它只是调解但并未缓解不平等现象,这可能让贫困问题合理化,使城市贫困变得可以接受。并且,韧性建设意味着更高的建设成本,因此引发了对忽视韧性潜在政治的批判和“Don’t call m e resilient again!”的抗议[62-63]。实践也表明,城市韧性依赖于更具韧性和能动性的市民群体(a function of more resilient and resourceful citizens)和社区力量[64-66]。因此,西方的韧性城市实践逐渐转向以社区为基础,与此同时也逐渐被新自由主义议程所劫持:将韧性研究对居民自组织能力和能动性的强调,解读为减少政府干预,鼓励个人和社区自治,事实上将恢复的负担和隐含的责任转移给社区和个人。这种分散的韧性建设不利于追求社会公平,导致社区分异的加剧甚至社会隔离[67]。
从国内实践经验来看,传统减灾规划和相关研究则多将社区作为执行决策的基本单元[17],关注自上而下的实施路径,忽略了社会资本等社区力量,面临可持续性问题。社会维度的城市韧性建设,需要综合提升社区韧性的治理水平,具体策略包括:①加强基层治理建设,开展风险治理能力培训,实施分类型的社区服务与管控[58];②整合社会资源,搭建社区居民交流平台和自下而上的沟通渠道,构建互信互动互助的“新熟人社会”;③加强安全教育宣传,提高人口安全素质和适应能力,提升家庭、小区、社区等多层级社会单元的自助和互助能力;④为居民提供风险地图,推动“群防群策”;⑤关注公共健康,通过政策引导和空间调整,提高物质环境的健康性;⑥促进健康与福祉,关注弱势群体的需求。
社区韧性策略可结合老旧小区改造,以参与式社区规划为手段,以美好社区共同缔造为契机,培育社区自组织和集体行动能力,发挥居民在韧性建设进程中的能动性,进而形成可持续的社区韧性。
4.3 经济韧性维度
经济发展韧性可从减缓和适应两个导向着手。减缓导向应坚持低碳可持续发展,包括:①鼓励绿色低碳的生活方式,建立“碳账户”,明确“碳责任”;②推广新能源应用,倡导绿色生产,逐步实现“碳达峰、碳中和”;③激励市场提供环保产品和服务,促进绿色消费;④推进生态产品市场化交易,解决绿色发展的动力和意愿不足问题,塑造多元化的经济结构。适应导向的策略包括:①推动强链、延链、补链,提高城市产业的韧性;②适度的土地混合利用,配置互相兼容的功能和业态;③提升就业供给的弹性;④深化“放管服”,激发市场活力,鼓励“大众创业,万众创新”;⑤包容性发展,合理引导地摊经济等非正规就业;⑥促进共享经济发展等。
4.4 制度韧性维度
目前,我国韧性城市建设以地方层面试点为主,实践中常常与智慧城市、海绵城市建设、防灾规划等混合开展,尚未形成独立的规划体系地位和明确的规划方法。结合城市规划的转型趋势,提出以下建议。
一是强化制度设计,自上而下引导城市系统提升韧性。具体包括:①立法先行,加快编制、出台国土空间韧性建设的综合性基本法和各类防灾专项法;②推动区域综合治理,突破行政壁垒,划清权责关系,完善跨层级、跨区域的沟通协调机制[68];③加强属地管理,破除条块分割,部门联动推进综合性、一体化的应急管理体系建设[57,69];④制定可操作、可落地的城市韧性建设制度[70]。
二是探索融入国土空间规划体系。现阶段,将韧性城市建设融入国土空间规划体系是较为可行的方案。具体而言,总体规划层面,强调韧性城市理念,对城市系统韧性提出具体要求;专项规划层面,编制韧性城市专项规划,加强与其他专项规划的协调;详细规划层面,在要素的空间配置上进一步落实上位规划的要求和内容[71]。
三是明确建设路径,基于复杂适应理论的设计原则,构建涵盖设计、施工、反馈、补充、管理、运营等环节的韧性城市建设路径,将改造方案融入5年行动计划,逐步将超大城市改造为多个具有独立运转能力的组团[40]。
四是结合城市治理模式转型,推动上下结合的韧性建设,避免因为脱离治理背景、封闭运作导致政策的无效和资源的浪费[72-73],对策包括:①建立以政府为主导、社会多元主体积极参与的城市风险治理格局[74];②提升市民的风险意识,强化社会参与规划和决策的能力,“自下而上”培育城市修复功能;③提高公共机构的治理水平,推进城市精细化治理,确保风险源可防、可控。
5 结语
在社会经济转型发展和市民社会崛起的双重背景下,传统效率导向的规划设计原则和自上而下的风险治理模式日益表现出结构性不适应。基于演进韧性思维和CAS理论的城市韧性理念,为城市的风险治理和可持续发展提供了新的路径。目前,相关研究主要从评价测度、作用机制和规划策略3个角度开展,为我国韧性城市建设提供了理论依据与方法借鉴。但是,相关研究仍然存在重静态评价和理论建构,轻动态机制分析和规划实践的不足,我国韧性城市建设尚缺乏明确的规划地位和操作指引。由于基本国情、发展阶段、制度基础等方面的差异,我们不能也不应简单复制西方经验。本文结合多学科背景学者的观点,从空间、社会、经济、制度4个维度对我国城市韧性建设提出了对策和建议,以期为我国韧性城市建设提供参考依据。韧性城市建设背后涉及众多利益相关人,需要在提升城市系统面对未来不确定性变化的适应能力的同时,保障韧性城市建设的社会公正和可持续发展。如何发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优势,推动韧性规划理论和方法的本土化,使政府引导的“看得见的韧性”和社会自发的“看不见的韧性”形成合力,仍需要更加深入地思考。
注释:
① 韧性联盟是一个探索“社会-生态”系统韧性机制的国际多学科研究组织,详见其官方网站http://www.resalliance.org/。
② 复杂适应理论是继“老三论”(系统论、控制论、信息论)和“新三论”(耗散结构论、协同论和突变论)后的第三代系统论。强调系统要素对外界干扰做出自适应反应的作用,要素的反应和相互作用共同影响了系统的发展,因此认为任何系统的变革都是主体对外部世界的主动认知所产生的反应和行动的结果。
③ 许多城市与区域研究者认为区域经济和人口的增长、失业率、贫困率或就业比例是一种均衡现象。
④Hassink 认为锁定源于“制度性组织”,这种组织既包括“组织”(具有明确目的的正式结构),如政治组织、工会、大企业和商业机构,也包括规范等“行为规范”,如规则和法律,是路径依赖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