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蕉风》与马华现代主义文学的发展
2021-11-17岳寒飞朱文斌
岳寒飞 朱文斌
在马来西亚华文文坛的纯文学刊物中,《蕉风》是颇具代表性和影响力的。从1955年11月创刊起,到1999年2月被迫停刊,再到2002年12月复刊,《蕉风》历尽坎坷磨砺,却成为马华文坛延续时间最长的文学刊物,这或许可以称为一个奇迹。马华文学有着坚实的现实主义文学传统,而《蕉风》的创办则以兼容并包的心态和多元开放的文艺审美取向,丰富了马华文学的创作内涵。尤其是进入20世纪70年代后,《蕉风》不遗余力地译介、发表和推广现代主义文学作品和相关理论,切实为马华文坛开启了现代主义文学发展之门,虽然这或多或少受到世界文学思潮,尤其是台湾文坛现代主义文学之风吹拂的影响。《蕉风》对域外现代主义文学资源的“拿来主义”策略,不仅开阔了本土作家的文艺视野,也对马华现代主义文学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一、早期《蕉风》的办刊背景及文学翻译走向
《蕉风》一度被称为树起马华文学现代主义大旗的代表性刊物,但事实上追溯至《蕉风》创办伊始,我们会发现上述评价并不够全面。第1期《蕉风》的创刊词《蕉风吹遍绿洲》向读者声明其办刊初衷:“如何去了解一个地方,如何去了解一个民族,绝不是翻阅几本史地书籍,或诵读几篇宣传的文字所能济事的,必须深入到社会的内层,浸润在实际生活之中,才能够慢慢地体会出来。换句话说:也就是要从一个地方,一个民族的文化面来认真观察,才能够找出正确的答案。沃野上的一山一水,生活上的点点滴滴,都可以透过文艺的笔法,清楚地体现在我们的面前,观微知著,这也许就是我们了解环境达到与其他民族和平共处的最好办法。”【《创刊词:蕉风吹遍绿洲》,《蕉风》1955年第1期。】从这段声明可以看出,《蕉风》创刊初期对文学创作的在地化和本土性追求颇为看重,且希冀透过文学的形式促进马来亚多民族之间和谐相处。
事实上,《蕉风》的本土化办刊方针是和当时风云变幻的国际局势紧密相关的。《蕉风》创办的时间为1955年,而1955年4月召开的“万隆会议”正是国际形势发生变化的分水岭。周恩来总理在会上提出的“求同存异”与“和平共处”的原则,得到与会29个亚非国家的一致认同,这是亚非各国摆脱殖民统治取得独立后讨论有关亚非人民切身利益问题的一次盛会。特别是周恩来总理在会上提出“取消海外华人双重国籍”的意见则对海外华人的生活产生了深远影响。生活在马来亚(后为马来西亚联邦)的华人也不例外,必须面临着“叶落归根”与“落地生根”的选择,大部分华人都选择了“落地生根”,扎根于马来亚本土,开始脱离“人在南洋,心在中国”的状态。在这样的形势下,《蕉风》得以创办,顺应时势的本土化办刊方针自然为后来马华文学的本土化推进作出了巨大贡献。
当时的马来亚常被人冠以“文化沙漠”之称,《蕉风》的创办者们事实上亦怀着一种为马来亚文艺正名的热情。《蕉风》在起步阶段并非一帆风顺,编辑队伍在创刊号中如是说道:“今年七月间,我们便打算出版这一份纯以马来亚为背景的文艺刊物。创办一个文艺刊物,本来便存在着物质与环境的限制,再加上马来亚性文艺资料的缺乏,以及发掘工作方在伊始,要把‘马来亚化这四个字做好,实在是不容易的。”【② 《读者·作者·编者》,《蕉风》1955年第1期。】原本在马来亚这样一个文化发展相对薄弱滞后的地区创办一份纯文学刊物,就已然是一种勇气可嘉的尝试之举,但《蕉风》的编辑仍然以一种极为谦逊的态度向读者坦陈:“我们所抱愧的是,这新生的幼儿目前尚有点失调——内容距理想尚甚遥远。例如:这一期便欠缺了马来亚土生的传说与歌谣,而我们所希望有的马来亚风土与人物介绍也未推出。”
②清晰的办刊定位和积极的自我反省,近乎从《蕉风》创刊伊始就形成了,并成为一种传统在历届编辑团队中承传接续。
《蕉风》在最初创刊时,并未显现其对于现代主义文学的特殊关怀,反而在马来亚原生态文艺方面兴致极高。在《约稿》声明中,编辑指出:“凡以马来亚为背景之文艺创作,如小说、散文、戏剧、新诗、歌曲、寓言、童话、游记、杂感、随笔、民间传说、历史故事、人物特写、文艺评论、名著介绍及漫画、木刻、素描、摄影佳作等皆所欢迎,翻译作品须附原名及原作者姓名。”【《约稿》,《蕉风》1955年第1期。】首期刊出的作品几乎全是涉及马来亚本土社会生活和风土人情的,翻译部分自然亦是如此。钟剑雄翻译的《捕虎记》,原作者W.Menard。小说讲述了主人公“我”受杰克之邀,共同前往马来Kelan区的一处乡村猎捕屡次咬人的猛虎的故事。此外,小说对马来亚的自然风貌也做了较多描写。译作《捕虎记》是以马来亚为背景的创作,在一定程度上对于推广和宣传马来亚本土文艺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整体来看,该小说在结构、叙事、人物形象及语言等多个方面都显得过于单薄无奇。
早期为了配合《蕉风》“马来亚化”的办刊目标,《蕉风》的翻译部分基本都是选择刊登以马来亚为背景创作的作品,其中将本土作家的巫文创作译成华文的例子不胜枚举。如《蕉风》第6期,疾风翻译的《巴豆的故事》是马来亚民间传说,同期予生翻译的《马六甲公主》为马来亚中篇连载历史小说;第8期钟剑雄译的《富有历史性的怪石》是作家Donald基于本土民间故事创作的短篇小说;第10期大威斯著、钟剑雄译的《百年前来自中国的帆船》讲述了早年下南洋的华人的乡愁情愫。其中,许多译作都未交代原著者的详细信息。此外,受限于原著本身在创作技巧、内涵意蕴、艺术审美上的水准,大多译作在艺术性上略有欠缺,且部分译作存在出現错字、语句生涩、重复赘述等问题,总体上均以推广马来亚文化为主要的翻译追求。
除此之外,早期《蕉风》在译作刊载上有时也选择东南亚其他地区以及部分阿拉伯国家的作品。第21期由印尼作家孙达尼(Utuy T.Sontani)著、吕卓译的《沙末的商品》,译者对原著者的身份及创作的基本信息做了简要交代。及至第25期,马摩西在翻译埃及女作家莎菲格编著的历史小说《苏丹娜》时,用了半页篇幅介绍了翻译背景、作家简介及故事梗概,便于读者更好地阅读和理解。马摩西在编者按中指出:“这本与天方夜谭相提并论的文学宝藏,被莎菲格女士以现代写作手法,加以整理,去其糟粕,存其精英,使僵化隐伏的灵魂,重新复活,仿如昨日的新闻,在欧洲和中东的文坛上,放一异彩。”【〔埃及〕莎菲格:《苏丹娜》,马摩西译,《蕉风》1956年第25期。】可以看出,该时期译者在选译作品时,不仅仅以“马来亚化”为单一追求,已开始在艺术性和审美多元化方向上迈进,以更加开阔的眼光去选择译介的对象,且开始对现代文学作品进行尝试性的译介和推广。
及至第32期,译作的篇幅有所增加,且体裁也趋向多样化。该期刊出了马摩西译、埃及作家慕安奈斯创作的小说《奸滑》,以及吕卓翻译、印尼作家孙达尼(Utuy T.Sontani)创作的独幕剧《女招待》。前者讲述了在一个充斥着奸滑算计、投机取巧、欺诈作祟的异化世界里,人与人之间信任缺失,人性道德滑坡,但仍不乏在黑暗中坚守底线者。后者讲述了一个在灯红酒绿中谋生的女招待,在经历了种种讽刺、嘲笑、怠慢后,最终选择跟随流浪汉浪迹天涯自由过活的故事。两篇译作都反映出现代社会中人的异化现象,物欲横流的环境中,人性、道德、伦理面对了前所未有的挑战。两篇作品在内容和题材上都与现代人的现代生活及现代情感相关联,体现了译者对于表现现代社会现实作品的翻译偏好。但实事求是讲,这些译作在艺术技巧层面和厚重度上仍存在不足。
除了直接翻译域外作品,《蕉风》也开辟版面专门介绍现代主义作家作品,以文坛杂话的形式对现代主义文学进行宣传普及。第38期发表了马摩西的文章《象征派诗人李金发》,马摩西从个人切身的阅读经验出发,向读者分享了其对李金发象征主义诗歌,尤其是对李氏翻译作品的体悟:“在我的感受中,李氏的作品,不论创作或翻译,都是第一流的。他了解西方真实的风俗习尚,而他又能灵巧运用方块字,故其翻译的西洋诗,信手拈来,全成妙谛。”【② 〔马来西亚〕马摩西:《象征派诗人李金发》,《蕉风》1957年第38期。】马摩西在文中道明了此篇推广文章的初衷:“这位在中国新文学史上象征诗的拓荒者,南洋的青年想必对他很陌生,这就是我写这篇介绍文字的动机。”
②紧随该文章之后的便是李金发翻译的法国诗人Paul Verlaine的诗歌《巴黎之夜景》,并以“现代佳作选”为栏目名。
值得注意的是,《蕉风》第38期的《文讯》分为国际、星马、台湾三个板块,对于本土内外文艺界的最新动向进行报道,显示出编辑与国际文艺发展接轨的开阔视野,兼容并包的态度和求新求变的精神,大力开展域外现代主义文学和文艺理论的译介及宣传。而单独将台湾文坛的讯息列为一个板块,主要是因为受当时国际局势的影响,马来亚的中文书籍大部分都是从台湾引入,且《蕉风》内部编辑队伍中有不少人曾留学台湾,因此台湾地区的文学作品,尤其是现代主义文学作品时常在《蕉风》上刊出。《蕉风》在20世纪50年代末大量刊载台湾现代诗,在《文讯》版面持续更新台湾文坛新动向,台湾现代文学的领军人物如白先勇、王文兴、黄春明、余光中等都曾一度被马华青年作家视为文学创作的楷模。1959年,白垚创作出《麻河静立》,被称为马华文学史上第一首现代诗,而白垚本人曾留学台湾,其在执编《蕉风》时对现代诗的宣传和推广用力甚多。其在《现代诗闲话》(1964)中谈道:“马华现代诗是直接承继台湾现代诗传统……马华现代诗的‘质或多或少都是台湾现代诗题材的变奏。”【转引自〔新加坡〕何启良:《马华现代诗与马华社会》,《蕉风》1977年第292期。】
在以现实主义文学为宗的马华文坛大背景下,《蕉风》开始翻译推广现代主义文学的实践受到不少质疑和责问。首先,是来自读者的阅读不适,如《蕉风》自第116期译介了毛姆的小说《疗养院》,不满的声音逐渐增多,有论者将其归纳为:“其一,翻译文字,阅读不习惯;其二,现代文学表现方式与本土作品差距太大。”【⑤ 黄子:《一份重构马华文坛版图的杂志》,《蕉风》2008年第500期。】以至于编者不得不做出适当调整,选刊较为精简短小的西方文学作品,折中处理。其次,质疑《蕉风》是以现代主义话语去挑战现实主义话语的地位,“如李锦宗等论者,现代文学的出现,使马华文艺思潮开始分裂为二个派别——即封闭式现实主义和现代文学”。
⑤更有甚者以文化殖民予以批驳,如洪堪的《不要再作殖民地!》对马来文艺工作者追随中国大陆及港台地区文学、刻意模仿欧美文学的行为嗤之以鼻。这一论断显然言辞过重,有失偏颇。诚如温任平所述,1959年至1964年是马华现代文学新的内容与形式的探索试验阶段。【见〔马来西亚〕温任平:《马华现代文学的意义和未来的发展:一个史的回顾与前瞻》,《愤怒的回顾》,第63-86页,安顺,天狼星出版社,1980。】实际上,《蕉风》是以第202期陈瑞献接任主编为标志,转型成为主推现代主义文学大本营的。
二、陈瑞献的编辑理念及其对现代主义文学的推介
1965年新加坡独立建国,在此之前,是作为马来西亚联邦的成员,彼此之间在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血脉相连。从文学的领域来看,彼时马华文学的出版销售中心实际上设立在新加坡,及至新、马分家后相当一段时期内,两地的报纸及文学副刊也存在互通共享的情况。随着局势变化,《蕉风》从原创刊地新加坡迁移到马来西亚,新加坡诗人、文学批评家及翻译家陈瑞献(牧羚奴)于1969年接力编辑《蕉风》。陈瑞献是新加坡现代主义文学的旗手和主将,在其接手《蕉风》编辑事务后,开启了革新改版和《蕉风》办刊历史新的纪元。由于大量刊载新、马两地作家的现代主义文学作品及现代主义翻译作品,《蕉风》第202期也被视为继第1期创刊号“纯马来亚化”/“写实主义”、第78期“新诗再革命与人本”/“个体主义文学”两次重要革新之后,第三次革命性的典范转型。【见张锦忠:《PJ二一七路十号,ENCORE》,《蕉风》2008年第500期。】
陈瑞献此前在新加坡积累了丰富的编辑经验,其在《南洋商报·文艺》和《南洋商报·文丛》工作期间所形成的编辑理念和编辑方针,在其执编《蕉风》后得到了延续和进一步发展。《蕉风》自第202期开始,首创文学专号、专题、专辑,策划推出“蕉风文丛”,且突出强调文学翻译的必要性和重要性,由此实现“在一个闭塞的风气里,让人们多接触不同的事物,化闭塞为开明,化停滞为进步”【《诗专号》,《蕉风》1969年第205期。】的文化理想。从20世纪60年代末到70年代初,《蕉风》在翻译领域取得了显著成绩,“如由梁明广翻译的《尤利西斯》和陈瑞献与郝小菲合译的《尼金斯基日记》,由陈瑞安与安敦礼合译的沙姆尔·毕克的《结局》,在当时都是第一个中译本。当前马来西亚顶尖的马来诗人暨艺术家拉笛夫,也是由陈瑞献发掘,并和马来亚女诗人梅淑贞合译拉笛夫的马来诗歌,以‘蕉风文丛出版拉笛夫第一部中巫对照诗集《湄公河》。拉笛夫是先在中文世界走红,而后才被马来文学界认识与肯定”。【⑤ 方桂香:《新加坡华文现代主义文学运动研究——以新加坡南洋商报副刊〈文艺〉、〈文丛〉、〈咖啡座〉、〈窗〉和马来西亚文学杂志〈蕉风〉月刊为个案》,厦门大学博士论文,2009。】陈瑞献亲力亲为,翻译/合译了大量现代主义作品,为马华文学在现代主义潮流的发展中蓄力,从这个角度来看,可以说陈瑞献试图将现代主义运动的种子移植到马华文化语境的土壤中。除了陈瑞献之外,该时期活跃在《蕉风》的译者还有新加坡的蓁蓁、郝小菲、完颜藉、迈克、孤鸣,以及马来西亚的赖瑞和、梅淑貞等。
陳瑞献自1969年起开始主编《蕉风》,到1974年将接力棒传给后辈,一共编辑了61期,其主编期间的一系列举措对马华现代主义文学的发展影响深远。李有成在回忆其与陈瑞献在《蕉风》共事的经历时,谈到陈瑞献的贡献:“有不少西方的作家与诗人第一次被介绍到新马文坛来,相当热闹,的确为文坛开了几扇窗户。我们真的很开放,只问作品好不好,有没有创意。有不少年轻作者受到鼓舞,都愿意试着把作品寄到《蕉风》来,特别是实验性的作品,所以那几年也出现了一些年轻作家。”
⑤仅新加坡的作者,就有英培安、完颜藉、贺兰宁、南子、流川、夏芷芳、迈克、林也、郑英豪等人在《蕉风》中崭露头角。马来西亚现代主义文学的代表作家也都曾在《蕉风》上发表过作品,如温瑞安、温任平、梅淑贞、赖敬文、赖瑞和、宋子衡、李有成等,均有多篇作品被刊登。及至20世纪70年代中期,将《蕉风》视为一份现代主义文学杂志的观念已成为马华文艺界的共识,其业已成为马华文坛现代主义文学的大本营。
陈瑞献引领了马来西亚现代主义文学的风潮,无论是从其本人的现代主义文学创作实绩,还是大量翻译现代主义文学作品,以及在积极鼓励青年作家大胆尝试实验性创作等方面,都做出了极大的贡献,而其编辑理念也被《蕉风》后起的编辑新秀们所继承和发扬,因此谢川成把20世纪70年代后期的《蕉风》称为后陈瑞献时期。后陈瑞献时期,《蕉风》继往开来,为现代主义文学的宣传和推广事业助力。有论者将该时期《蕉风》对现代主义文学的传播策略概括为:一、继续译介西洋现代文学的作品,凸显翻译的重要性;二、继续推出专号、专题和专辑、特辑;三、大量刊登马华作家作品,积极培养马华现代作家。【见〔马来西亚〕谢川成:《〈蕉风〉70年代:后陈瑞献时期现代文学的传播策略》,《蕉风》2017年第511期。】这个时期,承担翻译工作的学者主要包括王润华、李有成、何启良、凌高、赖瑞和、眉孃等。在翻译内容上不仅涉及现代诗、现代小说、现代戏剧,而且翻译了诸多现代主义文学批评的文章,尤其是比较文学研究领域的论述,为马华现代文学的创作提升、理论建构、学术研究提供了养料。
相较而言,后陈瑞献时期的马华文坛对现代主义文学已经从热烈推广阶段,进入到怀疑反省阶段。不少作家和学者开始反思现代主义文学的不足,如过于重视修辞和技巧,刻意扭曲文字不讲求句法结构,局限在狭隘的自我情感中自怜自艾,对社会现实和时代风尚缺少关怀和表达等。《蕉风》第292期(1977年6月)推出的“诗专号”刊出了何启良的《马华现代诗与马华社会》、叶啸的《什么生活写什么诗》、张瑞星的《天上人间我自有音乐——对现代诗的一点感想》,以及江旗的《雪花风叶知多少》、温瑞安的《倒影还是侧影》、杨升桥的《余光中的〈北望〉和〈九广铁路〉》等关于现代诗的论述文章。其中,何启良在文中对于马华现代诗在反映马华社会生活和精神面貌上有无作为的问题给出了否定答案。张瑞星则引用杨牧的话来解答诗歌该如何反映时代、深入社会的问题,即“所谓‘社会性仍然要从个人的良知和感情出发,良知指导感情,探索个人生命和群体生活的意义”。【〔马来西亚〕张瑞星:《天上人间我自有音乐——对现代诗的一点感想》,《蕉风》1977年第292期。】可以看出,该时期《蕉风》在传播现代主义文学的同时,也保持着一种相对冷静的姿态,对现代主义予以自省和批评,广开言路,听取不同意见。
20世纪80年代开始,马来西亚文艺界加强了与域外文艺界的互通交往,邀请国外知名作家到马来西亚举办讲座沙龙。常在《蕉风》上刊登作品的一些现代主义文学作家来到马来西亚,与马华文学的作家、学者和读者展开近距离对话。以余光中为例,早在1964年《蕉风》第136期中,耶律归就曾介绍过余光中的《万圣节》和《钟乳石》,第141期刊载了余光中的《升起现代文学的大纛》(余在文中对台湾现代主义文学的形成和发展进行了细致论析)。1982年,余光中首次赴马来西亚,而此前《蕉风》已累计刊载余光中的作品或者与其相关的文章多达14篇。同年,《蕉风》第351期发表了余光中的《现代诗的新动向》,并推出了《蕉风人物:余光中》,以及多篇关于余光中的对谈文章和研究论文。1989年,余光中第二次赴马,《蕉风》第424期整理出了《风,也听见,沙,也听见——记余光中来马大中文系一席谈》。余光中在对谈中强调现代主义书写中,某种时刻的写实还是需要的,进而以丰富边缘文学的内涵与价值。【见〔马来西亚〕李树枝:《升起现代文艺的大纛——〈蕉风〉余光中与马华现代主义文学》,《蕉风》2017年第511期。】从《蕉风》对余光中作品及文章的推介传播的时间跨度之久和频次之多,我们亦可管窥《蕉风》在刊载域外现代主义作家作品时所付出的勤勉与心力,进而打通了世界其他国家和地区的现代主义文学进入马华文坛的传播路径,对马华现代主义文学的培植和创作生态的营造产生了深远影响。
三、复刊后的《蕉风》及其文学翻译
《蕉风》从1991年第444期,到1997年第481期,均是由小黑和朵拉一起主编,前后长达6年4个月,共计出版38期。小黑在第444期中呼吁在如今这样一个日趋工商业化的时代,面对急剧变幻的社会环境,马华作家理应更加自强自立、认真积极地发展文学事业。值得注意的是,第444期刊发的林过的五首诗歌是由陈瑞献特别推荐的,可以看出老一辈主编功成身退后仍然在为《蕉风》的发展出谋划策。《蕉风》第459期则专门策划了“陈瑞献专号”,以表达《蕉风》对这位老编辑,同时也是马华现代主义文学潮流的弄潮儿和领军人物的致敬。《蕉风》自1999年2月第488期起开始停刊,在《休刊号》中,编辑向读者坦言《蕉风》销售持续亏损的现实,以及吉隆坡的友联文化事业有限公司负担较重不得不做出调整,“为了应付蕉风目前的局面,以及筹备如何去筹募蕉风今后出版基金的问题,我们编辑部的编辑和顾问们,决定出版了一九九九年一、二月号第四八八期之后,暂时先停止出版。在我们的预定计划中,大约在一九九九年的年底或者明年的年初,蕉风将再次和读者见面”。【《休刊号》,《蕉风》1999年第488期。】
实际上,出于资金筹集困难等现实原因,《蕉风》并未如期按照预计的时间顺利复刊,其再度整装出发是在2002年12月,第489期在迟到了近4年之后终于又和读者见面了。复刊后《蕉风》由许通元等人主持工作,而翻译板块,即“翻译馆”主要由沙禽(陈文煌)负责。第489期《复刊号》专门推出了“沙禽特辑”,不仅刊登了沙禽的诗作《夜游穿过边界》《为何午餐需要诗》《挤巴士的政治无意识》,还刊载了沙禽参与的两场关于诗歌的对谈:《沙禽诗辑座谈会:诗的创作与次要问题》和《次要诗人与不入流诗人的一场私谈》,此外还有何启良的评论文章《大音沙禽》。沙禽的诗人身份及其诗歌理念,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其在文学翻译的体裁、题材、风格、表现手法等方面的选择倾向,如其认为现实主义理论存在弱点,“因为真实事物已经在我们生活里面,我已经也耳闻目睹,很熟悉了,那么如果再写这种体裁,就没有新意……反而是陌生的东西才有吸引力”“一首诗一定要完整地呈现,就算它不可解,它还是一首完整的诗,不要让现实中的东西来感染它”“诗一定是小众化的……我认为诗到了最后有一个把关。把关就是这个诗如果对公众没有吸引力,它对个人还是有用”。【③ 〔马来西亚〕沙禽、房斯倪、许维贤、许通元:《次要诗人与不入流诗人的一场私谈》,《蕉风》2002年第489期。】
复刊后的《蕉风》在作品翻译部分,以诗歌数量为最,且沙禽是参与诗歌翻译工作频次最多的译者,表1是从第489期(2002年12月)至第511期(2017年7月),沙禽在《蕉风》上译介的作品信息统计。
由此可以看出沙禽对诗歌翻译的热衷和执着,尤其是对世界各地现代主义诗歌的译介,不仅关注那些表达个人情感及精神自由的现代诗作,也翻译了不少用现代主义技法表达的对政治、历史、社会、宗教、种族等宏观议题思考的诗歌。沙禽的翻译视野十分开阔,几乎每期推出的诗人都来自不同国家,且在选择译介对象时并不以诗人知名度的高低下判断,既翻译大众所熟识的诗人诸如保罗·策兰、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伊夫·博纳法等,也有不少来自第三世界国家的诗人诗作。这样的翻译策略源自沙禽对弥补当代马华文坛发展短板的思考,以及建构其内心理想诗坛的想法,即“我理想中的诗坛不一定要有大诗人(无法强求),但一定要有很多次要的诗人(这是诗坛运作的基础)”③的文艺宏愿。
在沙禽看来,文艺创作要想取得突破性发展和质的飞跃,首先得打开门路,不能闭门造车,要与世界文壇接轨,因此其广泛翻译各国的诗歌,尤其是现代主义甚至是后现代主义诗歌作品,以启发国内那些或是过度胶着于技巧的学院派,或是过度胶着于生活表象的本土派。其次,沙禽认为,当下的马华文坛要想取得长足的发展,以实现薪火相传,首要的不是在心理上预设一份重担,徒增内心焦虑,如黄锦树、陈大为等人反复强调创作经典的重要性;而是将创作作为生活上的必需品,以生命之热爱浇灌文学的嫩苗。“我认为我们在这个大马的环境之下呢,我相信我们需要的是一种把文学当作生活的需要会比较容易发展起来,若我们抱着一种建构经典的理想,我想反而你会走到一半就放弃,因为那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①当然,沙禽并非将两种观念对立起来,而是以一种更自由包容的心态去鼓励马华作家们的文学创作,这一观念其在诗歌《次要诗人》中早有表述。
除了沙禽之外,该时期也有不少其他译者在《蕉风》上发表翻译作品,如扶风、林家乐、许维贤、张清芳、张依苹、冼文光、王智明、黎韵孜等,但在译作数量上远不及沙禽。统而观之,复刊后的《蕉风》继续推进对现代主义文学的译介和传播,尤其是现代主义诗歌,且翻译视域更加开阔,不再拘泥于中国内地及港台地区,显示出其与世界文坛接轨的意向。其次,专门开辟“翻译馆”显示出对翻译的重视,且几乎所有翻译作品前都附有较为详细的原作者生平概述、创作历程、风格特色等信息,方便读者快速了解。此外,翻译部分时常刊发学术性较强的文论,如第495期发表了韩少功译、葡萄牙作家费尔南多·佩索阿的《一个喃喃自语的天才及其遗作——佩索阿〈惶然录〉读后》。第501期刊载了许维贤译、法国学者雅克·德里达的《“噢,同志们,这里根本没有同志。”——评述德里达〈友爱的政治学〉中文版与其他》,以及许维贤与张清芳合译的德里达的《完全的敌意——哲学的缘由和政治的幽灵》。第505期刊发了黎韵孜的《威雷伯访谈录》等。这些对马华文学的读者、作者和学者进一步阅读或研究相关作家学者的作品,都极具参考价值。
从配合“马来亚化”的办刊理念,侧重翻译以马来亚为背景创作的文学作品,到陈瑞献时期对现代主义文学进行爆发性的译介和推广,以至21世纪《蕉风》复刊以来,沙禽对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诗歌的翻译热忱,以及更加多元化的翻译选择,《蕉风》的翻译给我们提供了一个管窥《蕉风》与马华现代主义文学发展之关系的独特视角。以此观之,充分利用“拿来主义”的策略,对中西文学进行量体剪裁,为马华文学的多元发展和突破创新广开门路,培养和引荐了大批现代主义文学创作人才,是《蕉风》对马华现代主义文学发展的卓越贡献之一。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中国海外华文文学学术史研究”(17AZW020)系列成果之一〕
【作者简介】岳寒飞,浙江大学中文系博士生。朱文斌,文学博士,浙江越秀外国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责任编辑 李桂玲)
① 〔马来西亚〕沙禽、房斯倪、许维贤、许通元:《沙禽诗辑座谈会:诗的创作与次要问题》,《蕉风》2002年第48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