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媒介语境下作家身份的异化与重构
2021-11-17李玉
在新媒介已成为全新文学生产工具的今天,传统的文学生态和文学生成逻辑被打破,文学生产关系和生产方式亦被重组。文学在创作边界、内涵阐释、传播形态和审美表达等方面呈现出多重不同于以往的新特质,并催生了话语生态的进一步变革,使话语空间、话语主体、话语交际以及具体表述展现出多元化的发展态势,当代文学呈现出新的面貌和姿态。作家身份在这样一种环境下体现出多层面的异化表征,亟需探讨其身份的重构路径。
一、欣喜与忧虑:新媒介语境下的文学新景观
“媒介”作为传递信息、知识、内容等的载体或介质,如报纸、杂志、书籍、广播、电视等,通常被视为单纯的形式性的客体存在。加拿大学者马歇尔·麦克卢汉曾提出“媒介即讯息”的观点,认为媒介对信息具有反作用,“决定着信息的清晰度和结构方式”。【〔加拿大〕马歇尔·麦克卢汉:《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中译本第一版序,第1页,何道宽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这表明了媒介具有积极能动性的一面,以及它作为自身本体性的存在价值。进而,我们可以推演出媒介对于社会现实以及文化形态的塑造力量,它能促进知识的迭代更新,生产出新的文化意义,创造出思想与情感表达的新方式,赋予话语符号独特的价值。当代文化思潮的演变均与媒介的变迁密切相关,媒介之于文学除了发挥载体作用,还构成了文学意义的一部分。传播媒介的物理性变化,实质上是一场意义深远的符号革命,文学自身的能指模式和所指的意义空间发生了巨变,文学传播的形态被渐变式地改写,使其在规模和速度等方面发生嬗变,媒介已经延展为文学的构成维度。
以数字互联网技术为核心的“新媒介”重构了主体的交往范式,将其现实生存空间与网络虚拟空间融为一体,它具有主体间性、互动性、超文本性、身份虚拟性、多媒体共建性和资源共享性等特性。新媒介以其本源性的存在价值全方位滲入到社会生活中,并逐渐生成一种“权力状态”,当文学置身于其中,则呈现出不同于以往的特质,文学活动传统的四要素“世界、作家、作品、读者”,在新的媒介语境下被转换成“作品、世界、作家、媒介、读者”五要素。当代文学的格局、创作方式、传播路径以及人们接受文学的模式也由此改变,作家与读者的审美情感、文学作品的功能与作用等亦随之发生转向。事实上,每一次媒介更迭都会带来文学生产方式的巨大变革,这次新媒介的出现也不例外,它引发了人们对于文学生存境地的反思以及对于作家身份的担忧。层出不穷的新媒介所呈现出的多媒介共生、融合状态也给文学生态带来了深刻的影响。随着文学与媒介的关系日渐紧密,文学的媒介化已是大势所趋,媒介甚至已经成为“我们的隐喻”,它对于符码系统的影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日益加剧”。【〔美〕曼纽尔·卡斯特:《网络社会的崛起》,第407页,夏铸九等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可以说,媒介对文学在实践层面带来的巨大冲击使其越来越成为诱发文学意义转向的重要条件。
人们对于新媒介语境下所呈现的这种文学生态喜忧参半。一方面,新媒介以其便利性、主动性、感官性、愉悦性等特征全方位迎合了受众的各种感官,无需读者过度参与即可实现对信息的轻松解读,满足了大众文化的娱乐性和速食性,但这些都会不同程度地遮蔽与挤压文学所独有的审美想象空间,文学的丰富性和多重意义在新媒介的感官刺激中似乎也愈发无法获得领悟。与此同时,文学生产的诸多环节都被卷入其中,无论是文学创作还是文学批评,都试图凸显自身在产业化生产中的观赏价值,文学的审美观念也开始转向娱乐休闲的大众消费。文学追求也由虚构想象的方式转向模拟化的方式,与世俗生活的距离被逐渐拉近,以迎合日常生活审美化的潮流。另一方面,新媒介促使文学传播格局发生重大改变,作家逐渐脱离传统文学创作机制的制约,在价值观念和表现手段等方面不断做出调整和创新,为中国当代文学注入了新活力。文学传播方式受益于新媒介的公开性、实时性和交互性,博客、微博和微信等平台助力文学作品的传播,腾讯、网易、豆瓣和新浪等大众化网站也使文学出版对传统体制下出版机构的依赖性降低,为文学新人提供了新的创作平台。文学在新媒介语境下被赋予的“娱情”功能在一定程度上使文学回到了它的最初状态,它拥有了更多受众,其价值也体现得更为充分。
二、误读与困惑:作家身份的异化
“身份”涉及自我、他者以及各自所属社群的认知、态度和情感,是人们认识与处理各种社会关系的重要因素。【〔美〕凯思林·伍德沃德:《身体认同:同一与差异》,第2页,林文琪译,台北,韦伯文化国际出版有限公司,2004。】“作家”作为一种身份象征,一直以来都占据着思想和道德的高地,充当着人们精神的“启蒙者”和社会“代言人”的角色,具有极大的文化权威和影响力。法国社会学家布尔迪厄通过研究艺术生产的法则提出“场域”这一概念,指“各种位置之间存在的客观关系的一个网络或一个构型”。【〔法〕布尔迪厄、〔美〕华康德:《实践与反思:反思社会学导引》,第133页,李猛、李康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8。】它将事物的内在逻辑和社会的外部逻辑结合起来,强调对事物观察的关系主义视角。场域是包含着张力、生机和潜能的存在,它以市场为纽带,为多种权力或资本力量的博弈提供场所,其特性取决于这些相互作用的力量在不同阶段的斗争结果。因此,文学场域离不开文学生产者、社会轨迹以及文化资本等要素,也就是说,我们需要将文学现象语境化、历史化,将文学置于社会历史的发展进程中。传统媒介擅长将事物符号化,以清晰度较低的文字信息为主,对信息的解码与编码均需要具有较多知识储备,作为符号生产者,作家通常以精英知识分子身份处于塑造文学场域关系的核心位置上,这一特殊权力使他们青睐于从语言论立场出发审视话语权力,将不同的语言社群或话语社团区分开来,保持一种异于普通大众的超脱姿态,形成了“有限的生产场域”。这种文学活动的精英化和场域化生产特征,在一定程度上是由精英知识分子对文学生产资源尤其是传统媒介资源的垄断带来的,它成为知识精英专属的文化生产方式。
然而,资本和新媒介力量正逐步渗透到文学生产机制内部,构建了新的动态空间,呈现出不同于传统文学的场域特点。人们传统的价值体系、审美诉求和精神走向也发生了结构性变迁,当代作家表面上似乎拥有了更多自由选择的机会,他们的写作姿态呈现出一种异样的文化景观和叙事空间,作家这一身份也因此遭遇到前所未有的危机和普遍质疑。“文学的终结”“知识分子失语症”和“众生喧哗”之类的议论也成为学界热衷讨论的话题。在新媒介的强势话语下,传统精英性的“唯审美”开始向世俗庸常的“泛审美”偏离,前者关注审美与艺术的超验性内涵,以具有终极关怀意义和神性思考层面的经典文化为审美对象,后者强调审美的日常性和经验性。作家在“唯审美”的高雅美学信仰和“泛审美”的大众文化表达之间左右为难,创作灵性被压抑和扭曲,最终成为被异化的存在。
与此同时,当下更多个体可以用“作家”这一身份进行文学创作,“作家”似乎已经成为不再需要争取的身份。一些传统作家在电影、电视和网络游戏等的利益导向下开始寻求生存路径,进行“触电”写作。在视觉文化成为文学生存的基本语境下,人们的阅读习惯由“语言主导型”转向“图像主导型”。作家“触电”成为一道文学景观,产生了“影视同期书”现象(即作家先创作剧本,再把剧本改写成小说,然后把小说和拍成的影视作品同时推向市场),他们按照影视文化模式进行小说创作,强行加入戏剧化的情节,以直观性和表意的浅白性娱乐大众。这种审时度势的影视转向进一步加剧了作家身份的异化,动摇了传统阅读中创造性和想象力这两个基石。作家身份外延的扩大以及作家身份符号的大面积膨胀可以说是被新媒介征服的结果,这对知识分子而言是一种背叛。他们的作品不再是人们关注的对象,形而上的价值追求被速食的、片段的大众文化取代。在这样一个被漠视的背景下,作家们身份的异化外显为“祛魅”过程,即“去精英化”过程,笼罩在这个神秘群体身上的光环渐渐失去艳丽的色彩。
新媒介语境突破了传统媒介的话语壁垒,在新的叙事空间中确立了自己的话语霸权,强势夺取了作家的创作阵地。在新媒介与市场的融合中,文学商品化现象愈加严重,部分作家在“畅销”和“点击量”两根大棒的指挥下进行创作,助推了以受众为中心的文学场域。这种倾向“以利益化祛除了文学的本真的审美意蕴,通过炒作等商业手段完成了自身价值的增值,片面追求利益的最大化导致了作家主体性的衰退”。【胡友峰:《消费社会与电子媒介时代文学的生长背景》,《小说评论》2014年第6期。】此时,作家身份的异化实质上体现为作家身份的消解,作家身份这一范畴被逐步淡化、遮蔽、腐蚀,并以娱乐身份的姿态展现。文学作品作为一种讲故事的艺术逐渐衰退,商业炒作模式被运用到对文学事件的呈现中。可以说,“当代中国作家,正在总体性地非知识分子化,在非知识分子化的同时,是总体性地走向工匠化”。【王彬彬:《作家的工匠化》,《文艺争鸣》2007年第4期。】这种重复性的工业化写作进一步溶蚀了作家身份,对文学性的摒弃、对市场的追逐以及肤浅的欲望化叙事等都加速了人文精神滑落的风险。
三、坚守与升华:作家身份的重构
针对新媒介语境下文学实践层面的转型和作家身份的异化这一现实,如何重构作家身份已成为作家们不得不进行理性思考的问题。新媒介语境的渗透力量无论在广度还是在深度上都超乎人们的预期,各种重构实践的统筹与融合是实现作家身份重构的有效路径。
首先,作家身份的重构需要重新审视新“文学场”中“作家—受众”的关系格局。新媒介生态场这个多模态有机系统生成了新的规则,重构了文学场原有的关系网络,文学拥有了特定的文学生产逻辑和运营规则。在新的文学场中,互联网、移动多媒体终端、数字影视、APP应用等成为新的物质基础,直接影响到作家创作与受众阅读方式。作家与受众之间既彼此依赖又相互博弈的复杂关系成为新媒介语境下作家身份重构的首要考量要素。从受众角度来看,新媒介语境下的文学场实现了分布式网状结构的多点组合,这为他们提供了全面参与式的空间。他们的身份由沉默的、被动的文学作品接收者转变为文学生产与传播的能动参与者和文本的积极建构者。他们的积极参与使文学生产与评论分享同时进行,并使原本属于娱乐领域的粉丝生产与粉丝经济现象位移到文学场域。文学作品在更新的过程中聚集大量具有共同阅读爱好和审美倾向的受众,他们关注作品的最新动态,带来粉丝效应。从作家的角度来看,粉丝们的点击率、阅读率、回帖率、订阅率等都会对他们带来直接影响。文学场的关系格局从以作家为主体转化为作家与受众即时互动的生产关系,建构起独特的文学生产与运营系统。新文学场域凸显了受众的话语权,受众身份的衍生和欲望的反向辐射等内在特质使文学话语权力呈现出多元化趋势。作家与受众在文学交往关系中不断加强的良性互动实现了情感诉求的互补性,一方面,新媒介平台提升了文学作品的可读性、开放性与影响力;另一方面,传统作家严谨的构思、丰富的创作经验也为相对浮躁的时代注入了較为深沉厚重的文化力量。新媒介语境下的文学活动极大地体现为作家与受众之间的“双重肯定性”,即同时肯定了作家与受众的自由,这种肯定还能在双方间随时传递,最终完成文学创作活动,作家身份也在与受众的互动和肯定中获得重构。
其次,作家身份的重构需要重新定位新媒介语境下作家与媒介的关系。文学作为一种精神生产活动,历来具有其特殊性,即它虽然受到物质层面的影响,但作为上层建筑又具有独立的能动性。新媒介语境下,媒介犹如一把双刃剑,在给文学带来活力的同时亦带来了挑战。文学似乎只有依赖新媒介才能被认可与接受,才能扩大自身影响力。新媒介在当代文学活动中的地位愈发重要,甚至已经成为文学的其中一个构成要素。由此,文学自身的独立性遭遇重创,文学如何在体验媒介的同时坚守自己的领域并保持其独立精神,需要作家身份地位的重新确立。新媒介语境下纷繁复杂的形象与符号是对作家精神操守的严峻考验,作家应将媒介用作文学传播的工具,而非凌驾于价值理性之上的工具崇拜。媒介的更迭不可遏制,由此带来的文学性的弥散也无法避免。文学门槛的降低看似使每个人都能平等地实施文学创作活动,但这并不代表文学标准的降低。在泥沙俱下的新媒介语境下,作家无需使自身陷于媒介的漩涡中无法自拔,也没有必要将其视为洪水猛兽唯恐避之不及。在媒介狂欢之后应该深入思考:如何创作优秀的文学作品,如何确立更符合时代特征的文学评价标准等。新媒介语境赋予作家多重身份,一些身份的存在或消亡本身就具有某些现实意义,并进一步映射到现实社会中,这就为解读作家在虚拟社会中各种行为所隐藏的心理动因提供了新的视角。新媒介为文学生产的多元化与自由性提供了广阔的空间,重构此种新语境下的作家身份则需要作家的文学创作脱离物质层面,保持自身独立性,做出高姿态的表达。
最后,作家身份的重构需要再现与深化作家身上的人文精神,恢复文学精神的导向意义。新媒介语境下,后现代消费主义文化的娱乐性特征倾向于寻求更为直观纯粹、结构简单、语言浅显的表达方式。文学生产转向“超文本”的链接结构和开放状态,各个文化门类间相互交叉、渗透、融合,带来意象的零散化和叙事的去中心化,这种内在逻辑和整体性的缺失最终导致文本纵深意义被消解。它强调以夸张、惊奇的技巧获取感性直观的效果,表现出对食色的追求与崇拜,张扬被压抑的本能和欲望,将外在表现形式视为文学的目的。这种将手段作为目的的做法本末倒置,消解了文学的魅力,使文学不再聚焦于开拓与挖掘“大众”“人民”“崇高”等宏大叙事主题,不再潜心思考深层次、本质性的问题,而是以沉湎的方式认同和迷恋日常生活。虽然新媒介已经并正势不可挡地改变着文学,但受众对文学精品的期待并没有改变。作家们亟需在此时明确与重构自我身份,拯救危机四伏的人文精神,还原文学的审美功能,恢复其精神导向意义,激发文学对于人的本质力量的思考与呼唤。具体来说,新媒介语境下的作家应沿袭并发展传统文学创作中宏大深远的文学主题、跌宕起伏的文学结构以及精致典雅的文学语言,并借助这种“美”的文学表现形式带动文学的深层次创作和阅读。值得期待的是,传统文学形态与新媒介语境下文学审美文化形态的融合将会发挥更大的社会文化功能,它不仅能够丰富文学审美的内在构成,还能赋予受众独特的审美体验。无论如何,作家对文学理想的坚守、对文学素养的升华、对文学表达的提升以及对文学品质的专注是重构作家身份的必要步骤和价值所向。
总体说来,媒介发展的不同阶段创造着多彩各异的文学图景,作家身份也经历着不断异化与重构的过程。在以新媒介为特征的文学场域中,作家既要借助媒介表达自我,也要适应媒介对文学表达的新要求。在各学科的发展都面临重新分化组合的新语境下,文学的未来生存同样要面临自身方法转变的问题。未来的文学发展在坚守作家操守与文学审美意义的同时,还应调整文学内容所体现的社会文化含量。文学与社会学、人类学、心理学等学科的交叉、融合实现了对文学外部因素的拓展,成为文学获得解放的途径。新媒介语境下文学本体性的迷失、文学生态的失衡等使文学与作家正经历前所未有的滑落期与低谷期,但文学不会像一些人所担心的那样走向终结,文学自身的发展规律将会自我调解这种态势。纵观文学发展历程,我们会发现,大众文化不断向精英文学扩张,精英文学也不断向大众文化靠拢。在两者的双向互动中,大众文化和精英文学相互吸收和采纳彼此的叙事艺术和表达技巧,从而前者的艺术性获得提升,后者的可读性也得到增强,受众亦能品读到雅俗共赏的文学作品。文学与时俱进、蓬勃发展的强劲生命力依然具有深厚的基底,这也是人类文化历史螺旋式上升发展的必然结果。文学健康有序生态的构筑、文学精神的恢复以及作家身份的重构都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作家在新媒介语境下独特的写作姿态可能会把文学引向更为广阔的天地,文学也会焕发出更加异彩纷呈的生命力。
〔本文系2019年华东政法大学科研项目“话语—历史分析视角下美国主流新闻媒体建构中国形象的话语策略”(19HZK018)、2020年第十批“中国外语教育基金”项目“中国国家形象他者建构的话语策略历时研究”(ZGWYJYJJ10A129)研究成果〕
【作者简介】
李玉,博士,华东政法大学外语学院讲师。
(责任编辑 周 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