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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之后,如何书写城乡交叉地带

2021-11-17王洪岳

当代作家评论 2021年2期
关键词:加林壮志路遥

40年多前,路遥就开始了对中国城乡交叉地带的文学书写。他创作了一系列描写这一独特地带的形形色色的人物的故事,最著名的就是中篇小说《人生》和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路遥写出了农村出生的一代知识青年艰难悲壮的人生探索之路,写出了当年现代化进程初期城乡二元结构下,农村具有一定文化知识的青年人的奋斗、挣扎、坎坷、屈辱和欢欣,写出了乡民的淳朴、善良和愚昧、自私相伴而生的人性侧面和社会发展的复杂趋势。几十年过去了,对于处在新的转型中的中国城乡交叉地带生活的人们,当代小说家又是如何去把握和书写的呢?现居京城的安徽籍青年作家俞胜交出了独特而色彩缤纷的答案。刚刚年届不惑的俞胜已经出版了中短篇小说集《城里的月亮》【俞胜:《城里的月亮》,北京,新华出版社,2012。】《寻找朱三五先生》【俞胜:《寻找朱三五先生》,北京,作家出版社,2016。】、长篇小说《蓝鸟》、散文集《蒲公英的种子》【俞胜:《蒲公英的种子》,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9。】等,对城乡交叉地带进行了多方面的文学新探索。

俞胜和很多江南尤其是安徽籍的前辈同乡如张恨水、胡适、宗白华等一样,是在北京成就其文学事业的。这种南北交融杂糅的文学地理漂移,给他的小说创作带来了颇富张力的艺术境界。俞胜的小说所呈现出来的独特的艺术魅力,往往产生于他对转型期的当下中国处于乡村和城市里具有两栖特征的那群人的生活呈现,揭示他们的人性复杂侧面和坦然面对苦难的幽默感。这个在当代延续了几十年的创作领域是当年路遥等人的“主战场”,如今已成为俞胜这一代作家大显身手的创作富矿。

和路遥不同,俞胜虽然也是写在城乡交叉地带生息的人们,但是他把笔触放在了人物命运所造成的主人公们心灵微妙变异的过程当中。俞胜是一个保持善良和淳朴气质的青年作家。因此,其笔下人物身上的这种善良和淳朴就如影随形、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俞胜有一种直追现实内核的笔力,他把自己的笔触对准了那些处在城乡交叉地带的最为普通的农民和市民,即是那些带着烟火气的市井人物。这里所说的“烟火气的市井人物”虽然和路遥的小说人物一样处于城乡交叉地带,但是较之路遥笔下的高加林等形象,他们的生活目标不再是“联合国”等虚无缥缈的所在,而是充满了“烟火气”和市井气的不失温馨、琐屑的,正如刘震云笔下的“小林”形象,也有着王朔小说主人公们那种似乎看透一切的尖酸。但俞胜的小说与他们又有所不同,刘震云的小说有一层调侃和圆滑,王朔则专门揭露人性的虚伪做作,而俞胜笔下的人物依然葆有一种善良和执着,尽管不乏在大城市打拼、因生活艰难而日益变得精明的性格特征。

笔者认为,在路遥的高加林、孙少安、孙少平,刘震云的小林们,王朔的“顽主”们之间,当代文学人物还应该有另外一种形象,既不过于崇高、理想化,又不过于顽劣、市井化。俞胜的小说人物正是这样的形象系列,体现出温婉温暖、小坏小善相伴的特征。他的第一本小说集《城里的月亮》就是他这样一种追求的集中表达。“城里的月亮”是一个简单又复杂的意象。在社会急剧走向现代化的今天,城里已经很少看到清爽的月亮了,因此,这是个带有悖论色彩的词儿。城里的月亮不像乡村的月亮那么圆那么亮,而是笼罩上了层层雾霾,变得朦朦胧胧、暧昧不清。某些尚不规范的市场经济活动裹挟着城乡交叉地带的人们,挑战着他们原本还算平静、平淡的生活,刺激着他们的神经和欲望。如此,这些人物便像一叶叶扁舟,置于茫茫无际涯的大海上,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

正像作家范小青为《城里的月亮》作序时所指出的,《当我来到霞村的时候》和《我在学报当编辑》可谓姊妹篇。前者写两个租房考研的青年的窘迫生活,然而考研这个理想却又使得主人公的生命有了些许亮色。后者写一个满怀着理想初入社会(虽然是号称象牙塔的高校里的學报编辑部,但也是险象丛生的小社会)的硕士生“我”,工作兢兢业业,坚持稿源质量第一的原则,力争为学报把好关,但是却遭到小人的陷害而被排挤出单位,这简直是所谓“逆淘汰”的形象化表达。《城里的月亮》则写出了北京小市民韩五姨歧视乡下人的略带陋习的形象。文生来自乡下,与韩五姨漂亮的独生女阿秀相爱、结婚、生育,但是就在文生开出租车为了一笔较大生意外出之际,阿秀要生产了,在往回赶的路上,文生意外地因车祸身亡。这出悲喜剧戛然而止,让人唏嘘不已。这样一类怀揣着见素抱朴的理想,从乡下来到城市里打拼的农民工形象,在当代文学中愈来愈多地出现。不但专业作家来关注这一群体,而且从农民工群体中诞生的打工文学作家更关注这一群体。不同于打工文学的是,俞胜有一种拉开了一定距离的仔细揣摩、冷静观察和细致描写,而对话是他善于驾驭的叙述手段,故事也大致按照写实的路子不温不火地往前发展着。在这篇小说中,韩五姨、文生、阿秀等形象都塑造得饱满而生动,而且带有城乡底层人民那种韧劲和幽默。韩五姨身上那种对农民的偏见被放置在亲缘家庭中,更增加了小说的沉重感。传统的儒家伦理亲情在世故的小市民这里,变得脆弱不堪。传统的城乡二元体制正在被打破,然而遗留在某些市民心中的等级观念却依然根深蒂固。更为重要的是小说塑造了文生这个在城里打拼的农民工形象。他阴差阳错地和城里的美丽姑娘阿秀结合在一起,他卑微而不自弃,吃苦又善良、自卑又自强、迟钝又敏感,全身心地为了这个小家庭的和谐与幸福而辛勤奔波劳作着,这是一个让人怜爱的人物形象,非常具有典型性。《老乡》更能够激起读者阅读的兴趣。在部级单位当了副处长的姚小帅的生活和事业刚刚安定下来,内心里满含着往上爬和显摆自己混得不错的乡愿思想。家乡的老同学甚至县领导早就打起了他的主意,让他帮忙解决一系列棘手的问题。但是一个小小的副处长,在偌大的京城里简直就是芝麻官儿,几乎什么事也办不了,而且还得小心应付身为大城市人的妻子的唠叨和埋怨。小说写得委婉曲折、细腻传神、摇曳生姿,很是难得,其中有精神分析学滋养的因素,同时体现了作家深切而强烈的平等、自由的现代意识。

作为现实主义小说家,俞胜的第二本中短篇小说集《寻找朱三五先生》同第一部小说集《城里的月亮》一样,把笔触始终对准了那些处在城乡交叉地带的农民(工)和普通市民。社会、时代和艺术思潮的演变使得当下小说开始突破路遥式的对于城乡交叉地带的创作模式。在这部小说集中,俞胜进一步发挥了自己在路遥之后书写城乡交叉地带的才华,从而成为书写这一复杂立体交叉地带的行家里手。在俞胜的笔下,没有了孙少平、田晓霞那般理想的纯洁型人物,也没有了高加林、孙少安式的进取型人物,而更多的是那些带着世俗气息的市井小人物,像北漂族吴小曼、谢兰香;公安局退休股长俞得文;半生未娶妻的民间说书艺人俞得武;做皮肉生意的小刚妈;编竹器的小强爸;来到京城梦想闯荡一番的农村小学教师周令申;燕北大学硕士生“我”踌躇满志地应聘霁魴市,最终却铩羽而归;经济学教授朱三五及其弟子黄一鸣,从有志于学到私欲膨胀,最后围绕着女人唐荣,展开了隐秘而激烈争夺的荒唐闹剧。最让人莫名惊诧和值得深刻反思的是打工仔杨焕明的遭际和故事。他由打工地苏州返乡竞选村主任,成功获得多数村民信任而高票当选。但是根据现行的选举制度,要由乡里任命,结果出于私心的乡党委书记和乡长却根本不打算予以任命。杨焕明最后只好重返打工地。杨焕明的遭遇说明,推行了30余年的村干部直选陷入了层层困境。这不但是当事人杨焕明的个人悲哀,更是对基层某些所谓“民主选举”闹剧的真实再现。无奈的结局透过平凡的细节予以呈现,其悲凉意味就显得尤为浓郁。这篇看似平淡普通的小说,浸透着作者敏锐的眼光、深沉的思索和高超的艺术功力。从这个意义上讲,俞胜的艺术和思想锋芒显出老道和遒劲。其小说人物身上的这种无奈以及坚强活下去的韧性,令人感怀。

《蓝鸟》【俞胜:《蓝鸟》,《钟山》2020年长篇小说B卷。】是俞胜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小说描写了农村高中辍学生毕壮志(毕大毛)自我奋斗但又一再陷于迷茫的曲折人生历程。与《人生》中的高加林、《平凡的世界》中的孙少平相比,毕壮志同样有着出人头地的凌云壮志,他自己把父亲给起的名字大毛改为壮志,就体现了这一点。毕壮志从乡下来到县城,在打工中逐渐显露出超人的才华和执着的拼搏精神,从而赢得了建筑公司老板和美女出纳的青睐。等到了大城市哈尔滨谋生时,他发现这个美丽的城市与他的关系并不是那般友好,一开始他只能到搬家公司做搬运工。毕壮志后来凭着自己的打拼和灵活的头脑盘下了一处水果店。当水果店生意蒸蒸日上,他终于赢得了爱情,把高中时的恋人宋燕秋从情敌韩亚杰那里夺回来时,毕壮志的人生似乎达到了高峰。可是好景不长,在韩亚杰的报复下,水果店由三家连锁迅速萎缩为一家,其人生轨迹急剧下滑,此时他与宋燕秋的关系也几乎到了离婚的边缘。好在作家不想让初出茅庐的上进青年毕壮志的结局变得太悲惨,在小说的结尾让毕壮志与宋燕秋和好如初,而且二人在纨绔子弟韩亚杰面前秀了一番恩爱,狠狠地回击了后者的小人作派。但是如果从整体加以观照,《蓝鸟》的审美风格、叙述格调和《人生》《平凡的世界》都迥然不同。《人生》中的高加林形象处在城乡二元结构异常明显的时代背景中,其精神境界不乏高迈和远大,他于落魄时和农村的美丽姑娘刘巧珍恋爱,等到了县城成为宣传干事后,他昔日的高中同学黄亚萍主动追求。不但如此,高加林还有更为远大的人生理想和目标,要到大城市南京去工作,“联合国我都想去!”这一切都说明了作者路遥心目中有着颇为远大的理想,这种理想体现在事业、爱情、文学、精神等多个方面,主人公高加林及其背后的作者路遥的精神世界,都代表了那个城乡交叉地带和改革开放初期一代被压抑而不得志的青年们,走出闭塞、落后、愚昧的乡村,渴望融入城市、融入现代文明骚动不安的迫切心理。高加林形象在《平凡的世界》中可谓化身为二,即化为孙少安、孙少平兄弟二人。哥哥孙少安是农村里文化水平稍低于高加林的一个农村青年形象,但他扎实朴素,在家乡办砖瓦厂,希望发家致富并带动乡亲们一起奔小康。这一人物形象回答了高加林被迫返乡之后可能的人生走向。而弟弟孙少平由于和高加林一样受了高中教育,他渴望走出乡村。两部小说或属巧合或有意识都写了城乡爱情。高加林与黄亚平,孙少平和田晓霞。美丽、浪漫、聪颖、善良、高贵,具有平等意识,是田晓霞和黄亚萍的共同特征。这两个形象显示了作家路遥的爱情观。一个出身于农民家庭的青年,却有着几乎高不可攀的爱情理想。而且在小说中,这两个青年男子都几乎轻而易举地实现了自己的爱情理想,尽管他们都没能和自己的恋人最终真正在一起。高加林的恋爱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由于城乡户口、工作和地位的问题,而不得不分手。孙少平的恋人则一方面由于作家路遥对这一对恋人关系难以继续描写下去,他给予了田晓霞在抗洪报道中英勇牺牲的结局而终结了这场不无浪漫的恋爱,着实令人唏嘘不已。而孙少平最后走向了在矿难中死去的班长的遗孀慧英嫂家,暗示了他从浪漫理想的爱情世界回归于直面现实的生活世界。

《蓝鸟》中的毕壮志和路遥的很多小说人物类似,小说写的都是处于城乡交叉地带的青年男女命运和爱情的曲折遭遇。不过俞胜创作的时代,中国的城乡二元结构的壁垒和人们习焉不察的心理已经开始松动和淡化,尽管一些陋习依然存在着。毕壮志身上没有了高加林的理想情怀和孙少平的纯净心灵,他一直很现实甚至功利地生活着,挣大钱、出人头地是他的人生动力和目标。为此,毕壮志敢于追求自己班主任漂亮的千金宋燕秋,失败后自动辍学,到县城里当建筑小工,后凭借着自己的聪明才智自学成才,为包工头绘制建筑图纸。他不甘心避居小县城而辞职来到省城哈尔滨,进了一家房地产公司。可惜公司业绩几年来毫无起色,而且每况愈下,他在半失业状态下只好到翔飞搬家公司做搬运工。此时小说安排了一幕巧遇,他服务的客户竟然是他早年追求过的宋燕秋和她的男友、大学同学韩亚杰。他的虚荣心使他撒谎说搬家公司是他自己的,但此前他曾得罪过的组长张宝奎故意说出真相,让毕壮志在曾经的恋人跟前颜面尽失。这一细节很微妙地表达了人性的复杂性。当然,作家俞胜还赋予了毕壮志一个超越自己的人生维度,就是他对爱情的执着追求和高标准的坚定目标。自高中时他吻了美丽高雅的宋燕秋之后,宋燕秋的形象就是他理想的爱人形象了,为此一连几个女孩都入不了他的眼,当然也有人家作为有哈尔滨户口的城里人而根本瞧不上他的因素。宋燕秋的男友韩亚杰多次出轨玩弄其他女孩子,两个人的关系终于以分手告终。后来韩亚杰因贩卖假种子导致严重后果而成为阶下囚。相反,毕壮志和宋燕秋的爱情之路一波三折,好事多磨,卻有情人终成眷属。然而世事弄人,出狱后的韩亚杰竟然当上了税务干部,于是对毕壮志水果连锁店的骚扰报复便接踵而至,毕壮志被迫关闭了两家店面,只剩下了一家店面勉强维持着,他和宋燕秋的关系也恶化了,甚至到了离婚的边缘。好在人性中善的一面和爱情的力量让这对青梅竹马的患难夫妻共同战胜了韩亚杰的邪恶和欺凌。

作家俞胜关注现实变动中的城乡交叉地带人们的生活和情感世界,描写他们那种平凡隐忍而又不乏各种欲望张扬的生活世界,但是在他的笔下,金钱拜物教还是被德行和良善抑制着,被强大的爱情力量所牵引,所提升,而不至于彻底堕落。显然,他在这些方面取得了相当的成功。然而他不满足于此,他的小说家思维很多时候溢出了这一界限,而漫漶到更加需要想象力的寓言、科幻等创作领域中。他的两部中短篇小说集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除了直接描写城乡二元结构中成长起来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人物,还有一类奇幻怪异而妙趣横生的小说,如《人·狗·狼》《失落在街头的小鱼》《昆士郎博士和他的小蚂蚁》《群鸡》等。在曲径通幽的婉转叙述中,《群鸡》中的那只努力学习飞翔、特立独行、产蛋量超群的小鸡皮皮,恰恰因为表现优异而在主人家举行儿子相亲宴会时被宰杀,而那些平庸的鸡们则暂时躲过了厄运。这些篇什以寓言加童话的方式体现出空灵、飘逸的审美风格,实际上是作家借助寓言和童话来表达他试图弥补城乡现实缺憾的另一种手法。尤其是《花之泪》,以一个疯女人的视角,描写了农村在走向现代化过程中,善良、真诚的爱情被愚弄的悲惨故事。这让人想起路遥《平凡的世界》中的孙少平与外星人的对话。在路遥那里,这种场景描写只是偶尔为之,在俞胜这里却是其多篇小说贯通整个文本的创作手法和美学原则。正是这种体裁探索拓展了俞胜小说创作的路径和领域。这既体现在作家对传统资源自然地借鉴和娴熟运用方面,也体现在他对小说形式的有意实验方面。《隐逸者》中的孤云子先生绝不是往昔得道高人那种仙风道骨的样子,而完全是一个穷愁潦倒的叫花子形象。处于汉末乱世的九岁孤儿陈谓投奔他而来,在陈谓默默地为孤云子先生砍了六年柴之后,却根本没有得到什么成仙成道的妙招。小说的最后,陈谓“突然发现一直以来,自己都是在隐逸,都是在逃避,他不想再逃避了”。这是一种解构主义策略和手法,表达了作家对那种流传了几千年的道家思想中的避世主义的反讽和戏拟。在此意义上,俞胜的创作又和20世纪80年代末兴起的余华、格非、苏童等先锋派有了某种联系。

《埃蒙先生的蛋糕》表面看来是科幻小说,但实质是以解构主义来讽刺那些追名逐利的当代人和媒体的造神运动之作。埃蒙先生孤守在海外一处寸草不生的荒山之巅,还有一个来自大陆的进修博士后助手。故事的发生地同样是处在城乡交叉地带,而且是发达的第一世界和欠发达的第三世界的交叉地带。他们要探索的是试图揭开外星文明的真面目。在终于接到了一组符码后并破译为向地球人类问候的“你好”等话语后,他们被指认为取得了伟大的科学成就。于是,上山的路被修成高速公路,实验室、住所焕然一新,研究经费也异常充足。埃蒙还娶了个可以做他孙女的美女当老婆。这充满了对现实生活的戏仿和反讽意味。助手回国后,当了大学天文系主任,一路事业腾达,官运亨通。但是埃蒙的重大发现(将信号理解或翻译为“你好”“今天天气真好”)在他去世30多年后,又被卡威先生的设想所否定,卡威认为埃蒙通过计算机接收到的只是一堆乱码。卡威的观点还救活了一家小媒体。在埃蒙的观点被否定若干年后,又有学者鲁普先生认为,卡威的观点和理解缺乏根据,乱码只是现有的程序不能识别罢了,埃蒙对外星生命信息的破译是正确的。鲁普于是成为科学界的一颗耀眼新星。“埃蒙先生的恩惠仿佛是一只硕大的蛋糕”,叙述者“我”——那个助手——也分得了一勺。小说的解构意图是和幽默交融在一起的,在轻松诙谐的笔调下,传达出作家那颗善于观察和研究人类假相的智者慧心,同时这种知性是由其作为艺术家的幽默心灵滋润过的。

在描写城乡交叉地带的新景观时,俞胜的小说还运用了互文、背反、穿插等手法,令原本较为凝重的现实主义叙述氛围变得轻灵、幽默,妙趣横生。中篇小说《田螺姑娘》以两个人物吴大军和申小莉为叙述者,相互交织,推进故事发展。充满了野性的下岗工人吴大军因为一只捡来的小狗而喜剧般地结识了高貴冷艳的美女申小莉,后来几经交往,他便上了申小莉别墅里的豪华大床。原来申小莉是整日里在电视上露面的市长的情妇,但市长只是偶尔来和她云雨一番,她的郁闷无可宽解。知晓了秘密的吴大军于是只能远离她。满腹权术、衣冠楚楚的市长鲍天成向市委书记职位冲击之时却被双规、逮捕。故事带有侦探、黑幕、艳情、官场、流浪汉小说奇遇、惊悚、刺激的特点,但其主旨却指向了荒诞而真实的现实和人性的复杂性。

现实生活是琐屑的,有时候又是难以忍受的。如何超越这种琐屑和碎片化?如何克服那不可承受的生命之轻或之重?对此,俞胜深得当代小说叙述艺术的精髓。昆德拉说过,小说是上帝式微之后人类得以救赎的良途,而幽默是其不可缺少的因素。俞胜的小说和路遥的小说相比,显得比较空灵,富有浓郁的幽默感。正是这种幽默感和空灵化润滑了其小说中那些令人望而生畏的滞涩生活,减弱了现实的虚无感、逼仄感和沉重感。《蓝鸟》中的毕壮志来到哈尔滨,一切都需要从零开始。他从茂朝房地产公司辞职后生活无着落,不得已来到翔飞搬家公司。此时小说的叙述语言依然不乏浓郁的诙谐情趣:汪总“在选拔干部时,严重背离干部选拔的‘年轻化和‘知识化原则”,把只上过小学二年级且又矮又小的张宝奎任命为组长。人物的境遇是严酷的,奋斗的过程是艰难而卑微的,但小说的叙述话语却透着轻松与幽默。在扩建水果连锁店的时候,一个又老又瘸的男人吕福生却被毕壮志接纳了,原因在于他给毕壮志讲了各种水果有公有母……这些幽默的情节和滑稽的叙述话语,使得毕壮志出人头地的强烈愿望显得趣味盎然。正是在这种种的人生况味中,毕壮志有些自怨自艾、自卑自怜,甚至自我讨厌,有时候又自尊自强,面子超过了生活本身,面子就是毕壮志的尊严,他为了这可怜的面子实则自卑地活着。他向朋友吹嘘自己经常到大连进海产,做大生意,而真实的生活则一地鸡毛,此刻他正在给客户搬家,沉重的家具磕破了脚跟而鲜血直流。毕壮志撒谎是为了维护自己那点可怜的面子,这和毕飞宇《推拿》中的盲人沙复明维护自己的敏感而自尊的心灵世界有异曲同工之妙。这样的描写一方面真实而深刻地揭示了中国人尤其是东北人那种面子大于天的地域心理文化特征,另一方面又增加了小说的喜剧性、趣味性和叙述张力。许多的误会、巧合、尴尬、诙谐、幽默……由此而自然地生发出来。

和幽默不无关系的还有俞胜小说对于自欺欺人的形象化表达。自欺欺人是源于对自我的认知发生了偏差的结果。自欺可以使自己摆脱真实自我的不完美,欺人则可以使自己得以维护面子。实际是,面子(穿着、地位、金钱、美女或帅哥)如果没有里子(真正的精神、尊严)的支撑,就如同皇帝的新衣那般虚幻而做作,正所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只有面子和里子的统一才构成尊严的双层结构。毕壮志的撒谎其实既是一种自欺也是一种对面子的维护行为。即便是接受了高等教育的韩亚杰,依然痞气十足,俗不可耐,在他身上所谓三俗(低俗、恶俗、媚俗)显露无疑,同样有着自欺欺人的心理世界。作为纨绔子弟,他身上的自欺性很明显,扮君子装高尚,而在欺人方面则更加突出,如贩卖假种子,横行霸道,以权压人。按照邓晓芒的观点,“人在骨子里就是一种自欺的动物,他的自我意识本身就是一个自欺的结构”。①无论毕壮志还是韩亚杰,都绝非是高加林、孙少平那样带有理想和追求的角色,而是打上了深厚的时代和地域文化色彩烙印的新形象。在这些人物形象身上,道德的色彩进一步减弱,对于金钱的追逐或生存的考虑占据了首位。只不过作家俞胜借助于小说的艺术形式把这种人生奋斗和挣扎中的艰难、困苦、无奈、幸福、自欺、欺人等形象化、幽默化地予以了表达而已。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在对碎片化驳杂的社会生活和人性弱点的观察、描写中,俞胜的小说显示出了不同于路遥等改革开放初期书写城乡二元结构或城乡交叉地带的作家的鲜明的艺术特质。这是一种不失空灵、幽默,温馨地诉说人性和社会小恶小善的小说艺术。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后期资助项目“元现代文论研究”(19FZWB039)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王洪岳,博士,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暨江南文化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导师。

(责任编辑 王 宁)

① 邓晓芒:《论“自我”的自欺本质》,《世界哲学》2009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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