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色桌布
2021-11-17杨欣妍
杨欣妍
大扫除时妈妈翻出一箱落满灰的旧物,她捧到我面前,“你看看,没有要留的我就全扔啦!”我正准备点头,余光突然捕捉到一抹土黄色。我一把抓出来,闻了闻,过去了这么久,它竟然还有一股清新又混着苦香的泥土味儿,太不可思议了,那已经是两年前的事儿吧?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个有点儿凉的秋日的黄昏,天空是阴沉的灰蓝色,但我和小青都很满足。“虽然没能看到落日,但万幸没下雨。”小青吐吐舌头。我点头,“不然期待了那么久的郊游,就只能变成坐在教室里考试啦。”
路口跟小青分开,我还在心有余悸地拍胸脯,一转头,差点撞到一个叔叔。“对不起!”我连忙道歉,他却一把拦住了我,“请等一下,那个……我是桌布推销员,”他支支吾吾的,“请试试我们的东西。”
“我没钱!”怎么会有人跟小孩子推销日用品?我一下警惕起来,转身想走,他居然拉住了我的胳膊,“是免费的。”他一把拽下怀里的布塞给我,“回去请铺在书桌上,再把试用体验写信告诉我,这是我的地址。”说着,他又走近一点,强行往我口袋里塞了张纸条。
这可不得了,我一下看见他被大檐帽挡住的脸上,竟然有几道深深的疤痕,我吓得“啊”一声拔腿就跑。
跑回家,妈妈一开门就数落我:“刚买的桌布怎么又弄破了?这次买新桌布的钱就从你下个月零花钱里扣。”
“不要啊!”我跳起来,那可是我要给小青买生日礼物的重要资金,我一下想起包里那块莫名其妙的破布来,我把妈妈推出房间,“我自己会处理的。”
于是我一边手忙脚乱换上那块泥土黄的桌布,一边吸吸鼻子,“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想着,我就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大自然的味道,“和今天爬山时闻到的树木香味一模一样。”我开心起来,疑心一下子消失了。
而且,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看起来很丑的布,在橘黄色的台灯下看着却格外舒服,一向讨厌写作业的我,摊开作业本后,竟然沉醉地写了起来。
语文的抄写很快写完了,数学也不难,我伸了个懒腰,有点得意:“如有神助呀!”我去拽英语书,“嘭”的一声,水杯被碰倒在了桌上,“天呐!”我赶忙扶好杯子,但满满一杯牛奶只剩点儿底了。
我拿纸巾去擦,可纸干干的,天呐,牛奶全洇进桌布了,一直漫延到作业堆下面,我的心都凉了,“这么强的渗透力!咦?”作业本似乎干干的,摸起来安然无恙。
怎么回事?我摸摸桌布,它竟然像树的根脉一样,将吸的牛奶分散,整块桌布都变得湿乎乎的。
“这还怎么用呀?”我火冒三丈,怎么会有这么糟糕的东西?
啊,下一秒我张大了嘴巴,我看见一抹绿从桌布里钻了出来,是一棵春天才有的、还有点光秃秃却透着极强生命力的嫩芽。
它长得太起劲了,微微地摇动着,一直拔节到我的巴掌那么高,萌出一朵花苞来。我瞪大眼睛等着它绽放,可是十分钟过去,它一点儿变化也没有。
我摸摸它,又摸摸桌布,桌布竟然干透了,而且一点牛奶渍也没有,原先的土黄色似乎变亮了一点,像从浅浅的初春到了春末。
该不会是没有营养和水了吧?鬼使神差的,我把杯子里剩下的牛奶浇在嫩芽上,可是这次,我等了半天它也丝毫没有变化。
“妙妙,写完作业赶紧睡觉!”妈妈的喊声吓了我一跳,不得了,十点钟了,我匆匆背完单词,可是桌布依旧什么变化也没有。
但一整晚,我都在做春天的梦,风柔柔的,星星点点的彩色野花不停地生长着,它们挤在一起,用铃铛一样清脆的声音在喊着些什么。是什么呢?我凑近耳朵,却怎么也听不清,我忍不住大声问:“喂,你们说什么?”
声音一出来,我就神清气爽地醒了,时钟正好敲了7下,我赶紧看书桌,桌布还在,花也在,不过它还是没盛开,我有点失望,不过今天难得不想赖床,可以不用迟到被老师罚站啦。
一整天,我的心都被那块桌布牵着,但奇怪的是,我做什么又都很有精神,老师讲新知识,我一下就听懂了,课间就写完了作业。好不容易挨到放学,我拔腿就往家跑,一进门,鼻尖就萦绕着一股青草香。
推开卧室门,我“哇”地叫出声,桌布上长出了一整片野草地,我疲惫的身子一下就缓过劲来,不过,这样的桌布上怎么放东西呢?我下意识看了眼桌上的字典,它那一块还是原先的模样。我拿起来,就钻出了草芽,我放下去,那一片草又消失了,我放下心来。
就这样,闻着春天山坡的味道,我破天荒预习完了第二天的课程,收拾好书包,我忽然发现桌布的另一角,长出了一朵跟昨天一模一样的小花。
就着满屋清香入睡,我又做了跟昨天相似的梦,梦里的花儿将我簇拥在中间,轻轻哼着歌,梦里,我居然也听着温柔的曲子睡着了。精神抖擞地醒来时,我满怀期待地想,再过一段时间,花会开满整张桌布吧?
果然如此,一天天过去,桌面越发绚烂有生机,我似乎也跟着发生了变化。先是妈妈说:“你最近懂事了很多,加油。”之后是好友说:“妙妙,你是不是变漂亮啦?你唱歌也变得好好听。”还有老师的夸奖:“王妙妙同学最近考试成绩进步非常大,继续加油!”
我美得不得了,跑回家,就在我推开门的一刹那,“噗”的一声,一朵花绽放了,接着,是“噗、噗、噗”很多朵花绽开,像花低语着互相通知:“快开放吧,到时间了呦。”
我拥有了一整块花田桌布,不,准确地说,那是一座小小的魔法花园,我把脸埋进去,能感受到花瓣拂过面颊的柔软。
我看到很晚才忍不住合上眼睛。梦里,那些花又说起话来,跟第一个梦一样整齐,但这次我一下就听清了,它们在说:“謝谢,谢谢你啊。”
“是我该谢谢你们呀!”我开心得手舞足蹈。
我实在太喜欢这块桌布了,于是清晨背上书包时,我犹豫了一下,把它拿了下来,“就让这片小小花田一直陪着我吧!”我小心翼翼地把它从里面对折,妈妈突然催促我:“你在磨蹭什么?”
我的手一抖,桌布竟然被桌角我乱放的剪刀扎到,“哗”一下,桌布破了一个洞,迅速地瘪了下去,我急忙拿出来摊开,桌布上的花已经凋谢了一大半。
“怎么会这样?”我急得眼泪要掉下来,这时,从桌布的破口吹出一阵风来,是夏天的风,那种又湿又暖、特别轻快的风,风一吹,花枝一点点拔高,长成了浓郁得似乎要滴下绿色来的大树。
风一吹,掉落的花瓣变成了黄色的、白色的蝴蝶,在空中飞舞……
“王妙妙,你在干什么!”妈妈的河东狮吼猛地拉我回过神,我吓得拿上书包飞奔出家门。
课间时我数着手指算,这块桌布正好用了一个月,是不是一个月一个季节呢?我其实很讨厌夏天,小虫子多,还那么热。我看着日历想,不知道我最喜欢的秋天会是怎样的。
桌布像是听见了我的心声,那股夏风一点都没热起来,白天是温热的暖风,天一黑,就变成带着夏天夜晚独有气味的、凉凉的风了。
每一天,桌布上也都会飞出不同的小生命,而我第一次发觉,它们那么可爱。第一天是纺织娘,第二天我听到了蝉鸣,第三天,桌布上竟然升起了金色的星星。咦,星星怎么在动?我定睛一看,原来是在城市里从没见过的萤火虫,我伸出手,萤火虫从我的指尖钻过,像我的掌心漏了一束光。
它们飞啊飞,发出好听的声音,我突然一点也不害怕它们了。
正值期中考临近,作业铺天盖地,我每天都写到很晚,但有它们陪着我,我特别安心。等我睡着了,它们又飞进我的梦里,一起对我说:“谢谢你,谢谢你给了我们生命。”
“是我该谢谢你们呀!”我大声回应着。
我在桌前时也越发小心了,生怕碰坏了哪里,让它们消失不见了,可意外还是降临了——那天回到家,我一开门就闻到浓浓的消毒水味儿,妈妈揉着肩说:“今天我们出去吃吧,打扫屋子太累了,消毒水的味儿又没散完……”
“什么?”我急忙跑进卧室,但一切都太晚了,桌布上只有叶梢泛起黄意的树木,虽然知道也许只是巧合,桌布正好到了秋天,但我的鼻子还是酸酸的,“都没来得及跟它们道别呀。”
突然,“啪”的一声,屋子里盈满了清甜的果香,我瞪大眼睛,哎呀呀,靠窗的那棵树居然已经结满了深红色的果子,树枝被压弯了,果子滚到了桌布的草地上。
我捡起一颗放进嘴巴,像颗酸甜的糖豆,却饱含汁水。我带了一颗给小青,她捂住嘴巴大叫:“这是天上才有的美味吧!”
她的喊声引来了好多同学,大家都想尝一尝。没办法,我只得摇下一整棵树上的果子分给大家,刚好一人一颗。
幸好每天都会有一棵树硕果累累,大家不好意思只问我要,就主动掏出各种零食跟我换。省下了零食钱,我终于买到了喜欢了很久的精致发卡,每天都美滋滋地戴着。
我主动在梦里跟桌布上的大树们道谢:“谢谢你们呀!”这次,它们齐刷刷地晃起树枝说:“妙妙,多尝一些呀,仔细品尝呀。”
要多仔细呢?第二天是周末,我边写作业边摘果子吃,从清晨到黄昏,慢慢地品尝着。我一边忍不住感叹真可口,一边隐隐觉得,这种味道在哪里尝过,但我怎么都想不起来,而这次,一个多月过去了,果树也没有变黄,我安下心来,就这样慢慢尝、慢慢想吧。
日子一天天过去,真正的夏天来临了,这一年的夏天格外热,期末考前一天我热得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妈妈拿来空调遥控器,“开一会儿吧,记得盖被子,别受凉了。”
我舒舒服服睡了一觉,这一夜,竟然没有做梦。清晨睁开眼睛,我正奇怪,突然发现桌布上堆满了金色的枯叶,怎么会这样?哎呀,空调的冷风微微扬起桌布,该不是树感知到了冬天吧。
果然,桌布上的大树枯萎干瘪起来,我考完最后一场试,桌布已经变回到最初普普通通的样子,啊不,它变得很凉,正巧妈妈要带我假期旅行,我把它缠在手腕上降温,度过了美妙的一周。
回到家的那天,我累得倒头就睡,妈妈把我的衣物全丢进了洗衣机,于是第二天,它就真的变成了一块普普通通的、泥土色的布了。
我原本想找那个奇怪的人再买一块,可是他的联系方式早不知被我扔到哪里去了。我又等了一年,桌布再也没有变化过,之后就被我压在了箱底。
“看好了吗?”妈妈的声音把我从奇妙的回忆里拉出来,我犹豫着说:“要不这个先留下吧,正好我还缺一块备用的桌布。”
“你在说什么呀,那是姥姥给你缝的小被子。”妈妈瞥了我一眼。
“怎么会?那么小一块。”
“是你六七岁的时候,老愛蹬被子,姥姥就给你缝了个轻薄的,你那时候也很矮呀。”
是吗?我愣了一下,于是脑袋“嗡”的一下想起一件事来。我出生在下半年,在姥姥家待了一年才读的小学,那时候我总爱在姥姥家坝子下面的大树旁玩。有一天,我看到一群孩子在朝一位矮小的叔叔丢石子,嘲笑他,我看不过,喊来了大人。
我和那位叔叔成了好朋友,每天一起玩,但有一天,他突然告诉我,要去做很重要的事情了,看到我难过,他还答应我,会送给我一份礼物补偿我。
但之后我怎么都没等到,妈妈接我回城市里读小学时,我还大哭,说叔叔是骗子,再后来就忘记了。
当时还以为他患了某种奇怪的病,现在看来,他是土地公公吧?我一下想起,那天我看到的他的脸,根本没有疤痕应有的狰狞,反而像极了树木在泥土上扎下的根络啊。
我把那块土黄色的布抱在怀中,轻轻对它说:“我都想起来啦,谢谢呀。”空气中飘来一阵花香,我猜,他一定听到了吧!
发稿/赵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