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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导老师

2021-11-17遐依

少年文艺 2021年11期
关键词:班务张老师班长

遐依

01

齐苗要参加英才杯比赛了。

英才杯是全省最有名气也最正规的作文大赛,四年才举办一次,参赛选手大多由学校推荐,每个学校的名额是有限的,齐苗所在的八小只有十个。

下课时,齐苗被穆老师单独叫了出去。跟在穆老师后面,听到教室里瞬间沸腾起来的谈笑声,齐苗心里痒得像有只小猫在挠,一爪子一爪子催着她回去加入那份热闹。可她是班长,穆老师不仅是语文老师,还兼任着他们班的班主任,她只有目不斜视地出了教室。

穆老师告诉齐苗,自己决定把他们班的参赛名额给她。

齐苗心里头的小猫不挠了,拱出一对儿角,变成小鹿,怦怦跳。她的眼睛灯泡一样亮着,穆老师扶了一下红框眼镜,声音沉缓地说:“我们班上五十几个人,数你作文写得最好,学校给参赛的同学集中搞了个培训班,每天午休时间专门派老师去指导你们,就在顶楼会议室。咱们六年级是高年级组年纪最大的,很占优势,离比赛还有一个月,好好加油,争取拿个奖,不说为咱们学校争光,小升初择校也用得上,对吧?”

“嗯!”齐苗重重点头。

一向严肃的穆老师亲切地拍了拍她的肩,转身回办公室。

顶层的会议室不使用的时候总落着锁,齐苗从没进去过,从门外经过总有几分好奇。如果听见里面有声音,大家还会踮着脚从门上开的小窗口往里张望。这回能进去,像是一种殊荣。齐苗怀着一点骄傲,早早到了会议室门口。那骄傲是摁下去过,又固执地浮了起来。

不久,和她同级的方姝也来了。

两人早就在两个班相互传阅的范文中见过彼此的名字,脸对上号之后就成了朋友。齐苗看见是她,隔大老远就挥起手。方姝小跑过来,同她一起靠在走道栏杆上,把手里的作文本卷成筒抵到她耳边说:“知道是哪个老师负责我们这一个月的集训吗?”

齐苗轻轻将马尾辫梢在手指上绕着圈,侧过脸把嘴凑到“传声筒”中间:“你知道了?”

方姝神秘兮兮地说:“不知道啊。”

齐苗笑着把她的“传声筒”打下去。

两个人约定,以后每天午休两个人一起来,结束后一起走。等到十个参赛同学都到齐了,负责带他们集训的张老师才姗姗来迟,拿出钥匙打开会议室的门。大家便鱼贯而入。会议室正中有张长长的桌子,椅子是皮制的,比上课坐的板凳软,四面墙边摆了几棵没开花的佛手和苍翠的文竹。大家各自选好位置坐定,张老师便简单自我介绍了一番,又让大家轮流自我介绍。

齐苗看得出,方姝挺高兴,自我介绍时很放得开,因为张老师是方姝班上的语文老师。方姝低声告诉齐苗,张老师虽然严格,但是性格温和。

都介绍完了,张老师开始讲比赛的流程和要求,齐苗觉得都和考试差不多,就是作文纸上除了学校班级、考号和姓名,还要填一个“指导老师”。

张老师用手在空中比画了一张试卷的大小,伸出食指在试卷题头那里凌空画出几道横线,示意说:“因为是我带你们进行这个比赛集训,指导老师这栏统一填我的名字,大家听明白了吗?”

这大概是唯一不用思考,只有一个答案的问题。大家齐声答:“听明白了。”

02

集训期间,齐苗表现十分优异,每回的练习作品都会在下一次集训时作为范文被张老师读给大家听,有时,还会让她自己站到长会议桌的尽头朗读,读完后她看向坐在一旁的张老师,张老师会微笑颔首。

穆老师听说她的表现后,到楼下张老师的办公室借来了齐苗的集训作文本,拿到语文课上给大家传阅,然后点人起来评价。

既然是范文,那自然是很好的。齐苗听到大家分析出了许多优点,只有等穆老师催促和引导后,才挤牙膏似的挤出几句缺点和建议。相比同班的同学们,方姝的眼光则苛刻得多,但齐苗愿意听她的评价。方姝能帮她一次又一次把雀跃摁下去,空腹葫芦似的,灌满,安安静静沉到水底,齐苗觉得这样才踏实。

一个月很快就过去了。齐苗和方姝同去同回,参加完了比赛。

比赛安排在周日,星期一穆老师告诉她,培训班还没解散,今天中午要去交流自己的参赛作品。说完,齐苗正要回教室,穆老师又叫住她,问:“齐苗啊,比赛的时候,指导老师你填了谁?”

齐苗没犹豫,答道:“张老师说统一填他的名字,我就填了张老师。”

“怎么填他呢?你的语文老师是谁呀?”穆老师攒起一双细眉看着齐苗,慢慢问出这两句,移开目光时,抬手捏住红框眼镜的镜腿连接处,把眼镜取下来折好放在办公桌上,拿拇指和食指去揉因佩戴眼镜多年而留下两块椭圆白印的鼻梁。

空气好像一下子重了,迟滞如一管被挤压的胶水,艰难地流动。办公室里其他老师交谈的声音都退远了,如同一顶玻璃罩凭空落下,只罩住了穆老师和她。齐苗无措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回答。她下意识没说话,犯错般垂下眼,心里好像明白,又似乎很迷茫。

“你的语文是我教的,齐苗,是不是?”穆老师松开鼻梁上的手,搭在办公桌沿,继续问道。

“嗯。”齐苗轻声应道。

“既然这样,指导老师不应该填自己的语文老师吗?张老师只带了你这一个月,对不对?”穆老师坐在椅子上,又将上身压低了些,锁住齐苗在地面附近游荡的目光。

“嗯。”齐苗声音重了些,像是被钥匙钉住的锁孔,只能跟随那根钥匙转动,崩开锁芯。

穆老师直起身,重新捏住眼镜腿,摆了摆手说:“去吧,回去准备上课。”

齐苗逃跑一般转了身,又强迫自己不要真的跑起来,最后还是快步走出了办公室。一步跨出时,胶水般的空气仿佛终于突破塑料管尽头的小孔,顺畅流动起来。齐苗松了口气,然而一颗心还是吊在半空,她覺得穆老师好像远没有对她的回答满意,可是应该怎么回答呢?告诉穆老师下次自己一定记得填她的名字吗?可是自己现在已经六年级,再没有下次了。

齐苗沮丧地回了教室。

她没想到,更令人为难的情形还在后面。

中午,大家照例在会议室集合,陆续回忆了自己在赛场上写的作文内容,张老师一一点评,给出自己预估的成绩,可轮到齐苗站起来讲完,张老师只是点点头,不仅没有点评和预估,连一贯会有的微笑也消失无影。

齐苗迟疑地坐下,扭头看见方姝投来疑问的目光,哭丧着脸微微摇了摇头。

结束时,齐苗被单独留了下来。她心底升起些许忐忑:也许是自己的作品有什么问题,张老师照顾她的自尊,不方便当着大家的面说?又或许,自己获奖的可能性最大,张老师怕说出来打击到大家?她站在张老师面前,脚趾在帆布鞋里蜷起,希望是后面一种可能。

然而,她猜的两种都不是。张老师先是对她笑了一下,和平时的笑不太一样,平时的笑像满满一杯水,漫过了眼睛,这时的笑容却只是半杯水,仅仅漫过嘴巴,是一对稍稍弯曲的嘴角。

“齐苗,你比赛时写得不错。我听说呢,穆老师找过你,说指导老师那一栏,应该填她的名字?”张老师说。

这回齐苗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点了点头,“嗯。”

“你也觉得应该填穆老师吗?”张老师比穆老师年轻近十岁,却头发稀疏,发际线高,齐苗站着可以看见他青白的头皮和光亮的额头,听到这句,她的目光一抖,滑落下去。

“我……我填了您。”齐苗低着头回答,觉得有些委屈。

“我知道。”张老师的手指轻轻点着桌面,一下一下,“学校让我专门负责给你们培训,就是为了这个比赛,我这一个月都没午休过,你也看到了呀,每天回去经过办公室的时候,其他老师是不是都在午休?但我又没有多拿工资,是吧,指导老师填我的名字,是很合理的事。”

齐苗沉默着点点头。

张老师皱起眉,可脸上仍然搭配着那半杯水的笑,又道:“你们穆老师估计是没弄清楚,才和你说要填她的名字。好了,说清楚就行了,你快回班吧。”

齊苗再次点点头,迈开灌了铅似的双腿。

03

约好了一同回去,方姝在会议室外的走廊里等齐苗。

“张老师和你说什么啦?”方姝在她出来之后好奇地问。

齐苗一言不发,眼眶渐渐红了。

“你怎么了?”方姝惊讶地抓住她的手臂。

齐苗拉着方姝快步下楼,等走得很远了,才一股脑儿吐出今天两个老师找自己谈话的内容。“我明明按张老师的要求填了他,他干吗还找我麻烦?”最后,她用手背抹了下潮湿的眼角,忿忿抱怨道。

“怎么能怪张老师?张老师也没为难你啊,只是和你讲清楚道理。是你们班穆老师突然找茬好不好。”方姝不同意。

“我觉得穆老师说的有道理啊,张老师才是没事找事!”齐苗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方姝。她原以为方姝会安慰她,或者陪她一块儿吐槽张老师的多此一举。

“既然你偏心穆老师,那比赛时为什么不写穆老师的名字?”方姝将双臂抱在胸前,不服气地说。

“当时我又没想那么多!”齐苗急了,一嗓子喊出来,声音在午休时寂静的教学楼里涟漪一样四散开来。

离得最近的一个班打开了门,一位老师探身出来,紧锁眉头压着嗓子问:“你们哪个班的?午休时间怎么在外面闲逛?”

齐苗和方姝忙低声说了句“老师对不起”,调头就跑。

边踮着脚轻声往班上跑,方姝边偏过头剜了齐苗一眼。齐苗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方姝已经到了班级门口,头也不回地推开门进去了。齐苗在他们班门口顿了一下,轻轻一跺脚,转身进了自己班。

大家齐齐趴在桌上,齐苗看见几颗不安分的后脑勺在她进门时抬了起来,立刻换上严肃的目光示意他们赶紧睡觉。她走过此起彼伏的沉沉呼吸声,坐回自己的座位上,同桌睡眼惺忪地转过脸对她说:“穆老师中午通知说,让大家准备一下班委选举,这学期的换届选举安排在这周五班会课。班长,记得写竞选稿。”

04

齐苗已经连任了五年的班长,这次仍和之前的班委换届选举一样,用了整整两个晚上准备竞选稿。为了腾出时间写稿子,这两天的课间,她全钉在板凳上写家庭作业了。

齐苗没想到自己会落选。

原本的文艺委员这回也要竞选班长,并且得票数和她打平了,这确实让她意外,可她更没想到,穆老师在思索一番之后说:“齐苗同学当了这么久的班长,能力是大家有目共睹的,我觉得这次咱们可以也给别的同学一次锻炼的机会,遇到问题,也可以请齐苗同学多多帮助。”

就这样,小学阶段的最后一年,齐苗不再担任班长了。

课间,齐苗呆呆地坐在位子上,无所适从地一页一页翻那本厚厚的“班务日志”。这是班级杂务中毫不起眼的一项,这个本子一直放在她这里,同学们和穆老师从来都想不起来。她每天都要记,谁迟到,谁旷课,谁没按规定穿校服戴红领巾……这些被记上去的同学,这次竞选大多把票投给了那个长得漂亮又人缘好的文艺委员。

除了她,只有大队委的值日生每周会来检查这个本子,这属于班级考核评分的一部分,写得好不扣分,唯一一次扣分,是检查那天她请假了,班上谁也不知道这个本子由谁在记,便猜在穆老师那里,而值日生却没那个时间找班主任,便直接扣掉了这一项的分数。这时,穆老师才想起这本班务日志,把齐苗找来,翻了翻,还给她说:“下次有特殊情况,就先把这个交给其他班委,避免因此造成不必要的扣分。”

齐苗就点点头,接过本子抱到怀里,走出办公室。

现在,她要把它交给继任者了。

文艺委员接过本子,半张着嘴,一脸惊讶,和穆老师一样迅速翻了翻,抬起头来问:“还要记这个啊?”

齐苗点头,“每天都要记,算班级考核的。每周查一次,千万别被扣分了。”

“哎呀,不用那么麻烦,每周查一次,那就每周写一次就好。放心,不会扣分的!”新班长笑了笑说。

第二天,新班长告诉大家,为了保证公平公正,班务日志每周由一个同学记录,全班同学轮流值勤。齐苗的同桌听了,托着腮扭过头来说:“班长,你说你之前怎么没想出这个办法,既省力又不招人记恨。”

齐苗沉默,手指绞着马尾辫梢,过了片刻,说:“以后别叫我班长了。”

05

中午的作文集训,齐苗再没等到方姝一起上楼去会议室,方姝也不再和齐苗一起回班了。

两人的座位也由原本的相邻并肩,变成交错在长桌的两边,那条长桌就像楚河汉界般不可逾越。张老师讲评时,齐苗不禁悄悄瞥了方姝两眼,反应过来时,眼神霎时没了落脚处,飘飘荡荡,落到方姝身后的那一盆恣肆敞开绿意的佛手上。

枝叶间伸出的金黄手指,以娇美温柔的姿态遥遥指着她。齐苗已在这里连续上了一个月的作文课,却不知道这株佛手什么时候已开了花、结了果,这一下被尖细的指尖点到心上,宛如点碎了一层薄脆的尘垢,整颗心都颤动起来。

张老师的点名,也让她的心颤动起来,但这一下,点碎的是她脚下那层薄脆的冰,让她瞬间落入了冰窟。

“齐苗,我刚刚讲了什么?”张老师问。

齐苗受惊般猛地站起,沉重的木椅子被伸直的膝弯顶得向后退,桌腿刮过地面的瓷砖,发出刺耳的响声。她对上张老师锐利的目光,旋即懊恼地垂下头。

“你写得好也要注意听,到这儿来不是来浪费时间的。坐吧。”张老师说完,又看了她一眼,语气放软了些,补充道,“可能我没你们穆老师经验丰富,讲得不是很好,请你见谅。”

齐苗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挺直后背坐在那里,迟迟没作出反应。张老师摇摇头,继续讲刚才那篇作文了。

张老师没有再让齐苗走到长桌中间朗诵她的作文。他分开手指梳了梳额上稀疏的黑发,说:“比赛结束了,咱们也给其他同学一点机会。再过一个月等比赛结果出来了,这个培训班才会解散,这一个月就由大家轮流上来读自己的作品吧。”

那油亮的额头十分突兀,齐苗眨了眨眼,低头抠住手中本子的边角。

每天都迫不及待的活动变成了每分每秒都如坐针毡的任务,能进会议室也不再是种殊荣,齐苗失去了方姝的批评也失去了张老师的夸奖,在十个参赛同学中没有其他的朋友,忽然成了一个透明人,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之后的练习,她瞻前顾后,老想着补上之前方姝提过的短板,结果反而越写越差,轮到她上去朗诵时,她自己都觉得作品拿不出手,难为情地把机会直接让给了排在她后面的同学。

其实,让出这个机会齐苗也不甘心,可她害怕,万一确实写得太差,张老师会怎么说呢?说她退步了,因为没有好好听他讲课?齐苗总觉得不是这样的,但到底为什么退步了,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而无论到底为什么,她都不愿听张老师这样说自己。

齐苗感觉,现在写作文,没有从前快乐了。

恹恹地走回班,刚坐下,同桌就抓着她的胳膊拼命摇了两下,压低声音说:“咱们班的班务日志被扣分了!穆老师叫班长和你去办公室呢!班长已经去了,你不在,穆老师好像挺生气的,让你回来后也过去。”

齐苗心头咯噔一下,起身快步出了教室,在半路碰见垂头丧气的新班长。

原来,新班长把班务日志分配给同学们每人负责一周,轮到那个平时惯会捣乱贪玩的男生时,他将这事儿完全抛在了脑后,直到值日生来检查,那本日志还躺在桌膛深处睡大觉呢。找出来一看,整周都是空白,自然只有被扣分。

“她没经验,你还没有吗?你俩怎么交接的?就算轮流执勤,也要找负责的同学,也需要监督呀。一开始我就说了,齐苗你要多多帮助新班委啊。”穆老师看齐苗敲门进来,还没等她說话便开了口。

齐苗站在办公桌旁边一言不发地听着,想起自己交出班务日志前的嘱咐,想起今天中午让出的机会,想起已经半个多月没说过话的方姝,想起自己现在一塌糊涂的作文,听着听着,鼻腔中就涌出一阵阵酸,她想说什么,可喉咙里像塞了棉花,说不出的话变成泪珠子,一颗一颗从眼眶钻出来往下掉。砸在地上,变成一朵朵深灰色的花。

穆老师一下子愣住了。

“这孩子,说两句都说不得了……算了算了,扣一次分不是什么大事,别哭了,回去吧。”穆老师无奈地拍拍她的手背。

“不是……”齐苗一张口就不由自主地抽噎起来,字句都碎在舌头旁边,反而哭得更大声了。

“好了好了,回去吧。”穆老师皱起眉,收回手。

齐苗流着泪,转身跑出办公室。

06

方姝主动来和她搭话,是在一个月之后了。英才杯尘埃落定。

“齐苗,你的比赛结果怎么样?”她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似的问,“我拿了三等奖呢!”

齐苗笑笑说:“我没获奖。恭喜你啊。”

“啊,怎么会,我觉得你写得比我好。真可惜……”

齐苗并不为自己惋惜,相反,她现在觉得轻松。培训班解散了,在路上碰见张老师,张老师会对她回以和煦的微笑;穆老师也意识到齐苗对班级事务更得心应手,恢复了她班长的职务。

“下学期还有个作文比赛呢,虽然名气不如英才杯,但也很正规,齐苗你可以试试看,以你的实力这次一定可以获奖。”方姝灵机一动。

齐苗想了想,摇摇头说:“谢谢呀,不过,还是不参加了。”

发稿/丁爱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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