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瓷小考四则

2021-11-16张小兰

考古与文物 2021年4期

张小兰

（深圳博物馆）

古人对瓷器装饰题材及刻铭内容的选择，与当时的社会生活密切相关。题材的选择多有出典或有图像粉本作参照，刻铭内容也大多包含重要的社会信息，只是随着朝代的更迭，时间的消逝，今人已很难知晓其原本的情况，误判误读在所难免。本文将近期留意的4件瓷器题材作一考证，力求准确还原和解读其背后蕴含的真实历史信息，让文物真正活起来。

一、耀州窑青瓷陶渊明醉酒图注子

深圳宝光艺术收藏一件耀州窑青瓷贴花人物图注子[1]，造型优美，釉色淡青，温润如玉，生产年代大致在五代至北宋间，在已知的公私收藏中为孤品，洵极可珍（图一）。类似的标本在耀州窑遗址也有发现[2]。《中国民间收藏陶瓷大系》收录一件青瓷渣斗，腹部也装饰有相同人物图案一组（图二）[3]。

图一耀州窑青瓷贴塑陶渊明醉酒图注子

图二耀州窑青瓷贴塑陶渊明醉酒图渣斗

注子腹部的人物图案均装饰于壸门之内，共有五组模印人物，姿态各异（图三）。其一为左倚踞坐，一为抚琴，一为醉酒后被人扶持；另外两组内容相同，均为踞坐双手上举之态。值得注意的是，以上五组人物，虽形态各异，但人物特征、体态、装扮等完全相同。参酌相关图像与史料，笔者认为以上所见耀州窑器物腹部壸门内贴塑的人物，当为陶渊明从初饮、畅言、抚琴到醉酒的一组连环图像。理据如下：

图三耀州窑青瓷贴塑陶渊明醉酒图注子腹部组图

首先，以上耀州窑青瓷所见模印人物均为头顶束发、着宽大外衣、袒胸露肚的形象。这一特征与北京故宫博物院藏唐陆曜《六逸图》[4]中陶渊明的发式、服饰、袒胸露肚等细节完全吻合（图四）。美国私人藏元钱选《扶醉图》的陶渊明形象亦是如此。特别是以上耀州窑青瓷所见左倚踞坐的形象，与台北故宫博物院藏以陶渊明为表现题材的宋《柳荫高士图》中的陶渊明如出一辙（图五）[5]。不仅如此，以上青瓷所见主人醉酒后双腿瘫软被侍从扶持的形象，与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明周位《渊明逸致图》风格也颇为一致（图六），是历史上颇流行的陶渊明醉扶题材。

图四唐陆曜《六逸图》之一《陶潜葛巾漉酒图》

图五宋《柳荫高士图》

图六明周位《渊明逸致图》

其次，以上耀州窑青瓷所见弹琴者，则与《宋书·陶潜传》记载“（陶）潜不解音声，而畜素琴（无弦琴）一张，无弦，每有酒适，辄抚弄以寄其意”的记载相合，是目前仅见的陶渊明抚“素琴”的难得形象资料。

耀州窑之外的南方地区宋代瓷器上，也有类似陶渊明题材的装饰。1964年广东省佛山市石湾澜石鼓桑岗宋墓出土的南海奇石窑彩绘梅瓶[6]，其器腹一周绘四开光高士饮酒图，高士均身着长袍，袒胸露肚，头戴葛巾，席地而坐，或持杯待饮，或背靠酒坛、醉意朦胧，或两手供起、醉脸酣睡，形象生动自然、传神逼真，亦应为陶渊明醉酒的连环图像（图七、九）。其中一组高士双手放在右膝上，头枕在右手臂，醉脸酣睡，跟前放置着散乱的酒具，表现出饮陶潜自然的仪态、随意的举止以及适才痛饮的豪迈。

图七宋代南海奇石窑彩绘高士图梅瓶

此外，广西合浦民间藏品中，也有一件与佛山宋墓出土南海奇石窑梅瓶装饰类似的梅瓶。由于其表面腐蚀严重，究竟是广东南海奇石窑还是江西吉州窑制品，已很难判别。重要的是该梅瓶的三个开光内画面同样是高士饮酒题材，而且从瓶腹部所题“携尊石上对清谈，自古流传解在桓，寒家冷淡君休笑，野□□□□□□”内容来看，此类画面表现的是陶渊明无疑。经查考，“携尊石上对清谈”应出自“渊明醉石”的典故[7]；“自古流传解在桓”，则说的是陶渊明投奔桓玄，并于此解官归隐的仕宦经历；而“寒家冷淡君休笑”，则与陶渊明“敝庐交悲风，荒草没前庭”诗文所描绘的其贫困而孤独的现实处境相契合。

唐宋以来陶渊明备受文人推崇，在社会上享有极高声誉，他远离世俗、卓然傲立的品格及其简淡真淳的田园诗歌，妇孺皆知。孟浩然、李白、杜甫、苏轼、辛弃疾等唐宋大文人对陶潜推崇之至。以上瓷器上陶渊明装饰题材的流行，正与这一历史背景密切相关。

图九宋代南海奇石窑彩绘高士图梅瓶腹部图像展开图

二、耀州窑毛女像

故宫博物院藏所谓“宋代耀州窑药王立像”（图八），是一件罕见的耀州窑瓷器孤品[8]。该像为中年女性，面部丰满，神态安详，左手托瓶，右手抚胸，头顶一蝶式发髻，颈部结蝶势长带，身披树叶纹长衣，腰部系带，赤脚站于圆盘之上。

图八宋代耀州窑青瓷毛女瓶

长期以来，这件“宋代耀州窑药王立像”，被认为“是唐代大医药学家孙思邈，由于他精通药理，能治百病，因而民间称他为药王。此尊雕像造型精致，构思奇巧，身披树叶长衣，更突出了‘百草之王’的特征”[9]。不过，据查考相关文献与图像资料，此像或并非药王，而是古代道教神仙——毛女。理据如下：

首先，从目前掌握的资料可知，药王孙思邈是文官的形象。被称为药王的孙思邈(约581～682年)，是唐代医学家、药物学家、道士，中医医德规范的制定人。其所著《千金要方》《千金翼方》为我国最早的临床医学百科全书，由于他医术精湛、医德高尚，被后世尊为药王。目前见到的有明确题记的药王形象，是湖北省博物馆藏明代孙思邈铜坐像（图一〇）。该像高48.3厘米，面相慈祥，左手托药瓶于胸前，足下卧虎一只，生动传神；坐像后背刻有铭文：“皇上嘉靖三十七年三月二十一日吉旦保安信士李忠发心造药王金身一尊。”足下之虎，显然与“唐孙思邈善医，有虎伤人，被金钗插于喉，虎跪而张口示之，思邈为出其钗”的典故有关[10]。该像有明确纪年，又明确提到“造药王金身”，为我们提供了了解“药王”孙思邈形象的难得资料。

图一〇明代药王孙思邈铜坐像

无独有偶，中国中医科学院内的中国医史博物馆珍藏着一幅清代绢本彩画《孙思邈坐虎针龙图》，整幅画色彩绚丽、生动鲜活，坐虎针龙的孙思邈也是典型的文官形象（图一一）。此外，中国医史博物馆还收藏有清代制作的彩色描金孙思邈坐虎针龙木雕，也塑成文人形象。

图一一清《孙思邈坐虎针龙图》

显然，从以上证据来看，故宫藏“宋代耀州窑药王立像”不可能与文人形象的药王孙思邈有关。那么，这尊像究竟是何方神圣呢？细观故宫藏所谓药王像，其最大特点是着树叶长衣。长衣为何种树叶编制而成是考证这尊神像身份必须搞清的问题。这尊塑像的树叶，其特点是叶大，边廓呈连弧状。稍具植物学知识，便不难发现这是典型的槲叶形象。因槲叶在北方陕西、河南、山东等地，还被用来包粽子，所以在北方生活过的人，或许对槲叶也不陌生。那么，问题来了，据目前所知，槲叶衣至少与毛女、汉钟离、槲衣仙人等有关。要搞清故宫这尊塑像究竟是其中哪位，还需结合文献等进一步考证。

先来看钟离权。钟离权有“道成，束双，衣槲叶”之说，美国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藏明赵麒绘《汉钟离像》，腰部确实也着槲叶裙（图一二）。但钟离权是（束双）双丫头、长髯的形象，显然与故宫塑像女性特征截然不同，故知故宫耀州窑塑像与钟离权无关。

图一二明赵麒《钟离权像》

再来看槲衣仙人。有关“槲衣仙”的记载，见于《两浙名贤録》六十二卷，书中“槲衣仙”条云：

龙泉人，不知姓氏，无寒暑皆缀槲叶为衣，人遂以是名之。结庵于凤山之巅，持守雌总一之道，童颜黑发，不御饮食，人或问其年几何？但答曰八十岁也。赤乌中坐庵前槐树上，俄祥云四合，仙乐鸣空，遂飞升去，至今庵址尚存。毎月黑之夜，恒有紫气烛天，或曰有遗丹瘗其下也[11]。

由上揭文献可知，槲衣仙最大的特点就是常年以槲叶为衣，童颜黑发，而故宫塑像显然为一中年妇人形象，与槲衣仙人也无关联。

最后来看毛女。有关毛女的文献资料，如元钱惟善《江月松风集》卷六《题钱选〈毛女〉》诗云：

槲叶纫衣绀发

青，宫妆变尽尚娉婷。君王若问长生药，

只有胡麻与伏苓[12]。

明代贝琼《清江诗集》卷五《毛女辞二解》云：

山叶为衣双足赤，何年入山不火食，宫中歌舞犹能忆。犹能忆，空徘徊，白日晚，阿房灰[13]。

又，明李昌祺著《剪灯余话》“毛女图”诗：

衣纫槲叶不须裁，萝月秋悬宝镜开。鹤背几随王母去，蛾眉曾识祖龙来[14]。

由上可知，毛女的显著特征是“衣纫槲叶”“赤足”。扬之水曾对毛女做过细致考证，从她引用的山西应县佛宫寺释迦塔出土的毛女图来看，也恰是“衣纫槲叶”“赤足”的形象（图一三）[15]。扬之水还据《珊瑚网·画录》卷七所录，钱选毛女画迹，可知毛女“女形甚伟”；“或披翠羽，或遮锦，或编瑶草，或挂琼叶”；又手各有持，“为铲，为筐，为画卷，为云母”；又肩各有负，“为琴，为扇，为书帙，为药物，为花果”；又各有所随，“为鹤，为鹿，为猨（猿），为狸”[16]。可说集毛女图之大成。再观故宫塑像的蝶形双髻，女性特征突出，面庞丰满，与钱选画迹的“女形甚伟”及前文所提“衣纫槲叶”“赤足”的毛女形象完全契合，只不过故宫塑像的所持之物较为简略，仅手中葫芦而已。由此看来，故宫所藏所谓药王像，实为毛女像无疑。

图一三山西应县佛宫寺释迦塔出土毛女图

毛女塑像在金代红绿彩瓷器[17]、宋元青白瓷[18]中也有发现。值得注意的是，故宫这尊毛女像并非通常所见单一的陈设供奉一类塑像，而是一件精心设计的毛女形象的瓷瓶。该像以圆盘为瓶底，毛女赤足立于其上，以身体塑成空腹瓶身，将毛女双手所捧葫芦设为瓶口，设计巧妙，可谓匠心独运。山东崔成军收藏的一件毛女塑像，则将跪姿的毛女塑成文人案头的砚滴，与故宫毛女像具相似的意匠。

三、河津窑“羊祜坠马”瓷枕

近日拜读孟耀虎编著的《磁枕玄珠》，其中收录一件金代河津窑三彩剔刻填黑人物坠马图瓷枕（图一四）[19]。该枕造型独特，枕面呈六边梯形，是一件难得的河津窑精品。枕面以沉稳黑色为地，刻画飞奔的一匹白马。有趣的是，画面定格在骑马人不慎坠马、仰身倒卧在地的瞬间，所执马鞭也飞落一侧。为何该枕会以一个马上跌落的人物为主题，其究竟出自何典？背后又蕴含着什么样的重要信息？经查检有关历史文献，得知该枕坠马人物题材，取自魏晋时期著名的历史典故——羊祜坠马。《晋书·羊祜传》载：

图一四金代河津窑三彩剔刻填黑“羊祜坠马”图枕

有善相墓者，言祜祖墓所有帝王气，若凿之则无后，祜遂凿之。相者见曰“犹出折臂三公”，而祜竟堕马折臂，位至公而无子[20]。

细观该枕所绘坠马之人，左臂曲折，以示折断，恰与《晋书》所载羊祜“堕马折臂”的细节相合。那么，为何在枕面上会装饰“羊祜坠马”题材呢，还需从羊祜的生平事迹说起。

羊祜（221～278年），字叔子，泰山南城（今山东新泰市）人。魏晋时期大臣，著名战略家、政治家和文学家。羊祜出身于汉魏名门士族之家，博学多才，善于写文，长于论辩而盛名于世。羊祜德操清美，忠贞坦诚，纯正才高，是文武兼备之才。西晋成立后，司马炎命羊祜坐镇襄阳，都督荆州诸军事。羊祜在荆州屯田兴学，兴办教育，安抚百姓，以德怀柔，深得军民之心。

羊祜历经魏晋二朝，屡建功勋，每次被司马炎提拔封赏，常持恬淡退让态度，至诚之心世人皆知。他掌握国家机要，重大举措都要向他咨询，而争权夺利的事情却与他无关。其德操志趣，也不在官职的等次上，守君臣之礼至老不渝。他正直忠贞，嫉恶如仇，清廉简朴，以德感人，朝野上下有目共睹，英名美德远播。咸宁四年（278年），羊祜抱病回到洛阳，十一月病故，追赠羊祜为侍中、太傅。荆州百姓闻听羊祜的死讯，罢市痛哭，街巷悲声连绵不断[21]。

从羊祜的显赫身份和带有戏剧性的人生经历可知，“羊祜坠马”作为瓷器上的装饰图案，显然具有一定的教化功能，是对羊祜恬淡退让、清廉简朴、正直忠贞、嫉恶如仇、虚怀坦荡的清美德操的褒扬。

四、唐白瓷“供使”款茶瓶

深圳望野博物馆收藏的众多重要唐代白瓷中，有一件“供使”款茶瓶，颇为值得关注（图一五）[22]。从长沙窑“镇国茶瓶”、西安太和三年（829年）王明哲墓出土“老寻家茶社瓶”[23]、巩义市文物考古研究所在天玺尚城项目区唐墓出土茶器[24]、台湾自然科学博物馆藏一组石雕茶器[25]可知，这类我们通常称为执壶的器物，无疑是唐代饮茶之风盛行背景下流行的茶瓶。

图一五唐白瓷“供使”款茶瓶

要了解为何在茶瓶底部刻“供使”款，先需搞清楚，在唐代“供使”确切的意涵是什么。据李锦绣考证，橘瑞超文书“唐广德三年(765年)、四年(766年)西州高昌县百姓周思温牒”曾记录了户税送使支用事，其中有“周思温纳供使柴叁拾柒束了，四年”的内容，即广德四年高昌县百姓交纳“供使”支用户税柴，可见知“供使”在唐代已成为户税的一项支用，即作为唐代一项供“使府”支用的户税[26]。这一情形，与唐后期藩镇使府辟署制度密切相关[27]。另从河北曲阳原慧炬寺旧址发现《唐恒岳故禅师影堂纪德之碑》所载“都知瓷窑勾当供使细茶器云麾将军守左金吾卫大将军试太常卿杨春”的内容和研究成果[28]，不仅可知定窑在晚唐属藩镇官冶性质，亦知唐代定窑有专门负责“细茶器”“供使”的官员。据此推断，该“供使”茶瓶，或是官办窑场专供藩镇使府支用之器。

[1]深圳博物馆.深圳民间收藏精粹[M].北京:文物出版社，2010:32-33.

[2]陕西省考古研究所,耀州窑博物馆.宋代耀州窑址[M].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402.

[3]禚振西主编.中国民间收藏陶瓷大系:陕西·甘肃·宁夏·青海·新疆卷[M].石家庄:河北出版传媒集团,2019:116-117·

[4]故宫博物院.故宫博物院藏品大系:绘画编Ⅰ(晋隋唐五代)[M].北京:紫荆城出版社，2008:118.

[5]戴一菲.《高士图》中的“魏晋风流”[J].古典文学知识，2016(3):34-40.

[6]a.宋良璧.广东的宋元彩绘瓷器[J].江西文物，1991(3):51-55.b.广东省博物馆,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广东出土五代至清文物[M].香港: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1989:71-72.

[7]“渊明醉石，陶渊明所居栗里有大石，尝醉眠其上名曰。”谢维新.事类备要:地理门（前集第6卷）[M].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8]李炳辉.故宫博物院藏文物珍品集:两宋瓷器（上）[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11):106-107.

[9]同[8].

[10]邓志谟.古事苑定本（第6卷）[M].清康熙兰雪堂刻本.

[11]徐象梅.两浙名贤录（第62卷）[M].明天启刻本.

[12]钱惟善.江月松风集（第6卷）[M].清武林往哲遗著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