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谱系与环流:《康熙字典》东亚传播考论*

2021-11-15裴梦苏

国际汉学 2021年3期
关键词:辞书谱系字典

□ 裴梦苏

引 言

据确切的史料考证,《康熙字典》传入朝鲜的时间最早(1729)(1)据许捲洙的研究,清政府曾三次向朝鲜政府赠书,据史料记载雍正七年(1729),清政府向朝鲜第三次赠书的名单中就列有《康熙字典》,这说明《康熙字典》传入朝鲜的时间最晚不会晚于1729年。许捲洙:《〈康熙字典〉之韩国流传与其应用》,载朱瑞平等编《中华字典研究第二辑:2009〈康熙字典〉暨词典学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年,第115—123页。,日本次之(1735)(2)据牛建强的研究,在《享保以后大阪出版书籍目录》中记录了有关《康熙字典》翻刻出版的申请记录,这说明《康熙字典》东传日本最晚不会晚于记录中所记载的享保二十年(1735)。牛建强:《江户时代中国文化对日本之影响——侧重于江户前中期狭义的文化考察》,《暨南学报》2008年1期,第122—140页。,越南略晚(1839)(3)据《清史稿》的记载,《康熙字典》传入越南的时间是道光十九年(1839),越南国王阮福皎曾奏请道光帝颁发《康熙字典》:“又自鄙其国文教之陋,奏请颁发《康熙字典》。”赵尔巽:《清史稿·第四十八册》,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第14 644页。。由于三国本身政治、历史、文化等方面差异,《康熙字典》对其影响程度也略有不同。据我们现在掌握的材料来看,《康熙字典》对日本影响程度最深,在其影响下产生的衍生文献最多,韩国、越南次之。而《康熙字典》对这些东亚国家的影响,主要体现在辞书编纂、汉语研究、语言文字政策制定等方面。

一、东亚《康熙字典》谱系辞书

辞书的编写是一个长久的过程,它有赖于辞书编者对于资料的搜集、整理,对于辞书结构的设计、建构往往非一人之力能够完成,大型辞书的编修更是如此。因此,辞书的编者往往要参阅某一相对成熟的辞书“蓝本”,这使得辞书的编者在某种程度上是“站在了前人的肩膀上”,修订、完善、改造、创新,使其所编纂的辞书更加完善,满足使用者的实际需求。而其所参考的前代“蓝本”便成为后代辞书的“血脉”,通过辞书间的代代传承,构成辞书的谱系。《康熙字典》的编修工作所参考的蓝本是前代字书《字汇》与《正字通》,其辞书的宏观架构基本采用了《字汇》所创立的214部首体系(4)《康熙字典》因避讳问题对214部首体系中“玄”部与“王”部位置进行调整(“玄”因避讳康熙帝讳,作缺笔处理排在“王”前),因此不同于前代字书的214部首体系。这也成为我们辨别《康熙字典》系辞书文献的一条重要标准。,而在辞书的微观结构中则加入了更加丰富的语音、释义、引例等方面内容,同时从历代字书文献中汲取养分,搜罗了更丰富的字形,因此成为当时内容最完备的官修字书。

虽然《康熙字典》在当时汉字辞书领域的权威性是毋庸置疑的,但是这部辞书也难免存在一些局限:首先,《康熙字典》内部讹误众多,且由于其官修性质不容私人订误,导致一些讹误被长期保留,大大影响了该书的质量;其次,《康熙字典》为一部学者型辞书,若读者不具备一定的小学修养,很难通过该书查疑解惑;最后,该书篇幅过大,不便于日常携带,且价格昂贵,难以普及。当时的中国学者并非对《康熙字典》所存在的问题没有察觉,只是迫于清廷严厉的政治文化管制,对字典存在的种种问题选择噤声,更不敢触及对字典改造这种有“犯上”风险的事情。较于当时的中国学界,东亚各国则没有相关禁忌,《康熙字典》传入后,他们便以字典为蓝本,依据本国情况,开始了谱系辞书的编修。

(一)东亚《康熙字典》辞书谱系的分类

我们可以按照这些辞书的读者群体、改造形式、辞书性质等情况将其分为以下两类。

1. 订误类谱系辞书

该类型的谱系辞书以订误为主,主要是针对《康熙字典》存在的内在讹误进行修订,对辞书的结构、内容并未作过多改变。该类以渡部温(Watanabe Yutaka,1837—1898)的《标注订正康熙字典》(1887)、 山田清风(Yamata Seifuu,生卒年不详)《增订康熙字典》(1887)为代表。订误部分通常是记录在字典的页眉处,或是在字典原文中直接修订。此外,也有一些订误以校勘记的形式附于字典之后以备参考,如都贺庭钟(Tsuga Niwakane,1718—1794)、都贺枝春(Tsuga shiharu,生卒年不详)的《字典琢屑》(1780),渡部温《康熙字典考异正误》(1885)。日本相对于当时的中国,由于没有政治方面的相关限制,学术研究相对自由,对字典的订误工作也较早地开展了,可以说《字典琢屑》比中国官方敕令王引之订误早了近50年。(1)裴梦苏、李无未:《日本学者对〈康熙字典〉的校勘与注释》,《辞书研究》2015年2期,第69—75页。这类谱系辞书适合汉学程度较好的读者,他们一方面可以无障碍地使用这种大型辞书查考相关的文字信息,一方面对辞书的质量与品质有着更高的要求。

2. 改造类谱系辞书

该类辞书的一个特点就是保留了原字典的宏观框架与结构,但是对于字典的内容,依据本国实际进行了一定的增删。此类型辞书包括日本学者的著作如古川守卫(Kokawa Sumamoru,生卒年不详)《康熙字典:四音训译韵字平仄音训》(1882)、远藤进正(Enzou Susumutadashi,生卒年不详)《掌中康熙字典》(1884)、桥爪贯一(Hashizume Kanichi,1820—1884)《袖珍康熙字典揽要》(1881)、《袖珍康熙字典》(1892)、《训蒙康熙字典》(1892),石川鸿斋(Ishikawa Ohtoriyu,1833—1918)《康熙字典鳌头音释》(1883)、近藤南州(Kondou Nanshuu,1850—1922)《国训寸珍康熙字典》(1904),朝鲜学者的著作如李德懋(1741—1793)、徐荣辅(生卒年不详)《全韵玉篇》(1796)、池锡永(1855—1935)《字典释要》(1909)、崔南善(1890—1957)、柳瑾(1861—1921)合著的《新字典》(1928),越南学者的著作如城南居士阮子(生卒年不详)《国字新音》,范公㧑(生卒年不详)《字典节录》(1852)。这类辞书在收字方面对原字典的疑难字、生僻字、俗字、讹字等均有删略;在注音上一方面对字典本身丰富的反切直音体系进行删减,一方面又用谚文、假名标注了该字所属的汉字音,有的辞书出于实用性的考量,标注了该字所属的韵与四声方面的信息;在释义方面,这些辞书或者是对原字典的引例体系进行删减,或者是用假名、谚文、喃字等对辞书释义进行简要翻译。此外,原书本身所附带的御制序、凡例、相关韵图、字体辨似等内容也一并删去了。通过上述改造,辞书的规模更小,更适合携带;内容更加浅易,更便于文化程度不高的读者进行学习查考;价格更低廉,受众群体更广。

(二)东亚各国《康熙字典》谱系辞书接受的共性条件

《康熙字典》之所以能在18—19世纪的东亚各国开花结果,与当时东亚各国相似的历史、政治、文化背景不无关系。

首先,朝鲜、日本、越南三国同处于汉字文化圈,均有借助汉字记录本国政治、历史、法律、文化典章的历史。虽然在当时假名、谚文已相对成熟,喃字的发展方兴未艾,但汉字长久以来的影响还是难以在短时间内消除。文字转型并非朝夕之事,当时汉字仍为这些国家所认可的官方正统文字,所以这些东亚汉字文化圈内的国家还是有继续学习汉字的需要。这为《康熙字典》在这些国家的流传提供了必要条件。同时,朝鲜、日本、越南自身的文字发展水平也让他们具备了改造字典的可能性。用本国创制的文字对汉字注音、增添母语释义,这些举措使字典更适合本国人民使用的同时也无疑对《康熙字典》的传播与影响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

其次,朝鲜、日本、越南三国本身已有的汉字辞书积淀,也为《康熙字典》得以在三国迅速传播、发展提供条件。据考证,在字典传入前,《玉篇》《字汇》《正字通》等汉字辞书便已通过进口或者翻刻在这些国家流传。日本更是在假名创制之前便开始对汉字辞书进行改造:日本现存最早的汉字辞书是日本和尚空海所编写的《篆隶万象名义》(835),该书的蓝本为顾本《玉篇》,其性质当为日本学者以中国辞书为蓝本所编写的汉字辞书。随着假名创制走向成熟,很多被冠以“玉篇”的汉和辞书陆续出现,这些辞书的一个重要特点是借用或参照原有汉字辞书的框架结构,标注和训注音与解释,后来这类辞书被称为“倭玉篇”或“和玉篇”。(1)当下所发现的“倭玉篇”版本众多,据大谷大学国文学会昭和七年(1932)所编的《倭玉篇展观书目录》所收的《倭玉篇》的种类达到58种。这类“倭玉篇”“和玉篇”系辞书编写模式,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成为日本对汉籍辞书的改造模式,他们按照这种模式也对后传入的《字汇》《正字通》《康熙字典》等辞书展开改造。《玉篇》对朝鲜的影响也颇深,朝鲜学者崔世珍在宋本《玉篇》的影响下编写了《全韵玉篇》(1536),与日本情况类似,此后朝鲜也出现了一系列“玉篇”系辞书。越南与日本、朝鲜情况略有不同,在字典传入之前越南通常是以对汉籍辞书文献的直接使用为主。此外为了编纂一系列小型的、有训蒙性质的双语汉字辞书如《三千字解音》《字学求精歌》等,后来越南的《康熙字典》谱系辞书的性质、篇幅也与其原有的辞书积淀有关。

最后,18世纪、19世纪,对于整个东亚而言都是新旧文化转型的一个关键时期,对于日本、朝鲜、越南等传统的汉字文化圈国家更是如此:一方面随着各国语言文字的发展日臻完善,各国开始反思自身文化与中华文化母体之间的关系,试图从原有的、传统主干文明抽枝、生长,绽放出属于自身的光华;一方面一些来自于西方的新概念、新思想、新理念也对传统的儒家文化有所冲击,同时也促使这些国家朝着更多元、更丰富的文化方向迈步。此时期《康熙字典》的传入,不仅使这些汉字文化圈国家获得了一个重新审视汉字、认识汉字、整理认知的机会,也让这些国家开始从更宏观、系统的角度审视自身与中国,本国语言文字与汉字之间的关系。因此,我们认为18世纪、19世纪东亚近代化的宏观背景也为东亚《康熙字典》系辞书文献的接受提供了一定的条件。

(三)东亚各国《康熙字典》谱系辞书发展的差异特征

《康熙字典》在东亚流传因东亚各国本身的差异导致发展上的不均衡。综合来看,《康熙字典》在日本影响程度最深,范围最广,相关成果最多、最丰富。而朝鲜、越南两国次之。这种差异主要是由于当时各国文化心理差异、出版印刷业发展程度以及三国在此时期政治历史原因等外部原因导致的。同时我们也无法忽视《康熙字典》系辞书文献内在的流传发展的轨迹与脉络特点。

1. 辞书谱系产生方式上的差异

日本、朝鲜、越南三国当时虽同为汉字文化圈内的国家,但是三国与中国的关系却不完全相同:朝鲜与越南当时为中国的藩属国,而日本在政治上与中国之间相对独立。这也就导致了《康熙字典》在三国流传方式上的区别。《康熙字典》主要是通过书商采买的方式流入日本。出于盈利的目的,书商会结合市场的需要来对字典进行翻刻、改造、修订。而根据前文所述,字典传入朝鲜和越南则主要是通过朝廷赐书的方式,因此出于对宗主国的尊重,就不能随便翻刻字典,而对字典的改造也十分低调,这也是朝鲜、越南两国谱系辞书没有直接用与《康熙字典》相关文字命名的原因。综上,日本辞书谱系的产生主要是由市场需要推动的,而朝鲜、越南两国因为赐书事件,《康熙字典》在很长时间之内都未走向市场,而被少数的上层文人、政要等所使用。

2. 辞书谱系文献衍生模式上的差异

辞书谱系的衍生方式指的是谱系辞书内部传承与借鉴的模式。在《康熙字典》流入日本之前,日本已经有了对“和玉篇”“倭玉篇”的改造传统,形成了一种固定的和训注音类辞书模式。《康熙字典》传入后,产生的诸多文献都是借用了原有“和玉篇”“倭玉篇”这种和训注音类的辞书编纂模式对原《康熙字典》进行改造。而韩国的《康熙字典》辞书谱系则是在《全韵玉篇》基础上衍生而来。虽然《全韵玉篇》的编修有弥补《康熙字典》本身“非不钜丽纤悉”“失真伤巧”(1)李算:《弘斋全书》卷162,载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编《韩国文集丛刊》第267册,首尔:景人文化社,1990年,第164页。等问题,但是无论是辞书内容还是辞书编纂模式上都有参照字典的痕迹。(2)裴梦苏:《域外视角:〈康熙字典〉一系辞书文献研究》,博士论文,厦门大学中文系,2017年,第195页。而后代的《字类注释》《字典注释》《新字典》等汉字辞书在编修时都将《全韵玉篇》作为重要的参考。同时这些辞书在编修时也继续从字典广博的内容中汲取养分。因此朝鲜的《康熙字典》辞书谱系的形成与《全韵玉篇》所创立的辞书模型关系密切。而《全韵玉篇》无论是收字、注音还是释义均对《康熙字典》有所参考。而越南在之前由于缺乏类似的汉字辞书模型,因此对于《康熙字典》的改造则有一定创造性色彩。

3. 辞书谱系文献层次上的差异

各国除却辞书谱系文献衍生模式上存在差异,在辞书谱系文献类别上也存在一定的差异。日本相对朝鲜越南两国来说,文献层次上更丰富,既有为学者所编修的、校勘更细致、内容更准确的订误类《康熙字典》,也有为初学者编修的、内容经删选的《训蒙康熙字典》,同时也有出于出行便携而编修的《袖珍康熙字典》《掌中康熙字典》等。而朝鲜、越南的《康熙字典》系辞书文献虽依照本国实际对其内容进行了一定的改进,但缺乏对于读者层次的更为细致划分。这种辞书文献内部层次上的差异与各国辞书发展的程度水平、文化普及程度等因素不无关系。可以看出,当时日本在辞书编纂方面已经有意识地将辞书编纂与市场的需要相结合,使得如《康熙字典》这般本属于“精英”阶层使用的辞书被推广普及。

二、《康熙字典》对东亚的影响及影响环流

《康熙字典》传入东亚各国,在其影响下东亚各国形成了《康熙字典》辞书谱系。这种谱系本身的形成自然可以看作《康熙字典》的影响成果之一,然而这种谱系的形成与建立又继续影响着各国后续的辞书编纂事业。同时,在谱系之外,《康熙字典》对东亚各国汉字研究、文字政策制定等方面的影响也不容忽视。而这些影响并非仅仅局限在东亚各国自身,随着学术的交流与互动形成一种以文献为媒介的“环流”。

(一)《康熙字典》对东亚的影响

《康熙字典》辞书谱系的确立,让东亚各国汉字辞书编纂模式发生了一定程度上的改变。《康熙字典》作为当时最先进、最完备的汉字辞书,不仅为东亚国家日后汉字辞书编纂结构提供了范本,同时也因其文字资料的广博性与丰富性为后续辞书编纂提供养分。此后,东亚很多汉字辞书的编纂,特别是日本大型汉和辞书的编纂,如《新选明治字典》(1890)、《掌中明治字典》(1890)、《广通字林玉篇大全》(1899)、《汉和大辞典》(1903)、《大字典》(1917)、《字源》(1917)、《新字鉴》(1917)、《新修汉和大字典》(1932)、《大汉和辞典》(1960)、《学研汉和大字典》(1979)等都或多或少地将《康熙字典》的辞书编纂结构与内容作为参考。朝鲜后来在编纂汉字辞书时也开始参考字典的内容:如朝鲜学者郑允容曾编写训蒙类汉字辞书《字类注释》(1856),该书整体框架结构借助的是前代同类辞书《训蒙字会》,也是按照义类将汉字进行分类,然而该书在收字方面(10 958字)(3)郭铉淑、杨瑞芳:《〈字类注释〉整理与研究》,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9页。大大超越了《训蒙字会》(3 360字),而这种内容上的扩充,所参考的对象之一便是《康熙字典》。(1)《域外视角:〈康熙字典〉一系辞书文献研究》,第227页。

《康熙字典》传入后,一些学者也开始围绕字典本身内容展开了一系列研究,如日本学者饭岛道宝(Hashima Watarutakara,生卒年不详)于明治二十年(1887)所著的《康熙字典等韵指示》,该书主要是用日语对《康熙字典》前附韵图以及一些与之相关的音韵知识进行介绍。都贺知春(Tsuga Chiharu,生卒年不详)在1780年所著的《初学索引》一书则是一部对字典使用方法进行介绍的著作。难得的是该书不仅对原字典的凡例进行了更为精细的解释与剖析,同时也对日本汉字及汉字音源流进行梳理,使得日本读者对中日汉字整体面貌有所认识。这类围绕字典内容而展开的学术探讨,无疑也可以看做《康熙字典》传入后对东亚语言文字研究的推动。

此外,《康熙字典》的性质不仅局限于辞书文献本身,也有规范语言文字的初衷,因此有学者将其看作清代的汉字规范。(2)王泉:《历代印刷汉字及相关规范》,博士学位论文,华东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2013年,第311页。同样,《康熙字典》历史上曾起到对汉字文化圈内各国文字的使用起到规范作用。如朝鲜以《康熙字典》为参考所编修的官修字书《全韵玉篇》,以此作为文字规范。而越南在经历了一系列反复的喃字存废政策变动后,阮明命帝时又下诏禁用喃字,官府文书一律用汉文书写,并要求以《康熙字典》为规范。(3)范宏贵:《越南文字的替换与发展》,《东南亚纵横学术增刊》2000年S2期,第59—64页。由于后来朝鲜、越南文字政策的更迭,很多之前的汉字规范没有得到延续。然而,日本始终没有放弃汉字的使用。《康熙字典》对于日本文字规范作用主要体现在战后日本的几次文字政策的制定上,如日本在1946年11月制定的《当用汉字表》、1980年制定的《常用汉字表》(1 945字)、2010年的修订字表(3 500字)都提出了将《康熙字典》的字形作为汉字字形选取的参考依据。

(二)《康熙字典》影响的环流

墙内开花墙外香。《康熙字典》这部由中国官方编修、具有集大成性质的辞书,却因本国政治原因导致近200年的研究空缺(4)清代乾隆年间学者王锡侯曾作《字贯》,该书对《康熙字典》中存在的讹误、编修体例不完善等方面进行了批评,遭到满门抄斩,此后再无学者敢私自妄议字典得失。直至王引之奉旨校订字典,此局面才得以打破。,反在异国他乡开花结果,大放异彩。《康熙字典》在对东亚汉字文化圈产生影响的同时,东亚文化圈内对于《康熙字典》的研究、编修也同样影响着中国的辞书编纂,形成学术上的互动与影响上的环流。

一方面是显性的影响环流。中国学者在对《康熙字典》进行重新编修时会参考日本学者的校勘成果,特别是渡部温的《康熙字典考异正误》《标注订误康熙字典》两部著作。如中国台湾学者严一萍在1964年编修出版的《校正康熙字典》、高树藩在1979年出版的《新修康熙字典》时都提及他们在编修时,除参考王引之的《字典考正》之外,在很大程度上参考了渡部温的校勘成果。(5)裴梦苏:《台湾地区学者对〈康熙字典〉的修订与研究》,《辞书研究》2017年5期,第60—67页。而1996年上海古籍出版社的《王引之校改本康熙字典》也将渡部温的《康熙字典考异正误》作为该书的附录,以供参考。中国学者对于渡部温的校勘成果予以重视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渡部氏的校勘更为精细,全书共“考异一千九百三十余条,订误四千”(6)渡部温:《标注订正康熙字典》,东京:讲谈社,1977年,第13页。,而这部书最重要的一个校勘特色就是借助清代学者段玉裁的《说文解字注》进行校勘,全书援引段注849处。(7)裴梦苏:《日本渡部温〈康熙字典考异正误〉研究》,硕士学位论文,厦门大学中文系,2014年,第28页。该书无论是从勘误的数量还是从校勘的质量上来看,都可谓对《康熙字典》勘误的上乘之作,因此近年来被越来越多的中国学者所认可。这种校勘成果上的借鉴与互动,其实就是一种典型的影响环流。

另一方面则是一种隐性的影响环流,也就是辞书编纂模式上的环流与互动。明治维新之后,日本在辞书编纂方面成绩卓著,他们对于外来辞书积极的态度,使得他们尽可能地吸收东西方辞书编纂的优势,建立起自身的辞书编纂模式与体系。这种积极的的文化态度,使得日本在近代后在辞书领域很快便超越了本来作为其楷模的中国。这种本来单向的辞书影响也开始逐渐“环流”回到中国:中国也在19世纪中期之后开始努力汲取日本的优秀辞书成果,近代很多百科辞书、汉外辞书、专科辞书在编纂之初或者选择已成型的日本辞书进行翻译,或者参考日本辞书的材料进行编写。(1)潘均:《日本辞书研究》,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249—255页。这种借鉴不只局限于辞书内容,在明治时期日本辞书中的一些西方辞书的编纂理念与辞书的编纂模式也随着这次辞书环流重新流入中国。山田忠雄(Yamata Tadao)曾促使汉和辞书最终形成的三点因素概括为:“汲取《康熙字典》布告文字及部首分类的范围,延承《和玉篇》汉字的读法和释义,根据西洋字典的制定出的体裁。”(2)高田智和(Takada Tomokazu):《文字号码和部首号码的起源及应用》,载石塚晴通(Ishizuka Harumichi)《敦煌学·日本学——石塚晴通教授退职纪念论文集》,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5年,第376页。而这种西洋体裁主要体现在对于辞书实用方面的改进上:日本汉和辞书效仿西方辞书编纂模式对汉和辞书正文页面的布局、内容安排、页眉提示信息以及查检途径等方面都进行了改进。这种借助西洋体裁的改进使得日本汉和辞书的整体面貌在明治后呈现出更科学、更实用的特征。而这全新的辞书体式在我国后来所编纂的一系列语文辞书如《新字典》(1912)、《中华新字典》(1912)、《中华大字典》(1915)上均可以看到学习借鉴的痕迹。这种新的汉和辞书模式的建立,可看作前期对《康熙字典》编纂模式借鉴基础之上的改进和完善,我们依旧可以通过不同时期的汉和辞书的编纂形式中发现这种渐变的轨迹。因此,日本汉和辞书编纂模式对中国的影响无疑可看作带有《康熙字典》“血缘”的影响环流。同时,这种环流的影响又继续参与新的东亚辞书间的编纂互动,上文所提及的几部中国新型汉字辞书如《新字典》(1912)、《中华新字典》(1912)又在辞书内容(新字、新义、插图)等方面对韩语辞书《新字典》(1915)有所影响。(3)裴梦苏:《超越〈康熙字典〉开启〈中华大字典〉——清末民初中韩〈新字典〉价值和论文》,《中国文字研究》(总第26辑),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第195—204页。这种隐形的影响环流一定程度上促进了东亚辞书的共同进步。

辞书不仅为人们提供了查疑解惑的渠道,同时也系统地整合、贮存人们已有的认知。因此,辞书的海外流传也是一种高密度的语言文化传播。《康熙字典》作为中国字书的集大成之作,它不仅是饱富学识的“老师”,同样也是沟通中外的“大使”。东亚《康熙字典》辞书谱系的建立便是字典走出国门后的影响成果之一。《康熙字典》在东亚传播与发展的过程,正可以用谱系与环流两种模式来概括。

附录:东亚《康熙字典》辞书谱系图(1)图中箭头表示借鉴程度,小箭头表示存在明显的借鉴关系,大箭头表示借鉴程度不如小箭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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