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通报》看20世纪上半叶法国西域史地研究
2021-11-15丁斯甘
□ 丁斯甘
法国汉学家韩百诗(Louis Hambis,1906—1978)将西域史地的范围概括为“从咸海到中国甘肃省的敦煌,从南西伯利亚直到阿尔泰山,从阿富汗的兴都库什山脉一直到中国西藏北部的阿尔金山山脉。”(1)韩百诗著,耿昇译:《西域的历史文明与丝绸之路》,郑炳林主编《法国西域史学精粹1》,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5页。西域史地作为丝绸之路的中心地带,一直受到法国汉学界的关注。西域史地研究在伯希和时代从汉学脱离出来,成为一门新兴学科,但汉学研究是西域史学的基础,二者相辅相成,紧密相连。被公认为“目前国际上最具权威性的三种汉学杂志之一”(2)张西平:《西方汉学十六讲》,北京:外语教育与研究出版社,2011年,第237页。的学术期刊《通报》(T’oung Pao)重视西域史地研究,追踪学界的最新研究动态,主编沙畹(Édouard Chavannes,1865—1918)、伯 希 和(Paul Pelliot,1878—1945)发表过多篇有关该领域的论文和书评。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爆发使法国汉学界失去了多位汉学巨擘,因此1945年可以称为整个法国汉学研究史上“重要的分水岭”。(3)谢和耐(Jacques Gernet)著,耿昇译:《二战之后法兰西学院的汉学研究》,任继愈主编《国际汉学》(第2辑),郑州:大象出版社,1998年,第466页。故本文以1944年为时间节点,梳理《通报》1890—1944年有关西域史地研究的论文及书评,以期有助于把握20世纪上半叶法国乃至欧洲西域史研究的整体脉络和阶段性特征。
一、《通报》1890—1944年刊发的西域史地文章整理
1890年,法国汉学家考狄(Henri Cordier,1849—1925)与荷兰汉学家施古德(Gustave Schlegel,1840—1903)联合创办《通报》,创刊主编在声明中将汉文文献中的中亚问题研究列在首位,特别指出汉学家需要学习波利尼西亚和闪语族语言,强调了汉学家和东方学家的跨学科合作(4)“Avertissement des Directeurs,” T’oung Pao 1.1 (1890): I—IV, www.jstor.org/stable/4524798,最后访问日期:2021年1月7日。,体现出当时法国乃至欧洲汉学界将中西文化交通作为研究中心的特点。1903年《讣告:施古德》(“Nécrologie : Le Dr. Gustave Schlegel”)一文中指明《通报》是当时欧洲唯一一份专门针对中亚和东亚的学术期刊。(5)Henri Cordier, “Nécrologie: Le Dr. Gustave Schlegel,” T’oung Pao, Série II 4.5 (1903): 407—415, www.jstor.org/stable/4525702,最后访问日期:2021年1月7日。
《通报》的第37卷(1944)刊载了《〈通报〉,1890—1944年47卷总索引》(“Index Général des Quarante-Sept Premiers Volumes années 1890—1944”),编辑索引了1890—1944年期间刊发的所有文章,《通报》编辑部、巴黎国家科学中心(le Centre National de la Recherche Scientifique de Paris)和荷兰科学学院(l’Institut Néerlandais de la Recherche Scientifique)共同参与了索引的编辑工作,使索引规范且具权威性。索引中“国家与地区”类别中将“中亚及北亚地区”(Asie Centrale et Septentrionale)列为独立条目,“中亚及北亚地区”分为阿尔泰地区(Asie Altaïque)和亚洲西域(Asie Sérindienne)(1)“Sérindien”一词作者采用了耿昇先生的译文,该词出现在阿里·玛扎海里(Aly Mazahéri)著,耿昇译 :《丝绸之路中国波斯文化交流史》,北京:中国藏学出版社,2014年,第495页。两个部分。以“中亚及北亚地区”条目为参考依据(2)因20世纪上半期阿尔泰语系各语言间的相互比较是研究热点,芬兰著名突厥学家兰司铁(G. J. Ramstedt, 1873—1950)在阿尔泰语系中加入朝鲜语,主张阿尔泰语系的亲缘关系,故“中亚及北亚地区”条目收录了期刊刊载的满语及中国东北地区相关文章,包括专文栏目、资讯栏目文章,例如比利时传教士闵宣化(J. L. M. Mullie,1886—1976)的文章、德国外交官希姆莱(Karl Himly,1836—1904)撰写的《清文鉴》(“Thsing-wōn-kien”)满语研究的系列文章。因此补充索引中的“中亚及北亚地区”主要指以蒙古高原为中心的亚洲腹地,亦涉及中国华北、东北地区,包括中国和俄罗斯的突厥地区、帕米尔高原等亚洲内陆地区,与20世纪上半期法国学界惯于使用的“高地亚洲”(La Haute Asie)概念较为接近。,每十年为一个统计单位,《通报》有关西域史地研究的文章数量分别是:1890—1899年共发表相关文章共计71篇(专文20篇、书评22篇、资讯类文章21篇、互动类文章8篇);1900—1909年共计64篇(专文15篇、书评31篇、资讯类文章17篇、互动类文章1篇);1910—1919年共计28篇(专文13篇、书评15篇、资讯类和互动类文章无);1920—1929年共计30篇(专文15篇、书评12篇、资讯类文章2篇、互动类文章1篇);1930—1939年共计114篇(专文13篇、书评100篇、资讯类文章1篇、互动类文章无);1940—1945年共计7篇(专文6篇、书评1篇、资讯类和互动类文章无)(3)此处“专文”指“学术论文”(Articles de fond)栏目、“杂识”(Mélanges)栏目刊发的文章,书评指“评论简报”(Bulletin Critique)栏目、“书目”(Bibliographie)栏目、“收到书籍”(Livres Reçus)栏目的文章,“资讯类文章”指“纪事”(Chronique)栏目和“杂录”(Variétés)栏目的文章,“互动类文章”指“按语与征询”(Notes and Queries)栏目和“通信”(Correspondance)栏目的文章。。通过统计可知,专文数量保持稳定,每十年基本在15篇左右浮动。书评数量在1930—1939年大幅度提升的原因是伯希和将书评收入“收到书籍”栏目中,第27卷至29卷每卷“收到书籍”栏目长达几十页乃至上百页,书评数量众多,西域史地研究书评数量大幅增加。资讯类文章集中在1890—1899年和1900—1909年,主要因为《通报》追踪报道了包括杜特雷依(Dutreuil de Rhins,1846—1894)、斯坦因(Marc Aurel Stein,1862—1943)、伯希和等多位欧洲探险家在西域、蒙古的考察信件和探险纪实,故该时期文章数量最多,1910年之后欧洲探险队在西域的探险活动逐渐减少,沙畹、伯希和减少了资讯类栏目报道内容,文章数量远少于前20年。互动类文章多数为施古德撰写,创刊前十年数量最多,后因沙畹取消了“按语与征询”栏目,此类文章数量骤减。
通过统计可以发现,有关西域史地研究的文章涉及期刊的各个栏目,研究领域广泛,文章数量众多,体现出期刊对于西域地区研究的重视。《通报》自创刊至20世纪40年代,西方汉学界对西域地区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历史、文献学和地理三个方面,西域史地研究发展基本与汉学研究发展趋势相一致。
二、《通报》中法国学者西域史地研究成果梳理
以补充索引中的“中亚及北亚地区”为参照系,统计专文作者国籍、书评所评专著或论文作者国籍、资讯类文章所涉及国家或探险家国籍,将《题材补充索引》(“Index Complémentaire par Matières”)作为主要参考依据可以从数量方面体现期刊中法国学者乃至法语文章在期刊中的占比(见表1)。
表1 《通报》中“中亚及北亚地区”条目中所刊文章之作者国籍一览
表1显示了不同主编时期各国学者论文、书评、资讯文章发表情况,总体来说法国学者的文章数量最多,主要集中在专文类和资讯类栏目,其次是德国、俄国、英国的书评类文章,此类书评体现了主编关注的西域史地研究重点和个人学术偏好。现以“主编时期”为参照,整理法国学者的研究成果和主编书评,以期发现20世纪上半叶法国西域史地研究的发展趋势。
施古德、考狄主编时期,法国作者的文章数量并不占优,法国学者的文章有考狄2篇(1)考狄整理刊布了法国耶稣会士宋君荣(Antoine Gaubil, 1689—1759)的未刊手稿,文章主要是对鞑靼和林情况的勘察报告,属于北亚地区研究,故不再展开讨论。、德维利亚(Gabriel Devéria,1844—1899)1篇、端尼格(Joseph Deniker,1852—1918)1篇。德维利亚、端尼格在1891年第2卷第3期分别发表了有关叶尼塞河地区碑文的文章:德维利亚发现阙特勤碑汉文碑文中的“特勤”和新旧唐书中的“特勒”不符,提出当时尚未辨认的碑文可能与突厥文相关的假设(2)Gabriel Devéria, “La Stèle Funéraire de Kiuèh T’Eghin. Notice de Ye-lu-tchou (XIIIe Siècle),” T’oung Pao 2.3 (1891): 229—231, http://www.jstor.org/stable/4524889,最后访问日期:2021年1月7日。;端尼格简述了俄国考察队对叶尼塞河地区的考察成果,文末亦赞同德维利亚的假设(3)Joseph Deniker, “Note Sur les Inscriptions Du Yenissei,” T’oung Pao 2.3 (1891): 232—233, http://www.jstor.org/stable/4524890,最后访问日期:2021年1月7日。。书评方面,因考狄的学术专长是书目学研究,有关西域史地研究的书评多为介绍性书评,论述较少。施古德撰写的书评多围绕蒙古文、突厥文碑铭研究展开,他重视鄂尔浑叶尼塞碑铭的刊布与非汉文碑铭的释读研究,他“衷心希望这项工作取得成功”并对积极从事刊布、释读的芬兰、俄国学者表示崇高的敬意 。(4)Gustave Schlegel, “Reviewed Work: Inscriptions de l’Orkhonrecueillies par l’expédition finnoise en 1890 et publiées par la Société Finno-Ougrienne,” T’oung Pao 3.5 (1892): 529—531, http://www.jstor.org/stable/4524971,最后访问日期:2021年1月7日。施古德详细介绍了丹麦学者汤姆森(Vilhelm Thomsen,1842—1927)的突厥文释读研究,评价汤姆森“以非凡的方式解读了这篇神秘的文章,获得了不朽的成就”(5)Gustave Schlegel, “Reviewed Work: Déchiffrement des Inscriptions de l’Orkhon et de l’Iénisséi,” T’oung Pao 5.2 (1894): 171—174, http://www.jstor.org/stable/4525061,最后访问日期:2021年1月7日。。此时期法国在西域地区探险考察落后于俄国、芬兰等国家,法国学者积极参与鄂尔浑碑铭研究,但是在非汉文文献研究方面难有突破,法国的西域史地研究稍显滞后。
沙畹、考狄主编时期,法国学者的文章明显增多,伯希和9篇、沙畹7篇、考狄3篇、鄂卢梭(Léonard Aurousseau,1888—1929)1篇。伯希和的文章主要属于文献学研究,他善于从文献学出发考释历史人物、历史细节,文章多为语言和历史、地理、宗教等多领域的跨学科研究,以《默啜可汗公主与阙特勤的关系》(“La fille de Mo-tch’o qaghan et ses rapports avec Kül-tegin”)为例,它分属于《题材补充索引》的“历史”(Histoire)和“文献与文学—碑铭和各 类 材 料”(Philologie et Littérature-Épigraphie et documents divers)条目,伯氏赞同沙畹提出的西安府出土的贤力毗伽公主墓志为默啜可汗之女墓志的论断,同时他认为《阙特勤碑》研究在公元8世纪中亚历史研究中尤为重要,每一个与他相关的碑刻、墓志都应受到学界的关注(6)Paul Pelliot, “La fille de Mo-tch’o qaghan et ses rapports avec Kül-tegin,” T’oung Pao, Série II13.2 (1912): 301—306, http://www.jstor.org/stable/4526288,最后访问日期:2021年1月7日。。沙畹的论文多属于历史研究领域,主要有《西域史料补充》(“Notes Additionnelles sur les Tou-kiue〈Turcs〉 Occidentaux”)、《据〈魏略〉所知的西方 国 家:前 言》(“Les Pays d’Occident d’après le Wei lio: Avant-propos”)、《〈后汉书〉中的西域地区:前言》(“Les Pays d’Occident d’après leHeou Han chou: Avant-propos”),伯希和称赞沙畹的译本准确,附有详细的注释,大大丰富了法国学界对于中国古代西域地理知识。(7)Paul Pelliot, “Reviewed Work: Les pays d’Occident d’après le Wei lio by Ed. Chavannes,” Bulletin de l’École française d’Extrême-Orient 6.3/4 (1906):361—400, http://www.jstor.org/stable/43729406,最后访问日期:2021年1月7日。考狄的文章集中在地理、历史领域,他善于使用欧洲文献材料、在华耶稣会士书信和笔记,整理宋君荣对青海、西藏地区勘察报告(8)Henri Cordier, “Mélanges géographiques et historiques. Manuscrit inédit du Père A. Gaubil S. J.,” T’oung Pao, Série II 16.4 (1915):515—561, http://www.jstor.org/stable/4526470,最后访问日期:2021年1月7日。,梳理元朝时期的欧洲传教士来华历史,丰富了基督教在中亚传播史的研究视角(1)Henri Cordier, “Le Christianisme En Chine Et En Asie Centrale Sous Les Mongols,” T’oung Pao, Série II 18.1/2 (1917): 49—113, http://www.jstor.org/stable/4526529,最后访问日期:2021年1月7日。。鄂卢梭的文章是一篇书评,他详细介绍了烈维(Sylvain Lévi,1863—1935)有关吐火罗语B种为龟兹语的研究成果和所使用的研究材料,尤其称赞作为东方学家的烈维在研究中重视和使用大量汉文材料(2)Léonard Aurousseau, “A Propos De L’article De Sylvain Lévi: Le ‘Tokharien B’,Langue De Koutcha,” T’oung Pao, Série II 15.3 (1914): 391—404, http://www.jstor.org/stable/4526417,最后访问日期:2021年1月7日。。此时期沙畹撰写了大量书评,他持续关注吐鲁番出土文献的刊布,分别为勒柯克(Albert von Le Coq,1860—1930)的著作撰写了5篇书评,为德国著名东方语专家缪勒(Friedrich Wilhelm Karl Müller,1863—1930)撰 写 了3篇书评,书评中多次强调吐鲁番文献刊布的重要性。沙畹另有5篇探险报告书评,介绍了斯文赫定(Sven Anders Hedin,1865—1952)、斯坦因、庞佩利(Raphael Pumpelly,1837—1923)等各国探险家的考察成果。此时期沙畹的诸多研究成果聚焦中西交往史,改善了法国学界在西域史地研究的落后状况。
伯希和主编时期法国学者的文章数量远高于其他国家,其中伯希和21篇、石泰安(Rolf Alfred Stein,1911—1999)1篇、传教士杨峻德神父(Karel de Jaegher,1872—1934)1篇(3)石泰安译注的《辽志》、杨峻德神父研究南怀仁的满语语法著作均属于北亚研究,因此不再展开讨论。。伯希和继续深入历史比较语言学研究,考释了多个突厥文、蒙古文词汇,讨论中亚研究的热门研究话题(4)Paul Pelliot, “Neuf Notes Sur Des Questions d’Asie Centrale,” T’oung Pao, Série II 26.4/5 (1929): 201—266, http://www.jstor.org/stable/4526900,最后访问日期:2021年1月7日。冯承钧先生译介此文,题为《中亚史地丛考》,《西域南海史地考证译丛第1卷第5编》,北京:商务印书馆,1962年,第110—159页。。伯希和重视中国学者的研究成果,他详细梳理了王国维先生的著作(5)Paul Pelliot, “L’édition Collective Des Œuvres De Wang Kouo-Wei,” T’oung Pao, Série II 26.2/3 (1928): 113—182, http://www.jstor.org/stable/4526892,最后访问日期:2021年1月7日。冯承钧先生翻译了西域及蒙古史地部分,题为《评王国维遗书》,《西域南海史地考证译丛》(第1卷第5编),北京:商务印书馆,1962年,第52—71页。,有关西域研究的文章主要集中在静安先生的名作《鬼方昆夷猃狁考》和《西胡考》。值得一提的是,匈牙利著名学者李盖提(Lajos Ligeti,1902—1987)和塞诺(Denis Sinor,1916—2011)在《通报》发表的文章是在巴黎学习期间所作,他们均师从伯希和,伯希和的研究思想和研究方法深深影响了两位匈牙利学者,因此他们此时期的历史、文献学论文可以看作是法国学界研究成果的一部分。此时期的书评由伯希和负责撰写,主要讨论了吐火罗语的定名(6)Paul Peillot, “Reviewed Work: Tocharische Grammatik by E. Sieg et W. Siegling,” T’oung Pao, Série II 28.3/5 (1931): 444—450,http://www.jstor.org/stable/4526998,最后访问日期:2021年1月7日。、大英博物馆所藏粟特手稿的时间(7)Paul Peillot, “Reviewed Work: Die soghdischen Handschriftenreste des Britischen Museums in Umschrift und Übersetzung.2. Teil by H. Reichelt,” T’oung Pao, Série II 28.3/5 (1931): 457—517, http://www.jstor.org/stable/4527001,最后访问日期:2021年1月7日。、阿尔泰语系同源关系等西域语言研究的热门话题。伯希和的书评考证严谨,书评包含了丰富的补充材料,例如伯希和考证钢和泰(Alexander von Staël-Holstein,1877—1937)所藏敦煌塞语文献中西域地名(8)Paul Peillot, “Reviewed Work: The Geographical Names in the Staël-Holstein Scroll by G. L. M. Clauson,” T’oung Pao, Série II 28.1/2(1931) 129—240, www.jstor.org/stable/4526978,最后访问日期:2021年1月6日。冯承钧先生翻译了此文,题为《塞语中之若干西域地名》,《西域南海史地考证译丛续编》,北京:商务印书馆,1934年,第53—54页。、考证西域地名唆里迷以支持吐火罗语B种为龟兹语的观点(9)Paul Peillot, “Reviewed Work: A propos des 大月氏Ta-yue-tche et des 贵霜Kouei-chonang by 羽田亨,” T’oung Pao, Série II 28.3/5 (1931): 478—514, www.jstor.org/stable/4527006,最后访问日期:2021年1月6日。、指正海尼士(Erich Haenisch,1880—1966)的《蒙古秘史》(L’ histoire secrètedes Mongols)的复原本中将近50处复原不当的地方(1)Paul Peillot, “Reviewed Work: Die letzten Feldzüge Cinggis Han’s und sein Tod nach der ostasiatischen Ueberlieferung by E. Haenisch,” T’oung Pao, Série II 31.1/2(1934):157—167, http://www.jstor.org/stable/4527060,最后访问日期:2021年1月7日。。综上所述,《通报》在20世纪上半叶所刊载的文章数量表现出期刊对于西域史地研究的持续关注,文章数量保持在10%以上,尤其在文献学、历史学、地理学领域均高于10%,因20世纪初西域地区和敦煌地区的考古发现为欧洲汉学界提供了大量丰富的研究材料,法国汉学在沙畹、伯希和的领导下,学术成果一度超越德国,期刊刊载的论文几乎全部都是法语论文,研究中心亦从德国转移到了法国。
三、20世纪上半叶的法国西域史学研究
通过对《通报》20世纪上半叶的论文及书评梳理,可以发现20世纪上半叶法国西域史学分为两个阶段,下文分开述之。
(一)沙畹对西域史地研究的拓展阶段
20世纪初,法兰西远东学院(École Française d’Extrême-Orient)为法国汉学家提供了近距离接触中国文化的机会,汉学家有机会在中国地区进行实地考察,20世纪的法国新一代汉学家在继承了19世纪法国汉学家开创的文献研究法的同时,利用中国考古发现、碑铭、题记等大量文献综合分析研究古代中国,沙畹是20世纪前期法国汉学家的代表,他完成了多部求法僧人所著的游记译介工作,并在译介的基础上重视游记中记载的北印度、中亚、南海等各地方志,探寻游记所载的行程路线,由此扩展到了中国的宗教研究,着重讨论佛教传入中国的过程与改变。沙畹的研究重点包括西域及中亚史地研究,他关注中国史料中有关中国西部地区与中央政府间关系的材料,他的《西突厥史料》(Documents Sur Les Tou-Kiue,Turcs Occidentaux)是其最为重要的著作之一,书中梳理和翻译了《唐书》和《册府元龟》相关西突厥史料,对史料中的中亚地名进行了简单的名物考证,“此书的刊布将法国汉学界对内陆亚洲历史的研究带入一个全新的境界中”(2)钟焓:《重释内亚史》,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7年,第69页。。沙畹着重讨论了唐朝与西突厥的关系,将研究范围扩展到西突厥与柔然、波斯、东罗马的外交关系,突出了各民族间的交往史,为中国与古罗马帝国的文化交流提供证据,继而研究中国丝绸之路的起源与最初发展。
研究材料方面,沙畹将碑铭学研究引入了西域史地研究,研究视野更为宽广。沙畹使用俄国学者拉德洛夫(Wilhelm Radloff,1837—1918)和丹麦语言学家汤姆森翻译的突厥文碑铭材料比照汉文典籍,加入拜占庭帝国和阿拉伯地区史料中突厥部分的材料,梳理中国西域突厥史,开创了法国汉学界使用东方学材料的先河。沙畹重视吐鲁番、敦煌出土文献的刊布,他在《评缪勒:中国西域吐鲁番文献中福音体文字手稿》(“F.W. K. Müller,Handschriften-Reste in Estrangelo-Schrift aus Turfant Chinesisch-Turkistan”)指 出 了缪勒文章的重要性在于新材料的公布:“格伦威德尔(Albert Grünwedel,1856—1935)同我们分享了他的考察细节,为之后的中亚考察提供了指导,但是并未公布他(在吐鲁番)的发现。缪勒于1904年2月18日在柏林科学院(L’Académie de Berlin)所提交的论文揭示了其考察的一角,使我们看到了一些在东方学界引起强烈兴趣的发现。”(3)Édouard Chavannes, “F. W. K. Müller, Handschriften-Reste in Estrangelo-Schrift aus Turfant Chinesisch-Turkistan,” T’oung Pao, Série II 5.2 (1904): 217—218, http://www.jstor.org/stable/4525733,最后访问日期:2021年2月7日。沙畹简要介绍了缪勒刊布的新材料:“所公布的材料都是写在纸、皮革、丝绸上,简短残卷的文字是叙利亚文字的衍生体,字母出现了各种重要的变化,主要涉及突厥语或波斯语。缪勒以一种无可争议的方式证实了我们所处理的正是摩尼教文书残卷。”(4)Ibid.沙畹尤其关注摩尼教文献,“摩尼教文献是格伦威德尔和勒柯克在吐鲁番考古发现中最为重要的发现之一。《通报》之前已经报道的关于柏林科学院所展出的文献使我们对挖掘出的高昌古国宗教文献予以特别关注。”(1)Édouard Chavannes, “A. von Le Coq, Fragment einer manichäischen Miniatur mit uigurischem Text aus der Ruinenstadt Idiut-Schahri bei Turfan (Ost-Turkistan)”T’oung Pao, Série II 9.5 (1908): 714—715, http://www.jstor.org/stable/4526047,最后访问日期:2021年2月7日。沙畹在多篇书评中反复提到吐鲁番文献的重要性,认为这些文献丰富了宗教史,尤其是摩尼教文献不仅仅在语言学方面起到重要的作用,并预测会在更多科学领域中得到充分利用。
研究方法方面,沙畹积极接受历史比较语言学理论,他在《评缪勒:回鹘文》(“Reviewed Work: F. W. K. Müller,Uigurica”)的 两 篇 书 评中认同缪勒通过对比回鹘佛经《金光明经》(Suvaraprabhāsottamasūtra)与汉文佛经确定回鹘文词汇以及突厥佛教词汇的研究方法:“他不仅可以翻译《金光明经》的突厥文仿制汉文的版本,还可以翻译那些还未找出汉文版本的突厥文献,或者只有一个类似的汉文版本的文献。”(2)Édouard Chavannes, “F. W. K. Müller, Uigurica: 1 Die Anbetung der Magier, ein christliches Bruchstück. 2 Die Reste des Buddhistischen Goldglanzsūtra. Ein vorläufiger Bericht,” T’oung Pao, Série II10.1 (1909): 98—100, http://www.jstor.org/stable/4526060,最后访问日期:2021年2月7日。沙畹的《评西格和西格林:吐火罗语,印度斯基泰人的语言》(“E. Sieg, W. Siegling, Tocharisch, die Sprache der Indoscythen”)再次表示赞同历史比较语言学的研究方法:“两位学者深入研究语音规则,对比吐火罗语言与欧洲语言,他们确定了吐火罗语的印欧字母。”(3)Édouard Chavannes, “E. Sieg, W. Siegling, Tocharisch, die Sprache der Indoscythen,”T’oung Pao, Série II9. 4 (1908): 604—605, http://www.jstor.org/stable/4526026,最后访问日期:2021年2月7日。但是总体来说,沙畹虽在西域史地研究方面做出了突出贡献,但是他仅精通汉文,并不擅长阿尔泰语系下的各种语言,相较于德国学界已经将西域史地研究深入到语言学、历史学、人类学等多学科研究中,20世纪初期法国学界的西域史地研究成就稍显弱势。
(二)伯希和对法国西域史地的深入研究
伯希和积极参与非汉语文献的研究工作,他考释了众多蒙古语、突厥语词汇,所撰文章从历史比较语言学出发深入西域历史、地理、人类学、社会风俗等诸多领域。20世纪上半叶阿尔泰语系同源关系研究是研究热点,伯希和并未在论文中专门讨论过他支持或反对阿尔泰语系的同源关系,但从多篇书评和文章中可以发现他非常关注阿尔泰语系研究最新动态。伯希和为多名阿尔泰语系同源关系支持派的文章撰写了书评,分别为符拉基米尔佐夫(Boris Yakovlevich Vladimirtsov,1884—1931)的书评10篇(其中阿尔泰语系对音研究书评共8篇)、鲍培(Nikola Nikolaevich Poppe,1897—1991)的书评6篇(其中阿尔泰语系对音研究书评2篇)、兰司铁(Gustaf John Ramstedt,1873—1950)阿尔泰语系对音研究的书评共2篇、科特维奇(Wladyslaw Kotwicz,1872—1944)1篇,而他仅为反对派的克劳森(Gerard Clauson,1891—1974)(4)符拉基米尔佐夫、鲍培、科特维奇、克劳森的译名出自鲍培著,周建奇译:《阿尔泰语言学导论》,呼和浩特:内蒙古教育出版社,2004年。撰写过1篇书评,且内容并不涉及阿尔泰语系,由此可以发现伯希和更为关注阿尔泰语系同源关系派的最新研究成果。伯希和在非汉语文献研究中强调汉文材料的重要性,伯希和重点使用《蒙古秘史》(L’ histoire secrète des Mongols)等双语语料,认为“最近发现的蒙古编年史《蒙古秘史》混合了一半以上的古蒙古文,可以帮助我们更为准确地判断明初的汉文译本”(5)Paul Pelliot, “Un passage altéré dans le texte mongol ancien de l’histoire secrète des Mongols,” T’oung Pao, Série II 27.2/3 (1930):199—202, http://www.jstor.org/stable/4526927,最后访问日期:2021年1月7日。,他将《蒙古秘史》《华夷译语》等双语材料加入到阿尔泰语系研究中,补充了大部分阿尔泰语系学者无法使用汉语材料的空白。1909年法兰西公学院(Le Collège de France)为伯希和特设“西域语言、历史和考古”讲座(la Chaire de Langues, histoire et archéologie de l’Asie Centrale)正是对伯希和及其西域研究学术成就的肯定。他的书评涵盖西域多种语言,补充了阿尔泰语系、东伊朗语支的汉文语料,向非汉文专长的阿尔泰语系学者展示了汉文文献的重要性,扩展了东方学下诸多学科的研究视角。
伯希和的研究方法延续前辈汉学家的翻译注释法,但是他的研究深度和广度都远超前人。西方学界的逐行注释是在印刷术普及之后逐渐流行起来的学术文体,这种注释方式极其考验研究者的学术水平,伯希和的遗著《马可·波罗注》(Notes on Marco Polo)采用逐行注释的方式调查元明藏书家的著述,他的弟子韩百诗对此评价为“此书早已不再仅是马可·波罗行记的注释,而是多篇足以展示其渊博学识的专题论文的汇集。”(1)《重释内亚史》,第79页。伯希和这种注释方式明显受到了中国乾嘉考证的学术方式的影响,也从侧面证明了他与中国学者积极交往的事实。他赞同王国维先生“利用出土铜器铭文与文献记载相印证”(2)陈得芝:《蒙元史与中华多元文化论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221页。的研究方法,他注重将考古发现与汉文文献相互论证,打破文献的局限,其治史观念符合王国维先生的“二重证据法”。
伯希和相较于前辈汉学家来说,不再将西域研究局限在汉学研究之中,而是将汉文作为桥梁,从汉文史料中收集各类西域、阿尔泰学的信息,将汉文史料与西域地区的非汉文文献资料联系在一起,使西域史地研究有了全新的发展。令人遗憾的是,伯希和更为关注具体词汇的对音或结构研究,几乎没有综述类研究或理论研究,塞诺认为伯希和花费大量时间与精力澄清了很多无关紧要的历史细节,“这是一种知识上的极大浪费”(3)塞诺著,罗新译:《怀念伯希和》,见《丹尼斯·塞诺内亚研究文选》,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402—415页。。
结 语
伯希和对西域地区的研究主要包括“西域古代史和中古史、塔里木盆地的定居民、突厥时代的敦煌和高地亚洲地带、欧洲与远东的关系、文化交流以及基督宗教的传播等”(4)韩百诗著,耿昇译:《法国50年来对西域的研究》,郑炳林主编《法国西域史学精粹1》,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41页。。《通报》作为有关特定地区和特定内容的多学科研究成果的传播工具在20世纪上半叶迅速发展:专文方面,从考狄、施古德时期对阙特勤碑等考古发现的关注、沙畹主编时期对汉文典籍的译介到伯希和主编时期西域非汉语历史语言文字的释读,法国学者所关注的研究领域逐渐扩展;书评方面,沙畹的书评以摘要性陈述为主,附有个人评论和学术观点,有助于读者了解著作和研究观点,伯希和所撰书评常深入著作内容细节,列举著作优点与错漏之处,提出质疑或解决思路。20世纪上半叶法国西域史地研究充分体现出沙畹、伯希和二人鲜明的个人学术特色,重点梳理沙畹与伯希和的文章、书评为理清学术思路、推动法国西域史地研究具有较大的参考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