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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法国汉学家魏柳南

2021-11-15阎纯德

国际汉学 2021年3期
关键词:法国微信

□ 阎纯德

2019年魏柳南与阎纯德

2020年12月22日,圣诞节前夕,汉学家魏柳南(Lionel Vairon,1960—2020)夫人许丽凤(Nicole Khao)发来微信,悲痛地说:“柳南走了……”

看到这四个字,我如同四箭穿心,悲痛不已。

我结识魏柳南始于1984年在法国艾克斯 – 马赛大学(Aix-Marseille Université)中文系执教之时。他和夫人许丽凤都是这个大学中文系的毕业生,但他们总是时不时地跑到学校找我聊天、喝咖啡或吃饭;暑假,还邀我和妻子到他的老家加纳格尔(Generadues)乡下小住,让我们了解法国的乡下生活。柳南的爷爷和父亲都是抗击法西斯入侵法国的战斗英雄,他父亲给我们讲述洛林(Lorraine)战斗的故事。在乡下小道散步时,第一次听这位身躯魁伟而性情温柔的魏柳南低声哼唱让·费拉(Jean Ferrat,1930—2010)著名的《我的法兰西》(“Ma France”)这首歌,不仅表明了让·费拉对祖国的热爱,也表达了魏柳南对祖国的深情。我至今还记得这首歌词的开头:

De plaines en forêts de vallons en collines

Du printemps qui va naître à tes mortes saisons

De ce que j’ai vécu à ce que j’imagine

Je n’en finirai pas d’écrire ta chanson

Ma France

从平原到森林,从山谷到丘陵,

从走来的春天,到死亡的季节,

从我的经历,到我的想象,

我不停地歌唱你,我的法兰西……

这首歌,其实是一首抒情诗,它歌颂了法兰西,歌颂了“将世界尽收眼底”的大画家毕加索(Pablo Picasso,1881—1973)、大诗人保尔·艾吕雅(Paul Éluard,1895—1952)和“怒吼的老雨果”,歌颂了“工人之国”,“矿井下劳作的五岁儿童”,歌颂了“把控未来”的“美丽的叛逆者”。

后来,魏柳南攻读国际关系学位,毕业后到法国外交部工作,先后被派到泰国、柬埔寨、埃及、突尼斯、伊拉克、黎巴嫩、加纳、尼日尔,曾担任文化参赞和非洲两个国家的总统顾问。这位慈眉善目的伟大外交家,工作中总是心怀善意,无论是对“彼”国,还是对“己”国,都本着“博爱”之心,不做损人利己之事,为国际交流与合作做了许多有益的事。

我们马赛(Marseille)一别近三十年,岁月的流逝,从来没有遗忘这一对法国夫妻。2012年3月24日,在我出席上海社会科学院举办的题为“中国与世界的共存之道”的“第五届世界中国学论坛”开幕式上,我坐在前三排中间,大会开幕式前,侧目右观,我的目光竟然撞上了我所熟悉的法兰西的目光!我们都没有说话,立即喜出望外扑上去拥抱!我对他们说,感谢上海,如果没有这个“世界中国学论坛”,我们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魏柳南虽是法国人,但他有中国人热情好客的性格。之后,根据彼此留下的地址和联系方式,我们再也没有失去联络。再后,我又客座国立巴黎东方语言文化学院(INALCO)和波尔多第三大学(Université Michel de Montaigne-Bordeaux3),其间曾在他巴黎的家里做客,也到他卢森堡的寓所小住。他家的书房给我的印象极深,上千册关于中国地理、历史、经济、政治、文化及文学等图书,不仅占据整整一面墙,大桌子、小椅子上上下下都堆满了书。魏柳南带我游遍了卢森堡的大峡谷和马克思的故乡——德国的特里尔(Trier),还与中国驻卢森堡大公国大使曾宪柒先生在其家中聚餐,讨论北京语言大学“国际汉语教学”落根卢森堡的可能性。如果不是魏柳南,我关于卢森堡之行的六七篇散文也不会诞生。

2019年8月,我和妻子应邀南下法国尼姆,魏柳南夫妇从那里把我们接到阿雷斯(ALES)人烟稀少的深山老林里:半山上只有几户人家,有的房子里还没有人。他们的房子建于13世纪,魏柳南把它买下来,然后经过日积月累一砖一瓦亲自翻修,使这座大房子变得朴素而华丽,仿佛是一座宫殿。当晚9点,我们在室外大平台上吃饭,外面飘着小雨,偶尔可闻狼的瘆人叫声;当无边黑夜被月亮撕开,我眼前不仅有法兰西的风景,也有来自中国的月亮!

我们惬意地小住四天,白天魏柳南夫妇驱车拉我们穿过山间的茂林修竹,沿途遇到煤渣堆成的小山,他便说:“很多年前,这里是法国共产党的大本营,煤矿工人全是阿拉伯人。”我们访问了一位在乡下当“村官”的女博士,她一丝不苟全天候的工作精神,让我们懂得了“为人民服务”在法国的维度。魏柳南夫妇带我们参观当地一家历史博物馆米阿莱博物馆(Musee du Desert)之后,又带我们参观16世纪爆发席卷整个欧洲的宗教战争的发生地,并全程参加了一次新教的弥撒活动;有的教徒看见来了两个中国人,大概都觉得很新鲜,走过来与我们握手。教堂里座无虚席,一个黑人女孩弹钢琴,主持一边弹琴,一边唱颂诗,大家低头反思。

我们进入教堂之前,魏柳南翔实地讲述了那次宗教战争。16世纪中期后的法国,风雨飘摇,法国国王查理九世(Charles IX,1550—1574)实际是其母亲美第奇太后(Catherine de Médicis,1519—1589)的傀儡。当时天主教新教胡格诺派(Huguenot)崇尚自由、人权和重商主义,与保守派的宗旨相左,实力迅猛增长,这导致新旧两派利益矛盾冲突越来越大。美第奇出身富甲欧洲的佛罗伦萨家族,嫁入瓦卢瓦宫廷后生育九个子女,美第奇太后实为当时法国最高统治者。为调和两派矛盾,她决定把女儿玛格丽特(La Reine Margot,1553—1615;又译玛戈)嫁给新教领袖。然而,这位睿智而阴险的皇太后,为斩草除根,以绝后患,于1572年8月24日“圣巴托洛缪节”(Saint-Barthélemy)凌晨,不仅杀死了结怨深重的12名胡格诺新教派领袖,还疯狂地制造了以十万新教徒生命为代价的“圣巴托洛缪”(Massacre de la Saint-Barthélemy Massacre de la Saint-Barthélemy)大屠杀。这次屠杀持续至当年10月,美第奇太后导演的这场最黑暗、最血腥的历史,后被大作家大仲马(Alexandre Dumas,1802—1870)据实写成“达达尼昂三部曲”:《三个火枪手》(Les Trois Mousquetaires)、《二十年后》(Vingt ans après)和《布拉热洛纳子爵》(Le Vicomte de Bragelonne),再后来又被拍摄成久演不衰的电影《血色婚礼》(Les Noces Rouges)。文学作品与史实当然有出入,而这场屠杀却成就了法国“拳打英格兰,脚踢奥地利”,一扫欧洲群雄,奠定了法国几百年欧洲霸主地位。

魏柳南说,骇人听闻的宗教大屠杀不仅使法国陷入乱局,胡格诺派彻底和法国皇室决裂。历史的记忆至今还在,为了纪念那次宗教屠杀,每年9月,就在这一带的山坡上,搭满了小帐篷,聚集了来自世界各地的新教徒,他们就睡在这里,以纪念那次战争,并显示他们团结的力量。我们脚下就是那场宗教战争惨烈的发生地,朦胧中仿佛还能看到昔日的刀光剑影。主持弥撒的神父是魏柳南小学时代的朋友。离开教堂,我们跟着神父爬斜坡,钻进小胡同,到他家喝茶。小院里的凉棚下有一张长方桌,分明是专门招待朋友的地方。他夫人出来,招待我们饮茶,给我的感觉好像是一次难忘的“家访”。我们没有说宗教战争的事,他却友好地问起中国,为中国百姓祈福。

几日南方之行收获满满,离开魏柳南家时,他拿出一本书——我在1978年主编的《中国文学家辞典》(现代第一分册)——让我签字。我很吃惊,心里想:“这位中国的朋友,几处家都存有中国书籍,连法国乡下,竟然还有我的书!”我提起笔,不假思索地在扉页上——他的繁体字印章下,写了六句话作为留念:

1984年,我们在法国普罗旺斯相识,2012年,我们在中国上海重逢;

2013年,我们在卢森堡大公国聚首,

2019年,我们重聚于法国巴黎及其南方。是缘分成就了我们的友谊,

是友谊让我们铸就了学问与命运。

临行前,魏柳南将新版《论语导读》(Confucius ou la Sience des Princes)送给我,这是我南下尼姆(Nimes)的又一个收获。此书原为“后利玛窦时代”多位传教士以拉丁文撰写和翻译并于1687年在巴黎出版的《中国圣哲孔子》(Confucius Sinarum Philosophus),翌年被译成法文、英文、西班牙文等多种文字。此书是“Sinology”(汉学)诞生的标志性重要著作;1688年弗朗索瓦·贝尼耶(François Bernier,1620—1688)将其译成法文出版。2019年习近平主席莅临法国访问,3月24日,马克龙总统将法国仅存的两本原版法文《论语导读》之一赠送给了习近平主席。

魏柳南作为东南亚和中东事务的外交官,不卑不亢地服务国家,“当国家远离初衷,他选择了离开政府而获自由。他喜欢移动,喜欢穿越边界,走长路,到远方,乐于在地球上不同的地方生活。”(1)引自2020年12月24日,魏柳南追悼会之悼词。他喜欢倾听,善于学习,获取知识,不带偏见,经过了解和比较,准确地形成自己的观点。

从青年时代就喜欢中国文化的魏柳南,在亚非国家工作时,目睹了中国和平发展及对世界的影响,最后专门研究“国际政治”,成为关心“中国问题”的汉学家。用他的话说,“出于正义,秉承做人的良心,我对国际上那么多关于中国发展的偏见和攻击,罔顾事实,编造谎言,持坚决的反对态度。”这就是他坚守的良知。

他送我一本中文版的著作《中国的威胁?》(2)魏柳南著,王宝泉、叶寅晶译:《中国的威胁?》(Threat of China?),北京:人民日报出版社,2010年。,也使我更深入真切地认识了这位光明磊落的汉学家。在西方怀疑中国和平崛起的浪潮中,他始终站在阳光下看中国,坚定地告诉世人真实的中国,为中国说话。我也因此喜欢与他交谈国际政治,尤其关于“中国”;为此,2018年,我在《汉学研究》上为他特辟一个“魏柳南专栏”,连发两篇文章后,因为他忙于写作《伟大的变革:中国追梦新时代》(3)魏柳南著,韩冰、骜龙译:《伟大的变革:中国追梦新时代》(Great Transition),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21年。而中断。接着,他病了。然而,作为中国中央电视台英文专栏作家,他在逝世前半年,每月起码都要贡献三篇文章,以“柳南喟语”刊出,《欧洲时报》更是常有他的文章见诸报端。他用微信发给我的文章有:《台湾选举的重要性越来越低》《西藏:美国的第52州?》《中国和新冠:回顾与人类新敌人》《新冠疫情:非洲与一个中国原则》《台湾,美国施压下的工具》《香港被冷战绑架》《危机下的美国,从“美国梦”到美国》《欧盟处在十字路口》等二十来篇,他还参与中国驻法国大使卢沙野同法国战略学届举行的“后疫情时代的中国与世界”视频对话会。

他的学术观点,不会因为是中国的朋友而在论述上偏袒中国,作为真诚的学者,他从人类历史发展的立场与人民对于和平的愿望出发,来论述国际关系。他的著作与文章,是从实际出发,用心写出来的真话和真情,坦率地论述自己独到的见解,堪称国际认识中国的一面镜子。

2020年2月19日,他在微信里告诉我:“这次癌症与上次不同,这次是‘腹膜癌’,法国医生已基本没有办法治愈。”2月23日又在微信里说:“我最近在等下个月9号的手术,看后果怎样。我爱这个世界,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我必须继续写,这是忘记身体最好的方式……”同一天,我回复他:“精神好很重要。这种病得多喝水,适当锻炼,长寿不成问题。文化名人盛成(上个世纪30年代留学法国,名作是《我的母亲》)生的就是这种病,他活了99岁。”

在他最后两个月,我们微信来往频繁。2020年9月18日晚上,我在微信里说:“柳南,不管怎么说,你是年轻人。人生就是这样,做事就是愉快和幸福。多保重!精神点儿!等‘疫情’平稳之后,明年我们再在北京聚会。”

2020年11月22日上午,我又给他微信:

柳南,你卧床养病已经好几个月了;你是一位走南闯北的人,风风雨雨,见过世面。你说过,“决不放弃!”我深信你有如此伟大的信仰和意志力量可以熬过难关!我就是这样闯过五年病魔纠缠的,深信你有坚强的心志!熬过这个寒冬就是春天!那时我们一起饮香槟与茅台,你的中国朋友为你祝福!

2020年11月24日凌晨5点36分他回复我:

阎老师,谢谢您写的好内容。我在医院已经九个星期了,好像没有出来的可能,只是几个星期的事了,没办法治愈。但我继续希望会有延长,我们家都做了最后的准备。请您原谅我的中文,我们真的非常幸运多年前有机会跟你们这么好的朋友认识。我们非常喜欢你们两位,丽凤以及孩子们将来要去中国见你们,如家庭一样,谢谢你们的友谊。

2020年11月24日上午9点51分,是我最后发给他的一封微信:

柳南,我知道你很坚强!你的微信写得好,我非常明白。现在,你好像是人生“长征”途中正在经历的一段泥泞之路,你一定会以极大的毅力和意志跋涉跨越过去的。有时医生的的判断也不会都准确,也可能是“误判”。我们在北京与你、丽凤和你的儿女,一起站在没有阳光的黑夜里,等待黎明的到来。你说得对,我们和丽凤是一家!北京也是你们的家!

他走了,这位1960年6月22日出生于法国海外属地新喀里多尼亚首府努美阿(Nouméa)的汉学家走了;我耳畔始终荡漾着这位关心“中国问题”的汉学家曾多次对我说的话:“研究中国,出于正义,秉承良心!”这就是魏柳南!

他的著作和多次在中国的演讲,他那些分析和判断,诸如“ISIS”(恐怖组织)为什么诞生、伊斯兰世界激进暴力形势的崛起、“二战”后在血泊中建立的人权和人权保护原则的“动摇”等,都与某些大国强权政治、霸权主义政策有关。他多次说,“全球化不等于西方化”,“也不应该是西方化”,“全球化的新出路,应该从新兴国家发展的经验中汲取灵感,寻求西方化之外的可能性。”他以历史的眼光、全球的视野,客观而理性地评价中国的新时代,总结中国成功的深层因素,并对中国如何应对新威胁,完成新使命提出建议。这些真诚的论述,就汉学家而言,实属难得。

这就是我的挚友——真诚、深情、勤奋,品行高洁、富有爱心的汉学家魏柳南。他不仅是我法兰西生活中的一部分,也是法国汉学和中法友好长河中的一部分。他走了,但他的梦想和思想还在。我在东方为他送别,告诉他:放心吧,柳南,中国好好的,中国会越来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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