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扩张还是自守:儒家战略审慎主义及其对立面

2021-11-15杜哲元

社会观察 2021年11期
关键词:对立面王朝中原

文/杜哲元

(作者系中国政法大学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讲师;摘自《世界经济与政治》2021年第9期;原题为《扩张还是自守——儒家战略审慎主义及其对立面》)

自守性大于扩张性的战略文化

在是否向外采取扩张性政策的问题上,中国古代战略文化的内容相当复杂,为了表述上的方便,可以把中国古代战略文化分为两种——儒家战略审慎主义及其对立面。儒家战略审慎主义由基本理念和现实政策逻辑构成。儒家经典中处理对外关系的基本理念是其观念内核,现实政策逻辑是其基本理念在现实问题上的反映和发展。这种战略文化产生的重要原因在于儒家学说成为主导性意识形态,并实现了系统而深入的政治社会化;它的对立面则包括地缘安全关联主义、大国威望主义和战略机会主义这三种战略逻辑,它们产生的决定性因素是体系结构压力。除了大国威望主义中的行动型天下主义之外,其他战略逻辑的出发点主要是安全目的,而非经济或意识形态目的。这种战略文化二分法在中国古代历史上是客观存在的。虽然向外采取扩张性政策绝非“中原王朝”对外战略的常态,但在体系结构压力下,“中原王朝”的决策层对于是否要向外采取扩张性政策会不时地展开政策论战,论战的一方是儒家战略审慎主义,另一方则是其对立面。体系结构压力既是这种论战出现的必要条件,也是儒家战略审慎主义的对立面胜出的重要条件。

不过,儒家战略审慎主义与其对立面的分歧并不是截然对立的。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儒家学说经过官方主导的系统而深入的政治社会化,不仅成功地内化为古代中国政治和文化精英的世界观与价值观,还上升为官方意识形态和政治话语。

就这两种战略文化的相互关系而言,首先,儒家战略审慎主义及其对立面都深受儒家学说的影响,二者在论战中使用的话语都是儒家话语,其分歧往往只针对具体问题,而非世界观和价值观上的对立,儒家战略审慎主义的对立面并没有公开挑战和批驳儒家战略审慎主义的基本理念。其次,儒家战略审慎主义的对立面并不是独立存在的,只是作为儒家战略审慎主义的对立性依附而出现。最后,双方论战的根本目的一致,都是为了维护“中原王朝”的安全和稳定。但双方都存在积极和消极方面,如果任由其中一方长期独大,其消极方面的影响也将随之扩大,这对于“中原王朝”的安全和稳定不利。因此,二者的论战对于彼此的消极方面有制约作用,这种相互制约更有利于维护“中原王朝”的安全和稳定。

就这两种战略文化的相互地位而言,不能简单地从它们在论战中的胜负次数判断谁占据支配地位,同时它们论战的胜负与“中原王朝”的国力强弱不存在必然关系。尽管在西汉、唐、清三代经略西域的案例中,儒家战略审慎主义的对立面胜出的次数更多,但无论就政治地位和道德正当性,还是政治社会化程度和信众规模,抑或理论化水平而言,儒家战略审慎主义都远在它的对立面之上。儒家战略审慎主义是中国古代的主导性和常态性的战略文化,而它的对立面只是次要性和应激性的战略文化。即便儒家战略审慎主义在论战中败给其对立面,但它仍能制约“中原王朝”采取扩张性政策的频次、规模和程度。

儒家战略审慎主义的内涵与构成

儒家战略审慎主义的根基是儒家经典中关于处理对外关系的基本理念,这些理念确定了儒家战略审慎主义的立场倾向、思维框架和认知假定;在这个内核之外,则是一套完整清晰的现实政策逻辑。

(一)儒家战略审慎主义的基本理念

一是“道德至上论”。首先,儒家经典认为道德准则是制定和判断一国对外政策的根本标准,实际形势和物质利益居于次要地位。这些道德准则就是儒家推崇的礼、仁、义,维护这些道德准则的对外政策就是正确合理的,而违背了这些道德准则的对外政策即便能获得大量的物质利益,也不值得支持和称颂。其次,在“义利之辨”上,儒家经典明确主张义大于利、舍利取义,“义”就是儒家经典所推崇的道德准则,“利”在古代主要是指土地、人口和财物。再次,在“德力之辨”上,儒家经典认为在构成国力的诸要素中,“德”最为重要,“力”则不甚重要。“德”既是指君主和统治阶层的个体和集体道德,也在很大程度上涉及国家的治理政策,它是一种无形的观念性和政策性要素。“力”则主要是土地、人口和军事等有形的物质性要素,儒家经典比较轻视甚至鄙视地理要素和军事要素的作用。复次,在国家兴衰问题上,儒家经典认为道德既是决定一国国力兴衰最重要的因素,也是决定一国国际影响力大小最重要的因素。如果一国修德尊礼行仁义,该国就会走向强盛。同时,该国的国际影响力也会随之扩大。最后,儒家经典认为在国家安全问题上,决定一国国家安全形势最重要的因素也是道德,相对于修德尊礼行仁义,地理要素和军事要素在维护国家安全上并不重要。一方面,一国修德尊礼行仁义能增强民众对政府的支持,提高国内凝聚力,国内团结一致将极大地巩固该国的安全;另一方面,一国修德尊礼行仁义能够产生巨大的国际吸引力,吸引大量的国际伙伴,为了维护共同的价值理念,这些伙伴将会给予该国支持和援助,从而巩固该国的安全。

二是“内治优先论”。首先是“夷夏之辨”。儒家经典强调华夏与“夷狄”的区别,认为“夷狄”之人在文明程度上与华夏之民存在巨大差距,“夷狄”之人野蛮而落后,难以教化利用。华夏之民居于天地之中心,是膏腴精华之地。“夷狄”之人则处于天地之边缘,生存环境恶劣,难以开发利用。因此,华夏君主应重视华夏内部问题,夷狄之人和夷狄之地并不值得关注与占有。其次,儒家经典坚定地支持内因决定论,认为一国要走向强盛、巩固国家安全就必须在国内奉行民本主义,推行爱民养民育民的政策。最后,儒家经典认为一国只要内部实现大治,其他国家或势力自然就会产生仰慕之心,主动去学习该国的仁义之道,然后,在学习的过程中改善和增进双方关系,从而扩大该国的国际影响力,逐步使仁义之道成为各国普遍接受的国际规范,形成“协和万邦”“万邦咸宁”的理想秩序。

三是“心服为本论”。一方面,儒家经典所希望的是其他国家或势力对本国发自真心的仰慕和敬服。在实现方式上,儒家经典并不主张刻意追求其他国家或势力的仰慕和敬服,更不主张用武力去强迫其他国家或势力,而是认为产生这种仰慕和敬服之情的根源在于本国修德尊礼行仁义,在国内大治的基础上吸引和感化其他国家或势力对本国心悦诚服。另一方面,关于维持这种关系的方式,儒家经典不主张利用对方的仰慕和敬服去控制与支配对方,更反对建立直接统治。它主张朝贡关系,对方依礼来朝,“毕献方物”,并在形式上与本国保持一致即可。另外,儒家经典认为取得其他国家或势力仰慕和敬服的目的既不是为了控制对方,也不是为了从对方那里获得物质利益,而是希望对方能够实现安定。

(二)儒家战略审慎主义的现实政策逻辑

儒家战略审慎主义明确反对向外扩张。它以儒家经典的基本理念为认识论基础,认为扩张无功、无利、有罪、有害:无功在于扩张往往难以实现既定的军事和政治目标;无利在于扩张往往既不能获得充分的经济回报,又无助于增长国力、巩固国家安全和扩大国际影响力;有罪在于扩张违背道德仁义准则,在道德上是不正确的;有害在于扩张潜藏着巨大的军事、经济和政治风险,势必损害民生,并且很有可能会导致天下大乱。

儒家战略审慎主义的现实政策逻辑链条认为:(1)由于地理因素(扩张目标距离遥远、扩张目标自然条件恶劣)和对手特性(对手的实力和作战特点使其不易被击败、对手领土的经济价值较低)两方面的阻力,“中原王朝”向外扩张难以在短期内取得决定性成功,还存在着军事失败的风险,而且扩张往往耗费巨大,扩张的收益不足以补偿投入的成本。(2)为了发动和维持扩张,政府就要对国内民众增加赋税、劳役和兵役,民众原来的生存和生活状态将被严重破坏,民众将不堪其扰、不堪其劳、心生不满,政府逐渐失去民心。(3)由于古代“中原王朝”的小农经济相当脆弱,对人力资源和农时节气有着绝对的依赖性,向外扩张不仅会占用大量人力资源,还将干扰正常的农时,对小农经济造成严重破坏,其结果是国家财政收入急剧减少、广大民众面临致命的生存问题。失去了原有生活环境和生存资料的民众只能聚集在一起形成“流民”和“群盗”,使国内秩序恶化,内忧问题凸显。(4)为了应对外患内忧,国家财政的耗费将越来越大,国家对民众索要的赋税、劳役和兵役越来越繁重,“流民”和“群盗”也越来越多。随着规模的扩大以及组织性和战斗力的提升,这些“流民”和“群盗”将转向追求政治目标,开始以推翻王朝政权为目标。(5)形势的不断恶化最终将导致王朝崩溃、天下大乱。总之,儒家战略审慎主义认为在向外扩张的过程中,外部安全问题极有可能导致内部安全问题爆发;同时,向外扩张存在巨大的军事风险,军事风险又将引发经济风险,进而引发政治风险。

儒家战略审慎主义的政策主张可以分为三个层次:第一层次是理想性的,即通过吸引和感化的方式使对手以及其他国家或势力心悦诚服,进而实现外部环境的和平稳定;第二层次是在边境构筑防线,立足本土进行被动防御,间或采用经济上的收买与政治上的和亲政策;第三层次是在万不得已要向外使用武力的情况下,只是用军事力量调整对方的领导人或领导人的态度,不灭其国、不占其地,不遣官吏管理,不派军队常驻,而只求恢复双方原来形式上的等级关系,使对方能与本国和平相处。一旦实现这一目标,“中原王朝”就应及时撤出。

对立面:结构压力下的三种战略逻辑

推动古代“中原王朝”采取扩张性政策的主要动因是体系结构压力,在这种压力下会产生地缘安全关联主义、大国威望主义和战略机会主义三种战略逻辑。它们三者只是在具体问题上反对儒家战略审慎主义中的现实政策逻辑,而不是反对儒家学说;在结构压力的作用下,其整体也可以视为一种具有历史连续性和稳定性的战略文化。

古代亚洲大陆东部并不总是“中原王朝”主导下的单极结构,在一些历史时期,该区域会呈现出一种不平衡、不稳定的两极结构或近似于两极结构的“超—强”结构。在这种结构中,除了“中原王朝”这一“极”之外,另一“极”或“强”则是在文化和生产生活方式上与“中原王朝”相异的政治势力。这些势力拥有不逊于“中原王朝”的国际权势和战略意志,有时在军事战斗力上甚至强于“中原王朝”。它们对“中原王朝”采取进攻性政策,不仅频繁地攻击劫掠“中原王朝”的边境地区,还不时地纵兵深入“中原王朝”的核心地带或试图兵临“中原王朝”的政治中心。这种安全压力既严重破坏了“中原王朝”的经济发展和社会安定,还冲击着“中原王朝”内部的政治秩序,挑战着“中原王朝”统治者的国内外权威,甚至威胁到“中原王朝”政权与华夏文明的存续。

“中原王朝”积极主动减轻或解决这种结构压力的方法主要有三种:一是实施间接路线战略,通过在对手的薄弱环节或次要战略方向上采取行动,分散、牵制与削弱对手的力量,并对其进行战略包围;二是防线前置,御敌于更远的国门之外;三是犁庭扫穴,远征对手的核心地带。

就地缘安全关联主义而言,它一反儒家战略审慎主义对地理因素的轻视,对儒家战略审慎主义构成了最有力的反驳。地缘安全关联主义有两层含义。第一层含义是“中原王朝”与其对手的博弈在地理上存在关联性,核心地带与边缘地带、主要战略方向与次要战略方向的安全形势密切关联,“中原王朝”在核心地带和主要战略方向上的战略地位对其在边缘地带和次要战略方向上有决定性影响;同样,“中原王朝”在边缘地带和次要战略方向上的战略地位对它在核心地带和主要战略方向上也有重要影响。对此,地缘安全关联主义主张,应该投入必要的资源和兵力,在对手的薄弱环节或次要战略方向上采取行动,以分散、牵制和削弱对手对自己核心地带和主要战略方向上的压力。地缘安全关联主义的第二层含义主要适用于是否战略收缩的论战。它认为某块区域可能有重要的地缘安全价值,该区域又与其他重要的区域相邻相连,在该区域的失败势必会波及与该区域相邻相连的区域,使这些相邻相连的区域要么易于被对方占领,要么安全稳定受到严重破坏,进而像“多米诺骨牌”那样将使“中原王朝”的核心地带面临极大的威胁。地缘安全关联主义因此主张,应该投入必要的资源和兵力控制远方的重要区域,把它作为防御前沿和第一道安全屏障,以防止对手威胁自己的核心地带。

就大国威望主义而言,古代“中原王朝”非常重视自己的国际威望,这种重视源于两个方面:一是观念上的天下主义,二是基于权势消长的现实考量。前者促使“中原王朝”在有利条件下倾向于向外扩张权势,并为这种扩张提供一定的正当性;后者促使“中原王朝”在扩张遭遇挫败时反对战略收缩,原因在于战略收缩将对其国际权势产生消极影响。

就战略机会主义而言,它是指“中原王朝”根据体系内的力量对比变化来判断是否要进行大规模的远征,当敌乱我稳、敌弱我强、敌衰我盛的时机出现时,就应及时抓住这个机会窗口,果断地集中优势兵力发起远征,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结构压力。战略机会主义或明或暗地出现在“中原王朝”是否要采取扩张性政策的论战中,其发挥的作用也大小不一。

当“中原王朝”面临的结构压力相对较大时,地缘安全关联主义一般是儒家战略审慎主义最主要的反对意见,且往往有更强的说服力、更可能从论战中胜出;当“中原王朝”面临的结构压力相对较小时,战略机会主义和大国威望主义一般是儒家战略审慎主义最主要的反对意见,且往往有更强的说服力、更可能从论战中胜出。如果将结构压力视为自变量,三种战略逻辑则可以视为中介变量,采取的三种应对方法则是因变量。当结构压力大时,在地缘安全关联主义的主导下,“中原王朝”倾向于采用第一种方法(间接路线)或第二种方法(防线前置)减轻这一压力;当结构压力变小或较小时,在大国威望主义或战略机会主义的主导下,“中原王朝”倾向于采用第三种方法(犁庭扫穴)减轻或解决这一压力。

结语

儒家战略审慎主义作为一种持续的、系统的、深入人心的战略文化,它在中国古代的主导地位是不可撼动的。它既有积极的方面,也有消极的方面。前者主要包括审慎性、民本性、道德性和理想性,后者则包括主观性和狭隘性。儒家战略审慎主义的对立面对其消极方面有所克服,但这种克服是有条件和有节制的,与近代西方列强的扩张主义有着根本性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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