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兰克福学派政治哲学的嬗变与哲学学术体系的构建

文/董礼

法兰克福学派的嬗变

自1923年社会研究所成立以来，法兰克福学派这个以马克思主义为研究对象的小组已历经四代。就前三代而言，学术领军人物分别是阿多诺、哈贝马斯和霍耐特。第四代的代表人物弗斯特学术地位已经崭露头角，但能否成为一代，还有待观察。我们拟概括每一代政治哲学的关键词，力图勾勒法兰克福学派政治哲学嬗变的理论图景。

（一）第一代政治哲学关键词：否定

法兰克福学派的创始人霍克海默提倡跨学科研究，试图弥合规范性研究与经验性研究之间的鸿沟。《启蒙辩证法》通过讨论大众文化、工具理性以及威权国家，阐明自由资本主义如何通过极权主义背叛了初衷。《否定辩证法》阐释了否定的辩证法，进而为批判理论奠定哲学基础，这种否定辩证法是一种瓦解的逻辑。霍克海默和马尔库塞对科学技术的批判，阿多诺对资本主义文化的批判，以及马尔库塞对资本主义消费的批判，构成了技术政治哲学、文化政治哲学与消费政治哲学。本雅明拒绝大众文化与精英文化的区分，诺依曼提出了极权垄断资本主义理论。诺依曼和基希海默共同阐述的政治妥协理论，抵制了权力中心主义的倾向。弗洛姆讨论了人的心态如何调节个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阐发了一种人道主义伦理政治哲学。这些政治哲学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总体性展开评价，结合资本主义的实际而批判资本主义制度，进而否定资本主义的社会制度。

（二）第二代政治哲学关键词：重建

第二代法兰克福学派学术领袖哈贝马斯面对资本主义社会出现的新问题，发展出一套系统的交往行为理论。以交往行为理论为出发点，哈贝马斯建构了一个自由民主法治的公共社会。哈贝马斯将交往理性扩展到政治层面，形成了商谈伦理学基础上的民主法治国理论。弗里德堡过于强调经验研究而与兼顾规范研究的哈贝马斯分道扬镳，内格特讨论了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的公共领域问题、民主和乌托邦问题，阿·施密特坚持经典文献的编辑和出版路径。第一代法兰克福学派理论家讨论的社会哲学、大众传媒、审美政治等带有意识形态的东西，被第二代法兰克福学派理论家看作一种实践哲学的存在。哈贝马斯等人认为政治哲学要以自由幸福为取向。这种试图在实践中寻求解放的途径，更适合于研究个体性的主体经验，进而克服了阿多诺政治哲学中的矛盾。这种现象分析与超验分析相结合的弱先验性政治理论，重建了政治哲学的根基。

（三）第三代政治哲学关键词：继承

第三代法兰克福学派学术领袖霍耐特继承了哈贝马斯社会批判理论规划，创造性地提出了“承认理论”“多元正义”以及“民主伦理学”。奥菲将美国的社会学融入德国的社会学之中阐发政治哲学，尤其是福利国家的危机理论。德米洛维克的国家理论和民主理论，促进了这一时期政治哲学的发展。门克和君特在政治哲学领域对规范性问题进行深入研究。魏格豪斯、穆勒-多姆、多伊彻曼、耐克尔等对第一代法兰克福学派的研究，对政治哲学的发展作出了贡献。从本质上看，他们感兴趣的领域可被视作沿着霍耐特三个主题的分解。第三代法兰克福学派的理论家们学派意识浓厚、学术使命感强，虽然具有不同的学术取向，但他们却体现着法兰克福学派政治哲学新的发展趋向。他们接受了法兰克福学派传统的许多方面，却很少分享批判社会理论的方法，其动机或许在于反对批判理论的那种有害的抽象形式。

（四）第四代政治哲学关键词：规范

第四代法兰克福学派的代表人物弗斯特，主要研究政治哲学与道德哲学。弗斯特将哈贝马斯、霍耐特与罗尔斯的政治哲学结合起来，构建了一个以“宽容”“辩护”和“规范”为核心的正义理论。弗斯特不仅继承了批判理论的传统，而且将英美主流政治哲学与批判理论结合起来，指明了批判理论应该如何通过规范性原则来执行自己的批判功能。施威蓬豪伊塞尔兴趣广泛，涉足政治哲学、道德哲学、文化哲学和美学等；甘德拉关注西方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等政治哲学的研究；哈埃尔·杰基则重点关注实践哲学，在政治哲学、伦理学、社会哲学、法哲学和人类学等领域研究深入。其中，哈特曼是一位实践哲学教授，他受美国实用主义的影响，在政治哲学和社会哲学方面都有较深研究。虽然第四代法兰克福学派的学术圈子是否形成还有待观察，但是理论家们的学派意识非常强烈，都把法兰克福学派放在一种历史维度中考察。

不难看出，哈贝马斯之前法兰克福学派处于反对资本主义的进程中。而哈贝马斯之后的理论家们则更多的是从自由民主等方面来建构政治哲学，这在本质上是对资本主义合法性的肯定。对法兰克福学派政治哲学的考察能够反映出他们对资本主义态度的转变，这种转变也使得法兰克福学派的理论家们开始关注英美的规范政治哲学。

规范政治哲学的凸显

当今社会面临各种危机、多重压力，与传统哲学主要关注人的理念和存在问题不同，政治哲学主要解决科技发展、人类团结等问题。这种传统哲学向政治哲学的转变主要基于以下几个因素：

（一）哲学理论的发展

政治哲学在何种意义上介入并影响我们的政治生活？在柏拉图那里，政治哲学能够掌握关于正义与公共善的真理。就现代社会而言，政治哲学是通过合法性建立起来的机构来说服或者否定民众的意志，常常以一种公共的角色出场。这种公共角色的视角转换体现了传统哲学向现代哲学的转变，本质上是从理念王国下降到经验世界。如果把上述公共视角转移到法兰克福学派，早期哈贝马斯以及哈贝马斯之前的法兰克福学派理论家们的政治哲学是一种解构的政治哲学，哈贝马斯之后则是一种建构的政治哲学。法兰克福学派政治哲学的关键词，“否定”“重建”“继承”和“规范”则是这种转变的体现。

以政治哲学的方式把握资本主义社会问题，确定资本主义社会问题的政治性质，构成了法兰克福学派政治哲学把握当代资本主义的前提和基础。这种政治哲学的把握方式以反思和批判的建构精神为前提，我们完全可以将其引入中国哲学学术体系的构建。从根本上说，哲学从来都不仅仅是书斋里的概念推演和逻辑论证，而是建立在对社会现实的反思批判基础之上。我们在把握当代中国问题时，要突出当代中国问题的政治性。正如马克思指出：“哲学不再是同其他各特定体系相对的特定体系，而变成面对世界的一般哲学，变成当代世界的哲学。”法兰克福学派政治哲学的发展脉络，更能反映马克思这段话的真实内涵。

（二）政治实践的指向

在法兰克福学派的学术视野中，政治哲学的对象就是社会。其理论目标具有实践性，而并非纯粹的理论性，目的是创造出比现有社会和政治条件更有利于人类繁荣的局面。霍克海默认为理论具有两种目的，不仅限于对当代社会的病情诊断，而且还应指明社会进步的方向。由于纳粹盛行，法兰克福学派被迫转移到国外。在美国，法兰克福学派遭遇了福特式工业资本主义和消费社会。“文化工业”制造了一种虚假的和谐状态，而事实上则是社会彻底失去理性。这种情况反映到哲学上，在马克思主义影响下，法兰克福学派彻底改变了黑格尔的乐观主义。这种变化的结果就是霍克海默和阿多诺的启蒙辩证法，阿多诺的否定辩证法则是这一倾向的极端化。

哈贝马斯调整了政治哲学的理论坐标，企图通过交往理性基础上的沟通对话达成社会共识，实现重建历史唯物主义的信念，最终实现启蒙的现代性。虽然霍耐特重新强调规范研究与经验研究相结合，并且在经验基础方面有所欠缺，但并不代表他不关注当时的社会现实。同法兰克福学派第二代追随者以及第三代大多数学者一样，霍耐特遵循哈贝马斯在1984年“法兰克福学派之影响”研讨会上提出的建议。法兰克福学派除了结合新范畴和新原则用于利益协调之外，还面临其他任务，诸如民主理想、世界主义以及社会主义的观念，这些问题有待深入讨论。要想解决这些问题必须具有一种新的跨学科视野，为自由和正义等规范性问题腾出空间。面对如此现实背景，弗斯特等人沿着资本主义社会规范整合的结构转型，探讨规范秩序形成的问题，规范政治哲学逐渐凸显。

（三）哲学学术体系中的规范政治哲学

学术体系是指对一个学科对象的本质与规律的成体系的理论知识。一个学科的学术体系通过一系列基本概念，用特定的语言和思想陈述表达本学科的基本内容。因此，哲学学术体系作为一种对象性的存在表达，必须依靠一系列专业、系统的命题、概念和范畴来揭示客观对象的本质规律。就此而言，哲学学术体系是一整套学术范畴，而政治哲学并非哲学学术体系的全部。自哈贝马斯开始，法兰克福学派的政治哲学就开启了规范性转向。他们不仅沿着传统批判理论的思路寻找社会不公的根源，而且致力于追寻社会正义的标准，客观上推动了规范政治哲学的发展。

进一步看，规范政治哲学在当代政治哲学的发展中，地位越来越重要，意义越来越明显。从整体上构建哲学学术体系，政治哲学尤其是规范政治哲学的讨论已经不可避免。在哲学学术体系中，政治哲学的实践性指向成了政治哲学凸显的试金石。中国的哲学学术体系构建，不只是要加强政治哲学的建设，而是要凸显政治哲学的地位，特别是规范政治哲学的实践指向。

哲学学术体系的构建

以规范政治哲学为核心，建构哲学学术体系成了一种可能的路径选择。建构哲学学术体系，要重点加强规范政治哲学研究。我们应该如何建构哲学的学术体系？根据对法兰克福学派政治哲学发展历史的分析，笔者以为主要从以下几个方面思考：

（一）现实的问题

二战以来，资本主义世界进入了相对稳定的发展时期，诸如新科技革命、阶级构成、资本结构以及政治统治等发生了重大变化。针对这些变化，法兰克福学派的理论家们致力于创建发达资本主义工业社会的理论。哲学研究不是凭空想象，而是在文本基础上对时代和现实问题的超越性思考。问题意识是我们进行哲学思考的前提和基础。哲学思维和实践智慧要求我们积极地应对中国问题，我们将从两个层面来分析“中国问题”：一是根本问题，二是基本问题。

先来讨论根本的中国问题。这个问题带有明显的政治性质，对这些问题的解决直接决定了其他具体问题的解决。问题意识体现中国特色，这是建构中国的哲学学术体系区别于其他的哲学学术体系的根本标志。我们研究中国问题，应该在世界视野中审视中国实际。学术理论研究的本质在于平等对话，对一些根本性的政治问题，我们要坚持马克思主义的立场。如此，我们考察法兰克福学派的政治哲学对于我们建构中国的哲学学术体系才有借鉴意义。

再来讨论基本的中国问题。这些问题虽然不具备根本的政治属性，但是处处体现政治属性。基本问题关乎每个人生活的方方面面，是我们获得良善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些问题包括国家地理特征和资源优势、国人风俗习惯生活方式，还有经济运行方式以及文化观念等，这些问题处处透露出当代中国改革发展的现实逻辑。基于现实逻辑提出并解决中国问题，以及立足现实逻辑提出中国问题，二者是“中国问题”的政治哲学逻辑题中应有之义。

（二）规范性研究

规范性有两种：一种是本体论意义的规范性，另一种是方法论意义的规范性。方法论意义上的规范性研究不能简单给出答案，主要涉及规范的表达、逻辑以及有效性。

其一，规范性如同命题一样是一种真实的存在，规范表达以语言的规范使用为基础，同一个命题在不同场合的表达，往往会产生不同的结果。如果命题被看作是一种描述性语句意义，那么规范则被看作是一种规范性语句意义。政治哲学是一门规范性学科，意图建立一种规范的标准。如果说描述性试图澄清事情到底是怎样的，那么规范性则试图说明事情应该是怎样的。政治哲学的研究是一种深层次的规范性追问。

其二，规范性问题的关键是规范的真假，以及规范逻辑体系的构建。这个问题与规范的本体论意义紧密相关。如果将规范作思想客体与社会存在的区分，我们对规范逻辑的研究就只能限制作为思想客体的规范内容。这种规范逻辑为政治哲学提供了一种思想基础，而作为社会存在的规范领域则不适用。

其三，关于规范的有效性研究主要有两条线索：一是拉兹的理由论逻辑体系，认为规范作为特殊理由指导人的行动的有效性；二是哈贝马斯生活世界中的实践活动与交往行为，探究规范与事实之间的关系，阐明社会规范的有效性。拉兹解决规范性问题的策略主要依靠逻辑分析，而哈贝马斯则是在经验基础上的规范分析。法兰克福学派政治哲学研究的线索，一直是在经验研究与规范研究之间的不断调整，规范研究与经验研究相结合本身就是一种规范性研究。

（三）分析的方法

如何把法兰克福学派的研究引向深入，引入一种恰当的研究方法显得尤为迫切。我们把目光投向分析哲学，分析哲学的形成和发展与欧陆哲学的出现密切相关。英美分析哲学家们指出：“精确性、概念的清晰性与系统的严谨，是分析哲学的财产；而欧陆哲学家们则沉溺于思辨的形而上学或者文化解释学，或者依赖于人们的同情，沉溺于胡思乱想、平庸乏味。”这种说法说明了分析哲学与欧陆哲学的差异所在，如果将分析的方法嫁接到法兰克福学派的研究，一定会弥补欧陆哲学的某些缺憾。

究竟什么是分析哲学？根据分析哲学家们的讨论可以看出，分析哲学的工作并不是在论证思想，而是在讨论思想的表达方式。在这种意义上说，分析哲学实质上是一种方法，分析哲学追求一种能够按照客观有效的方式讨论思想的哲学。强调分析哲学的方法运用到法兰克福学派，并不是要彻底取代其他方法。诸如批判的方法、解释学的方法、现象学的方法等都是可以采用的。但是，分析哲学的方法似乎是一种基础性的重要方法，这也是规范政治哲学研究的关键所在。

结语

从学科体系的视角看，中国的哲学界中西马三足鼎立的局面由来已久。面临学术体系的创新与构建，我们尝试从规范政治哲学的视角打破这种学科划分来讨论，实现学术体系创新，最终完成文化转型。规范政治哲学的视角将是中国哲学、西方哲学与马克思主义哲学相互融合、和谐发展的一个面向。唯有如此，才能形成一种新的带有中国特色的学术体系局面。政治哲学绝对不是哲学学术体系的全部，政治哲学尤其是规范政治哲学决定了哲学学术体系的根本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