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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索华夏民族与中华文明的远古根系

2021-11-15高星

社会观察 2021年6期
关键词:古人类现代人东亚

文/高星

中国境内的远古人类怎样演变成今天的华夏民族?洪荒时代的古文化如何发展为现今的中华文明?深埋于地下的历史与当今社会又有怎样的关联?这些问题目前还没有清晰的答案,拉长了的华夏历史尚有很多空白,族群与文化演变的过程和原因仍有待深入解读。本文尝试将中华民族及其文明的根基溯源至旧石器时代,用考古材料串连起先民生存繁衍的些许篇章,将对华夏根系的研讨引向深入。

中华大地人类肇始

自1871年达尔文出版《人类的由来及性选择》以来,人类起源于非洲、演化自一支古猿,逐渐成为学术共识。目前学术界对人类的定义是灵长类中能常规两足直立行走的类群。因而追溯人类起源就是寻找最早的直立行走证据,亦即人类与血缘关系最近的黑猩猩相揖别的节点。最近20年来在非洲已发现700万年前开始直立行走的撒海尔人,600万年前的原初人,以及其后的地猿、南方古猿等。最早的文化证据也出自非洲,包括肯尼亚Lomekwi3遗址出土的约330万年前的石制品,埃塞俄比亚Gon遗址出土的约250万年前的石制品等。地质学研究表明,非洲大陆发生过剧烈的气候变化,热带丛林退缩,很多区域变成疏林草原、干草原乃至荒漠,使部分树栖古猿被迫改变栖居方式到地面生活,这被认为是从猿向人过渡、直立行走出现、人类在非洲起源的环境动因。

相关证据的缺失使中国乃至亚洲不再被看作人类的起源地,那么中国乃至亚洲是否就对人类的演化不再重要?恰恰相反,中国一直是学界关注的早期人类演化中心之一,是非洲之外人类化石和文化遗存最古老、最丰富的地区。目前早期人类的文化证据已在安徽繁昌人字洞、重庆巫山龙骨坡、湖北建始龙骨洞、陕西蓝田上陈等遗址或地区被发现,年代在距今240万—200万年。这些材料多为原始、粗糙的石制品,人类化石稀少并存在争议,个别遗址的年代数据也存在不确定性,但约200万年前中国乃至亚洲有古老人类生存的事实越来越得到学术界的认可。这些人类遗存被认为是非洲人类最早向外扩散的结果,即他们都来自非洲。一般认为他们是直立人,少数学者认为在能人阶段可能就开始了走出非洲的征程。这些早期人类到达东方后,开始了漫长的适应生存。直立人这个种群是在中国、东南亚地区发展壮大的,构成具有区域体质特征、文化特点和行为方式的重要演化阶段。

东方古人类生生不息

对中国乃至东亚人类百万年连续演化的认识,经历了长期、曲折的寻找证据和论证的过程。

周口店北京猿人遗存的发现是东亚人类百万年连续演化研究的发端。1929年底,裴文中在周口店第1地点发掘出第一个北京猿人头盖骨,其后在其他地点也发现了不同阶段的人类化石和文化遗存。20世纪三四十年代,德裔解剖学家魏敦瑞对周口店出土的人类化石进行观测研究,出版多部专著,详细描述了北京猿人的体质特征,并尝试探讨北京猿人与现代蒙古人种之间的关系。他首次提出北京猿人是现代中国人乃至蒙古人种祖先的观点,其后又提出,在东亚、欧洲、非洲和东南亚—澳洲存在四个人类演化世系,并在东亚世系上标出了北京猿人—山顶洞人—蒙古人种的承继关系。

20世纪50年代,在四川资阳、山西丁村、湖北长阳、广西柳江、广东马坝等遗址或地区相继发现时代介于北京猿人与现代人之间的人类化石,填补了直立人和现代中国人之间的证据缺环。吴汝康等据此进一步论证了中国地区古人类演化的连续性。20世纪六七十年代,在云南元谋、贵州桐梓、湖北建始、陕西蓝田等地发现更多早期人类化石。吴新智等通过对中国人类化石的综合分析,指出大多数中国古人类头骨存在明显的相似性,据此认为,中国不同时期的古人类连续演化,具有明确的传承关系,并首次提出不同地区古人群之间可能存在基因交流。

20世纪80年代末,西方遗传学家提出所有现代人类的祖先皆可追溯至非洲一位老祖母的假说。这种假说很快在西方人类学、考古学界流行起来,并对中国学术界产生了影响。按照这一假说,非洲之外人类演化的链条都中断过,中国—东亚在距今10万—5万年间出现人类生存的空窗期,欧亚大陆的现代人与土著古人类群之间没有遗传关系。1998年,吴新智在现代人起源“多地区进化说”的基础上,提出“连续进化附带杂交”假说,认为东亚自直立人以来人类连续演化,不存在整体上的中断,未发生过外来人群对本土人群的整体替代。他同时指出,东亚本土与外界人群的基因交流时而发生,与时俱增,使得该地区的人类虽与外界有一定的隔离并形成一些区域特点,但仍与西方人群维持同一物种;与本土人群的代代相传相比,不同人群的混血是次要的,本地主体人群与少量外来移民之间是融合而非替代关系。

近20年来,中国在相关学术领域取得重大进展。在湖北郧西黄龙洞、广西崇左智人洞、贵州盘县大洞、河南许昌灵井、安徽东至华龙洞等多处遗址发现人类化石。在新科技条件下,对以前发现的遗址和人类化石开展了新研究,揭示出距今30万—10万年中国地区人类演化的连续性和复杂过程。在安徽东至华龙洞发现的30余件人类化石和100余件石制品,年代为距今33万—27万年。这批人类化石具有第三臼齿先天缺失等东亚古人类的典型特征,并在头骨、下颌骨、牙齿上提取到一系列与现代人相似的性状,显示出直立人向智人过渡阶段的形态镶嵌特点,为东亚古人类连续演化增添新实证。对距今30万—25万年的陕西大荔人颅骨的最新研究表明,该个体表现为中更新世晚期人类共有特征和早期现代人部分特征的镶嵌体,并兼具东亚直立人和旧大陆西部中更新世人群特点,有诸多进步性状,所代表的世系可能比其他人群对中国现代人的形成作出过更大的遗传贡献。

距今12万—10万年的河南许昌灵井人化石,亦显示出古老形态与现代特征镶嵌的特点,兼具早期现代人与尼安德特人(以下简称“尼人”)的诸多性状,头骨的总体特征,尤其是宽阔的颅底和低矮的脑颅等,明显承袭自东亚中更新世人群,表现出区域连续演化为主,同时存在一定程度东西方人群交流的特点。发现于贵州盘县大洞遗址年代为距今30万—13万年的人类牙齿,已经呈现出早期现代人的特征;广西崇左智人洞出土的距今约10万年的下颌骨亦出现现代人类的衍生性状。这些人类化石的镶嵌特征说明,当时中国存在从古老型智人向现代人演化的过渡阶段人群,属于形成中的早期现代人。而在湖南道县福岩洞和湖北郧西黄龙洞等遗址发现的一些距今12万—5万年的人类牙齿,则具有完全现代人的形态特征。约4万—3万年前的周口店田园洞人与山顶洞人更是尽显现代人特征。这些都表明中国境内古老型人类向现代人演化是一个连续、无缝衔接的过程,从非洲迁徙至此的早期现代人整体替代本土古人群的假说得不到任何化石证据支持。

华夏旧石器时代文化薪火相传

从文化角度划定的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发展阶段是旧石器时代,从文化遗存(主要是石器)的出现起,至大约1万年前结束,占据人类历史的99%。古人群在不同地区、不同时段留下的文化遗存具有区域性、时代性特点,可以据此分析人类在特定区域的生存时间、迁徙路线、技术文化特点与生存方式以及人群间的互动。

非洲旧石器时代文化,可以追溯到330万年前的简单、人工特征初显的石制品(肯尼亚Lomekwi3遗址出土)。在约250万年前进入奥杜威技术模式,即用砾石加工简单、古朴的砍砸、切割、挖掘工具。约170万年前出现阿舍利技术模式,在大石片或砾石上修制两面加工、器身对称的手斧、薄刃斧和手镐等大型切割、挖掘工具。随着直立人的扩散,这套技术体系被传播到西亚、欧洲和东亚。在距今30万—20万年间,旧大陆西部出现莫斯特技术模式,用勒瓦娄哇技术生产规范的石片并以此加工小型、规整的刮削器、尖状器等。此技术传统续存很长时间。在距今4.5万—4万年,旧大陆西部出现精美的石叶技术,其后又出现小巧精细的细石叶工具组合。当然,这仅是以典型石器技术为代表的西方旧石器时代文化发展的大致轮廓,其间还有石器技术与组合的时空变异、艺术创作与墓葬所体现的审美追求、社会标识和宗教萌芽等。

中国的旧石器时代文化可追溯到距今200万年前后。虽然有遗址或遗存经测年获得了更早的年代数据,但存在争议和不确定性。中国旧石器时代文化有很多异于西方的特征,表明东方的古人群与西方有异,同时东西方之间又有一定的文化相似性,从中可以提取出人群迁徙与文化交流的证据。现有资料表明,中国、东亚旧石器时代在很长时间内保持一脉相承并有别于西方的文化特征,主要表现在如下方面:(1)就地取材,机动灵活;(2)制作简朴,加工随意;(3)器类有限,变异性大;(4)南北分异,多样性强;(5)发展缓慢,格局稳定;(6)“西方元素”寥若晨星;(7)不存在演化空白期。

由此可见,中国乃至东亚旧石器时代文化有很多异于西方的特征,主体文化绵延不断、缓慢发展,表明这里的古人群连续演化、薪火相传,形成了稳定的文化传统。间或有外来人群及文化带来新元素,但很快被主体人群与文化吸收、同化,未发生过人群与文化的置换或替代。

交流与融合铸成现代族群

主张中国本土人类连续演化,并非排斥外来人群迁徙、混血和融合的可能性。相反,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没有一个地区是某一特定族群长期繁衍的专属领地,没有一个族群是不含其他人群基因的“纯种”。交流与融合铸就了当代族群,中华民族亦如此。在新石器时代,中国南北方人群格局已经形成,南北方人群不断交融,构筑了华夏族群的遗传基础。这一过程早在旧石器时代即已开始。

对北京田园洞4万年前人骨的DNA分析表明,该个体是古老型东亚人,其基因在东亚蒙古人种和美洲印第安人中仍被携带和流传,但该个体并非现代东亚人的直接祖先,其后还经历了复杂的混血和演化过程。DNA分析还揭示,现代东亚人群携带少量尼人和丹尼索瓦人(以下简称“丹人”)的基因。尼人曾被认为是彻底灭绝的群体,但遗传学研究在我们身上找到了他们的遗传信息。通过CT扫描技术,在许家窑人、灵井人、马坝人等中国古人类化石上发现了“尼人内耳迷路模式”,说明尼人曾经扩散到中国、东亚,与本土人群发生过基因交流。丹人以前只发现于西伯利亚,通过对古蛋白和古DNA的分析,证明他们在更早的时候就长时间生存于青藏高原边缘的甘南白石崖洞穴,这说明丹人原本就是中国古人类的一个支系。

文化证据也显示,至少在局部地区发生过不同人群与文化的交流、互动。新疆通天洞遗址和内蒙古金斯太遗址下部层位出土的勒瓦娄哇产品,和旧石器时代中期典型的刮削器、尖状器,其组合及技术风格与中国、东亚本土文化明显不同,更接近欧洲、西亚、中亚、西伯利亚旧石器时代中期的莫斯特技术体系,这一体系常与尼人化石共生。宁夏水洞沟遗址群也发现了相似案例。这些现象表明,外来人群没有替代本土人群,很可能发生了融合与文化交流;本土人群在简单石核—石片体系内产生了一系列技术和认知革新,进入现代人群的序列。

具有西方旧石器时代中晚期文化特点的遗存,在中国分布的时空范围有限,发现于靠近中亚与东北亚边陲地带的少数遗址,未能成为文化的主流,遑论对本土文化的更新替代。为何这样的文化体系未能继续向东、南方向扩张进入华夏腹地,而是很快消失于无形?通过对莫斯特—石叶技术遗存与中国北方本土小石片石器遗存分布区域与数量的比较研究,我们认为,一个重要原因是新来人群在华北遭遇本土人群阻挡,后者人数更多、更强势、更适应本土的生态环境,占据了资源优裕的生态位,使前者只能止步、退却或者被同化吸收。不同人群迁徙互动、竞争互鉴,这应该是旧石器时代中华大地人群繁衍、生存、融合、发展的主旋律,中华民族及其文明多元一体的远古根基就这样孕育、伸展,并在后世变得根深叶茂。

中华民族及其文明形成的机理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中国地处东亚中心,幅员辽阔,生态多样。生活在这样广袤地理空间的先民可以充分利用环境便利,获取各类动植物食材和生活资源,并在气候波动时做南北间和高程上的迁徙移动,趋利避害,维持生存。地质学和古环境学研究表明,东亚在更新世的气候波动远逊于欧洲和美洲,即使在冰期,其寒冷程度也远不及欧美,甚至中国有无真正的冰期一直是学术界争论的话题。这说明中国大部分地区在旧石器时代适宜人类生存繁衍,这是东方古人类能长期固守家园的环境条件。

中国地理位置相对独立,地貌、地理环境对中华民族及其文化特点的形成产生了重要影响。西有阿尔泰山、天山、昆仑山等高山耸立,西南有世界屋脊喜马拉雅山,西部、北部还有青藏高原、中亚沙漠和蒙古戈壁荒漠。它们虽不能完全构成人类迁徙的屏障,但在环境恶化时会对大规模人群迁徙构成挑战,主要困难是食物和饮水匮乏。大陆东方面海,人类无法继续东迁,形成阻挡效应。在这样相对封闭的环境中,适宜期迁徙至此的早期直立人生存演化,形成具有区域特点的人群和文化。其间虽然会有少量人群移入、迁出,但大规模移民很少发生,新来的人群只能融入本土主体人群中,其体质特征和文化特点偶有存留,但无法成为主流。由于地理空间广大且资源充足,人群能保持生存繁盛和多样性,不至于特化和自生自灭。这样的演化过程在历史时期仍然存续。

中国、东亚古人群能连续演化,文化不断发展,还有内在原因,即特定的生存之道。笔者曾用“综合行为模式”表述中国、东亚古人类赖以生存发展的适应生存方式,可表述为“旧石器时代东方行为模式”。其涵盖的主要内容有:(1)因地制宜,因陋就简;(2)低限开发资源,与环境和谐发展;(3)不断迁徙,趋利避害;(4)机动灵活,简便务实;(5)开放包容,兼收并蓄;(6)进取创新,发展增益。透过石器文化缓慢发展的表层,我们仍可在中国、东亚古人类身上看到进取、创新、不断演进的一面,这主要表现在克服劣质石器原料的粗糙、剥片技术不断成熟、石器加工不断精良和开发利用不同材质原料等方面。

考古研究的要义是透物见人。“旧时器时代东方行为模式”不一定适合所有时期和所有东方人群,但它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东方古人有别于西方人群的认知模式、技术特点、行为方式和生存方略。这些文化特点和行为模式的铸就,是环境背景、资源条件、社会结构、人际关系、思维习惯、文化传统等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一旦形成,就有了强大生命力、裹挟力和延续性,对中华民族及其文明的形成产生深远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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