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文学书写中的新闻题材
2021-11-15李松吴婧
文/李松 吴婧
虽然新闻在中国是近代以来随着现代化进步而形成的一种工具性媒介文体,但是具有新闻题材性质的社会事件渗透到文学作品中的现象,则古已有之。本文所述的问题是,一些真实的新闻事件作为素材与题材进入作家视野,其中的人物、事件、主题由于在当时上发强烈的社会反响,因而在文学作品中重新产生诗性文体转换后的再生效应。文学与新闻互涉,指的是文学与新闻在书写实践中相互渗透、交融。笔者将结合中国当代文学创作的典型案例,从创作学的角度入手梳理该问题的研究现状,辨析文学新闻化的主客观原因,进而讨论和反思文体跨界的辩证关系以及诗学本体论问题。
新闻与文学互涉的可能性与必然性
作家在文学作品中大量上入新闻的做法,涉及文学与新闻之间的文体跨界,但是并非二者简单的混合或者杂糅,与其说新闻渗透至文学这一现象是文学的新闻化或者新闻的文学化问题,不如说体现的是文学的新闻性题材或者新闻的文学性转换。
有些作家在面对荒诞的日常生活和复杂的社会矛盾时,有一种知识分子强烈的介入与使命意识,因为他们自己身上的荒诞故事也许堪比常人或尤甚,也正是这一渴望抒发并突破这种荒诞和无奈之感的冲动,使得新闻事件成为他们创作的现实源泉和理性选择。选用历史题材创作难度和风险都较小,而取材新闻时事则非常考验作家的勇气、良知以及叙述的策略。陌生化的艺术效果可以使读者产生无功利的审美感受,而新闻时事的陌生化叙事却极易使读者在审美之外对作品进行更加严苛的艺术价值的评判,所以这样的作品似乎很容易被读者拉下神坛。一旦文学作品在读者心目中仅仅是成为“记录”生活的载体,那么基于文学高于或低于生活的惯性思维的影响,生活的真实性和文学的虚构性的界限就被打破了,读者的鉴赏角度也会随之变化。将读者拉入现实与虚构的夹缝之中或许也是作家有意为之,因为生活的无奈、痛苦与不可理喻有时远远超过文学所能虚构的离奇、怪诞与诡异。如果紧紧抱着文学高于或低于生活的观念不放,那么在文学中寻找和思考世界的各种真相就不再可能。作家深味现实的悖谬与惨淡,以强烈而理性的介入意识直视人生与社会的矛盾,展现一种基于生活又超越生活的美学世界,有可能开辟文学创作和接受的新天地。
新闻涉足文学的三种形态
新闻向文学的渗透意味着文学利用新闻作为表情达意的载体或者题材,从而实现作家言说思想情感的目的。一般来说,新闻渗透文学的方式体现为以下三种形态。
(一)“见山是山”——新闻作为文学叙事的背景与载体
这一层次的新闻,是作家表达立场、观点的载体,或个人化叙事中的背景性因素。作家对新闻的借用是一种“据实实录”社会历史变迁的方式。
以余华的杂文集《我们生活在巨大的差距里》为例,这本书“从中国人的日常出发,观察社会后,再回到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之中”,集结了他近十年涉及政治、经济、历史、体育、文化等多个领域的散文随笔。其实散文随笔的写作模式与日记有不少共通之处,即作者将自己所见的生活和所持的态度寄托于文字,忠实地记录所见所感。在这些作品中,余华常常以“媒体上曾经有过这样一条消息”“捅出了一条惊人的新闻”“……的消息传来”这样的方式亮明事件的新闻来源。一方面,这些新闻报道是作家所思所感的灵感触发点与思想出发点,另一方面,又在作家接受和记录之后成了个人体验性的内容。“见山是山”这一层次所说的新闻首先是新闻本身,其次才在作家付诸文字之后,成为借以表达对当下社会的观感和彰明自我价值观念的载体。面对每天出现的铺天盖地、包罗万象的海量新闻信息,应该怎么确定、筛选出有意味、吸上人、打动人的现实事件呢?新闻素材的提取实际上服从于作家的主题、思路与情节发展的需要。
作家的文学想象难免在情节常理、叙事逻辑上存在难以自圆其说的漏洞,有时恰恰需要到新闻事件中寻找其来龙去脉和本来面目。荒谬的对立面是人世间现实存在的常情、常态、常识与常理,而文学作品超越日常理性逻辑、打破生活常规,带来的是颠覆性的心理效应。当然,作家对于荒诞生活的书写并非胡编乱造,它也有文体边界和情理逻辑,如果荒谬书写陷入玄幻与魔仙小说的人设与情节,而不具有情理上的可信性的话,那么现实主义意义的批判性就会大打折扣。
如果说余华通过选取新闻事件从而将关怀的眼光投向火热生活的话,那么,阎连科更是道出了创作应该与现实的乡土气息内在相通的原因。作家构想的鲜活人物之所以能够惟妙惟肖、呼之欲出,是因为他们与作家的心灵世界相契合。重要的不是物理意义上的自然环境,而是精神意义上的想象支配着人物塑造的可能性。记忆中的乡土可以提供一种再熟悉不过的精神“气息和氛围”,使作家更易理解这一块土地所包含的尴尬、怪诞与神秘。
某些刺激性的新闻事件在这种“见山是山”的层次具有文学所需要的人物、情节与情感,因而成为文学创作的素材。既不失其作为社会信息所具有的真实性、即时性与新奇性的本质,又在语言和修辞风格上保有新闻的客观性和简约性。如果说读者可以很容易地将新闻素材与作家的独立创作区分开来,那么这样的作品尚处于粗浅的未完成状态,其文学感染力是有限的,毕竟读者阅读文学作品的目的不是为了看新闻,而是希望从新闻背后看到作家展现的更广大的世界、更多样的人性以及深刻通透的哲学思考。
(二)“见山不是山”——新闻在文学作品中的无迹之化
余华的《第七天》自出版以来就争议不断,不少人质疑小说大量“移植”社会新闻的创作合法性及其所带来的文学价值的损耗。作家对新闻题材进行再创造的目的,并不只是以想象来填充新闻背后的故事,而是希望以这样的艺术创作来凸现这个时代的本真面貌。“见山不是山”这一层次的新闻不再停留于新闻的原初状态,而是成了作家加工、创造、深化、熔铸的基础性题材,作家对新闻的挪用是一种“再创造”的深发掘与精加工。对于生活与现实缺乏高明的消化、转化、提升能力的作家,其思想无法具有厚度,境界无法具有高度,灵魂无法具有深度,往往仍然停留在“见山是山”的浅层次。只有经过作家审美的陌生化疏离之后,一个与物理世界不同的鸢飞鱼跃的诗性世界才可能呈现。
(三)“见山还是山”——新闻在文学作品中的诗意回归
当某些新闻报道经过了作家典型化标准的选择、过滤、提炼之后,脱胎换骨为反映时代主题的代表性、象征性、寓意性的故事原型或意象。新闻已经很难在文学中保持自身的独立性,读者也很难通过作品来坐实它与某一则报道的具体联系。作家对新闻的化用,使得新闻背后的深刻寓意凝练成为具有时代意义的故事或意象。
1.贾平凹的“水墨画写意”手法。从创作技巧来说,贾平凹以水墨写意的方式、通过现实事件中彰显时代精神。“我的文学观念很多是美术上过来的,可以从中西方美术史方面吸收借鉴。”“水墨画的本质是写意,通过艺术的笔触,展现作者长期的艺术训练和自我修养凝结而成的个人才气,从而克服将现成‘社会新闻’简单移植进艺术世界的急切和粗糙,注重接地气、上活水,深度夯入生活的地层,刻画生活湍流里普通人的浮沉。”这种“水墨画写意”的创作技巧融合了中国传统美学的意境营构与当代作家的批判伦理,是一种此岸世界的无迹之化。
2.余华的荒诞美学。《第七天》中现实的新闻事件仅仅是整部小说的背景,而“死无葬身之地”这一徘徊于生存和死亡之间的夹缝空间才是余华希望读者关注的地方。余华所用的笔法事实上不是写实而是虚构,“死无葬身之地”不是对各种新闻事件的简单再现,而是对整个社会那种不生不死、亦真亦假状态的集中呈现,它融合了整个社会的荒诞结局,也反射出人心最纯洁的情感。所以,虽然小说将各类社会事件都放入叙述框架之中,但最终融汇成“死无葬身之地”这一现实的荒诞性和生活的无奈感叠加而成的时代符号,这一意象也超越了新闻作为事件信息的层次而营构了小说独立的叙述空间。
作家世界观最直接的体现方式,莫过于对于现实的理解。生活经过作家的主观认识和书写,呈现在作品中的不再是生活本身,而是带有作家精神体验与理性思辨的印记。作家的立场、角度、信仰决定了他的美学风格。生活并不能自动地教会人们什么,人们可以能动地从生活获得知识与真理,毕竟生活所内蕴的意义是因为人而存在,也是经由人才能显现出来的。
新闻成为文学题材的主客观原因
真实和荒诞之间的僵化格局在文学中被彻底打破,生活本身的荒诞性在文学中得到再现和反思。下文将从作家主观与社会客观两个方面分析新闻成为文学题材的原因。
(一)作家强烈的干预意识
1.余华的创作动力:“社会的不平衡刺激我写作。”余华将社会的代言人作为自己的职业责任:“作家必须关注现实,关注人群的命运,这也是在关注他自己,因为他孕育在人群之中,置身于现实之间,所有发生的,都与他休戚相关。”他认为,我们都是病人,社会的不平衡是写作的动力。“这是我的写作,经过政治、历史、经济、社会、体育、文化、情感、欲望、隐私等等,然后再回到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中。”他说小说家应该是社会的速记员,记录下社会的变化。“同一件事,媒体的工作是客观报道新闻,小说家应该提出更多的角度。”记者与作家都试图呈现事件的真相,但是前者着眼于客观存在,后者强调可能的限度与可信的主题。
2.贾平凹的题材选择:“要筛选出独具痛感的题材。”贾平凹认为“写什么”是创作的第一步,其次才是“怎么写”,也就是说选题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痛感在选材中特别重要,要筛选出独具痛感的题材,就需要作家十分关注他所处的社会,了解它、深究它。”贾平凹坦言,《极花》尝试呈现今天的文化、社会和审美精神动向。“我不能漠然于现实,不能躲开它。那块地方究竟坍塌流失了什么?村庄是常年驻雪的冰山还是一座活火山?以个体经历为线索,我着力探求群体性人格。”他试图在个体、社会、人类之间建立一种可能的联系,从个体的疼痛与忧伤思考世界的缺憾与问题。
3.阎连科的创作焦虑:“现实的荒诞正在和作家的想象力赛跑。”阎连科希望写一部反映过去30年的“大小说”来反思民话和人心的变化,这种反思“指的是文学、文化意义上的审视和审判”。而审视与审判社会是作家的职责。笔者认为,将阎连科提出的神实主义归类为何种创作的主义并不重要,因为所谓“神实”的说法,从字面而言原本牵强而造作,不伦不类,缺乏学理性。但是“神实”造词的冲动并不妨碍我们理解阎连科的创作主张与意图,即以荒诞化书写反讽、影射现实的社会乱象与悲剧人生。
(二)社会生活本身的荒诞性
现实的生活事件与虚幻的文学想象有时候并非水火不容。不少读者、评论家对《第七天》中大量挪用新闻事件的做法口诛笔伐,是基于新闻的真实性难以赋予小说应有的虚构性和陌生感这一固有观念。如果作家勇敢直面现实中芸芸众生的底层生活的话,就不得不承认,现实的无法面对与匪夷所思恰恰就是一种本质意义上的真实存在。生活本身的荒诞性就在于,上帝已死,大地被遮蔽,失去精神家园的人类逐渐认识到自身认识世界的局限,却尚未找到新的精神支柱,世界的意义对于人类来说还处在黑暗的摸索状态。
文学书写新闻题材真实性的诗性表达
针对本文所探讨的焦点问题,即如何评价新闻题材渗透至文学创作的现象,笔者不想给出一个一概而论、非此即彼的答案,而是从文学本体论、文学意义论与文学阐释论这三个角度来打开问题的可能维度。
(一)文学价值的超越性
如果光看文字,那么文学的语法结构与日常的言说方式相比没有太大的区别。但文学更重要的是其整体的呈现方式,而不在于一部分或者单句的表达效果,所以单看只占很小部分的新闻事件或者报道式的语言,是不能贸然评判文学本身的。一方面,日常生活的荒诞性使得那些所谓新闻式的语言所呈现出来的状态已经超出了欲望和工具本身,试图向人们显现真理;另一方面,作家的敏感性和创作理性让这些看似平凡的事件在文学中呈现出了创造性和真理性。所以,文学即便被新闻渗透,它依然是诗意的美学呈现,也正是这种诗意使得文学批判这个荒诞的世界进而思考人类的现状与未来具有的可能性。
(二)文学意义的哲学性
如果基于抽象的文学理论概念,例如审美、文学性、修辞等来否定文学作品的新闻题材写作,似乎有套用理论的流弊。我们也许可以更宽容地看待文学的价值。文学不仅在呈现世界真相的能力上具有优越性,其所用的直接甚至荒诞的方式本身也具有足够的超越性。阎连科的“神实主义”实质上继承了中国左翼传统的冷峻批评现实的理念,试图通过具有超越性的形式和内容将人们视而不见的真相表达出来。
(三)文学阐释的历史性
余华认为,如果怀着荒诞书写应该是什么的先验定见去理解文学作品的话,这种思路是可疑的。余华的观点是,决定文学作品价值的尺度未必把握在一般意义的读者手里,他认为读者应该反思自己的阅读心态与方法,将作品视为绵绵不绝的历史河流,随着不同时代、不同读者的不断阐释而新意盎然。文学疏离于生活,是基于其本身系统和内在逻辑的。它不是真正的现实生活的复写,想要再现的也并非现实生活本身,而是通过自身的显现获得真理的确认。文学以“可信”的可能性来呈现这个世界的意义,这是文学特有的、超越日常语言表达形态的能力,也是超越现实的文学真理。
结语
文学不应该成为工具而被约束为思想的传声筒,或者重复地制造一些空有性格而无灵魂的人物形象,更不应该仅仅作为欲望的表达方式而成为生存所需的“零食”。艺术创作遵循的是心理的、情感的、虚拟的形象化逻辑。文学自身的“内真实”使得文学应该疏离于生活。文学的诗性之真也只有基于其语言系统的自由表达,才能实现真理的自由显现,从而让作家也让读者达到天人合一的逍遥游状态。只有当文学的语言达到诗性的自由表达,作家企图探寻的真理才有可能显现,读者才有机会超越现实的障碍去理解真实的世界与诗性的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