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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高—东大“学衡派”与新文化运动的另一种声音

2021-11-15付建舟

社会观察 2021年4期
关键词:新文化运动胡适学术

文/付建舟

学界通常认为,“五四”新文化运动发源于北京大学。“北大校格”被鲁迅概括为“新的,改造运动的先锋”。“北大精神”被概括为“科学的思想与方法”“民主与个体精神自由”“重新估定价值的怀疑主义精神”与“兼容并包的宽容精神”。北京大学“新青年派”对“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巨大贡献,已被公认且成为共识。然而,关于“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另一面、发出不同声音的南高—东大(南京高等师范学校与东南大学的合称),学界却至今认识不足。一个世纪以来,在论及“五四”新文化运动时,南高—东大几被漠视,“学衡派”也只是作为“新青年派”批判的对象被提及,起点陪衬作用。

笔者并不主张仅仅把北大的“新青年派”视为新文化运动的唯一派别,而把南高—东大的“学衡派”排除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外,视其为这场运动的反对派。“五四”新文化运动为“新青年派”所首倡,但该派只是其中的一股力量,一股激进的处于主导地位的力量,而“学衡派”则是另一股力量,一股保守的处于弱势地位的力量,二者分别代表这场文化运动激进与保守的两个方面,并形成该运动的有机整体。

南高—东大:新文化运动的另一大本营

如果说北大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大本营,那么南高—东大可视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另一大本营,在这里产生了与北大“新青年派”观念迥异的另一个文化、学术流派——“学衡派”。“学衡派”可视为一股文化保守主义势力。该派的形成与南高—东大当时的校长郭秉文、副校长刘伯明以及教员柳诒徵、梅光迪、吴宓、胡先骕等人存在紧密的联系。

郭秉文(1880—1969),字鸿声,江苏江浦人。1914年获哥伦比亚大学教育学博士学位,回国后先后任南京高等师范学校(以下简称“南高”)教务主任、校长和国立东南大学校长,中国现代大学的开创人之一。郭秉文主政南高期间,确立该校“三育并举”的教育方针,即训育、智育和体育。该教育方针的中庸思想十分突出,由此确定了不偏不激、稳中求进的基本方针。时任副校长的刘伯明(1887—1923)可谓“学衡派”领军人物。他以《老子哲学》为博士论文获得美国西北大学哲学博士学位,具有开阔的学术视野。在南高,他不仅为“学衡派”同人提供了一个坚实的平台,还使这群志同道合者获得精神慰藉。刘伯明的文化理念是“以西补中”,取西方文化对于人生有永久之贡献而又足以补吾之缺者。在激进主义文化浪潮中,在西化处于主导地位的境况下,这种追求与坚守难能可贵。在郭秉文、刘伯明的麾下,一员员文化大将纷纷登场,有柳诒徵、梅光迪、胡先骕、吴宓。

具有保守倾向的“学衡派”扎根南高—东大,是与这里的思想自由、言论自由、学术自由的传统分不开的。早在1925年秋,胡先骕就对东大以及郭秉文校长给予高度评价:“东南大学与政党素不发生关系,言论思想至为自由,教职员中亦无党派地域之别。……统观今日之大学校长,自蔡孑民以下能胜于郭氏者又有几人乎?然郭氏任内一方请梁任公演讲,一方学衡社同人即批评戊戌党人;一方请江亢虎演讲,一方杨杏佛即与之笔战。大学言论自由,亦不过如此而已。……环顾国内,惟东南大学为不受政治影响专事研究学术之机关……”当我们弘扬北大的自由传统时,南高—东大的自由传统不应被忽视甚至漠视。在这种自由环境中,在校长郭秉文、副校长刘伯明的支持下,以柳诒徵为精神导师,以梅光迪、胡先骕、吴宓为主将,以《学衡》杂志的创办为标志,“学衡派”正式登上历史舞台。堪与《新青年》媲美的《学衡》杂志,堪与“新青年派”媲美的“学衡派”,承担了中国文化复兴的另一重任。

南高—东大拥有良好的旧学传统。这种学术传统的建立经历了一个关键时期,就是极力聘请旧学深厚的文人学者来校任教,使校园文化充满旧学氛围,使旧学传统在此扎根。国学大师王伯沆与柳诒徵、戏剧名家吴梅先后被聘任教。在南高—东大,被“新青年派”批得体无完肤的林琴南,被“新青年派”所排斥的刘申叔、辜鸿铭等,虽然没有被聘来校任教,却得到应有的尊重。这种对传统文化重视的精神、对旧学文人学士尊重的态度,至今使人钦敬。王伯沆与柳冀谋开创了南高—东大的学院派旧体诗传统。他们对古文辞颇有造诣,提倡旧体诗,是对传统诗歌的继承和发展。柳诒徵特别注重中国文化研究,与北大疑古派分庭抗礼,另树一帜,别创新宗,成为后世新儒家的学术滥觞。我们充分肯定“五四”新诗、极力抨击旧体诗时,只看到新诗的优点、旧体诗的缺陷,而看不到新诗的缺陷、旧体诗的优点。我们发掘古史中的可疑之处时,是否应该肯定其可信之处?如何防止疑古思想泛化而殃及无辜?这些偏执何时能够纠正?其实,“新青年派”提倡新诗,“学衡派”提倡旧体诗;顾颉刚提倡“古史辨”,柳诒徵发掘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二者不正是可以相互补充、相得益彰吗?

对“学衡派”相对保守的文化态度,学界缺乏应有的充分肯定。激进主义十分看重“时代精神”,保守主义十分看重“民话精神”,在激进主义高歌猛进之际,文化保守主义能够站稳脚跟是多么不易,也是多么可贵。“学衡派”最重要的文化意义就在于作为与激进主义相抗衡的另一脉,与激进主义密切互动,共同推进中国文化的发展。这正是南高—东大的文史学术传统的核心所在。

“学衡派”与“新青年派”的分歧和论争

“学衡派”与“新青年派”的论争,早在《学衡》杂志创刊之前就已经发生。那时梅光迪与胡适是好友,均在美国留学,一直有书信往来。双方对于复兴古学、孔教、文学革命都有相当的探讨,但彼此意见并不一致。最后二人分道扬镳,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

“学衡派”同人志向高远,胸怀大略,决定另起炉灶,轰轰烈烈地干一番事业,为中国的文艺复兴助一臂之力。面对“新青年派”越来越高亢激烈的文学革命之声,“学衡派”遵循“论究学术,阐求真理,昌明国粹,融化新知。以中正之眼光,行批评之职事,无偏无党,不激不随”的宗旨,对“新青年派”的激进主张予以回击。梅光迪深知建设新文化之必要。他认为,我国灿烂伟大之文化,必有可发扬光大、久远不可磨灭者在,欧西文化亦有可采者。他主张中西贯通,而非全盘西化。在《论今日吾国学术界之需要》一文中,发表了自己关于真正新文化建设的意见。他认为,“吾国现在实无学术之可言”,“标准未立,威权未著,不见通人大师,只见门外汉及浮滑妄庸之徒而已”。他呼唤真正学者,即为一国学术思想之领袖、文化之前驱,这样的学者“除特异天材外,又须有严密之训练、高洁之精神”,属于少数优秀分子。训练之要有师承与专长,精神之要有严格标准和惟真是求。因此,须先打破“野狐禅”及其“谬种流传”,而后真正西洋学术乃可言也。他指责所谓的新文化者“无非陈陈相因,为新式之老生常谈。以彼等而言提倡新文化,岂非羊蒙虎皮乎!”他批判“新青年派”“顺应世界潮流”的观念、“平民文学”的观念、文言文学是死文学的观点,他认为“学术是万世之业”,提倡潜心向学,为宏道固本,并呼吁“今日吾国学术界之最大需要,为真正学者”,“宜唤起国中已有学者之责任心”,“振起其牺牲愿力,与其耿耿之义愤,以拯国家,以殉真理,则日月出而爝火将无光也”,“真正学者辈出,以养成深闳切实之学术界,而建设灿烂伟大之新文化也”。梅光迪注重文化标准,这显然受白璧德的深刻影响。白璧德的人文主义秉承古典主义的一些传统,讲究规范,追求理性,与狂飙突进的浪漫主义南辕北辙。平正质朴是南高—东大的学术品格,也是“学衡派”的共同学术追求。1934年,胡先骕撰文称:“南高东大在创办之初,即受郭校长之领导,养成一种平正质朴之精神。自刘伯明、梅迪生、吴雨生、张歆海、楼光来、汤用彤诸先生联翩来校讲学,学生对于欧西之文化,益有明确之认识,同时对于本国之文化,亦能为公正之评价,既不守旧,亦不骛新,于北方各大学之风气,迥然自异,加以学生皆不参加政治运动,咸能屹立于政潮之外,故校中学术空气特浓。此种精神,自《学衡》刊布以后益加强化,流风遗韵尚存于今日焉。”与浪漫主义色彩浓厚的“新青年派”注重觉世不同,古典主义色彩浓厚的“学衡派”注重传世,前者倾向“为生民立命”,后者倾向“为天地立心”,各异其趣。

为了上领全国新文化潮流,“新青年派”锋芒毕露,大有他者莫与争锋的架势,不免唯我独尊。这种专横的文化态度招致“学衡派”的不满,他们纷纷出击。“学衡派”抛出的《学阀之罪恶》一文是一记重拳,指责“新青年派”为“学阀”。这种批评虽言过其实,却也不乏合理性。20世纪30年代初,胡适发表《新文化运动与国民党》一文,主张一切公文法令改为白话,全国日报、新闻、论说一律改用白话,再次上发“学衡派”的批判。易峻在《评文学革命与文学专制》一文中直接批判胡适的“文学专制”态度,认为果真如胡适所愿,则文言文真“革了命了”。笔者认为,易峻的这篇文章针对胡适“文学专制”态度而发,所提问题非常重要,可惜该文被最具权威的资料集《文学运动史料选》(上海教育出版社,1979)有意遮蔽而不选。胡适试图使用政治权力干预文学论争与此前关于新旧文学的意气之抨击性质完全不同,这种文学专制必将带来严重后果。在易氏看来,文学建设和文学革命不同,前者具有包容性,后者具有专制性,对文学的建设而言,包容性比专制性更加有益。“学衡派”不反对白话文学,但极力保护旧文学,发展旧文学,“昌明国粹,融化新知”是他们的文化追求。

“新青年派”的文化激进态度反映了他们鲜明的“觉世”思想,这种思想与其“实效至上的功利主义”思想密不可分。与当时头脑过热的“新青年派”不同,头脑冷静的“学衡派”则反其道而行之,不主张“觉世”而提倡“传世”,不主张“西化”而提倡“中西融合”,以创造新的中华文化。

两个“一校一刊”对新文化运动的价值和意义

北大与《新青年》杂志是以陈独秀、胡适为首的激进派所依托的“一校一刊”。蔡元培与《新青年》同人的集结,意味着“知识分子的目光由国家(庙堂)转向民间,由强权政治家转向知识分子自己,由依附权势,转向依靠知识(科学,理性)自身的力量,通过思想启蒙,唤起国人的自觉,自下而上地进行中国的社会变革”。这为陈独秀、胡适等人发动激进的新文化运动创造了良好的条件。南高—东大与《学衡》杂志是以梅光迪、胡先骕与吴宓为首的保守派所依托的“一校一刊”。郭秉文、刘伯明与《学衡》同人的结集,意味着知识分子继续担当起中国文化再创造的历史重任,走中国文化继续吸收外来文化优长的文化道路。这两个“一校一刊”各自开创了教育、文学、思想、学术新局面,在现代中国教育史、文学史、思想史、学术史上具有里程碑的意义。然而,趋时的激进派与逆时的保守派,各自的命运遭际迥然不同。

实际上,“五四”新文化运动不仅包括以陈独秀、胡适为首的激进思潮,也包括以“学衡派”为首的保守思潮。前者的向路是从社会政治切入,从文化深入到思想,再反过来影响社会政治;后者的向路则为从文化的教学与研究,到以中学为主的中西文化之融合。然而,从戊戌变法到“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可谓“进化时代”,可谓“激进时代”,救亡图存是当务之急,中国知识分子以此为己任。以陈独秀、胡适为首的激进派顺应时代的潮流,影响巨大且深远,而以“学衡派”为首的保守派不顾外界环境的影响,潜心学术。尽管保守派不趋时,但对趋时的激进派的文化狂热甚至政治狂热具有清醒的认识,他们对激进派的一些激进的文学与文化主张有不同的意见,这在全社会一味趋时的大势下显得难能可贵。梅光迪、胡先骕、吴宓等保守派学贯中西,拥有浓厚的学术情怀和强烈的学术使命感,他们对激进派偏执的批评,他们自身关于文学与文化的诸多见解,不管在当时还是现在,都有不可忽视的价值与意义。

“五四”新文化运动有两个层面,即话语层面与历史层面,学界往往突出前者而忽视后者,突出前者又往往独尊“新青年派”而贬低“学衡派”。面对这种偏向,我们要深入新文化运动的历史层面,纠正其话语层面的偏失,使这两个层面的新文化运动相对和谐而不至于严重失调。在历史层面,“五四”新文化运动主要是由激进的“新青年派”与保守的“学衡派”所组成,二者均依托各自的“一校一刊”,并且各具特色。可是在话语层面,学界重视“新青年派”而漠视“学衡派”,甚至简单地把新文化运动等同于“新青年派”发起的运动,将其他的不同声音,如“学衡派”,视为这一运动之外的反对势力。笔者认为,不管在历史层面还是在话语层面,“五四”新文化运动都包括激进和保守两个相互对立的方面,前者以“新青年派”为主导,后者以“学衡派”为代表,“新青年派”依托北大与《新青年》杂志,“学衡派”依托南高—东大与《学衡》杂志,这两个“一校一刊”对新文化运动各自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各自具有重要的价值和意义。“新青年派”注重觉世,在学界与社会上产生了强烈的反响,并促进了“五四”爱国运动的爆发;“学衡派”注重传世,在学界产生一定的影响,但在社会上却默默无闻,远离实际的社会运动。激进派与保守派的文学与文化主张大相径庭,往往针锋相对,且互不相让。处于下风的“学衡派”,始终坚持自己的见解,其追求真理的态度和精神是值得充分肯定的。

胡适曾把“新青年派”发起的“五四”新文化运动誉为“中国的文艺复兴”。他把中国的文艺复兴概括出四重意义:其一,语言文字的改革,这是较早的、较重要的和比较更成功的一环;其二,输入学理,也就是从海外输入新理论、新观念和新学说,以帮助解决所面临的实际;其三,对待传统学术思想的态度;其四,再造文明。胡适的观点仅就激进主义思潮而言,基本没有提及以“学衡派”为代表的保守主义思潮,这是有欠公允的,是需要矫正的。南高—东大“学衡派”与北大“新青年派”一样对新文化运动作出了应有的贡献,不能把前者仅仅作为后者的陪衬。激进主义与保守主义在许多时候、许多情况下都是互相依赖、不可区分的,各有利弊,各有优劣,只充分肯定前者或后者的利与优,而无视其弊与劣,这不是马克思主义的学术态度,不利于我们对研究对象全面而正确的认识。南高—东大“学衡派”是一群文化保守主义者,他们发掘中国传统文化的优秀成分,希望吸收西方文化资源并加以发扬光大。他们自身学贯中西,在西化大潮中不盲目西化,不人云亦云,坚持己见,锐意进取,力图创新。这也是一种十分宝贵的精神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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