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写作技巧演绎民族传统文化观念
——评王如的小说《星星河》
2021-11-14张宇宁
刘 昭,张宇宁
(大庆师范学院 文学院,黑龙江 大庆 163712)
小说的叙事形式与其所要表达的思想观念往往在时空上具有一致性,比如我国建国以后的“十七年”文学,政治话语、宏大叙事便被与之相适应的“两结合”“三突出”等写作方法所书写,而八十年代的先锋文学,则以小说实验的方式处理“一体化”解体后作家观念中的本体论与世界观。而黑龙江作家王如的长篇小说《星星河》,则令人惊叹地将现代小说的叙事技巧与中国传统伦理道德观念有机地结合在一起,开创了儿童文学中“现代派”的先河。
一、自闭症与内聚焦
小说的主人公黎星星是一位自闭症患儿,她在小学生徐梦儿及其家人、朋友的帮助下,逐渐走出自己的内心,开始融入这个社会。从形象塑造角度出发,一般来讲适合采用零聚焦视点或内聚焦视点进行叙述,前者以全知全能的身份讲述故事,可以让每一个情节都得到合理的解释;后者则可以以主人公的视角架构小说文本,通过自闭症患儿的世界与普通人的世界的碰撞生成整个叙事框架。《星星河》则采用零聚焦与内聚焦相结合的方式展开叙事,在一部作品文本中同时呈现两个叙事视角,这便与传统的单一视角叙事的儿童文学作品具有很大的区别。小说的楔子和尾声以及每节结尾黎星星的“内心独白”,作家都采用黎星星的视角进行叙述或者抒情、议论,如开篇楔子写道:
据说,我原名叫黎可心,是一个人见人爱的孩子。
那时候,我只要咯咯咯地笑,奶奶、爷爷、姥姥、姥爷、妈妈、爸爸,听到这撩人的笑声,都会情不自禁地跟着笑,我的周围充满了快乐、幸福、憧憬,遍地都开满了鲜花。
再如,第一章第一节结尾:
黎星星:是啊,我真想走到他们身边,哪怕只有一句安慰。可我不知怎么了,一股神秘的力量把我紧紧地抓住了,我无法说话,也迈不动脚步,我依然无动于衷。
除了这些采用黎星星的视点进行内聚焦叙事外,小说的其他部分则由零聚焦视点创作完成。新时期以来,转换叙事视点的小说文本并不少见,比如“先锋派”创始人马原的《冈底斯的诱惑》。他将“老作家”的内聚焦、“我”(马原)以及一位纯粹的叙事者的外聚焦结合起来,表达了关于经验的碎片化和世界不可知的观念,这也是现代性哲学话语的文学化表达。与《冈底斯的诱惑》不同的是,《星星河》这部小说虽然使用现代小说的写作技巧,却不涉及现代性思想观念,而是以“真”与“美”、“善”与“爱”这样的传统价值观念作为文本的思想内核。小说中的自闭症患儿黎星星在徐梦儿一家以及韩宁、韩松等人的抚养与帮助下,重新感受到家的温暖、感受到爱、感受到内心之外的大千世界,并在这个过程中逐渐成长,最终摘取全县“迎新春书画大赛”的金奖。显然,作家王如是睿智的,借用现代派技巧,以双视点架构文本,是处理这一题材最为稳妥的写作方式。零聚焦构成的小说主体,让小说的内在逻辑是连续而完整的,而黎星星的内聚焦部分,则真实、形象地刻画出一个自闭症患儿的内心世界,二者相辅相成,最大限度地拓展了小说的表现空间。
二、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
古今中外,以心理异常者为表现对象的文学作品并不少见,比如《巨人传》中的“痴人”高康大、《拉摩的侄儿》中玩世不恭的“我”、《堂吉诃德》中的“疯人”主人公及其仆人,以及《狂人日记》中的“我”等等。在这些作品中,主人公的心理异常全都与作者对当时的现实社会所持有的批评态度有关。《巨人传》对16 世纪法国的封建制度与社会现实进行批判;《拉摩的侄儿》揭示的是18 世纪晚期法国社会中人与人的真实关系以及上层社会的思想特征;《堂吉诃德》的作者表述该书是“对于骑士文学的一种讽刺”,并坚称“把骑士文学地盘完全摧毁”;《狂人日记》则在批判传统道德伦理方面做得入木三分,将旧礼教归结为“吃人”二字。总而言之,在以往的文学传统中,心理的异常常常与社会现实的“异常”密切相连,进一步说,可以将上述小说归入“批判现实”的序列中。
同样是表现心理异常者的《星星河》,情况则较为复杂,一方面,主人公并不是批判行为的主体,即黎星星的心理异常与小说的“批判性”毫不相关。另一方面,小说虽存在批判现实的情节,但却是少量而节制的。小说中的反面人物主要有两个,一个是在公园里拐走黎星星的老太太,按理说拐卖人口触犯刑法,但作家并未让其丧尽天良,而是表现她身上所具有的人性中最本真的部分:
老太太没想到,偷了一个美人胚子,本以为能卖上好价钱,却是一个不会说话的主儿。她琢磨来琢磨去,既然不能出手了,也别把事儿做绝了,还是送回摩天轮那儿吧。
没有必要就不去作恶,“别把事儿做绝”,这就是作家对老太太道德层面的定位。另一个是“五十多岁,性格古怪,脾气暴躁,偏偏又是更年期,看什么都不顺眼,见谁都想训几句”的科学课任课老师金老师。她误解了黎星星的行为,并与其发生肢体冲突,最后抱着黎星星爱如生命的风车冲出教室。值得注意的是,这个被黎星星乃至徐梦儿称作怪物的金老师,在与黎星星等人的冲突中并未表现出过激的行为,包括拉扯黎星星的胳膊、没收风车,其实都是中小学教师管理课堂的基本方法。在这个基础上评价金老师,不能说她错,只能说她做得不够好。
相对于上述的恶与丑,《星星河》展现的更多的是人间的真情与真爱。徐梦儿一家在本已十分拮据的情况下收留无家可归的黎星星;十一岁的徐梦儿对黎星星亲如姐妹,并将其照顾得无微不至;心理学博士韩宁不求回报地为黎星星做心理训练;徐梦儿的同学韩松自觉担负起陪伴与保护黎星星的责任……在表现这些情节时,作家有意识地对人物思想观念的发展进行了细致的处理。比如徐梦儿在家里刚刚接纳黎星星时有过思想上的动摇,她“嫌弃”过黎星星,并言辞激烈地说了如下两段话:
“妈——”徐梦儿狂风一样地嚎叫,“让他们叫骂着,你不嫌丢人?”
“咋了?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徐梦儿气囔囔地说,“一个傻子,不待在家里,还满大街地走。”
孩子的自尊心有时比成年人更强烈,表现出来丝毫不加掩饰。但是,母亲曾经沦为孤儿以及被姥爷收养长大成人的经历,让徐梦儿在感情上接纳了黎星星,并且喊出“我们是一家人”。这个转变过程是符合客观真实的,本质善良的徐梦儿一旦在内心将黎星星与自己的母亲相类比,便能够判断出尊严与生命孰轻孰重,这事实上是人物对善的认识以及实践。
通过以上论述,我们可以认定《星星河》并未将人物心理的异常与社会现实的“异常”相联系,其在总体上采用的是现实主义写作手法,进一步说,是延续了四十年代在“解放区”产生的文学传统。对社会生活的赞颂、对善与美的叙写以及对孩子们的成长满怀信心,这些都是小说中主导的思想观念。
但是,小说的写作手法并未局限于现实主义一种类型,个别细节或情节又采用了浪漫主义手法进行写作,这是需要我们认真讨论的。最为典型的是对黎星星内心世界的呈现,在这个自闭症患儿的内心中,她存在的世界永远是童话一般纯粹的,无论是感到快乐还是悲伤,绝对化的心理感受是她内心世界的样貌。比如在父母争吵时,她的感受是:
在浩渺的星星河里,她变成了一颗星,一颗明黄的星,旋转着,向着一个黑洞坠落……群星在眼前飞逝,温暖却渐行渐远,唯有恐怖缠绕着,她发出尖利的叫声。
而更多的时候,她感受到的是快乐,比如盯着一个旋转的地球仪时的感受:
眼前是一个七彩世界,绚丽的鲜花,飞舞的云朵,缭绕的雾气……一个头戴红色帽子,身穿绿色衣服,披着蓝色披风的小仙人,在她面前旋转着,旋转成一个奇妙的景致。
从主观内心世界出发,以理想化的方式构造内心世界,以及绚烂华美的语词运用、令人惊叹的想象和夸张,这都是典型的浪漫主义创作手法。
至此,我们有理由认为小说创作将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有机地结合在一起。所谓“有机”,指的是这种结合并不是“十七年文学”中的“革命浪漫主义与革命现实主义”的结合,后者是出于政治或意识形态的需要,所以采用“两结合”创作的作品成功的并不多。而《星星河》的结合则完全出于叙事的需要。作为一个不能建立正常人际关系的自闭症患儿,黎星星的内心世界本就与现实世界大相径庭,在这样的叙事语境中,浪漫主义的融入便显得尤为必要。进入新时期文学史,我们不难发现这种有机结合的例子,比如阿来的《尘埃落定》,藏族土司的消亡史的真实性与“傻子二少爷”的传奇经历及其对世界观感的“浪漫化”,便被作家统一在一个文本当中。
在文本中不断转换叙事视点,并将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有机地结合起来,这样的现代小说技巧被王如熟练地运用到《星星河》的创作中。通读小说全文,我们惊喜地发现,上述创作经验并不生涩难懂,完全符合少年儿童的阅读特征,能够最大限度保证接受的有效性,这应当是小说创作上最为成功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