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瑟·米勒戏剧创作的教育视角研究
2021-11-14LeighWoods
Leigh Woods(著),张 璐(译)
(1.密歇根大学 美国 密歇根州;2.天津师范大学 天津 300387)
一、高等教育与戏剧家的成长
阿瑟·米勒是伴随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经济大萧条成长起来的一代。青年时期的米勒曾因高中代数成绩不理想而两次与理想的大学擦肩而过。幸运的是,当时美国大学普遍受到大萧条影响,入学率低迷,密歇根大学也同样遇到了财政上的困难,急需招募新生收取学费来维持正常运转,于是在1934 年录取了第三次申请入学的米勒。而更幸运的是,与其他高等院校相比,密歇根大学的学费并不高(当时每年学费仅65 美元)。这一幕在他的剧作《美国时钟》里有所体现,米勒借主角之口在剧中与父母讨论学费问题,提到他们交不起康奈尔、哥伦比亚和布朗大学等名校的学费,就连明尼苏达大学和俄亥俄州立大学较低的学费也很难负担。
当时,密歇根大学规定新生入校需携带500 美元保证金,以避免出现学生因无力支付学费而透支公共财政拨款的情况。米勒在本科阶段办理了助学贷款,每周做几份兼职,同时还参加了学校里专门为爱好文学的学生所设立的霍普伍兹创作奖,希望能够自力更生赚取奖学金。在校期间,他担任校报《密歇根日报》的记者,同时凭原创剧本两次赢得霍普伍兹奖。后来,当他回忆起这段时光时说道,密歇根大学是“我所有偏见、信仰和无知的试验场,是它帮我建立起对生活边界的认知。对我而言,密歇根大学最宝贵的资源是其多元而自由的氛围。”作为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左翼激进主义运动的发源地,学校给了米勒充分的自由,使他有机会参与支持工人运动的活动。后来,米勒还参加了反越战运动。
米勒两部问鼎霍普伍兹奖的剧本都是以自己的生活为原型而创作的,作品中主人公们的经历从根本上说都是剧作家本人大学生涯的再现。比如,他在大学一年级第二学期所创作的剧本《没有恶棍》中多次描写主人公阿诺德为了省下交通费从位于美国中西部地区的学校一路搭便车返回东部纽约布鲁克林的家中,和家人一起殚精竭虑地支撑着家族服装厂的生意。不难看出,此剧中搭车回家和经营服装厂的情景都与米勒本人当时的家庭经历不谋而合。《没有恶棍》是剧作家原生家庭的再现,正如他后来在回忆录中所言“(这部戏)是我所创作过的最具自传性质的作品”。转年,米勒凭借《黎明的荣耀》第二次赢得霍普伍兹奖。这部戏中的两兄弟虽然就读同一所大学,但二人性格截然相反,一个自私圆滑,另一个性情宽厚,对参与附近汽车厂罢工的工人充满同情。其创作灵感来源于米勒在担任校报《密歇根日报》兼职记者期间,对本校弗林特校区等地静坐示威事件进行采访和报道的经历。
大学三年级时,米勒再次携新作《绝不顺从》参与霍普伍兹奖的角逐,虽未能如愿折桂,但此次剧本的创作过程对年轻的他仍然意义重大。《绝不顺从》取材于米勒任校报记者期间采访杰克森州立监狱的经历,故事情境置于一座大型联邦监狱中,主人公是狱中的心理医师。这个角色的原型是一位和米勒共同修读过“变态心理学”课程的同学,他毕业后就担任了监狱的心理医师。与前作相比,米勒在创作本剧的过程中更加脚踏实地,他直言,“这是(自己)第一部经过(实地调研和)考察之后写下的作品”,同时在写作角度的选择上也更为高远,力求“让整个世界成为写作的主题”,在艺术创作上取得突破。纵观米勒日后的创作历程,他胸怀以世界为主题的创作热情,走遍了全球各地,通过不断创作形式丰富、题材各异的剧本,实现了对自我的一次又一次突破。
二、教育主题及其多元呈现
青年剧作家通常都会基于自身经历进行创作,但如果想要创作出更好的剧本,则需要学习新的知识,不断超越自我。米勒从密歇根大学毕业时就已经认识到了这一点。成为职业剧作家后,米勒的作品依然涉及教育主题,但处理的方式与前作截然不同,很多剧本中的角色对于教育给自己生活带来的改变持有复杂的情感。出现这种变化并不难理解,随着作家阅历的丰富,其后期作品中对教育问题的反思自然会比前作更加深入。简而言之,米勒的作品往往都在探讨角色已经学到的、学不会的和永远不会学到的东西。
在米勒的戏剧作品中,教育往往备受尊崇,它既象征着特权,但同时也是人物愧疚感产生的根源。这与剧作家的成长历程密切相关:由于家族服装厂在经济大萧条期间陷入经营困境,米勒和哥哥科米特两人课余时间都回到厂里帮忙。虽然科米特高中时学业成绩更突出,但他选择辍学在家里帮助父亲照顾生意,挣钱供弟弟离家求学。米勒心中一直认为自己剥夺了天资聪颖的哥哥上大学的机会,他想通过加倍努力来证明二人当初的选择是正确的。关于兄弟关系的描述在米勒的《代价》《鸿运高照的人》《全是我的儿子》和《推销员之死》等一系列现实主义作品中皆可寻到踪迹。
《代价》塑造了一对与众不同的兄弟形象:两兄弟一个在纽约市当警察,另一个是有钱的医生。当警察的哥哥负责照顾年迈的父亲,解决了弟弟的后顾之忧,让他能够全身心投入学习。哥哥对家庭的付出拖累了他的事业,这也增加了弟弟心中的负疚感。这与米勒的家庭经历如出一辙,哥哥负责赡养父母,让弟弟踏上了去安娜堡的求学之旅。
《鸿运高照的人》是米勒较早登上百老汇舞台的作品之一。剧中的大哥是一个自学成才的汽车修理工,他一直都很幸运但却执着地认为只有接受更好的教育才能配得上自己的好工作和好运气。这种德不配位的内疚感一直折磨着他,最终精神崩溃。弟弟立志成为棒球大联盟投手,长期在自家地下室接受父亲的私人训练。他参加了底特律老虎队的面试,但失败了,这让他大受打击。灰心丧气的他将失败全部归咎于自己所接受的非正规训练。剧本《全是我的儿子》则通过描写主人公的无知来凸显教育的作用。乔·凯勒没上过学,是一位白手起家的军备供应制造商。剧本演出说明中也很早就标示出这位主角说话做事总是“全神贯注,这种神情只有没受过教育的人才会有,他们即便见到众所周知的事物也不免会大惊小怪”。每当他搞混了近义词的用法,就会对别人说,“我上夜校的时候,这两个词明明就是一个意思”。
在《推销员之死》中,哥哥比夫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他本来可以凭借橄榄球特长进入弗吉尼亚大学,前途一片光明。但在撞破父亲的婚外情之后,比夫心灰意冷不愿补习功课,最终因数学成绩不达标而与理想的大学失之交臂。不仅如此,为了和父亲赌气,他还自暴自弃、故意放弃了很多迈向成功的机会。弟弟哈皮整天无所事事,为了吸引异性的注意,到处吹牛皮把自己说成是西点军校毕业生。剧中另一对兄弟威利和本之间的关系没有如此戏剧化,但身为推销员的威利却绝望地发现与事业成功的兄弟相比,自己一无是处,这让他的自信心颇受打击、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生活的价值。
教育在米勒作品中还常以“身体力行的学习”方式呈现。《萨勒姆的女巫》一剧中,约翰·普罗克托和年轻的阿比盖尔有婚外情,后者坚持要求普罗克托对自己负责,因为他把她“从睡梦中唤醒”并“把知识注入她的内心”。《桥头眺望》中主人公埃迪身为叔叔却对自己的侄女暗生情愫,他劝侄女打消从高中退学去当速记员的念头,不赞成她离开家到男性工作场所上班。侄女的男朋友是位非法进入美国的偷渡客,他告诉埃迪是女友“教会自己”美国的生活方式,而他则身体力行地“教会了她”爱的方式。怒火中烧的埃迪佯装要“教”他拳击技巧,最后利用拳击比赛痛打了侄女的男友。
三、教育的意义及其多元解读
在不断“超越自我”的过程中,米勒学识不断增长、阅历不断丰富,对教育的理解也更加深刻。自大学时代起,他便开始关注不同的人。米勒学生时代的恋人和第一任妻子是俄亥俄北部的爱尔兰裔天主教徒,与他此前认识的朋友都不一样。搭车回家、采访工会成员和进入杰克森监狱调研的经历,让他有机会见到更多形形色色的人。选修“变态心理学”课程让米勒对病态心理有所了解,为他的戏剧创作开启了更多的可能性。心理不正常的角色在他的作品里比比皆是,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全是我的儿子》中自杀的乔·凯勒,《推销员之死》中总是出现幻觉的威利·洛曼,还有《堕落之后》《完成图画》等作品里像玛丽莲·梦露一样有自杀倾向的女主角。
《推销员之死》中的威利和比夫这对父子拥有体育方面的特长,他们将高中和大学看作展示运动天赋的舞台。他们嘲笑邻家男孩伯纳德是毫无运动细胞的书呆子,而后者却认真地帮助比夫补习数学知识,反复劝说他复习备考不要挂科。剧中伯纳德与威利最后一次见面时,正准备去美国最高法院参加庭审辩护,从中我们可以推测出,此时这位邻家男孩已经拿到法学学位,并将有不错的事业发展前景。伯纳德看出威利情绪苦闷,并没有介绍自己的情况,他学业上的成功是借由其父亲之口向威利讲述的。不久之前,威利曾向哥哥的鬼魂倾诉,一直以来自己和孩子们单纯重视发展体育技能而对系统地学习知识提不起兴趣,对此他感到茫然,不知道这种“教育”是否正确。亲眼见到伯纳德和比夫之间的差距更加剧了威利的失落感。
《人民公敌》一剧改编自易卜生的同名作品,斯多克芒医生和担任市长的兄弟共同负责在小镇发展温泉浴场的计划。不久后,他发现了温泉的水源污染问题,从专业角度建议关闭浴场。这一主张使他和当市长的兄弟产生了激烈的矛盾。由于当时全市财政都依赖与温泉相关的健康产业,因此市长不仅拒绝关闭温泉浴场,还带领市民围攻医生的家。医生的女儿原在学校任教,受到温泉事件的影响被学校解雇,就连她的两个儿子也被迫退学。作品最后,原先受人尊敬的医生沦为人民公敌,他立誓要自己教育孩子们,不让他们成长为跟其他居民一样自私冷酷的人。
早先常与《桥头眺望》同场演出的短剧《两个星期一的回忆》真实地反映了剧作家米勒大学期间为赚学费在汽车零件厂上班的情景。厂里大多数老员工都嫉恨伯特,只因为这个年轻人要去上大学。对此,米勒在他的回忆录里面解释说,“上大学不仅意味着我的人生轨迹与他们不同,还暗示着我比他们强”。在多年的写作生涯中,米勒常用“大学生”来称呼作品中自命不凡的家伙,其作品中的角色还多次提到常青藤学校的名字,但讽刺的是,提到校名往往是为了吸引异性的注意。
米勒笔下的角色把高等教育与社会等级和势利眼画等号,有时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还会作恶。在以二战期间法国纳粹集中营为背景的剧本《维希事件》和展现业余音乐家在奥斯维辛集中营为了生存而登台演出的电视剧本《用演奏来争取时间》中都有邪恶的纳粹军医的身影。另一个剧本《全是我的儿子》里,住在主人公隔壁的医生是一个不太受人喜欢的角色,他发现自己令人羡慕的学历和收入都不能带来快乐。米勒第二个赢得霍普伍兹大奖的剧本《黎明的荣耀》里面就有一位大学校长,他出于学校的利益要保证工程专业毕业生在汽车厂的白领职位,和贪婪的资本家狼狈为奸,对工会组织者进行恐吓和迫害。
米勒的剧本《完成图画》重温了自己与前妻玛丽莲·梦露离婚前一起拍摄电影《不合时宜的人》的情景。梦露年轻时曾经在一家演员工作室学习表演,工作室老板李·斯特拉斯伯格夫妇操控梦露的演出,把她当成摇钱树。剧本以李为原型,塑造了一个自以为是的演艺界大佬。一个被他捧红受他摆布的小明星在陷入困境失去利用价值之后,被大佬无情抛弃,还美其名曰个人损失是为了顾全大局,要“考虑演艺学校的名声和其他学生的利益”。
四、结语
作家、教育、文本间多元互动的关系为我们开启了研究经典作家作品的一个新的角度。在密歇根大学求学期间,米勒长时间远离家人,虽然这是身为大学生和男性所肩负的双重责任使然,但由此产生的愧疚感却一直伴随着他。米勒的剧本中,常会塑造至亲或好友的形象,他们因为受教育程度不同、对世界的看法不一而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由此产生的冲突往往最具戏剧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