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拉与曹禺戏剧中的女性形象研究
2021-11-14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0)
1914 年,上海春柳社首次将挪威戏剧家易卜生的《玩偶之家》搬上舞台,易卜生笔下那个不满做玩偶的女性娜拉漂洋过海来到了中国,但反响平平。1918 年,《玩偶之家》在《新青年》杂志“易卜生专号”上发表了第一版中文译本,同时还介绍了易卜生的剧作和西方现实主义观念。当时中国正处于摆脱封建荼毒对人性的束缚和压迫时期,而娜拉的出走精神刚好与当时的时代需求相符合,至此,《玩偶之家》便逐渐受到重视,最终成为中国戏剧事业带路者之一,其意义不仅在于对西方戏剧的引进,更是唤醒了知识分子对社会问题的关注,对女性解放的思考。
一、娜拉与曹禺
鲁迅先生是介绍易卜生的第一人,1907 年就发表了两篇高度评价易卜生的文章,也曾对娜拉出走发表过意见和看法。在鲁迅看来,娜拉出走后不是回来就是堕落,因为女性经济不独立,很难做到真正的独立。除了鲁迅之外,不少剧作家因受易卜生戏剧的影响而开始尝试写“娜拉剧”,剧中的女主角和娜拉一样,决心摆脱家庭的束缚而选择出走。胡适创作的独幕剧《终身大事》就被公认是受到易卜生的影响,剧作讲述了中产阶级家庭独女田亚梅在留学期间与陈先生自由恋爱,最终因不满父母的封建迷信而出走,田亚梅就是一个中国式娜拉的形象。
在所有受到娜拉影响的戏剧家中,曹禺是成就最高、最杰出的现代戏剧家。在三十出头的年纪,曹禺就已经完成了他人生中最重要的四部剧作:《雷雨》(1934)、《日出》(1935)、《原野》(1937)、《北京人》(1941)。尤其是《北京人》代表了中国戏剧的高峰。在曹禺戏剧生涯中,第一个对他影响至深的戏剧家就是易卜生。1928 年,曹禺在南开中学首次反串出演了《玩偶之家》中的娜拉,这在当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1931 年在清华大学,曹禺第二次出演娜拉,但此时的曹禺已不单单是在舞台上感受娜拉的喜怒哀乐,而是开始将娜拉形象融入自己的创作中。娜拉所表达的“要做一个真正的人”的觉醒思想也在不知不觉中影响着曹禺戏剧中的女性形象。《雷雨》中尖锐锋利的繁漪、《北京人》里的“笼中鸽”愫方、《日出》里向死而生的陈白露、《原野》里原始野性的花金子,这些女性角色都隐约带有娜拉所说“要做一个真正的人”的心愿。与易卜生笔下积极的娜拉不同,曹禺笔下的女性角色为做一个真正的人,所付出的是难以想象的痛苦。
娜拉作为一个虚构的女性,却真真切切地影响了当时众多作品的人物形象塑造。曹禺作为受其影响的作家之一,他把娜拉这个西方女性与中国传统的女性形象结合起来,从而创造出来一批经典的女性角色。除了《雷雨》和《北京人》以外,在《日出》和《原野》中也多多少少可以看到娜拉的影子,比如《原野》中的花金子,她时而乖巧嗔怪,时而温柔妩媚,会不自觉地让人想到娜拉身上的古灵精怪,娇滴美艳;《日出》中的陈白露纯真坚强,虽染风尘却思想清醒,这与娜拉在面对困难时展现的自强自立有相似之处。
曹禺对娜拉的喜爱除了人物塑造的因素之外,还有时代的因素。自五四运动以来,女性解放的呼声日益高涨。将女性从腐朽黑暗的家庭中解放出来是许多文人和知识分子执笔写作的重要动力之一。女性作家也频频登上文学的舞台,为女性同胞摇旗呐喊。在这股女性解放的热潮中,娜拉是鲜明的旗帜。因此,在当时的文学作品和戏剧作品中,总是可以从作品的女性角色身上找到娜拉的影子。
二、曹禺戏剧作品中的“娜拉”形象
在曹禺戏剧作品中总是可以看到“娜拉”式的女性形象,她们不满于现实的桎梏,为学会做一个真正的人而努力着,成为中国戏剧画廊中最夺目的女性形象。下文以曹禺的戏剧作品为例,从《雷雨》和《北京人》中的女性角色来看娜拉对曹禺戏剧创作的影响。之所以选择《雷雨》和《北京人》,是因为这两部剧作中的女性都受到家庭的束缚和压迫,这点与易卜生《玩偶之家》中娜拉的遭遇有相似之处。
(一)敢爱敢恨的娜拉——繁漪
娜拉之所以让人印象深刻,除了她的出走之外,就是她敢爱敢恨的性格。娜拉可以因为爱一个人而倾其所有,也可以因为恨一个人而彻底与他断绝关系。在娜拉和海尔茂结婚的第一年,海尔茂就患病在床。娜拉为了拯救丈夫的生命,不惜一切代价地伪造签字借下巨款,甚至于未来的八年内都在不辞辛苦地还债。可这一切换来的,却是海尔茂的指责和痛骂。在娜拉伪造签字触犯法律后,她认为“丈夫病得快死了,法律不许老婆想法子救他的性命!我不相信世界上有这种不讲理的法律。”娜拉的世界是情感至上的世界,她不理解外面的名利场,也不认同缺乏人性的法律制度,这一切都是娜拉与海尔茂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娜拉的丈夫海尔茂在社会上是位成功的银行经理,在家里则是把妻子当成玩偶的主人,不允许娜拉去做自己不认同的事情。他高兴了就叫娜拉“小松鼠儿”、“我的小鸟儿”,暴怒时就直接骂娜拉“下贱女人”,这让娜拉的一片真心也随之付诸东流。最终,娜拉看清了海尔茂的面孔和自己玩偶般的地位,选择出走。
而在《雷雨》中,生活在周公馆的繁漪也同样是一位敢爱敢恨,但又无法摆脱自己玩偶地位的女性。周公馆是一个典型的旧社会式家庭,大家长周朴园冷酷专制,带有资本家的不近人情,这点与《玩偶之家》的海尔茂类似。在《雷雨》中,周朴园强迫繁漪喝药,繁漪认为自己没有病,但迫于周朴园的压迫,繁漪还是喝下了药。整个周公馆是闷且压抑的,犹如一滩死水,繁漪就是这死水所泛起的丝丝涟漪,“她是一个中国旧式女人,有她的文弱,她的哀静,她的明慧——她对诗文的爱好,但是她也有更原始的一点野性:在她的心,她的胆量,她的狂热思想,在她莫名其妙的决断时忽然来的力量。”繁漪还是少女的时候,就被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理由嫁入周公馆,嫁给大自己20 岁的周朴园。繁漪内心对未来的憧憬都在嫁进周公馆的这天破灭了,从此在这里度过了十八年“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的玩偶生活。繁漪是个不彻底的新女性,她身上残留着旧社会的影响,除了依附于男人,繁漪也找不到其他的出路。因此她愿意把压抑的情感寄托在自己的继子周萍身上,以牺牲自己名誉地位的代价来维持这段乱伦之恋。在得知周萍要离开时,一向高傲的繁漪竟然说,“哦,萍,好了。这次我求你,最后一次求你。我从来不肯这样对人低声下气说话,现在我求你可怜可怜我,这家我再也忍受不住了。”
与《玩偶之家》娜拉不同的是,繁漪身上虽说带有反抗的色彩,但仍没有到决心出走那一步。《玩偶之家》的娜拉,在面对海尔茂真实的面孔时,发出自己的声音“托伐,我说这话心里也难受,因为你一向待我很不错。可是我不能不说这句话。现在我不爱你了。”相比于娜拉最后的觉醒与出走,繁漪的结局则是彻头彻尾的悲剧。繁漪的爱没有得到周萍的认可,自己满腔的情感被周朴园视为“精神失常”,就连周萍也在咒骂繁漪是“疯子”,一个美丽的女人就这样枯死,她美丽的生命随着那晚的倾盆雷雨而麻木干涸。“这是一个独特的形象,是‘五四’以来新文学的人物形象画廊里所没有见过的,的确是‘这一个’。她的语言和行动都有鲜明的个性特征。她不是爱便是恨,爱得深也就恨得深,完全走向极端,没有调和的余地。她的可爱,她的迷人之处,就在于她的尖锐。”曹禺的戏剧观明显比易卜生悲观许多,易卜生笔下的娜拉活泼机灵又独立自强,并且易卜生给了娜拉深切的希望。尽管曹禺也对繁漪赋予了深切的喜爱和同情,但在赋予她性格魅力的同时,也点出了新旧时代交替下的繁漪们逃离不了悲剧的宿命。
(二)等待奇迹的娜拉——愫方
“奇迹”这个词在《玩偶之家》中出现过很多次,娜拉在出走前对海尔茂说:“我耐着性子等了整整八年,我当然知道奇迹不会天天有,后来大祸临头的时候,我曾经满怀信心地跟自己说‘奇迹来了’,柯洛克斯泰把信扔在信箱里以后,我决没想到你会接受他的条件。我满心以为你一定会对他说‘尽管宣布吧’,而且你说了这句话之后,还一定会——我满心以为你说了那句话后之后,还一定会挺身出来,把全部责任担在自己肩膀上,对大家说,‘事情都是我干的。’”这是娜拉所期盼发生但又怕它发生的奇迹,期盼它发生是因为娜拉希望海尔茂可以为自己挺身而出,而怕它发生则是不愿意让海尔茂因此失去名誉,这是娜拉关于奇迹矛盾的地方所在。可惜奇迹不但没有发生,而且海尔茂的一番话直接让娜拉的奇迹幻灭。其实娜拉何尝不知道奇迹发生的概率极其之小呢?但是她依旧选择了相信奇迹并等待着奇迹的发生,然而现实给了她沉重一击。娜拉的觉醒并不是突然的,而是在伪造签字即将被揭露时开始一步步觉醒的。从刚开始受到柯洛克斯泰威胁后的惊慌,到试探海尔茂后的轻微失望,再到后来期盼奇迹但又害怕奇迹,直至最后奇迹彻底的破灭,一步一步将娜拉从玩偶的美梦中彻底唤醒,也在男权社会家庭中认清自己的现状。
曹禺《北京人》里那个温婉贤惠的愫方,也曾在无望的环境中等待过奇迹。曾文清和愫方相互爱慕,他们就好像陈奶妈送来的那对鸽子,只能禁锢在笼子里彼此相对。这对鸽子中有一只终于挣脱牢笼重返蓝天,另一只在笼中彻底失去飞翔的能力。面对着曾文清的出走,愫方甘愿留在行将就木的曾家,替他给父亲养老送终,替他照顾遗留的妻子和儿子。愫方把自己禁锢在曾家,是希望可以换取曾文清的自由,让曾文清可以永远不再回来,这是愫方所期盼的奇迹:
(脸上逐渐闪耀着美丽的光彩,苍白的面颊泛起一层红晕。话逐渐由暗涩而畅适,衷心的感动使得她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他走了,他的父亲我可以替他伺候,他的孩子我可以替他照料,他爱的字画我管,他爱的鸽子我喂。连他所不喜欢的人我都觉得该体贴,该喜欢,该爱,为着——(颤抖地)为着他所不爱的也都还是亲近他的!(一气说完,充满了喜悦,连自己也惊讶这许久关在心里如今才形诸语言的情绪,原是这般难以置信的)
愫方的奇迹是期盼曾文清可以获得自由。起初曾文清向她告别时,愫方相信奇迹发生了,一个人解脱总好于两个人受苦,想到这愫方的内心也有一丝解脱。然而,曾文清还是回来了,一无所获地回到曾家。愫方所期盼的奇迹随着曾文清的回家而破灭,两个人又回到以往压抑的状态。
愫方没有想到曾文清就是那只不会飞的鸽子,曾文清的软弱导致了愫方奇迹的幻灭,也唤醒了愫方出走的决心。最终愫方像娜拉一样,离开了束缚自己的家庭,开始新的人生。相比娜拉的奇迹,愫方的奇迹更具悲剧性。娜拉的奇迹带有女性幻想的成分,比如她想象海尔茂会像勇士一样挺身而出地保护自己,而愫方则是从黑暗的现实出发,真心希望曾文清可以逃离腐朽的曾家,期盼着曾文清可以做一个真正的人而不是生命的空壳。尽管奇迹不一样,但相同的是两个人的奇迹都没有实现,两人也都因为奇迹的幻灭而选择出走。
(三)出走的娜拉——瑞贞和愫方
《玩偶之家》以娜拉的出走为结局,娜拉决心离开这个她熟悉的家庭,去找回真正的自己。这一举动不仅在戏剧界,在整个社会都引起巨大的反响。娜拉去哪里了?她还会回到海尔茂身边吗?百年来有无数的人畅想娜拉的结局,所谓“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每个人想象的娜拉是不一样的,但无论怎么想象,娜拉的出走都被视为女性的觉醒。在《北京人》里,曹禺同样塑造了一位出走的人物——瑞贞。瑞贞是曾家第三代曾霆的媳妇,自幼与曾霆定下婚约,等到十六岁时就嫁进曾家。瑞贞虽然年纪小,但她是看透了整个曾家的人。她看透了丈夫曾霆的胆小,看透了婆婆的尖酸刻薄,看到了这个摇摇欲坠的曾家。她与曾霆并无感情,却怀有孩子。瑞贞一人面对未出世的孩子,面对毫无生气的曾家,那颗想要出走的心便异常强烈。“她无时不在极度的压抑中讨生活。生成一种好强的心性。反抗的根苗虽然藏在心里,在生人前,口上绝不泄露一丝痕迹。”瑞贞接受了同伴的新思想,这种反抗心理更加强烈。与娜拉的觉醒后出走不同,瑞贞从一进曾家大门开始,出走的信念就犹如一根刺扎在瑞贞心里,时时刻刻提醒着瑞贞看清曾家死气沉沉的现实。最后,瑞贞与曾霆离了婚,打掉了孩子,跟着袁教授父女走出了曾家。
瑞贞不仅解放了自己,还解放了悲苦的愫方。愫方是瑞贞在曾家最尊敬的长辈,她同情愫方的苦,也悲痛于愫方的不幸。她一次两次地劝说愫方跟自己一起走,但愫方为了心中的奇迹并没有答应她一起出走。怎奈奇迹破灭,愫方终于从旧梦中醒来,决心离开曾家。愫方的出走比瑞贞的出走更具震撼性,如果说瑞贞出走是新女性的一次觉醒,那愫方出走则代表了最广大的中国女性走向了觉醒。
愫方是曹禺笔下一个典型的中国女性,她父母双亡后被寄养在曾家,与曾家大少爷情投意合。但无奈曾文清听取家族的话娶了门当户对的曾思懿,婚姻生活极度的不幸使得他与愫方依旧藕断丝连。愫方大龄未婚,照顾着年事已高的曾老爷子,服侍着曾家大太太,安慰着郁郁寡欢的曾文清,调节着曾霆和瑞贞的婚姻生活,即便这样,却还是会时不时地被曾家大太太冷嘲热讽。在《北京人》中,曹禺巧妙地利用愫方婚事这一事件,通过描写曾家人对这一婚事的看法,展现了曾家形形色色的人物面貌。曾皓明面上想为愫方谋一个好归宿,实际上是想要愫方为自己养老送终;曾思懿本来就看不惯愫方和曾文清的关系,一心想让愫方嫁人;曾文清则是无奈叹气,只有江泰指出来说:
(痛痛快快)那我就请你们不要再跟愫方为难,愫方心里怎么回事,难道你们看不出来吗?为什么要你一句我一句欺负一个孤苦伶仃的老小姐?为什么——(盛怒)我就是说你们欺负她,她这些年伺候你们老的,少的,活的,死的,老太爷,老太太,少奶奶,小少爷,一直都是她一个人管。她现在已经快过三十,为什么还拉着她,不放她,这是干什么?
愫方一直是默默被压迫的一方,已经习惯黑暗的她连光明也不敢去仰望。直到奇迹破灭,加上瑞贞的劝导,愫方终于下定决心离开曾家,随着火车汽笛声踏上未知的旅途。
三、结语
总而言之,娜拉的人物形象对曹禺创作女性角色起了很大的启蒙作用,“他发现易卜生的人物不是平面的而是立体的,一些成功的形象都是具有丰富的内心生活和丰富的血肉身躯的形象,这促使他在塑造自己的人物形象时也要尽力挖掘,深入到人物灵魂深处,写出人物的真实面貌。”这意味着曹禺所创作出来的女性角色并不是“中国的娜拉”,繁漪、愫方、瑞贞、花金子、陈白露这些女性角色具有自己丰满的人物形象。曹禺笔下的这些女性角色,都是生活在旧社会下的女性,她们受到了各种压迫,但又在压迫中追寻一种解脱,有的选择乱伦、有的选择无奈出走、有的选择自杀,种种选择背后是无法逃离命运的宿命感,这也是曹禺戏剧中女性共性之一。目前,有关曹禺戏剧中女性的研究依旧数量庞大,而作为对曹禺影响较大的剧作《玩偶之家》,其女主角娜拉对曹禺戏剧产生的影响也是不容忽视的研究重点。
注释:
①易卜生:《玩偶之家》,转引自《易卜生文集》(第5 卷),潘家洵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 年版,第203 页。
②曹禺:《雷雨》,转引自《曹禺戏剧集》,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 年版,第28 页。
③曹禺:《雷雨》,转引自《曹禺戏剧集》,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 年版,第123 页。
④易卜生:《玩偶之家》,转引自《易卜生文集》(第5 卷),潘家洵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 年版,第204 页。
⑤辛宪锡:《曹禺的戏剧艺术》,上海文艺出版社1984 年版,第10 页。
⑥易卜生:《玩偶之家》,转引自《易卜生文集》(第5 卷),潘家洵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 年版,第204 页。
⑦曹禺:《北京人》,转引自《曹禺戏剧集》,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 年版,第274 页。
⑧曹禺:《北京人》,转引自《曹禺戏剧集》,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 年版,第181 页。
⑨曹禺:《北京人》,转引自《曹禺戏剧集》,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 年版,第206 页。
⑩孙庆升:《曹禺论》,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 年版,第244-245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