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路遥《人生》的人文主义解读
2021-11-14董谦
董 谦
(中国海洋大学 山东 青岛 266100)
人文主义是文学领域的重要思潮。《人生》及其作者路遥都带有鲜明的人文主义色彩。奋斗者高加林、追爱者刘巧珍、仁爱者高德顺……《人生》塑造了一系列人文主义形象,他们鼓舞人心、启人思考,充分宣扬了人的主体价值。我们亦能从角色的性格和命运中感受到路遥的人文关怀,他对土地孕育的善良之人不吝赞美,对青年人的道路选择给予兄长般的谆谆教诲。人文主义赋予《人生》强烈的现实意义和持久的生命力,因为“人”的议题是永恒的。
一、人文主义
人文主义肯定人的价值和尊严,关注人、尊重人、解放人,以人为本是人文主义的核心。在西方,人文主义是文艺复兴运动的旗帜,彼时的人文主义提倡人性、反对神性,追求人的现世幸福和个性解放,高扬人的主体性和价值。文学界也涌现了多篇人文主义的佳作,如但丁的《神曲》、薄伽丘的《十日谈》。时至今日,人文主义更加强调理性,面对生态危机和发展差距,也愈发关注人类的生存状况。
在中国,人文主义拥有悠久的历史传统,孔孟等思想家早在两千多年前就开启了对“人”这一议题的关注和探讨,倡导“仁”“仁者爱人”,无需多言,以此构建的和谐人际关系主要是为了维护传统的伦理道德,王昉称此为伦理型人文主义。“然而,在儒学的视域中所关注的人的经验、以及人的文化创造能力所创造的人文世界,主要集中在伦理道德的领域;因此儒家人文主义的特色,在于它是以伦理道德为中心的。”此后相当长的时期内,人文主义被用来处理人与人、人与社会,甚至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且始终受到君本位和道德性的制约,人的主体性没有得到充分的宣扬和发挥。及至“五四”,西学东渐,人文主义的现代色彩愈发浓烈,更加强调人的权利和自由。“随着‘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爆发,‘科学’‘民主’观念的深入人心,才给传统中国人文精神带来了新的发展契机,人的主体性地位得以重新确立,尤其是在自由平等的基础上对人的价值和尊严的肯定,使中国人文精神的发展步入了生机勃勃的现代化阶段。”中西人文主义的桥梁打通,人文主义成为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的重要思潮,延续至今。
二、角色的人文主义解读
《人生》中的诸多角色带有鲜明的人文主义色彩,这种色彩兼有西式的开放与中式的内敛,进取与奋斗、仁爱与和谐,所有品质皆是个人主体性的展现。我们能从高加林奋力挣脱农民身份的经历感受到生而为人的能动精神,亦能透过巧珍和德顺老汉感受到真善美的现实存在。爱情,这一人类高度文明的体现更将两个女性角色的个性诠释得淋漓尽致。
(一)积极进取,个人奋斗
人文主义所宣扬的人的主体性,如果从哲学角度来看,就是人的主观能动性。凸显主体性,就要充分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反映到现实生活中,就是个人奋斗。《人生》是高加林的奋斗史,念书教书走出土地——被顶职回到土地——当通讯员走出土地——被告发回到土地,高加林始终都在奋斗的路上,如能再度教书,前途无可限量。他的眼光从来都是看向城市的,人生规划也很清晰。
因民办教师被三星顶替,加林只得跟村里人一样出山劳动,不同的是,他的精神始终游走在远方,“他内心里那种对自己未来生活的幻想之火,根本没有熄灭”,他总有一天要燃烧,所以他不甘心跟巧珍结合,一辈子拴在农村。当了通讯干事之后,加林像冲锋队员一样出色地完成了第一篇报道,证明了自己并非吃干饭的“空降兵”。然而县城也不是加林甘居的终场,“大地方”才是他的目标,他有能力要施展,有更广阔的天地要争取。在巧珍和亚萍之间,他选择了亚萍,也就是南京(城市)——他梦想的归宿。或许,作为一个男人,加林缺少担当,但是,作为一个年轻人,他又是鼓舞人心的——在最该奋斗的年纪,他没有选择安逸。
即便从刘巧珍身上,我们也能看到一丝独立个体的进取光芒。因为父亲的愚昧,巧珍没能上成学,却仍然有丰富的精神追求,希望接近“更有意思”的人。经济地位使年幼的巧珍无法决定自己的学识,但是,作为一个成年人,并且是一个有所追求的成年人,她用选择配偶这件事与“没文化”做了力所能及的抗争,因之拒绝了马拴和一众“没有意思”的人。当然,她最后妥协了,但这妥协与她曾经所做的抗争相比,悲情有余,却失色了许多。
(二)勇敢寻爱,追求幸福
事业(前途)和爱情往往是人穷极一生都要追求的东西,或者至少也是渴望的,人的主体性因之得到了最大程度地发挥。刘巧珍和黄亚萍,《人生》中最重要的两个女性角色,都是勇敢、大胆地追求爱情的人。先是巧珍的单恋,在加林上高中和当民办教师的几年里,暗暗地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目送着他出村、奔向更广阔的天地。然而巧珍的爱终究是热烈的、无法收敛的。在得知加林被“下了教师”又一次回到农村之后,不过一月之久,就坚决而勇敢地踏上了自己的求爱之旅。“偶遇”加林给他送甜瓜,自己贴钱给加林卖馍,主动向加林表白……她不在意其他人的眼光,默默忍受村里人关于她刷牙、谈恋爱诸如此类的流言蜚语,因为这些跟她的爱情无关。最后,也是因为爱情,她决定不拖累加林,让他拥抱更广阔的天地。
黄亚萍也是一个坚定地追求幸福的人。走出农村当上县城通讯干事的高加林彻底点燃了黄亚萍心中的爱情之火,让她毅然决然地与张克南分手。她是她自己的,所以父母的劝告和巧珍的存在都不能阻拦她跟加林结合。面对重又回归农民身份的高加林,骄傲如她也说出了愿意当农民的话。作者笔下的黄亚萍任性娇纵,却仍不失为一个独立自主的女性形象。德顺老汉同样痴情,为了年轻时失意的爱情打了一辈子光棍。正因如此,他看不得别人在爱情上吃苦:他很早就看出加林和巧珍有情况,借着拉粪的活把俩人凑到一起。对于两相情愿的爱情,他全力促成,尽管结局并不如他所愿。德顺老汉没有出席巧珍和马拴的婚礼,“他为巧珍的不幸伤心,也为加林的负情而难过”;或许,他也在为爱情叹息——巧珍和加林,像极了当初的灵转和他,结局是同样的令人伤心。如果说巧珍和亚萍追求的是爱人,某种程度上,德顺老汉一直没放弃的,则是爱情的美好。
(三)仁者爱人,人际和谐
仁者爱人,人际和谐,是传统的中式人文主义的内涵。路遥笔下的高家村,以德顺老汉为代表的村民,都拥有土地孕育的朴实、仁爱的品质。德顺老汉有一副菩萨心肠,如果按照我们区分文学影视作品中好人和坏人的标准,他一定是《人生》中的大好人。他心疼加林没命似地干活,把自己的水给加林喝;有拉粪的轻活,第一个想着加林……加林失意归来,他特意等在村口,为的是开导加林,不让他倒下。巧珍的善良尚有私心,德顺的善良却是无私的,某种意义上,他是中华民族传统美德的化身。人与人之间的和谐与关爱在高家村的其他村民身上亦有所体现:高玉智当兵归来,婆姨女子都来家里帮忙烧饭;高加林被撤职又当回农民,面对这个负心汉,村民没有恶意嘲讽,而是给予最真诚的安慰。闭塞的环境或许使村民稍显落后和愚昧,但这从来也掩盖不住他们善良的本性。而这就是人,作者有意赞扬的土地孕育的人。
再看张克南。“与巧珍和德顺老汉的精神内脉有相通之处的是张克南。他也有些儒教气质,其平庸懦弱的性格下面是一颗仁爱的心,为了爱他能够倾情付出,失去爱却以德报怨。”得知高加林被妈妈揭发走后门之事,他没有幸灾乐祸,而是立刻去找亚萍商量挽回局面的办法。他追求的也是人际和谐,所以他不强求亚萍的感情,也反对妈妈公报私仇。“我不愿看见在我的生活周围,在人与人之间,精神上互相屠杀……”克南这番话生动地体现了中国传统人文主义的追求。
三、路遥的人文关怀
书中塑造的角色充满了人文主义色彩,但是《人生》的伟大之处还在于作者自身的人文关怀。“当感到自己的满腔热情和强烈的价值判断仅靠人物形象塑造、自然环境的创设等还不足以充分表达时,路遥便不自觉地在文中站出来直接说话(且不论这种手法的优劣),这些评述渗透着他对笔下的小说世界、对人生的关爱之情,渗透着他作为知识分子的良知和责任感。”人文主义始终指向人的生存与发展问题。路遥的关注焦点是年轻人,他对高加林是充满同情的,借着这一角色,他提醒年轻人分清理想与现实,不要把虹当做桥,而要脚踏实地;也呼吁社会为年轻人提供施展才华的舞台,给涉世未深的年轻人以指引。与王愚访谈时,路遥也曾谈到创作高加林这个角色既希望引起社会对类似青年的重视,也希望青年能正确地对待生活与人生。此外,痛失爱人的刘巧珍没有一蹶不振,而是重新投入到大地母亲的怀抱,最终与老实能干的马拴结合,不得不说是作者尽力安排的相对圆满的结局。
然而路遥遵循的似乎是中国传统的人文精神,即伦理型人文主义。刘巧珍和黄亚萍都是勇敢追求爱情的人,但前者显然更符合传统的贤良女性的形象,后者则有些任性和自私,而作者也毫不避讳地呈现了二者的反差和对前者的褒扬,两人的结局也因此不甚相同——巧珍和亚萍都没有得到渴望的爱情,但前者拥有了稳定的婚姻和一个老实男人的照顾。这样的角色塑造,李劼称之为“一种沉重得可怕的因袭的道德规范”。伦理型人文主义肯定人的主体性,但是这种主体性始终要受到群体和社会的制约——个人价值的实现不能破坏群体和社会的规则,具体又表现为遵守道德规范等。所以,德顺老汉的“预言”一定会实现——“你苦了巧珍,到头来也把你自己害了”。背弃爱情(违背伦理)和走后门(破坏规则)最终又把高加林送回了农村。不过,“并非结局”的二十三章暗示高加林有再度当上民办教师的可能,这应该是作者对一个有理想、有才华的青年无法割舍的疼爱吧。是走是留?选择农村还是城市?经历了一轮县城的洗礼之后,高加林应该会做出更加理性、亦即更加符合伦理道德的选择。
四、人文主义的现实意义
人文主义赋予《人生》强大而持久的生命力。三十多年过去了,《人生》依然拥有众多读者,学界也未熄灭对它的研究热情,因为那些颇具人文主义色彩的角色始终能够引起读者的共鸣:他们对爱情和前途的奋力追求鼓舞人心,他们的仁爱品质令人动容。作者的人文关怀使得《人生》具备很强的哲理性,它没能给青年指出一条明确的出路,却给他们留下了思考的余地,作为一部文学作品,这已是很大的成就。富有人文色彩的角色和具备人文关怀的作家,在任何时代都是不可或缺的,因为“人”的议题是永恒的。“文学就是要让人们热爱生活,就是要给人们提供生活的智慧、勇气和力量。只有那些关心人生的根本问题,而且试图回答这些问题的作家,才是优秀的作家;只有那些充满爱意和祝福感的作品,才有可能在未来若干年‘大放光芒’。”
注释:
①参见王昉:《中国文学现代转型中人文主义倾向之类型分析》,《东岳论丛》2011 年第12 期。
②刘昕岚:《“人文主义”与“宗教”——对西方人文主义传统的回顾以及对儒家人文主义的反思》,《中国文化研究》2004 年第4 期。
③姒晓霞:《生命为人类放散——论巴金现代作品的人文精神》,西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4 年,第12 页。
④参见韩斐:《人文主义视野下的学者散文研究(20世纪90 年代至今)》,深圳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7 年,第8 页。
⑤路遥:《人生》,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 年第2 版,第65 页。
⑥路遥:《人生》,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 年第2 版,第209 页。
⑦蒋霞:《激情的文本叙事与深刻的理性思考——读〈人生〉看路遥》,《达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5 年第3 期。
⑧路遥:《人生》,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 年第2 版,第218 页。
⑨蒋霞:《激情的文本叙事与深刻的理性思考——读〈人生〉看路遥》,《达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5 年第3 期。
⑩参见王昉:《中国文学现代转型中人文主义倾向之类型分析》,《东岳论丛》2011 年第12 期。
⑪参见李劼:《高加林论》,《当代作家评论》1985年第1 期。
⑫路遥:《人生》,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 年第2 版,第200 页。
⑬参见杨晓帆:《怎么办?——〈人生〉与80 年代“新人”故事》,《文艺争鸣》2015 年第4 期。
⑭李建军:《真正的文学与优秀的作家——论几种文学偏见以及路遥的经验》,《南方文坛》2007 年第3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