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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恩戏剧中抑郁症患者的书写
——以《4.48精神崩溃》为例

2021-11-14杨达

剧影月报 2021年5期
关键词:剧作凯恩精神疾病

■杨达

(作者单位:天津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

1999 年2 月20 的早上,萨拉·凯恩被发现自杀于一家医院的厕所里,年仅28岁。在这早几天的时候,凯恩遗留给世人最后一部剧作《4.48精神崩溃》(以下都将其简称为《4.48》),这是一部探讨个人抑郁症、精神病和自杀冲动为内核的戏剧作品。时间上的贴近很容易让人们将《4.48》联想为凯恩的“自杀宣言”或者“赤裸裸的自传体作品”。事实上,在《4.48》首映后不久,很多评论家无法将作品本身和作者凯恩之间完全独立开来,他们认为该部剧作是“对极其痛苦、绝望和明显的个体研究。”凯恩自身的确患有抑郁症,她在1997 年自愿住进伦敦南部的皇家默兹利医院接受治疗。但是这样的解读莫过于有些狭隘了。对此,凯恩的的弟弟,西蒙·凯恩则直接回应到:“她想让人们看到的仅仅是作品本身,绝不是她个人乏味的生活故事。”后者的观点应该更加符合凯恩的创作意图并且她在《4.48》中转向对个体抑郁症的书写还与她之前创作的四部戏剧有一定的联系。

凯恩的前三部戏剧《摧毁》《费德拉的爱》和《清洗》紧密相连,都描绘了作为道德和社会实体的人类的失败。这样的失败导致凯恩在最后两部剧作《渴求》和《4.48》中转向对人类个体精神崩溃和内心分裂的书写。本文将以《4.48》中的抑郁症患者的书写为例,结合弗洛伊德有关抑郁症的认识,分析凯恩在剧中对抑郁症患者精神分裂时的人物形象塑造。而凯恩在剧中书写个体逐步变得精神分裂的原因,可以从这部剧作与欧洲文学传统间的互文关系里找到答案。即在绝望的当代社会下,抑郁症患者最终精神分裂的原因不过是现代医疗体系建构下的精神疾病真相,而真正患病的对象应该是这个疯狂的现代社会。

一、《4.48》中精神分裂的人物形象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在他的代表性文章《悲伤与抑郁症》中论述了两者与“缺失”的关系。他认为“人处在悲伤的状态时是有限的‘缺失’,而身患抑郁症的人将会处于无限的‘缺失’状态。”这里有关“缺失”的概念在拉康的心理分析中进一步沿用了下来。根据拉康的镜像理论:“当婴儿被镜子中自己的一个连贯的独立完整形象所吸引时,自我在现实世界里的缺失感以及渴求通过他者来填充的欲望感就第一次体验到了。之后,婴儿就要求一个回归,回到在真实界中完整和不分离的原始状态,但是这不可能实现。”弗洛伊德同样也指出抑郁症患者经历了自我与缺失之间的一种认同。由于自我始终无法与缺失的部分达成一个认同的结果,个体就不能够确定和意识到失去了什么,从而个体的完整性丧失,陷入一种不能闭合的状态。可以看出,弗洛伊德分析抑郁症患者有关“缺失”对个体带来的影响和拉康在镜像阶段对婴儿的解释类似,都是渴求回归到一个无法实现的连贯且完整的状态中去。因而当弗洛伊德承认“抑郁症患者通过证明自我(vindicate ego),爱可以逃脱毁灭”时,他也将抑郁症患者的自我证明描述为个体完整性恢复的救赎过程,而非一个单纯的自恋行为。”凯恩在《4.48》中描述正遭受着病态的悲伤和需要证明自我的抑郁症患者时,她用了类似的心理学分析。剧中“我”渴求“我该成为原本的我”。从这可以看出,剧中叙述者自我分裂破碎的状态与弗洛伊德有关抑郁症患者陷入不能闭合状态时的特点相符合。为了克服这种不和谐的个体状态,叙述者开始到处发出声音:“这是我,这是我的肉体。”这个声音的出现意味着叙述者希望通过证明自我来寻找一个连贯且完整的个体。虽然《4.48》中的“我”寄希望于通过证明自我来恢复自身的完整性,实现自我的救赎。但是最后会发现,剧中“我”通过证明自我实现个体完整性的尝试都是徒劳的,而且还导致了自我在精神与身体上的分离。

剧中的“我”在证明自我的过程中逐渐对现实和幻想之间的区别变的模糊,一个显而易见的结果就是“我”在精神和身体上开始分离。在凯恩之前的几部剧作中,人物都有尝试通过改变身体来防卫自身体验到的绝望和暴力,以求达到精神和身体的统一。如在《清洗》中,格蕾丝要求延克来帮助她做变性手术,这样她就可以和他的哥哥一样。在《渴求》中,当个体为了掩饰自己的悲伤情绪时,使用各式各样的化妆品来把自己脸抹的青紫血红,伤口肿胀。这样的自救方式体现了人物的内心渴求:“回归到精神与身体的统一状态”。而在《4.48》中,这样的渴求就表现得最为急迫和极端了。剧中的“我”在证明自我的过程中不断面对精神与身体分离带来的痛苦,具体就表现在平衡完全屈服(死)和企图恢复(活)的斗争过程中遭受到精神分裂的折磨:

我不想死

我变得如此抑郁既然难免一死我决定自杀

我不要活。

剧中的“我”为了缓解在精神与身体分离时,个体遭受到生死之间徘徊时精神分裂的痛苦,开始选择自残的手段来拯救自己。自残虽然只是一种可以短暂的终止自我精神与身体分离的潜在方式,但是却很有效果:

你为何不问我为什么?

为什么我割我的手臂?

你愿意告诉我吗?

愿意

那你说吧

因为这感觉特他妈的棒。因为这感觉特他妈的奇异。

就像身体刺穿可以被视为在一个冷漠和商品化的世界里克服麻木,感受身体的方式一样。剧中“我”自残的选择也可以被理解为凯恩对道德和死亡情感的呐喊。“为了保有自我的生命力,你就必须至少切除你大脑里的一部分。否则,你就会发疯至死或者功能正常但是不理智。”但是观众会发现就算剧中的“我”尝试了一切的方法来克服这些痛苦,最后也只能走进精神与身体分离的深渊:

肉体与灵魂永远无法结合

我改成为原本的我并永远向将我交付地狱的这不和谐怒吼。

在《4.48》中,精神与身体之间彻底的分离使得“我”永远缺失了自我的统一性,从而确定了自我的精神分裂。身体特征消失了,构成正常思维和表达方式的语言结构也消失了。精神分裂的进一步证据可以在整部戏剧中找到,其中穿插着一些完整的片段:

炫目闪烁砍烧绞榨戳砍

炫目闪烁拳击烧漂闪烁戳闪烁

拳击闪烁炫目烧戳榨绞榨

拳击闪烁漂烧炫目闪烁烧。

现实里,精神疾病很难下定义,但它通常被理解为“一种异常的精神状态,以存在的妄想、幻觉和思维紊乱为特征。”凯恩在这里并没有将精神疾病作为个案来研究,反而以巧妙的距离来帮助观众看到一个抑郁症患者在证明自我过程中精神与身体分离后的情形:一个脱离自我,内心分裂的状态。在这个精神分裂的时刻,自我处在冷静和爆发的边缘。不难看出,剧中的“我”还是要走向最后的毁灭。凯恩自身也承认过在《4.48》这部戏剧中,她所关注的一个核心就是脆弱的意识和破败身体之间的分裂,这也是抑郁症患者变得癫狂的原因。理智也只有在精神与身体的再次结合时才能够恢复,而《4.48》剧中的“我”显然是做不到的,叙述者最终也走向了悲剧的结局。

二、《4.48》中精神疾病建构的真相

凯恩在《4.48》中对个体有关抑郁症、精神病和自杀关系的成功书写还归功于她对其它一系列文本思想和结构的大量借用。其中,凯恩对欧洲文学作品的大胆借用不但真实描绘了剧中“我”从抑郁症到精神病再到自杀的痛苦经历,而且细致的展现了她对现代精神病学的批判,揭示了现代医疗体系下建构精神疾病的真相:在混乱不堪的当代社会,所谓的“精神疾病”不过是现代社会实践和文化观念形成下的一个附属品,而真正的患病对象应该是这个疯狂的现代社会。

《4.48》中有一大半的篇幅是剧中抑郁症患者在控诉真爱的不可寻觅,并且认为死亡可能是对困境的最好回应:“我以死相许的生的需求/被爱。”凯恩在这里借用了埃德温·S·瑟瑞德曼(Edwin S.Shneidman)在《自杀心理》一书中关于“生的需求”(Vital need)的概念。瑟瑞德曼是一位自杀学专家,他认为自杀在本质上主要是心理的,而且在自杀者的头脑中表现为:“它主要是一场心理的戏。”瑟瑞德曼区分了两种不同的需求,一种是用来保证我们个体在日常生活中生存的“外在需求”(Modal need),另一种则是“生的需求”,即个体在遭受精神痛苦或受到威胁时所关注的需求。剧中抑郁症患者在遭受威胁、失败、艰难、痛苦和紧急的情况后,个体需求的焦点就从“外在需求”转变成受挫时“生的需求”。这种个体在遭受挫败时对“生的需求”执着会导致精神疼痛,而自杀则被认为是逃避情感伤害的一种可能方式。因而,剧中抑郁症患者在面对精神折磨的痛苦时,才会不断发出对死亡的呐喊。可是,剧中的医生却完全忽视了抑郁症患者对“生的需求”的心理需要,将其看作标准化的“精神疾病患者”的治疗对象,而正是现代医疗程序化的治疗体系才进一步将抑郁症患者逼向了自杀的悲剧结局。凯恩对现代医疗体系精神疾病概念的排斥,还可以从这部剧作在与《银椅》的对照中发现。在外部看来,凌晨4.48 是个体精神错乱最为严重的时间点,而凯恩将凌晨4.48 看作剧中“我”最为清醒的时刻:

在4.48

当清醒来临

一小时十二分钟我心智正常。

当它逝去时我也随之而去。

这一个场景,可以从C.S.刘易斯的奇幻小说《银椅》里的找到明显的对应:

正是在这一小时内,我的头脑才清醒

这一天中的其它时间我都是混沌的

信我

现在你可以拯救我

这一小时之后,我又会变得失去理智。

在该部小说中,阿斯兰委托吉尔和尤斯塔斯两个孩子去寻找失踪的王子瑞廉并给了吉尔四个指示。在和普德格伦结伴的行程中,孩子们来到了地下世界女王的王国,在女王的城堡里遇到了一位年轻的骑士。他告诉他们他中了魔咒,每天晚上都要忍受一阵可怕的狂怒,这种狂怒占据了他的身心,持续一小时。为了自己和他人的安全,他被锁在一把银椅上,直到发作过去。后来,骑士透露自己就是瑞廉王子,他在女巫的咒语中忘记了自己的身份。这部小说很容易和《4.48》的关系衔接起来:医生扮演了那个王后/女巫的角色,抑郁症患者和王子一样遭受精神折磨,精神病学变成了以银椅镣铐为象征的巫术力量。在《4.48》中,精神病学让完全“正常”的人适应一个疯狂的世界,凯恩挑战了我们关于疯狂和正常的一般理解,揭示了现代医疗体系下建构的精神疾病真相,即我们的社会规则和文化观念的形成过程定义了正常和异常的概念。最后,凯恩对现代医疗体系下精神疾病概念的批判,还可以从这部剧作与阿尔托的作品和思想联系起来。凯恩曾在接受采访时自身承认过“她在创作一部新剧时已经读了一遍又一遍阿尔托的作品。”因而,从《4.48》中能够找到大量对阿尔托作品的互文参考也就不足为奇了。其中《4.48》与阿尔托的《梵高·被社会所杀的人》的互文特点很明显。阿尔托非常赞扬梵高在日常生活中发现的戏剧性和神话的能力,认为梵高是一个拥有如此多的激情注入自然和物体的人:“一把椅子上的灶台,一把编结的扶手椅/绿色的稻草/一本放在扶手椅上的书/戏剧就这样诞生了。”这种通过简单方式来表达强烈情感和戏剧性的关注在《4.48》中得到了呼应:“一大推惊叹号划出骤凝的神经/崩溃/一页纸上一个词便是剧作。”阿尔托认为梵高之死绝非由于他自身的精神疾病,而是他接受精神病学家治疗的直接结果。同样,凯恩在《4.48》这部剧中描述抑郁症患者最终选择赴死的悲惨结局,其原因也不是由于自身的“精神疾病”,而是被这个社会所抛弃、所牺牲。很明显,凯恩与阿尔托对现代精神病学概念批判的态度不谋而合,在两人看来,无论是梵高之死,还是剧中抑郁症患者的悲剧结局,都并非由于他们自身的“精神疾病”,而这样的“精神疾病”是在现代社会实践和文化观念形成下建构的,真正导致他们死因的是这个疯狂的现代社会。具体而言,如冷漠的医生,冰冷的职业话术、扼杀人性的现代用药以及忽视个体的心理需求等才是真正导致剧中抑郁症患者悲剧结局的真凶。

三、结语

林恩·加德纳在《卫报》中的评论写道:“2000 年,由伦敦皇家学院上演的戏剧《4.48》,展现出了有趣的困难和可能性。如何表现出来剧本里的空白页?一大串的数字?一部关于性别和性格相互矛盾的作品?”凯恩在《4.48》对抑郁症患者的书写带给我们的疑问还有很多,尤其是凯恩自杀的阴影笼罩着她的剧作,以至于人们阅读它时总在寻求症状,聆听那无声的求救信号。但可以确定的是这部戏剧是凯恩在即将自杀时刻对自我思想,虚无主义的探索,它淋漓尽致的展现了她对这个疯狂社会的控诉。在《4.48》中,“我”站在抗拒治疗主体的立场,拒绝被贴上“生病”的标签,相反,坚持认为这是愤怒和不满的情绪表达。将所谓“精神疾病”下的疯癫等同于疯狂世界中的清醒状态,揭示了精神疾病的建构是取决于现代社会实践和文化认知的变化。该剧作中“我”最终走向灭亡的结果是凯恩对一个将个体悲伤和愤怒仅当作疾病来看待,从而采取程序化治疗体系社会绝望的回答。这种疾病的根源并不在于个体本身,而是这个疯狂的现代社会。正如桑德斯在他的书《爱我还是杀了我—萨拉·凯恩和极端戏剧》中评论到:“凯恩抑郁的原因在于她对人类生存无望的看法,她在生活和艺术中寻找解决的办法,但没有成功,因而,她的沮丧也存在于绝望的残酷世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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